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全本TXT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双帝(蔷薇书院VIP完结) 作者:棠棠   一个是貌美胜绝女子的西云公子,传闻他才智天下无双,却是龙阳之癖。   一个是命犯煞星的亡国公主,传言她生来便被诅咒,无奈以身祭天。   在战乱不休的争霸年代,当天象出现千年未见的僻天之兆,当星辰轨道全盘逆转,被诅咒的女子遇上胭脂男儿,这天下将如何变动?   十年前,他道:“子衿,待到诸事安妥,我便可娶你为妻,永不相负!”   十年后,他却以剑相指:“天下帝君独尊,女子妇人岂是万尊,你早该死去!”   到头来却又痴痴怨念:“世间最大的悲哀就是抱着自己所爱的人却不知自己爱她。世间最大的凄凉就是被自己所爱的人抱着却不知他爱自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十年的岁月,至死不渝的恋爱,到底将如何收场?高处不胜寒,谁与相伴老? '   传说,这是一篇被蔷薇所有读者和作者公认为看不懂的文;   传说,这是一篇被无良作者写成文言文的古文言情;   传说,这是一篇基情潜藏的有爱文,这是一篇群主扑倒与反扑的较量文;   传说,这是一篇美男无数的权谋文,这是一篇江山美人的争夺文;   还传说,这是一篇前一刻还在让你哭后一刻就你能让你痴笑的脑残文……   无数传说,尽在本文。你想试试你的智商么?入坑吧,让你高人一筹。   你想看看各种妖孽美男么?入坑吧,没有最妖孽只有更妖孽,没有最腹黑只有更腹黑,没有最温柔只有更温柔,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珍爱生命,拒绝耽美,拒绝NP。开头很晦涩,坚持走下去哦。看文之前请看评论区的搞笑小剧场,纯属YY,哈哈)   满园春色关不住,两只2帝出墙来。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你在看2帝。   看官不与棠2便,铜雀春深锁2帝。朝闻棠2唱离歌,昨夜过客没有看2帝。   衣带渐宽终不悔,棠2请你看2帝。众里寻她千百度,暮然回首,棠2还在等你看2帝。 小说标签:帝王,腹黑,权谋,虐恋,BE 版图及人物关系 浮云境西云大陆 一、 国家 七国天下:弗沧,洵夏,夙流,漠涟,槃良,无殇,北姜弗沧:虚空之境嘴强之一,七国最盛,国富兵强,帝王骄纵,国民自大。(虚氏) 洵夏:府弗沧,漠涟三足鼎立,东临沧海,南接弗沧,商业繁荣,北过漠涟。(云氏) 漠涟:面积最大,东临沧海,西成荒漠,往北一片成冰,故而得名“漠涟”。骁勇善战,虽不富裕,却可以一敌十,在乱世之中赫然不倒。(郎氏) 槃良:居虚空之中,山水宜人,物产丰富,自给自足,无大争之心,为六国垂延。(颜氏) 无殇:居西,民风淳朴,受槃良正统文化影响,安于平静,无大争之心,穷山恶水,国土仅次于漠涟。 北姜:正统皇族,后衰落,偏居一隅,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莫氏) 夙流:出沧海孤岛,面积最小,四季如春。因位于弗沧与洵夏交界之上,总为两国争夺,左右附庸。 。 二、 西云四公子 首位——公子谏,颜谏,以德望之名。 次之——公子浚,虚怀濬,以孝义传之。 之三 ——公子兮,云纵兮,以貌美温润著称。 末 ——公子荼,莫荼,为人勤勉忠正,可谓北姜皇族之异类,独醒于乱世。 。 三、出现人物 青音,槃良王后,身世不明,颜谏之妻,为人温柔贤良。 云清,洵夏长公子,云纵兮之兄。 虚怀若,弗沧遗弃之子,与槃良为质子,曾救子棠,为其兄,终日无言,皆已聋哑。 虚子茉,弗沧公主,子棠之孪生妹妹,因与子棠相像,后得纵兮独宠,深爱青召,后随絮雪。 颜扶苏,槃良之储,小子棠九岁,深爱子棠,却不敢言,后为明灏帝君。 柏玉,青音侍女,一心为主,精通易容之术,为人恭卑。虽为侍女,却出身名门,槃良上将军之女,后位女子长吏。 荀漠,云纵兮之好友,洵夏宰相之子,善谋略,知子衿者。 苍堇臣,弗沧最为善战之将,年纪虽轻,却已位及将军。却一夜倒戈,私领帅而归于槃良。 秋韵,子衿之友,“出身贫寒”,与怀若相恋,却一生不得,后嫁于堇臣。 莫蘼,莫荼之弟,北姜君主,人如其名,生活糜烂,昏庸无能,一心欲杀害公子荼。 云若兮,纵兮之姐,联姻与漠涟。 朗楦,质子,于槃良,倾慕青音。 宁絮雪,男,原名宁梧,夜狼之主。 黎青召,弗沧祭司,身怀灵异,似如神抵。 公良杞,忠谋之士,为纵兮而死 荀潇湘,荀漠姐。 苍堇云,苍堇臣之兄长,原名云锦,王后苍月柔之子,与云清同日而生。 。 四、西云几大山河 1、湮香山,西山最高山,横桓西之。 2、汜水湖 3、碧渊 4、塔洛峡谷 。 五、西云十大姓氏:云、虚、郎、颜、莫、荀、宁、苍、韶、柏云家人物:云纵兮(主)、云清(兄弟) 虚家人物:虚子棠(主)、虚子茉、虚怀濬、虚怀若(兄弟姊妹) 郎家人物:朗楦、朗格、朗栎(兄弟姊妹) 颜家人物:颜谏、颜扶苏、颜扶风、颜扶瑶(一为父,后者兄弟姊妹) 莫家人物:莫荼、莫蘼(兄弟) 宁家人物:宁梧、宁桐(前二者为兄弟)、絮雪、宁蓝苍家人物:苍堇臣、苍堇云(兄弟) 韶家人物:韶韵、韶青召、韶青音、韶阳钺(前三为兄弟姊妹,后者来历不详) 柏家:柏玉 。 六、故事人物主次 主角:云纵兮、虚子棠,相爱相杀 次之:荀漠,用情至深,一生困于爱情与友情之间虚怀若、秋韵、苍堇臣、柏玉,一生相望,爱而不得云清、潇湘,苦恋一生,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宁梧,杀伐决断,一念之间,所谓情爱,未曾开始,便已然死亡,传说有个叫“絮雪”的女子来过。 扶风,潇洒一生,不恋权柄,翩翩风度之下终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青召、韶韵,伦乱之恋,爱而不能,一丈一生青音、颜谏,来生不见 楔子 贪狼西进,紫薇南移,七煞西北,流星滑天际。匈奴烽火,布衣将息,长沙血染,寒光照铁衣。 残阳西去,史家的妙笔还来不及刻画这盛世的繁华盛景,情势便陡然走向了历史的另一个极端。百花齐放,万鸟齐鸣,终只昙花一现,尔后如同一丝青烟终了于明灭的烛火之前,化作淡淡的幽香,浸润着万般的不舍,氤氲于漫道雄关之中,把历史长河的虚与委蛇尔虞我诈化作一杯浊酒,让后人品酌这虚虚实实…… 岁月仓促,白驹匆匆过隙。 黑云翻墨、瀚海沉浮。古道斑驳,城壁倾颓。风情万种的雨丝沉沦在皓月的眼眸,掀起重重尘埃,在这恢宏绝唱的气势下,在这密不透风的古史中,冥冥黑暗里的叹息,载尽风华,善睐月光流转…… 从这一页翻过,为你讲述旧时帝国的收场、伟大帝国的开端;从这一页翻过,为你演绎尔虞我诈的刀光剑影、悲恸绝唱的儿女情长。 卷一 日月明 第一章、序章 偌大的星辰殿中除去男女粗重的喘息声,寂静得宛如天下无物。 “哥哥,”女子紧紧环住黑暗中的男子,眼眸亮如琉璃:“哥哥,我爱……嗯!” 女子的话没有说完,便是一声闷哼,急促短暂。 身上的男子浅浅一笑,陡然间被欲望充斥的双眸变得阴狠,目光犀利如剑。 “妹妹,你去死吧。从此天荒地老,由我一人独看日月交替、星辰轮换。”他说得轻缓,宛如叹息,嘴角隐隐含笑,温柔却又决绝。 此刻,星辰殿内更是静谧得几近诡异,血液的流动声清晰入耳,一股莲花香弥漫开来。 美丽的女子无法置信地瞠大了双眸,一把利刃狠狠地贯穿心脏,将娇美的身躯死死地钉在床榻之上。 陡然间,似是明白了什么,女子释然一笑,环住男子的双臂无声无息地垂了下去,眼里的一滴血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男子俯身温柔地吻去女子流下的血泪,霎时,浓郁的莲花香在口中弥漫浸润,充斥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哥哥,我诅咒你:在无穷无尽的岁月里,你将永远不会忘记我;在生生世世的轮回里,你将世世爱我。我诅咒你:你爱我入骨,却世世亲手送我轮回!” 男子蹙了蹙眉,在女子的血泪里他读懂了女子最后的心。 只是一瞬的不悦,继而男子轻笑起来,他离开女子的身体,轻一拂手,衣袍便是裹上了赤裸的身躯。 一袭玄袍裹着男子精壮硕美的身躯,玄袍上一只白凤自下而上环绕在男子周侧,白凤展翅欲飞,似如活了一般欲飞出玄袍,直冲九天! 再一拂手,另一件白底黑纹的衣袍便落入男子手中,男子一展袍缎,床榻上女子娇美的身躯落入白袍之下。女子身下的血在衣袍上浸蔓开来,原是白底黑纹的衣袍,霎时浸染出朵朵红莲! 男子淡淡地望了一眼床榻死去的女子,女子静静地睡在那里,一如生前的绝美,眸如琉璃,嘴角擒笑,竟没有丝毫的怨恨之色! 白色的衣袍上攀附着一条黑色蛟龙,此刻因着主人的死去,蛟龙失去了白凤般直冲九天的灵气,只能深深地匍匐在衣袍上,紧紧地裹住女子的娇躯,与女子一同在红莲中沉睡。 男子转了转左手食指上的那枚指环,指环由银白色的紫薇花簇拥而成,交接处拱着一枚幽蓝的宝石,在月色的照耀下,闪动着隐隐的灵气。 男子仰面望向星辰殿外,月光落在男子身上,那一刹,天地陡然失色! 男子面容宁静,却是胜绝女子的美! 这样的美,绝不是人世该有的存在! 男子眸如星辰,墨色的眸色深处隐隐地泛着幽蓝的光泽,一眼望进去便是让人失了魂魄。 男子一声冷笑,薄唇微启:“至死都是如此愚蠢,神的世界岂有轮回!” 额,这一章节本来是打算放在后面作为回忆或是梦境来写的,但是怕是亲们等得太久,所以提前作为了序章,有助于大家阅读理解后面的内容。其关系到男主纵兮的病因以及神灭的缘由,还有这本书的名字,以及暗藏着最后的结局和所有事情发生的根源,所有谜底都会在后面一一揭开的。 第二章、变色 天大作,风起云涌。 只是片刻,艳阳高照的天陡然暗了下去,黑压压的云集聚于弗沧王都——沧阳城的上空。云层由正中呈漩涡式向外扩散出去,覆压百里,一眼望去,只有天际显现一道白光! “变天啦!变天啦!” 突如其来的天变,城里的百姓呼喊着纷纷赶上街去看究竟,个个面露惊色,眼里既有迷茫又有畏惧。迷茫的是百年以来,还不曾有见过这大伏天的会出现这等怪异之事,畏惧的是天威。 “苍天呐,弗沧要亡了!” 人群中不知哪位老妇人颤抖着声音绝望地喊出一句,随即一一传开,一如天变的迅速,整个王城的百姓从恐惧中惊觉起来,纷纷涌向王宫,口中皆呼:“女儿香,弗沧亡!女儿香,弗沧亡!杀公主,救弗沧!杀公主,救弗沧!” 对于百姓如此的反应,还得从七年前说起。 七年前,弗沧王——虚熙的韶妃诞下双生姊妹之际,祭司竟神色慌张而凝重地要求弗沧王将小女儿沉于王城内流河所积的沧汚湖底,否则整个虚氏王族将因她而有灭顶之灾! 弗沧国作为浮云境西云大陆七国中最为富强的国家,弗沧王妃子无数,子嗣自然繁多,只是近知命之年的弗沧王却不曾有过一位公主。如今韶妃诞下双生姊妹,弗沧王自是欣喜万分。却不料,这祭司竟不识时务地说出这番不敬之言,盛怒之下弗沧王便将祭司施以火刑,此后便再无人敢进言了。 此后,弗沧王不禁待两位小公主无偏见,反是盛宠,只怕若是两位小公主要了天上的星星,这位弗沧王都会为其摘来。 此时如斯,虽然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公论此事,但是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民间街巷之中便流传出一首歌谣:七国在,天下平;一国灭,天下乱。 幼子贵,虚族旺;女儿香,沧汚赤。 浮云过,日月明;杀破狼,天下王。 西云众王皆称臣,皆称臣! 传言,此歌谣乃是出自一童子之口,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民间流传开来。弗沧王也曾力扼此事,重惩过不少百姓,虽算是止住了流言,七年来弗沧百姓却不曾忘记这首歌谣。不知是因为那场“祭司焚”过于惨烈,还是传歌谣之童子过于怪异,此事在百姓心中抹之不去。 如今,突然出现这等千年未见的天怒之象,纯实的百姓自然会联系起深宫中的那位小公主。双生本就是不祥之事,加上祭司的语言,一直出现众民长跪苍阳宫之壮景。 很显然,这首歌谣并非独对弗沧国,浮云境西云大陆上的其他六国——洵夏、槃良、漠涟、无殇、北姜、夙流之命运其中皆有射影。不过,最为清晰便是“幼子贵,虚族旺;女儿香,沧汚赤”,沧汚是沧阳城的内流河,女儿在,沧汚水变赤,可见其中之利害。 云层越发厚黑,沉沉压下,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似悬在了宫顶之上。远处,那唯一显现的一道光亮逐渐暗了下去,日头仿似沉入了深渊,最后消失于苍穹,天下一片漆黑,不见任何光亮! 天狗食日! 黎民皆是恐慌,此乃天塌之兆! 民众虔诚地匍匐在地,进行膜拜,期待上苍能够收回天怒,宽佑天下。 然而,事与愿违,猛地一记光亮,宛如利剑一般从漩涡中心劈开浓厚的云层,痕迹划破整个天宇,一闪而逝,紧接而来的是先后两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动了整个王城! 借着那一瞬的闪电,胆大的抬首观望,只听得后一声巨响乃是从沧阳宫西面的祭坛传来,不知是什么巨大的力量把一瞬而逝的闪电吸了过去! 只那一眼,瞬息万变的天怒之象尽刻灵魂,赶忙将头埋下去,紧紧贴在大地之上,以示对天的虔诚。所有的人都噤了声,连哭喊声都已绝止,黑暗之中只有狂怒的风啸。 “云厚黑,僻天日。风肆虐,山河荡。墨霞染,新骨埋。日月合,八荒乱。乾坤转,六合一……” 狂虐的风啸声中隐隐地传出浑厚的沉吟,那是祭坛边祭司的预言。 祭坛的高台之上赫然插着一柄黑色长剑,映着祭台上明灭交替的祭火,似是隐隐泛光。正是那柄钢剑引去了方才的闪电,自身却因遭雷电劈,原本光明的剑身,此时已是焦黑一片。 高台之下,白衣祭司笔挺地立于祭台之上。他仰面观天,轮廓分明的俊脸上露出沉重之色,口中悠悠念词。眉头蹙了蹙,缓缓垂下头去敛目冥想,良久,他忽地睁开双眸,眼眸微微泛滥,一闪即逝。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低低自语:“天时、地利、人和,命运之轮终于又开始转动……” 他,黎青召——弗沧国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祭祀,身负灵异,三年前被韶妃推荐,经过众司巫考核,由弗沧王任命为大祭司,填补了自“祭司焚”后大司命的空位。 语毕,男子含笑望向远方,双眸幽深如枯井,仿佛装载了几世轮回的沧桑,却又似透彻空白。远方,那道消失得白光再次出现于天际,沧阳上空的云层虽是厚黑,经历一场黑暗雷劫,隐隐地似如旧絮,已能被日光轻易剥开。 天逐渐亮起来,云层淡去。 男子负于背后的双手终于松懈开来,苍白的脸色也渐有好转,嘴角的笑依旧风轻云淡。 第三章、变色(2) “青召,”黑暗中,一女子从祭坛后走来,她身穿黑色斗笠,步子轻盈,声音柔和:“拖延了七年,确定就在今日?” 隔着一丈远,女子止步,静静地立在一处,语气清淡,隐隐含着无奈。 男子敛下眉目,轻道:“残阳西去,贪狼进,七煞出,破军即将爆破,紫微终现。这些,你比我更清楚。命运之轮已然转动,你我作为守卫者,六合八荒之大一统,天下百姓之安宁,是我们的责任,即便身现其中,也必走到最后。” 女子拢了拢袖间的玉指,默了默,许久,只轻轻一叹,转身离去,不置一词。 关于命运的轮回,他们比谁都清楚。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自莫氏大一统后,西云大陆的七国鼎立已有七百余年,如今莫氏后裔已从西云大陆的心脏被排挤到最北边,原本的姜氏帝国已成为了偏居一隅的北姜,在历史的分裂下残喘。这么多年,是该重回归一之道了。 如今,日月之合,千年奇象,此乃天时;七国之立,权衡相制,此乃地利;至于人和,山河在,才人辈出,倾东海洗乾坤,北辰双生,稳居紫微。 只是…… “黎先生,王请您速往沧阳殿议事!”正是沉思之时,一小厮匆匆而来,打断了黎青召的思绪。 黎青召微微颔首,示意引路。天下这一劫难迟早要来,与其七国鼎立,纷争不断,不如血洗乾坤,重安天下,从此也变免去了黎民之苦。 年轻的祭司再次扫了一眼北边的天空,那里,北极星的亮度超过了以往,眼力好的可以发现,在离北极星不到三寸的地方有一口星星若隐若现,它甚至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在向北极星靠近,亮度也在逐渐变亮。 左手上的古戒赫赫生辉,那古戒的形状极其绚丽,是由九朵紫薇花连接簇拥成环中间拱着一颗蓝色的宝石,看似普通却闪现着亘古洪荒的沧桑与神秘。 祭司轻轻地转动着紧扣在食指上的古戒,宝石的幽蓝之光随着祭司的转动忽明忽暗。祭司敛了敛目色,嘴角那风轻云淡的笑意消失旦尽。 不知道,当破军进入紫微星象,稳居北辰,是否可以扼住他那不可一世的杀气。否则,这天下将进入暗无天日的炼狱,我们也都会成为神的罪人。命运之轮已经转动,只期望,这不走的不是太偏。 云还不曾散尽,阴暗里,那身穿斗笠的女子亦是抬眼望向北边,良久一叹,消失在宫墙之间。北边的北斗七星依然赫赫闪光,只是最末端的那枚破军星已然暗下去不少。世人不知,北斗七星的破军原是双子星,放眼望去,肉眼只能望见一颗。然而,作为神的后裔,他们自是知道破军是双子星,如今双生的破军其中之一脱离轨道,逼近北辰,它最终将与北辰重合。这世间,必将有一场大战,血流成河,然而,紫微尊象,帝星双生,这破军的到来,应该不会造成人世的紊乱,北辰还可以扼住这可以涤荡一切罪恶的力量的吧。 黎青召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明灭变换。想来还真是可笑,这天下真是不可测,女尊帝星,北辰双生,神落破军,原本一切的宁和与秩序都将在这即将到来的战乱中重新安置。这一次,只能等待神意如何。 第四章、变色(3) 小厮在前匆匆引路,来到玄门之时,小厮止步,回身恭恭敬敬向黎青召行一礼,道:“黎先生,您请。” 年轻的祭司淡淡地笑了笑,那小厮不过是一个庭外宫奴,连个士兵都算不上,这玄门自然是不能踏入半步。 “有劳了。”黎青召微微向那小厮施礼,算是回礼。两人身份虽是悬殊,不过于青召而言,并无差异,该有的礼数理应做好。 那小厮窘了窘,还不曾有人待他这般有礼,展颜笑道:“先生折煞小的了,您赶紧进去吧,听说文武百官都到齐了,就等您呢!” 方才那天象,弗沧王已然立召了众臣,现在唯等祭司。弗沧国人皆知,近百年来,弗沧的历代君王虽不曾废除祭司,却也是不热心的。随着弗沧国的强盛,君王已不在乎司命的重要性。直至上一任祭司,百年来还不曾有祭司踏入过玄门,上任祭司的逾矩却是换来了惨烈的“祭司焚”。虽然这位年轻的祭司似如神抵,自其上任以来,其预言之灵验几近神灵。也因其之占卜,三年来,弗沧国在与洵夏的权衡交战中大有不败之象。为此,弗沧王极为重视这位年轻的祭司,并特许他可以随意进入玄门、进入沧阳大殿,甚至尊称他一声“先生”。只是,天威无常,司命的存在即是对王权的制约,这位淳朴的宫人不得不为青召担忧。 青召浅笑,遂步入玄门。 那小厮站在门外忧忧看着,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喊道:“先生!”青召凝眸望他,他敛下声去:“您要小心。” 青召依旧淡淡地笑,他自是明白这位善良的宫侍,天威无常,七年前那位祭司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引火焚身,他是要他莫要得罪帝君。 “您叫什么名字?”青召又重新步向那小厮,袖间的十指已然开始了“司命”。 小厮略是一愣,随即笑道:“小的叫秋财,秋天的秋,发财的财。” 听得小厮的名字,青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在秋财眼里,以为是这位祭司在笑自己的名字俗气,不过也不介意,只是呵呵笑道:“我是个粗人,先父先母也没有读过什么书,就指望小的长大能够赚钱养家,让先生见笑了。” 青召的笑意深了深,却不曾多做解释,只道:“既然您尊我一声‘先生’,那晚辈也就直言了。晚辈希望您携带家眷离开弗沧,前往洵夏,到洵夏仲公子云纵兮处谋职,他可保您家荣华富贵。” “先生可是指那闻名天下的公子兮?”秋财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听闻。 洵夏仲公子——云纵兮,被西云人尊称为“公子兮”,在西云四公子中排第三,年纪最幼,今年不过十四岁。他以长相貌美、胜绝女子而著称,听说他自幼便不出户,勤奋好学、饱读诗书,更是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画,琴棋之艺更是天下之绝。 这样的男子,该如何接近? 年轻的祭司似是看出了秋财的心思,取下扣在食指上的紫薇戒,咬破自己的手指渗出一滴血来。鲜血滴在那枚幽蓝的宝石之上,一瞬之间,那枚紫薇戒似是长出了脉络,青召的血顺沿着细密而清晰的经脉遍及了整枚指戒。却又是眨眼之间,呈现出来的脉络又重新消失,只是原本银色的紫薇花已变成了粉红。 见到如此怪异的事,秋财瞠大了双目,惊得说不出一个字来,那眼里的惊讶不亚于方才的天怒之象,只是却没有恐惧。青召虽是清淡,一眼望去似是清冷至极,与他交谈的人都知道他的柔和。这个男人,身负灵异,却彬彬有礼、温润如玉、柔和似水。 “你带上这个去乐(yue)阳找一个叫公良杞的人,他自会为你安排妥当。但是你要切记,这枚戒指万不可为外人所见,否则日后招来杀身之祸,我也无能为力。” “好。”秋财望一眼青召,依言应下。本欲立即接过紫薇戒,不过又想到那是圣物,立即把手在自己的布衣上狠狠地反复擦了擦方才接过神物。 秋财虽是个粗人,却也不笨,否则也不会进宫廷办事。这位年轻的祭司定是预知了什么,方才天象,弗沧危矣,他要自己去往洵夏,定是有缘由的。 看着秋财虔诚的动作,青召露出柔和的笑,叮咛道:“日后无论发生何事,您都要坦然相对,您会有福报的。” 说罢,年轻的祭司福身一礼。双手扣于胸前,做出一个陌生诡异而神圣威严的式神之礼,这是他对这位善良之人的感谢与祝福。当然,秋财却不知道,这样一礼还包含着这位祭司对他的深深歉意,如果没有走出这一步,他会美满地渡过余生。然而,一切都会在今天改变,日后的滚滚红尘中,他的姓氏会因为他的这个决定永刻西云史书,成为最为醒目的一笔。 只是不知,到时若要他重新选择,他是否还会如此信任这位似如神抵般的年轻祭司,是否还会如此欣然。 诚心一礼,秋财还未反应过来,晃神间,祭司以至于玄门内第二重阶台之上。孑然的背影,似如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孤寂疏漠。 他分明走的悠然,眨眼之间,定眼再看,人已消失在夯土垒筑而成的重重阶梯之上。秋财将那圣物包好,踹入怀中,低头一叹。背井离乡总有不舍,但是这个弗沧已不可容身。 转身离去,似是在沧阳殿内传来了祭司的声音。 第五章、变色(4) “这片大陆将有大动乱,杀破狼的杀戮将打破这七国的制衡。众星陨,帝王现,浮云之境血流成河,虚氏王族——危!”大殿之上,白衣祭司薄唇微启,缓缓吐字,声音温润,却字字清晰洪混。 王座上,那已是花甲之年的君王听的祭司的言语,陡然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精气。他清晰地记得,那老祭司被火焚时,直至化作焦尸,头颅滚落在地,他的下颚亦在烈火中一张一合地吐字,一如今日这位年轻的祭司,字字清晰——虚氏王族危矣! 那场“祭司焚”是惨烈,因为诡异而惨烈,想忘却无法忘记,清晰如昨日,历历在目。 “可有良策?”君王无力询问。 “扭转乾坤——”白衣祭司拂了拂衣袖,抬头直视王座上的君主:“杀公主。” “大胆神棍,你明知我王疼惜两位小公主,竟在此妄自大言……” “虚官退下。” 白衣祭司话音刚止,便有人立即跳出来指骂,然而言至一半,却又被君王一声止住了。 黎青召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方才那叫骂之人,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目光落在虚熙身上。此等形势,他不必顾忌任何人,目前只待这位君主做出抉择。一轮春秋交替,死去的亡灵怕是都来不及转生,天下大定之时,虚族的那场灭顶之灾望能随着这位公主的长眠而得以解除。否则,实在过于惨烈。 想到此处,白衣祭司的目色暗了暗,也许一场劫难于虚族而言是好,这个王族已然从内部腐朽,诸如虚官这样的无知之人苟活于乱世只是徒增黎民之苦。 心下如斯作想,言语与行为却又是恭敬的,他躬身行礼,敛声道:“微臣……” “黎卿不必介怀,只是不知可另有他法?”君主一改昔日之威,询问得急切诚恳,今日的天蚀之象果是天时。 “主上,”青召直了直背:“灾祸乃应子茉而生,也必随子茉的沉睡而消散,再无他法。”他的声音不卑不亢,无悲无喜,宛如从亘古传来的神音,令人无法抗违。 年迈的君王再次向王座里面陷了陷,八年的盛宠,终于还是到头了,这一日在无法推迟了么? 随着虚熙的沉寂,整个殿堂静谧得诡异。白衣祭司的风轻云淡让众臣心惊胆颤,如此赤裸裸的劫言,普天之下恐怕唯有这个年轻人敢说得这样淡漠了。 只是不知这一次,主上将做出怎样的抉择。 沉吟片刻,君主轻声一叹,无力道:“此事交由怀濬去办吧,孤老了,退朝。” “我王圣明!”众臣匍匐在地,口中齐呼,恭送虚熙。 年轻的祭司露出隐隐的嘲讽之笑,偌大的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竟无一人站出来为一个“无辜”的生命辩白,“天怒”自是可怕,可怕的更是人心,这一个个的人上人,心里都在盘算着什么,果真以为一国之安危只系于一个孩子么?这些所谓的王室贵胄,那一张张嘴脸丑陋得令人生恶。如此泱泱大国,竟无一贤良之才,皆是群须臾奉承、贪生怕死之辈,奈何天亡之。 其实,也并非别无他法,他只是在等,哪怕只要有一人站出来指责他的言辞,他也可迟延一下这个决定。只是可惜,站出来的虚官不过是须臾拍马、见风使舵之人,身居相位,只凭是虚熙胞弟、附庸风雅才有资格站在朝堂之上,这个人表面光鲜,实乃草包,虚熙对他亦无可奈何。 目光似虚似实地扫过左手边第一个位子的虚怀濬,沉了沉目色,敛下了眼帘。 虚怀濬,弗沧太子,人称公子濬,是西云四公子之一,以孝而使天下人称颂。七年前,“祭司焚”后弗沧王虚熙突犯恶疾,十四岁的虚怀濬在祭坛上跪了七天七夜以求福泽,在其昏倒之际,弗沧王的病情立有好转。人家皆道,是公子濬的真情感动了上苍。是以才有今日的地位和声誉。 这位公子…… 猛地,青召霍然睁开双眸,修长的手指抚上左眉,心里阵阵发凉,一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在心间,掐指再算竟无法得到任何迹象! 提步出门,只见一黑影一闪,那人已转过了墙角。 “黎先生!” 正欲夺步追上,身后却传来公子濬的声音,再回身,人已至眼前。敛目垂帘,一恭礼,声音如玉:“公子。” 公子濬的目光沉了沉,一瞬之间变幻万千,却又只是刹那,便同样回礼,恭谦道:“有劳先生了。” 青召浅浅地笑,弗沧王把此事交予公子濬无疑是对此事的默许,而如今公子濬的此言,无疑是对弗沧百姓的最好交代,这位公子果然不一般。 青召如是作想,不过数年之后却也应念了他的想法。公子濬的确有着阴谋家的城府,这一点比起近几任的弗沧王是强。不过,在此乱世,阴谋者也永远都是阴谋者,成不了王者。 后《西云?莫史》载:时莫历后二十一年,天大作,众神怒,民皆恐。弗沧王迫令祭司施法,公主子茉沉于沧汚,云散天和。 史家如是记载,以让后人观摩,只是西云的历史却远非如此。一场斗转星移的历史变迁正循着这一劫缓缓拉开帷幕,甚至远远超出了青召的预知! 第六章、公子兮 天格外的蓝,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浓郁的好闻的槐花香,斑驳狭长的小道上布满了葱郁的青草。 已值季春谷雨,上年冬季枯死的杂草早已被轮回苏醒的新草压了下去,层层密密的,加之铺了一层槐花,原本就不怎么寻得着的小道,走起来更是牵牵绊绊,找不着落脚的地方。 听城里的人说,这里好像就叫槐阳城,是宁梧一直要来的地方。果然名副其实,这偌大的城池中,几乎每一户人家门庭里都种植着两株以上的百年槐树,街巷周侧也尽是参天古槐。如此之多的古槐,在这春意盎然的季节里,遮了天僻了日。城里的百姓,恐怕是在盛夏季节也不会觉得热吧。 槐阳城,洵夏国中最为安逸富足的地方,近二十年来,它甚至可以说是西云大陆上最为繁荣的地方,七国的王城都不可再与它相提并论。尤其是在公子兮正式接管槐阳城后,其繁荣之势乃增增日上。 这里的百姓不遵从城外的人,他们几乎从不耕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于他们而言是一种奴役般的生活。听说这里的人都善从经商,每户人家都是商人,家里有着用不完的金银珠宝。 不过,又好像不是这样的,如若果如外人所言,这里的人都很有钱,为何这里的人看似彬彬有礼,却又似冷漠无情,半点与人为善的心都没有。 是战争么,往昔的姜氏帝国分裂已近七百年,为争夺土地,这七百年来分裂的七国战乱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已算是不错,哪还顾得上与人为善。这里的人虽是富足,却也是在近二十年来从西云各地汇聚于此,战乱也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尤其他们还是商人,游走于不同国家,经历的生死,自然比外人要多,辛苦赚来的钱恐是也舍不得半分半毫的外流。这样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城郊外,一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揣着满满一兜物品,急匆匆地赶往这早已荒弃的破庙。姑娘约为十岁的样子,面容娇好,只是清瘦了些,显然是长年衣食无着的缘故。 姑娘奔得匆忙,早已顾不得昔日母亲的教诲:女子要举止轻盈、优雅从容,切忌冒冒失失,有失体统。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中州的古人果然圣明。”小姑娘艰难地穿行在杂草丛中,原本苍白的小脸早已红如朝霞。她不时回头往身后瞧去,希望不被人发现才好,今日迫不得已做了羞愧之事,望上天能够原谅,若非如此,破庙里的宁大哥恐有饿死之嫌。 身后嘈嘈嚷嚷,人群的队伍以往破庙的附近开了过来,小姑娘不由加快了脚步,虽说知道不是来捉她的,但做贼心虚,果然不是乱说的。 说也奇怪,平日这城里虽也是夜景繁华,是通宵达旦的喧杂,却也不见百姓有如此澎湃之举啊——几乎是整座城池的百姓似是约好了一般倾巢出动,连生意都不做了,店铺也不收拾,就这样一起涌向这城门口。 当日,沧阳城的百姓跪求弗沧王进行天祭的时候也未必有这样的阵势吧,真是可笑,一群无知的的愚民,竟把一国之安危寄托于一稚子女孩身上。 想到此处,女孩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嘲讽之笑,不过转瞬即逝。眼前的温饱问题还未曾解决,哪儿还有心思去烦那些不快之事。 心底轻轻一叹,女孩眼里流露出不适其龄的沧桑,不自觉又加快了脚步,再不回去,饿死人是大事! 在外流浪两年多来,以前在别的城市时,小姑娘还能找到点活干,或是乞讨一番,日子勉强能过。只是,自从来到这个传说中很富裕的城市后,连最后怀若送的那对海棠花式的坠子都拿出去当了,日子还是过不下去。 这里的人一点都没有怜悯之心,她在这个城市乞讨数日,那些人竟当她似如空气,卖不完吃不完的东西宁可倒掉也无人愿意施舍于她。 奇怪的城市,奇怪的百姓,连招工都没人理她。 小姑娘心里挺郁闷,古人说,女孩子家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即为上上之才女。明明自己也会洗衣服做饭、端茶送水、琴棋书画,为何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招她呢? 心下想着,已至庙口,出门时把门掩上了,是怕没人的时候有野兽进来把宁梧吃掉。宁梧爱酒,想来本也是富家公子,之所以落魄到只能住破庙的地步正是因为贪杯,百年的女儿红喝了足足十大坛,以致在野外休息时被毒虫所咬,待到酒醒,毒已侵入心脉。现在连走路的力气都没,就等于一行尸走肉,天天只会躺着,最多每天出来走动半个时辰。 这两年来,两人相依为命,已是互不觉得连累了。当初也正是因为遇上宁梧,她才有命逃出沧阳城,也正是因为宁梧的钱财,才不致饿死街头。 所以,无论多么辛苦,挣到的钱都要拿去先给他买药,无论多么饥饿,有了吃的都要先给宁梧的。 如今在这个城市,小姑娘还真是后悔以前有钱时没有让宁大哥省着点花,否则如今也不必如此辛苦。细想来,宁大哥家应该是极其有钱的,他平日里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如今拖着病体离家也有两年之余,带着她从遥远的沧阳城南下来到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本以为可解燃眉之急,却不曾想更是雪上加霜。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宁大哥死在看不见亲人的地方,这样太可怜了。 “咦?”姑娘推了推破门,一时没有推开,咬了咬牙整个人撞了过去。 只听“轰”一声巨响,两扇本就已值大限的木门被她这么一幢竟然轰然倒下。小姑娘吓得缩了缩脖子,愣住了。 “我说虚子棠,你是属牛的吧?”静默了几秒,庙内传来一少年的声音。 第七章、公子兮(2) 举目望去,那声音的主人正半倚在庙阶上,他头发蓬乱、面色灰暗、双眼深陷,一副病入膏肓的摸样 。原本俊秀的样子如今早已看不出任何昔日的风采,只得凭声音判断,那病者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虚子棠瞪大双眼,腾出一只手揉了揉鼻子,不服气道:“人家是属凤凰的。”明明是要死不活的人了,还有心情笑她。 “哈!”少年大笑:“落难的凤凰!” 虚子棠淡瞄了他一眼,直接忽略他那得意地令人发指的神情,语重心长道:“落难的凤凰也是凤凰,是凤凰早晚都是要飞上枝头的。” “哈哈哈!”这下少年笑得更欢:“棠棠啊,我知道你不是属牛的,你分明就是属驴的嘛!简直是一头小倔驴!还飞上枝头呢,哈!哦!凤栖梧桐,是是是!!凤栖梧桐。我说呢,难怪我会遇上你,原来竟是专为你栖息来着。我跟你说啊……” 这次虚子棠直接噤了声,这宁梧分明病得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每次逮着损她的机会时,那个劲头叫个足啊,你就只听他叽叽喳喳,活像几千只麻雀在高亢。 这种时候,只有随他一人说去,说久了说累了,他自己也会觉得无趣的。 径自将连偷带抢来的包子塞到宁梧手中,顺便直接拿一个堵住了他的嘴,省得他吵。不知道人家做贼了,会心虚啊,万一把那个凶神恶煞的老板引过来岂不是惨了。 虚子棠狠狠地瞪宁梧。 见有吃的,宁梧稍稍坐直,抓着肉包狠狠咬了一口,待一口咽下去,竟还饶有兴趣地“啧啧”评价一番。 突然他又似想起什么,望着子棠玩笑道:“棠棠,你的怀若哥哥没有教导过你‘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么,你竟去偷人家包子啦!“虚子棠白他一眼,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包子,没有搭理他。 然而,这却让一向玩世不恭的宁梧严肃起来,本是玩笑之言,却不曾想这丫头不作回答,那便果真是她偷的了。 经过两年多的接触,宁梧自是了解子棠的。她是公主,弗沧的公主,曾经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的高傲与自负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她不怕吃苦,自从流亡以来,她自是放下了所有作为一个公主的骄傲,然而有些事,她不为就是不为,宁死也不为。 可是如今,这个乖巧伶俐的公主,竟为了活命做出这种事来,这要她下多大的决心! 默默地咬了两口包子,宁梧知道,棠棠会这样做大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认真道:“棠棠,等哥哥有钱了,定会把怀若送你的坠子还给你的。”他说得笃定,一改以往的不羁。 “哥哥不必介怀,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人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哥哥能够好起来,棠棠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愿意的。其实棠棠也并非不懂事,凡事与生命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怀若哥哥可以违背祭司与父王的意愿救我,我也敢骗过母妃与祭司、还有好多人,该怎么做,棠棠从来都是知道的。”子棠歪着头望宁梧,眼神里的认真不容质疑。 宁梧径自咬着手中的包子,浅浅地笑,敛下去的眼帘已看不清他明灭变幻的眼神。 他不知道这个女孩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即使似如他这样的人都不曾在她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觉悟,而这个方才十岁的女孩,心思竟是如此细腻。她的一言解释,不仅仅是在告诉宁梧生命是最重要的,更是为了宽慰他,告诉他,今日偷窃之事是与他无关,即使没有他,为了活命,她一样会去偷,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乖巧的孩子。所以,他也不必感到愧疚。 这样的女孩真该供养在手心,又如何忍心让她漂泊于凡尘,她本是人上人,温柔的背后有着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凌厉绝决。这样的女子,将来又如何仅仅是凤凰! 蛟龙腾于四海,凰鸟舞于九天,在这七国争霸的乱世,也该有王者出罢。 百年槐树的槐花默默零谢,庙门外传来喧杂的哄闹声,宁梧的沉思被打断。咬着一口包子,“唔唔“问道:“外面发什么事了?” “不知道。”子棠眨眨眼,想了想,继续道:“全城的百姓都出动了,好像说什么叫公子兮的出门了,都赶着看呢。真不明白,怎样的人才会惹得这一城的百姓如此追捧呢?” 虚子棠感叹着,她毕竟是年纪尚小,还不曾听说过公子兮的名讳,不曾见过公子兮,也自然迷茫于这些世人的追捧。 宁梧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嘴角不经意勾起一抹似邪非邪的笑意,眼眸一转,再抬眸,双眼竟能放出光来! “棠棠我们也去看看吧!”他近似拍着大腿跳起来,那一刹早已不像一个病入膏肓之人。 棠棠抬着头望着他,眼里有质疑和担心。 宁梧自是知道棠棠在担心他的身体,也未多作解释,一把拉起棠棠,直接往外奔去,口中振振有词:“公子兮可是天下第一美人,一年也难得出府几次,若想见上一面,犹如登天,今日良机,切不可失,否则会抱憾终身的!” 第八章、公子兮(3) 子棠无奈,也只得被他拎着出门。公子兮乃是洵夏国仲公子,今年方才十七,却早在三年前就以美貌闻名于西云大陆。原名云纵兮,而大家都习惯称他为“公子兮”,是西云四公子之一,排名第三。当然,能被誉为西云公子,有美貌自然是不足以服众的,外人传言,公子兮乃是西云大陆中最为智慧之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学识之博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另外,天下若有人能有幸得获公子兮之亲笔丹青,直可谓,此生三代以内衣食无忧矣。 然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公子兮自幼身体病弱,吹不得风,以致平日很少出门。也正因如此,洵夏王才让公子兮独居于槐阳这个风景宜人,水色适宜的灵气地域。只此洵夏王对这位仲公子的宠爱也可见一斑。当然,不知是否是因为体弱,这公子自幼也便如女子一般,对男子甚为依赖,尤其是对长公子云清,引得外人不禁叹息,真不知这公子是错生了男儿之身,还是错比秉了女儿之性,竟也偏偏选择了兄长,真是令天下人惋惜。 若非因此,公子兮恐早已居于四公子之首了罢。 循着人群奔去,远远地只望着黑压压一群人前面有两纵百余人马,身着战甲,个个高昂威武,中间是一辆奢华富丽的马车,由八匹马开道两人驾车。 今日是长公子一年一度的探访日,自十年前,公子兮迁至此处,长公子每年便会从帝都前来探望一次,兄弟间的相聚每年也不过三五个时辰。在槐花开得最为烂漫的时候长公子总会携人准时于寅时到达槐阳城,然后会在申时离去。来时无声,去时轰动,公子兮总要从府上一直相送到城门,依依不舍,直至长公子的人马消失在眼眸,公子兮方会皱着眉头默默回府。由此也可见公子兮之于长公子的情感实为不一般。 也正是因为有此一相送,天下人方才能真正一睹公子兮之绝色容貌,也只有今日,公子兮方才以面示人,往日皆戴一副黄金纹槐锴薄面具,只能见其身姿,不可见其实容。 所以,近日乃是槐阳城人数最多之日,西云天下,但凡人者,皆从四面而来,只为一睹其真容。宁梧此趟槐阳之行也正为此。 只是虚子棠在很久以后方才知晓,这槐阳城在公子兮的管辖下,实行严格的户籍制与出入制,在槐阳城出入的人非王亲、即为富甲一方之名流,他人到来只讨无趣,无立足之地。然而,宁梧作为一名剑客带着虚子棠却来了,还很有幸地活过了半月。 宝马雕车缓缓前行泉鸣轱辘在专用的轨道上弹奏出天籁之音,槐阳城的富裕天下无处可及,槐阳城的奢华也无处可及。作为槐阳城城主的公子兮,出入庭府自然也就不一般,其派势即使各国侯王也是不及的。 流金镶宝的泉鸣八宝马车里时不时传出阵阵清咳,揪得人心阵阵生疼。 “兮弟近年一直都如此,不曾见有丝毫的起色,叫为兄如何放心得下。”马车内一锦袍男子轻轻抚着另一位白衣男子的后背,冷峻的容颜再次渡上了一层薄冰,他眉头紧锁,眼神阴厉忧重。 白衣男子缓了缓,仰起绝美的脸,轻笑道:“那兄长可多留几日啊。”他笑得风轻云淡,双手却紧紧握上了锦袍男子的双手,语气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求。 锦袍男子望着白衣男子,渡冰地冷颜逐渐化开,露出丝丝的暖意,他眉目舒展开来,轻轻抚了抚公子兮的发丝,温柔笑道:“兮弟还是这样孩子气,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公子兮的笑意冷结在脸上,眼神逐渐暗淡下去,云清只是把他的话当作了孩子话,从来不曾真正放于心上。 公子兮别过脸去,独自倚坐在马车一边,不再看云清,也不再掷一词。腰间佩戴的铃铛随着马车的节奏,发出孤独的清脆声,很明显是生气了。 云清远远地望着生气的公子兮,浅浅地笑,满目的,尽是柔和。他向公子兮那边挪了挪,轻轻握了握公子兮的手,轻道:“你知道,父王他离不开我……”他说的略有无奈,但只此一言,便不再多解释。 公子兮的眉头蹙了蹙,嗔怒的情绪渐敛下去。 云纵兮自是知道,自十年前他一觉醒来,父王便一直卧病于榻。尤其是近些年来,病情愈加严重,这洵夏的天下算是压在了云清身上,他一年过来一次也已是很不容易了。 可是,至于究竟患了何种病,为何患病,公子兮便不知了。听家人说,公子兮四岁那年患了一场大病,昏迷了三年,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公子兮也不去问其所以,一如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患了何病,一病便是十年,访遍天下名医,不见丝毫起色,里面的种种,因果不断,又有何好去询问,不过似如一场梦罢。 云清与纵兮并非一母同胞,云清乃是当今王后之子,纵兮乃是嫔妃所生,其母妃早于十三年前逝世,唯一关心他的,也便只有长公子云清了,以致十年来,纵兮一直依赖着云清,而产生不可解说的情意。 “长兄代兮向父王问安,兮儿无能,不能替父王分忧,实在心有不安……”公子兮的睫毛动了动,豆大的珠泪便“嗒嗒”落了下来。云清依旧是浅浅地笑,对于纵兮这样的情绪变动,他似是早已习以为常:“有为兄在,兮弟不必内疚,只要兮弟安心待在府上养病,为兄与父王便安心了。” 细密的睫毛动了动,纵兮缓缓抬起眼帘,牵强地展开了笑颜。 因为常年的病痛,纵兮的脸色从来都惨白无色,消瘦的身子包裹在宽敝干净的衣袍内,看得不禁惹人疼惜。原本的病柔之美,如此梨花带雨的一笑,顷刻间,云清只觉整个人沉入了大海,心神皆为之一颤。他轻轻握住纵兮的手,定定地望着他不语,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笑,然而心下的阴厉变幻却冷冷地令人生寒。 马车缓缓停下,车外一斯恭卑道:“公子,已到城门口了。” “知道了。”冷冷一言,没有任何温度,而外面的听者都不禁颤了颤。 这位长公子,虽不曾登临王位,而于洵夏臣民而言,却与君王无异。他过于阴厉,静静地坐在那里,周侧都似能结出冰来。他是静默的,哪怕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眼神都能让人感到害怕。没有人知道这位长公子心里到底真正在乎什么。 洵夏人都知道,洵夏王是喜欢仲公子的,自十三年前蓝妃后,洵夏王依旧对这位仲公子如此竟厚,不但没有迁怒于公子兮,竟把槐阳城赐予他,由此可见这位君主对仲公子的宠爱已非于一般王子。而如今,长公子把持朝政,这位仲公子恐怕是他的一大心病,芒刺在背,又如何不再如此受他关注。况且,仲公子是西云四公子之一呢!他年仅十七岁,便有如此声誉,日后恐怕更是还会排于众公子之首,是手足情深,还是帝位为重? 马车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包围着,先出来的人是云清,云清下车后,便回身去扶纵兮。 宁梧拎着子棠挤到前排,身后投来不友善的目光,那些人恨不能直接将他们扔出去,而宁梧将他们直接忽略不计,厚着脸皮悠然自得。只见一只修长的手先是撩起了帘子,探了出来,紧接着便是整个人。那只手的食指上戴着朴素的紫薇戒,乍一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夕阳斜射过来,洋洋地落在纵兮身上,那一刹那,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天似陡然暗了下去,所有的光华皆绽放他一人身上,却又似因他的出现,整个苍宇都为之一亮,那样的美,惊天动地、胜绝女子! 他盈盈站起,浅浅一笑,顷刻间只听得一声声惊叹之音铺天盖地,犹如潮浪。举手投足间,那种胜绝一切的美展现的淋漓尽致。 “哥哥,这位姐姐可真美!”子棠轻轻拽了拽宁梧的衣角,很轻声地惊叹。 “噗嗤”一声,宁梧严重失笑,他无奈地望了子棠一眼,只得闷闷地忍笑。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子,虽然这些年来带着她几乎走穿了弗沧与洵夏,让她看尽了世间疾苦,让她懂得了战争的惨烈,她自小生在帝王家,从出生便预知死亡、等待死亡,虽也明白这宫廷权术,却仍只是在人世间匆匆走过十余年的孩子,无论其心智有多成熟,她亦是有着孩子的稚气。 纵兮目光掠过众人,嘴角的笑意更盛,似是听到宁梧与子棠的对话。每年皆是如此,近年来这情势更是一年胜过一年,不知若干年后,这槐阳城是否还容得了这干人。 “她听到我们的话了,她刚才看我们了!”子棠再次拽了拽宁梧的破衣服,仰头望着宁梧。 目光只是刹那的掠扫而过,子棠却不敢再去看这绝世的容颜。她说的笃定,甚至还不曾来得及对视,她便已确定方才那一眼,纵兮的目光是落在自己和宁梧身上的。 宁梧掩嘴冲子棠轻道:“嘿嘿,你要倒大霉了,被他听到了!”他笑得阴险,摆出一副自看好戏的表情,幸灾乐祸。 “为什么?”子棠不解。 第九章、公子兮(4) “因为他是男的!”宁梧低声提醒。 听得宁梧的解释,子棠张了张嘴,吃惊地瞠大了双目,直直地望着马车上的美人。纵兮的长发并未用玉冠束起,只是洋洋地任它披洒下来,随意在腰际处绾了个结,是以分不出男女。 半晌,子棠嘟嘟嘴,郁闷地皱了皱眉。天下男子怎如他这般,他的美胜绝女子,而她却是不喜欢的,这个男子的美,脂粉味太重,已然失去了一个男子该有的阳刚之气。 子棠敛下目去,心情不由大为失落,她觉得,像纵兮这样的男子不应是这样的,美貌胜绝女子不是关键,关键不该如此地神似女子,即使是母妃,也不及他的“女子美”。 正是郁闷之时只声周遭哄然响起一声惊呼,抬眼再看,只见那美人整个人已落入了锦袍男子的怀中。那锦袍男子紧紧搂着那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白衣男子,他眉目清冷,棱角分明,远远地一望,令人从心底不禁生寒。子棠下意识地向宁梧身后躲了躲,那个人的阴冷尤胜以往怀濬! 子棠是怕公子濬的,虽然以前接触不多,可是每次怀濬看子棠与子茉,以及怀若的眼神都是冰冷的,带着莫大的疏离,眼神里似是包含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子棠不懂,但却可以明显感到不悦,即便公子濬对着子棠笑时,子棠也是不舒服的。而那个锦袍男子甚至无须眼神,只是单单让人一瞥,便犹如身在刀锋,寒不自禁! “小心。”薄唇微启,声音不大,只为纵兮听得。冰冷的表情,眼里却是担忧。纵兮的身子弱,方才下车,一步不曾落稳,竟整个人栽了下去,还是云清反应快,一把扶住了纵兮。 纵兮依旧是浅浅地笑,丝毫不似群众的惊恐,在纵兮摔下的瞬间,追奉的百姓见状是恨不能以身替之,而纵兮却是风轻云淡,似是早已知道自己是不会摔下的。 云清将纵兮扶稳,为其理了理凌乱的衣袍,只有在这一刻洵夏人才能从这位冷面阎王的身上寻得一点温柔。如此看来,长公子云清是真待公子兮好。 “王兄不必为纵兮担忧,纵兮自会照料好自己,此去路途遥远,兄长已奔波多日,这一路上切要小心才是。你知道,若是兄长有何万一,纵兮也……”说到最后,纵兮敛下了声去,云清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的。 云清的眉头蹙了蹙,眼里有着无奈:“为兄知道。你身体不好,这里风大,你赶紧回罢。” 说罢,云清转身轻一纵身便跃上了马背,一勒马绳便欲离去。然而,却被纵兮拉住了衣袍。 “王兄……”马下,纵兮仰头望着云清,手里紧紧拽着云清的衣裳,眼里的泪水呼之即出。云清亦是回首望他,四目相对,云清亦是静静地望着他,不置一词。静默良久,纵兮终究拗不过云清的清冷,终于还是放开了手,敛帘低道:“路上小心。”只此一声,似是天上传来的叹息,令人疼惜万分。 云清的脸色缓下去,再次柔和一笑,抬头向远方望了望,一声轻叹后冷冷一声:“回城。” “启程!”旁边接到命令的青袍男子,向随者们发出师令。 一扬鞭,云清的马便飞奔了出去。每次离去,云清都是这般地决绝,于世人看来,也纯属无奈吧。公子兮之于他的感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睿智的长公子又怎会不知,只是又该如何绝念? 纵兮立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云清绝尘而去,脸上的失落渐渐转为了悲伤。一年一次的相聚,就这样匆匆离去,不再回首,往后,还将有几次这样的聚守,这已是屈指可数。 “风大,公子回车吧。”望着云清消失在尽头,身后一名中年男子轻声提醒。 纵兮浅浅地笑,笑得苦涩,他望着云清消失的地方失神,良久,缓缓道:“公良先生,你说来年他还会如此待我么?” 公良杞默了默,敛声道:“风止树则静,树欲静而风不止,奈何之。”为了今日,公良杞乃是连夜秘密从乐阳赶回的。 答非所问,纵兮却似明了了一般,露出释然的笑。一转身,目光落在泉鸣八宝马车尾部,那里一直倚着另外一个锦衣男子,那男子面目清秀,却带上一层玩世不恭的叛逆。即使方才云清在此,他也一直就这样吊儿郎当地倚在马车旁,微微闭目晒着夕阳,始终不曾望云清一眼。 第十章、公子兮(5) 这位玉面锦衣的男子,明白其中关系的人自是知道他的,他之所以连长公子云清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全只因他那位高权重的祖父——荀策,荀策乃是洵夏左相,三朝元老,在朝中威望极高,虽已近百岁,依旧是云清需要倚重的首位臣子。而荀漠作为荀策最小的孙儿,自幼聪慧,甚得荀策欢心,也便养成了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不好性情。 “荀公子,同车如何?”,收敛好情绪,纵兮望着荀漠懒散的样子浅浅地笑,荀漠不喜欢云清,这他是知道的。荀漠性情不好,却是开朗阳光之人,这样的人是不会喜欢像云清这种阴厉城府之人的,天生的排斥,自然也就不指望荀漠能给云清好态度。 只是,这位一向不可一世的荀公子却是喜欢纵兮的,自从三年前第一次见到纵兮,他便厚着脸皮,赖在了纵兮府上,怎么赶也赶不走,其父亲大人曾多次亲自来邀请这位公子回府,亦是徒劳无功。外人皆是传言,这位荀公子乃是被公子兮的美貌所迷惑,一如纵兮,已是龙阳之癖。由此,荀家的名誉也被这位公子毁于一旦,荀府上下亦是无可奈何。犹记得荀父最后一次前来,荀公子竟公然叫嚣:“龙阳之癖有什么不好,本少爷就好这口!”那一日,荀父出门连路都已经走不稳,上车都是让家奴给抬上去的,口中喃喃地重复“不孝子”这三个字。据说,自那日荀父至今卧病在榻。 一直闭目的荀漠眉头动了动,缓缓地睁开眼眸,懒懒地抱怨:“喜新厌旧的家伙。”只此一声,便立刻展颜笑开了,有车坐,总比被晾在一边的好。 这一来二去的打情骂俏又是引来了一片哗然,这位荀公子引得天下女子又羡又恨,却又是无可奈何的。怨只怨,公子兮太过完美,女子已不能入其眼眸。 荀漠三下五除二地爬上马车,速度之快甚于云清绝尘而去的马,他生怕自己又被纵兮晾在车门外 。上到马车,荀漠不忘回身拉纵兮。 然而,就在此刻,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稍一闪神,只见纵兮被荀漠拉住的手被另外一个人夺了去,那人一身破烂衣裳,顶着个鸡窝头,双眼深陷,此时却炯炯有神。那人紧拉着纵兮的手,激动地嚷道:“哎呀,兮王爷啊,您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您看我们这么多人在此就为一睹您的风采,您好歹也跟我们打个招呼嘛!您看我都病成这样了,还带着妹妹,千里奔波而来,您……” 那人一气呵成,滔滔不绝,语无伦次的,子棠定睛一看,方才发现那人竟是宁梧,而自己身侧的人早已消失无踪。三条里线立马爬上了子棠的额头,真不该让他出来的,这大庭广众之下,脸都丢到脚后跟了。 给宁梧这么半路一杀出来,车上正欲拉纵兮的荀漠差点也被他带下车去,原本很有秩序的场面,一下子乱了套,全场哗然。以往,大家虽都挤着看公子兮,可谁也不曾上前去这般亵渎于他,这倒好,竟被这名来历不明、肮脏不堪的叫花子给开了先例。 不仅全城的百姓一时没有作出处理的反应,连兮王府的随从人员也傻了眼,眼看着病弱的纵兮被宁梧拉着不放,半晌,才有人站出来阻止。这没人出手倒无大碍,一出手便把宁梧给拍 飞了出去。 站出来的正是差点摔下马车的怒火中烧中的荀大公子! “靠!哪来的死叫花,竟敢当着本公子的面欺负我家纵兮。来人哪!乱棍打死!”荀公子发飙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赤裸裸的暖昧言语,没有丝毫的遮拦,正如天下人所言,他们有断袖之癖,何不干脆坦坦荡荡地正视。 “哎呀!”被拍飞出去的宁梧落在地,原本就已身中剧毒,久病不愈,被荀漠这一拍,宁梧还着实有点招架不住,挣扎许久才勉强支起半个身子。 然而,一抬眼锋利的长矛已至眼前!宁梧心下一凉,再作反应,因为体力不济,四肢已不听使唤,双眼一闭,心下道:不会真为此送命吧,冤呐! “不许杀我哥哥!”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稚嫩的声音厉声喝住了飞驰而来的长矛。睁开眼,看到的是子棠那瘦小的背影。她用瘦小的身子挡在宁梧身前,那一刹,矛锋距离子棠不足半寸! 第十一章、公子兮(6) 而子棠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美丽的双眸狠狠地将荀漠眼里烧着的火瞪了回去。 长矛及时收住,所有的动作似在顷刻之间全部静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小女孩身上。这个女孩长得乖巧,眉目也清秀,只是消瘦了些。而此刻,这个孩子周身竟散发着摄人的气场,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闪着澈如琉璃般的光芒,那表情分明是在向荀漠宣战:你若敢伤我哥哥,我就与你拼命! 荀漠亦被子棠的出场给摄住了,愣了愣,收回矛,敛了敛怒气,缓缓道:“小姑娘,你不怕死么?” 子棠依旧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努力道:“反……反正不许你杀我哥哥!”显然,她终究还是被吓到了,表象的强势亦无掩遮住她颤抖的声音。 “呵,”荀漠轻笑,子棠的倔强让荀漠来了兴致。活了二十年,还没人敢这样用命令的口吻与他说话,而眼前这位瘦小得可怜的小姑娘竟丝毫不示弱。荀漠眯起眼,俯身靠近子棠,邪魅地笑道:“小妹妹,用这样的态度跟大哥哥说话,会让大哥哥不高兴的。” “她是我妹!”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宁梧一把将子棠护在了怀里,他的脑袋从后面如鬼魅般蹭上来,恰好与荀漠逼近的脸对上了眼。 近距离的四目相对让荀漠失了一惊,本欲吓一吓子棠,却不料反被这斯所吓,为了躲开宁梧蹭上来的脸,荀漠一连退了好几步。 宁梧拿眼斜视他,将子棠再次向怀里搂了搂。很明显,他还是在告诉荀漠,子棠乃是他宁梧的妹妹,言下之意便是让他不要随便出来乱认亲,他家棠棠只有他一个好哥哥! “你……”荀漠动了动唇,本欲发怒,又止住了。他冷冷望了宁梧一眼,冷“哼”一声一甩袖恨恨道:“今天本公子心情好,就先不与你计较了。” 这出戏演的意外,群众们都抱了拳准备长观,却不料竟被这位荀大公子如此匆匆收幕,不免大为失落。依着荀漠的性子,他应该会好好对这兄妹“教育”一番。今日,莫不是看了公子兮的面子,不想惹事生非? 荀漠敛了怒气,看了一眼宁梧,转身走向纵兮。怒气敛尽,目色依旧沉郁的。这双兄妹……果然非同一般,那个少年在受他一掌之后,竟还能行动自如!希望不会给纵兮添了麻烦。 纵兮看着荀漠笑,一个护兄心切,一个护妹心切,还有一个临时起意妄想戏弄一番,不料却反被戏弄。看来,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位令人头疼的荀大公子算是找着“知己”了。 荀漠见纵兮满脸的围观之笑,狠狠地瞪了一眼,径自回了车,不再理会外面一群不明真相的观众。 纵兮缓缓走向宁梧和子棠,公良本想阻止,却被纵兮的一笑释然了。自纵兮的母亲去世之前,他便是纵兮的老师,对于这个聪慧的学生,公良自是了解的。看着他这样地单薄,生性良善却偏偏生在乱世,生在帝王之家,一些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在了这位举世无双的少年身上,每一步都是无可奈何,今后的路更是举步维艰。他才十七岁,云清似是一直把他当作孩子,而他这匆匆的十七年却是经历了万年沧桑的岁月。他总是浅浅地笑,几时眼里流着泪,嘴角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是悲是喜出来没人知道他心里痛。 “没受伤吧?”朱唇微启,他吐字轻缓,宛若叹息。说罢他俯下身去为宁梧把脉,含笑自道:“纵兮曾有幸得到槃良柏家上人指点,学得皮毛,切莫见笑。” 听得纵兮的话,宁梧抬眸认真地看了一眼,心中的结终于解开。他说“切莫见笑”,只此“柏家”二字,还有谁敢见笑。柏家在槃良乃是显赫世族,家庭内部分为两宗,柏家男子世袭槃良上将军之位,女子世掌宫廷医务。两者相比,柏家乃以医术闻名与西云,世人皆传柏家有起死回生之术。只可惜,柏家世训,柏家人永世只能医治槃良人,外人前去,任谁,柏家都是见死不救的。而如今,纵兮自谦称“学得皮毛”,宁梧自是知道,以公子兮的才智,其所谓的“皮毛”实乃早已胜于王室宫廷中的一般医师。 如此,身上的毒也有希望了罢。 “你的妹妹很可爱呢!”纵兮笑的儒雅,目光落在了子棠身上。 “她是我妹妹!”听得纵兮的话,宁梧顿时变了脸,一把抽回纵兮号脉的手,搂着子棠向后退了好几步。他再次申明他对这个妹妹的亲权,即使是公子兮也不能将她从自己手中夺走! 看着宁梧紧张的样子,纵兮掩嘴轻笑,他还真是疼惜这个女孩。这个女孩长得乖巧,可是这副乖巧的皮相欺骗了多少人呢,在那生死一线之际敢用生命去搏的女孩,又怎么真如她的长相那般乖巧! “公子与令妹的感情真是天见可怜,既然公子乃是千里为纵兮奔波而来,如今又是纵兮的人伤了公子,纵兮自然难辞其咎,不如随纵兮回府疗伤如何?”纵兮笑着邀请。 众人听着又议论开来,此分明是这臭叫花无礼在前,荀公子伤人在后,切这位臭叫花又是如此不识抬举。有公子兮为他号脉还不领情,反而言语恶劣,但凡一般人皆不会再管他的死活。而公子兮竟全然丝毫不介意,甚至以德报怨,邀请他前往府上养病,这是他几世修来的福! 公子兮果然德才兼备! “你会治好我哥哥的病么?”子棠从宁梧怀中钻出来,仰着脑袋望纵兮,眼神流露出些许的期待。 纵兮望着子棠笑而不语,是否能够医好,他还不能确定,宁梧的毒实在…… “公子兮让你们随他回府,你们是几世修来的福,竟还这般婆婆妈妈,爱去不去,不去把这名额留给我们!”人群中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为纵兮出头。 “是是是!不去留给我们!” 那人一言,瞬时引来了全城百姓的回应。 “去去去!!!”见势,宁梧哪还敢再卖乖,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千里奔波只为他来,如今有如此机会他怎么放弃,即使医不好病,住上一阵也好,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这一日,与公子兮同车的便多了宁梧和子棠。在以后的几年里,世人谈及此事,无不记忆犹新,恨不能那一日被荀漠打伤的是自己。直至若干年后的朝变,直到这人世间几近变成了修罗炼狱,才有人恍然明白,这一日载进兮王府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少年与孩子,而是公子兮所有的悲喜与孤独! 第十二章、星辰倾(1) 与此同时,在宁梧带着子棠进入纵兮府的当晚,在相距万里的沧阳城,青召久久地立于祭台之上,眉目间流淌着淡淡的期许。 近年来,他一直关注着北方星辰的运行,而就在此时,那枚从破军脱离出去的“隐破军”经过十多年的运转,此刻落在了北辰的位置上,与北极星完全重合。 这一刻,青召终于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只是不知破军入主北辰,北辰女帝现于西云,那位女子会是谁?青召敛了敛眼帘,心下道:看来得去一趟槐阳。 崩着几十年的弦终于放松下来,这些年来所有的代价,族人千年的守望,也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现在终于到来了。青召的眉头舒展开来,一切尘埃落定,今后的岁月,不过是一场历史的交替。 青召的嘴角勾起了释然的微笑。 然而就在此刻,祭台周侧的八位巫师中,一位年迈的老巫师陡然惊叫起来:“大司命!大司命!您看北斗星!天哪!北斗星转起来了!北斗星转起来了!” 青召眉心一痛,立即举眸观天。那一瞬,黑色的夜空陡然暗下去,原本布满星辰的苍穹此刻黑如浓墨,所有的星辰都湮没于墨海之中,唯有北边的天宇上剩下八枚星烁——北辰与北斗七星! 八枚星辰宛如是嵌入了墨壁的八颗宝石,在天陡然再次暗下去的瞬间,那八枚宝石似是爆破一般发出夺目绚烂的金色光芒。嵌入墨壁的除北辰之外的七枚宝石并非静止,而是于墨壁之上高速旋转,似要挣脱钳制的壁墙,飞落人世! “神呐!”七位占星师低呼。 如此诡异的天象,看在弗沧最富天赋及灵异的八位占星师眼中,无疑也是惊异的。千万年的沉寂,在这的乱世,星辰出现如此动荡,这天下怕是…… 占星师不敢想象,个个面如死灰。 如墨的苍穹在七星的旋转下似要被撕裂开来。陡然间,斗勺的第一枚星再次爆破,绚丽的光芒几乎刺伤了占星师的眼。紧接着,自贪狼后,便是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它们依次爆破。在摇光爆破的瞬间,贪狼骤然飞出,天璇紧随其后,之后五星如是跟上,它们于星壁上划来一道弧线,紧贴墨壁游走。在贪狼的带领下,七星依次从北辰穿过,最后回归原位,速度之快,即使是八位占星师也无法看清。 三次,亮了三次。青召眉头紧锁,旁人也许无法看清,但作为守护者的他不会没有看清。在北斗七星依次穿过北辰时,天璇、天玑与摇光的光芒再次抖了抖。 看来,其中已有三位到达槐阳了。 《天官书》记载:斗为帝东,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此斗七星,以齐七政。 如此,北辰双生,七星倒转,龙腾凤舞,百鸟和鸣,这天下定是清水为赤,红莲遍地! 暴动的形成在经历一次游行之后,似是得到了慰藉,在原本的星轨上逐渐沉寂下去,恢复到本来的亮度。这剩余的北斗七星共有八颗星组成,原是九颗,早在十年前摇光主星已脱离破军宫,于方才入主北辰。其中,开阳亦是双星,其由主星与辅星构成,所以略显清亮。在七星之中,以天璇最暗,素有“暗星”之称,是以于乱世,其必为女子! 那女子乃为开阳之辅,如今天璇闪烁,天璇暗星现于沧阳宫内,又如何与北辰双星相逢?! 隐隐地,青召感知到天已然变了,一切变得虚离起来,星辰的运行从这一刻起竟全然不在他的预知之内,之前的占卜此时已是幻象! 隐没的星辰逐渐显现,一场异象不过短短一两秒的时间,却带来了不祥的征兆。 “神呐,北斗星转起来了!弗沧要亡了,天下要亡了!弗沧要亡了……” 天已然恢复平静,而那位最先发现异象的占星师却依旧跪在原地喃喃呓语。她双手握着蓍草,仰面观天,瞳孔放大,表情依旧是最初时候的惊恐,下颚一张一合地吐字,彷如被控制住的儡人,机械地重复着神旨。她已陷入了癫狂之地。 “司命大人,息华她……” 第十三章、星辰倾(2) 剩余七位司巫中一位与那位已是癫狂的被称为“息华”的女占星师同样年迈的老者不禁为这位资历最老的女巫担忧。 久久地,一声叹息,青召走近息华,一手扣住息华的头颅,中指落于他的天灵穴上,一瞬间,只见一条蓝色的光从息华脑部通过天灵穴流向了青召的体内。随即,息华便瘫软在地,停止了呓语,双目紧闭,似是死去了一般。 “她灵魄不及,窥得太多天机,现本司命收回她魄知,逐出星神殿。”青召缓缓吐字,清冷的目色,带着淡淡的伤。 “司命大人!” 这一次,所有的司巫皆匍匐在地,祈求青召的宽仁。对于青召,他们无疑是尊崇的。与他们而言,青召无疑是这人世间千年来最为优异的侍神者,他虽最为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却是连前任祭司息光也无法相比的。他的灵魄超越了凡人,几近达到神的地步,方才的天象他们最多只能凭借侍神者天生的魄知,知晓将有大灾难到来。而青召他定是如息华般知晓了什么,是以对息华作出这种惩罚。 作为侍神者,灵魄不够,若魄知超越自身能力的天机,便会陷入癫狂痴迷状态,直到魄尽人亡方才会脱离苦海。是息华运好,遇上青召,算是拾回一条残命。只是,青召不但收回她的魄知,切将她逐出星神殿无疑也是将其送上绝路。 这个女人自幼变被遴选为侍神者,其现已近百岁,若非青召出现,她便是自息光之后星神殿首座。而这一刻,这位老人在失去所有作为侍神者的能力和记忆之后,还被赶出了星神殿,这让她日后何去何从? “您是神的后裔,请您宽恕她吧!”先前的老者请求青召。 青召是神的后裔,早在他踏入星神殿第一步起,八位司巫便知道了,因为他手上上古时候流传下来的紫薇戒,那枚古戒外人不知,而作为侍神者自然不会不知。星神殿画壁上那位美得犹如女子一般的神抵,食指上所戴的正是这枚古戒,它象征着世间一切生与死的力量! “哎……”久久地,又是一叹:“自此之后,你们不可再踏出星神殿半步,帝王将现,破军入主北辰,煞星未陨,作为窥探天机的侍神者已为苍天所不容,大灾难即将到来,我亦无法预知世态,外面的生死轮回你们不可再管。至于息华司巫,你们暂且奉她百年吧。” “ 司命大人也无法扭转此局么?”老者惊愕不已,若是青召都无法阻止灾难的到来,那还有谁可以救得了天下苍生? 青召凝重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却满含嘲讽:“你我只是看客,顺应天命此乃侍神者之天责,息风司巫难道忘了么?” 只此一言,被称为“息风”的老者便噤了声,顺应天命是侍神者的天责,否则必遭天谴,又怎么会忘记! 青召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然而作为司巫的占星师们却是敬畏的。这位男子的话,于他们而言便是神谕,他们是天生的侍神者,又怎敢违背神的旨意! 静默良久,青召再次淡淡开口:“你们回神殿去吧,这里已不是你们呆的地方。” 七位司巫应声退下,一道带走了昏迷中的息华,这里已非他们容身之所。 待到司巫退下立于祭台上的青召陡然喷出一口血来。 “青召!”从黑暗中出现的女子一把扶住青召,一声轻唤,关切之情已是尽显。 “并无大碍。”青召下意识地躲开女子的手,隔开女子一丈远:“只是冲撞了杀星的煞气。” 面对青召的疏离,黑色斗笠下的表情僵了僵,随即转开话题:“帝星现,七星起,一切已非你我所能力及。开阳辅星另有他人,那孩子转为暗星,原来的天璇者没(mo)了。” 夜色下,那女子隔着黑色的幕纱淡淡望着青召,方才的天象,世人不会有所留意,那样的变化只于一瞬之间,是凡人的眼眸所无法感知的,而于他们是清清楚楚的变动。 沉吟片刻,青召缓缓开口,目光清淡,似是释然:“是两年前的祭天,沉于沧汚的不是子茉,而是子棠。”他转身望向那黑袍女子,当年有感不祥,却不知竟会是此! 默了默,女子叹息道:“这是天意,亦是你我之命,即使你我不愿亦是无法抗拒。” 青召的眸色阴冷下去,命于他们神族而言,无疑是不可抗拒的,自万年前神抵自灭于神殿,韶氏一族便担负起了寻找神之转世者之重任。作为神之后裔,本该是这世上最为高贵高洁之族。然而,这个被西云人视为神抵的氏族,却在做着丧尽天良,违背天理的天谴之事!那些龌龊的族人,分明是为了寻求更为强大的力量以阻止外人侵入中神之地,以维持他们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竟还打着神的幌子!他们一个个自诩是神的后人、是神族,自以为手中掌握着天道轮回的天机,却不知这正是苍天所不容的。道法自然,岂能容他人干涉! “召儿,棠棠已经没(mo)有,阿茉我们便不能杀了是么?”黑袍女子试探着,虽然女子的魄知高于青召,但按照族里的规矩,女子应当听从男子的。 青召的眉头蹙了蹙,棠棠没了,神者已现,原本命定的事情已全盘打乱。而子茉虽是煞星,她注定将引起天下的再次动乱,到时便又是尸骨成山。可是子茉却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若这一世神者无法入主神殿,那神一族又将等待多少个千年,又有多少代人会如他们一样做着遭天谴的事情! 第十四章、星辰倾(3) 青召本欲挽救这天下苍生,助其逃过此劫,却不料天威无常。侍神者只能顺应天命,否则会万劫不复,如此果然灵验,这一次的干涉不但未能救得了苍生,反却害了棠棠,没有神裔的相助,这一场战争将持续多久,天下又会变成怎样一副悲壮之景? 如今,一次不就,便是天意已决,否则违背天意,怕是整个浮云大陆都会沉溺了罢! “明日起,将子茉送至星神殿,赐名息华以填补司巫之位,从此不再踏出星神殿。由我亲自教导,望能消除她那七煞星的煞气。”青召说得清淡,由他亲自教管,望能洁净她的灵魂。 女子默了默,终于还是应下了。 只是心下依有悔怨。任谁都不会想到,两年前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勇气代替自己的妹妹沉溺于湖底。这一切本不该发生,可那时谁也不曾注意。如今想来,破绽还真多呢! 子棠与子茉是双生姊妹,但性情却是大相径庭的。两个孩子长得可爱乖巧,子棠生性开朗活泼,她是“静如处子,动如狡兔”,自小也便懂事,而子茉虽也乖巧,却过于孤僻,平日里只跟着子棠,言语不多,少了子棠的生气。 一切都应归于她们出生时息光祭司的预言吧,自子茉出世便被视为不祥之人,其他的兄弟们都不愿与她玩耍,她的成长是孤独的,虽无人敢直接指责她 却用行动孤立了她。 想来,子棠一直都知道子茉随时都可能被别人夺去,是以从来都护着她,从来不让别人欺负她。犹记得若干年前的一日下午,子棠气鼓鼓地跑回来,瞪着一双清澈如琉璃般的大眼问她父王:“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茉茉,王兄们都欺负她?父王,棠棠以后一直都会保护茉茉,谁也别想欺负茉茉!” 那时起小子棠便是下定了决心吧,子茉依赖着她,她们姊妹情深,子棠断然不会让子茉被别人抢走。死亡的来临,她也终究是害怕的,那一日,她口口声声地呼唤着父王与母妃,一向勇敢坚强的她竟也会如子茉一般哭得昏天暗地,谁也分不清她们了。可是,即使到最后一刻,子棠都没有说出真相,她把子茉藏得好好的,直至祭天结束方才有人找到躲在假山深处哭胀了双眼的子茉。 子棠与子茉素来与九王子虚怀若好,在子棠没了后,那个聋哑的不受待见的九王子便要其母妃把子茉要了过去。两年来子茉一直待在怀若处,很少见过她了。不是没有发现“假子棠”的变化,只是以为子茉的死对她打击太大,是以改了改性情。却不料,两人早已错换! 祭天当日,怀若便把子茉要了过去,如此急切要人,他定是知道内情的,怕是以防被人发现。想来这位十六岁的九王子也并非传说中那反应迟钝,略是愚笨之人。“幼子贵,虚族旺”,说的就是他了。这个少年大智若愚,性情沉稳,气息内敛,喜怒不行于色,天生的王者气息,难怪众兄弟皆会看他不爽,生于帝王家,即便怀若现在只是个聋哑之人,他们也与他天生排斥,针锋相对的吧。这些年来,他与其母妃——柳忆眉过得定是辛苦的。只是,在这君帝相争的王宫与乱世,他理应经受得住他命中的劫难。开阳入命,成大事者,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 作为北斗七星中的开阳,其与玉衡、摇光组成便称为杀星,命里本就艰难。现开阳之辅变为暗星,这又是一段悲痛,多舛之命运,他注定是孤独的。 剩下的路还得他一人走完,至于子茉,只能乞求诸事平安。 夜色里,他们迎风而立,隔着短短地一丈距离,仿似隔着天荒地老。十年来,这一丈的距离竟没有逾越半步,十年的囚禁,难道只挨来这样的寂寞? 风带着宫廷的嘈杂,传入这偏僻的祭坛,青召目色动了动,那里的喧闹,时候是到了。青召的眼里再次流露出浅浅的笑意,不知为何,对于这个时候的来临,他竟也是期许的。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黑衣女子再次望了一眼一丈远处的背影,所有的悲哀和伤痛纠结在心中,化作无声的叹息。 “先生,”来者位于祭台下:“主上急召!”来者甚至未曾来得及站稳,便是急切地表明来意。 此时,空旷的祭台上只剩下青召一人,那女子影没在泼墨的夜色里。 然而,等来的却是青召无声的回应。以往,这位似如神抵般的男子都是谦谦有礼的,然,今日这个节骨眼上,这位男子却沉寂了。 漫长的等待,来者面色渐渐惨白,豆大的汗珠如雨滴下,直到最后竟“噗噔”一下跪了下去,他匍匐在地,稍稍提了提音量:“先生,请您……” 对于青召,弗沧的百姓无疑是尊敬的,他越是谦和有礼,却越是给人一种疏离的感觉。七百年来,弗沧的祭司几乎已被人遗忘,而这位年轻的祭司,即使君上在弥留之际亦是独独召见他,可见其于弗沧的重要性。 “请回吧,”久久地,似如一声叹息,却又字字清晰:“告诉君上,神意已决,已非人力所及,召望君上且能随从天意,苍天定会重怜弗沧,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先生!”似如百年的等待,却是换来如此的回应,对于来者而言,无疑是无法回去复命的。只是,再次的等待,再抬首,祭台上已是空无一人。 无奈地叹息,来者只能苍白着脸回去复命。 待到传话者进入弗沧王的寝殿,匆忙之中撞上了一袭盛壮的韶妃。韶妃是温柔的,她被誉为弗沧最为温柔的女子,即使每次盛装出庭,一样是给人素雅之美。她总能让人感觉到宁和平静,这个女子是弗沧王十年来最宠爱的女子,享尽了其他妃子即使是王后亦不能拥有的尊贵,后宫之中所有的禁忌、所有的礼节,弗沧王皆给了这个女子特许。随意出入后庭,也便是常见之事。 “夫人!”原本便是心惊胆战的传话者,此刻再次犯错,一下子便瘫软在地,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你下去吧,这里交给我,立召公子浚前来。”温柔的女子缓缓开口,平和的声音立即抚慰了濒临崩溃的传话者。 传话者应声退下,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立刻转身喊住正欲推门而入的韶韵:“夫人!”一言出方才发现自己的失态,随即敛下了声:“大司命有话传给君上。” 韶韵冲他浅浅地笑,丝毫不介意他的失态:“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小厮愣了愣,还是退去了。他不明白,韶妃所言的“知道了”,是指知道青召的话,还是知道青召有话要传? 韶姓,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是浮云境的第一姓氏,自神灭之后,韶氏便逐步退居中神。如今在西云大陆上的韶氏之人已少如珍宝。既有的韶姓族人也早已丧失了他们作为神裔的本能,他们与西云的普通人通婚,以致血统丧失了其本原的纯正,是以关于神的能力也逐步退化了。 而这位韶妃,她似依旧保持着那种遥远的气息。 如今弗沧王自几天后便是卧病不起,怕是不行了。而韶妃此时唯召公子浚,这弗沧的天下恐是要交给公子浚。放眼弗沧王众儿子中,也唯有公子浚最为合适,众望所归。其他公子,都早已随着这个弗沧的腐朽而腐朽了。 时莫历后十八年,弗沧王虚习驾崩,迎来新君公子怀浚,弗沧从此开始了最后十八年的末途之路。 第十五章、星辰倾(4) 而就在青召为这天下无辜的苍生痛惜之时,从槐阳城离开的云清一行人正驻扎于槐阳城百里之外整息。 依靠在树下的云清仰首望着苍穹,任其随从围于篝火旁。由于云清的沉寂,以致整队人马都是无声的,大家各自埋头干着自己手中的事,谁都不曾说话。 一瞬之间的星辰变幻,致使神游的云清陡然皱起双眉。他的目光变得晶亮,手中原本随意玩弄的枝杈“啪”地被折断。定睛再看,天宇的星辰早已恢复原状,看不出任何端倪。 一声清脆的折断之音,在沉寂的黑夜里传开,引得所有人都回头望向独自倚在一旁的云清。这位公子是孤僻的,性情的阴鸷孤立了世间的一切,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走进他的心里,除了公子兮与权势。 “云清?”一直待在离云清不远处的青袍男子走近询问。 云清默了默,收回目光,冲青袍男子淡淡笑了笑,轻道:“只是不小心折断了。”他摊开手掌给青袍男子看。 这位青袍男子,年龄与荀漠相当,较之云清略小几岁。他眉目一如云清的冷峻,轮廓分明,只是这位男子较之云清少了一份权谋者的森冷,多了一份属于军人的刚毅。 这洵夏国里若是还有一个人可以算是云清的至交,那便只有他了。 他是当今右相之子——苍堇臣,与兄长苍堇云并称“洵夏双壁”,苍堇臣主战,苍堇云主文。外有传言,洵夏左相荀氏在洵夏国的地位迟早会被苍氏替代,苍氏将成为洵夏的第一望族。兄长苍堇云与云清生辰相同,云清与堇云从小一块儿长大,本该云清与堇云关系好,可却不然,云清反是与较他小了三岁的堇臣好。 这倒也并不奇怪。 云清乃是当今王后所生,亦是洵夏王嫡系长子,身份尊贵,生得一身清冷傲骨,怕是连骨子里都是自负的,又怎么会把堇云放在眼中? 堇云虽说是苍家的长子,却非正室所生,甚至不是妾姬所养。传闻,他的母亲乃是一个下等的伶人,与苍父一夜露水孽情,便是生下了他。因入不得苍氏宗门,那伶人生下堇云便把他放在了苍府门前,自己投了湖。是以,苍堇云在苍氏家族里也是不受待见的。苍氏一族本掌洵夏军力,凡男子皆精通战术,个个皆是洵夏的将才,而为堇云被排挤在外,走了文路。 幸而,洵夏王后待堇云好。王后苍月柔是堇云的姑姑,女子慈善,见堇云不受待见便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想来,云清不喜欢堇云,这也是一个原因。慈母分身无术,硬生生被一个私生子给夺去半个,如何不怨! 堇云出生不好,却也争气,未给苍氏丢脸,在治国安民方面的才智竟与云清相当,与堇臣争得“洵夏双壁”之称,亦不负王后疼他一场。 堇臣望着云清手中被折断的枝杈,冷峻的脸上绽放出丝丝的暖意。他径自在云清身侧寻了个地儿坐下,陪着云清一道沉默,闭目养神。 无缘无故,云清又岂会不小心折断了枝杈,那一瞬的力道足以杀死一个活人! 他心中定是有事的。 见着并未生事,随从者也径自埋头干着自己的事。这些年,跟着云清,自是时刻保持着警惕,丝毫不敢怠慢。 夜风习习,吹拂在在脸上,顿觉连日奔波的劳累消除不少,精神也陡然清了清。 “堇臣。”云清低低唤了一声,他头靠在树侧,微仰着俊秀的面孔。他微微合着眼帘,随着一声低唤,眉目间的清冷缓和了些。月光隔着树叶间的空隙,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从侧面一瞥,云清的眉眼像极了纵兮,连轮廓几乎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云清多了份暴戾阴沉,而纵兮却更似女子,多了份妩媚柔和。 身侧的堇臣动了动,并未直接回应云清,甚至连合着的眼皮都没有抬。但是,云清自是知道他在听着的。 “此次可曾看出些端倪来?”一声低唤后,紧接着便直奔主题。一语出,未及人亦未及物,听者已了然于胸。 堇臣浅浅地在嘴角扯出一点笑意,将后脑勺往树干上贴了贴,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缓缓道:“你还是待他不放心那!”他说得清冷,似是玩笑、似是认真,似是反问、似是感叹。 云清冷冷地笑,未曾作答。不放心,那是必然,芒刺在背,寝食难安,岂能轻易罢休! 堇臣默了默,幽幽睁开双眸,里面的寒气渗出来,直逼得这季春的凉夜沁出霜来。 “为人低调,行事高调,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若是为真,这洵夏的颜面都被他丢尽了,怕是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下人所爱的公子兮。若是为假,此人城府之深已非你我可以估量,日后必然是个祸害。这两种可能,无一不可成为判他死罪的理由。是以,有无端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必须死。” 在堇臣说到最后一个“死”字时,云清霍然睁开眼来,杀气便“噌”地一下张铺了整个林子! 是的,他容不得他,洵夏容不得他。无论他是否真的只是一位闲散王爷,他在这个位置,有这样的身世地位,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第十六章、星辰倾(5) 纵兮这个人,平日里待在府上,一如闺中女子,足不出户,低调得甚至让世人遗忘了他的存在。而每年一次的探访,他却总是这般高调,高调得像个得了宝的孩子,一心想着如何向世人炫耀他手里的至宝。纵兮虽没有荀漠的豪放,嚷着自己是个断袖,却也不亚于荀漠。他在世人眼前,毫不掩饰他对眼前的感情,眼角眉梢的忧伤与喜悦,都被云清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言语所牵动着。 云清是个冷峻严谨的人,又岂容得纵兮这般胡闹! “还不是时候。”敛了敛肃杀之气,云清再次阖上了眼帘。 这槐阳城的深度尚未知晓,自是不可动手的时候。一位王爷的死,总也要好好找些个理由,按个好些的罪名。 二人随意地谈论着,声音平仄,听不出悲喜,语气却是轻飘的,仿似不是在谈论一个人的生死,而只是平日里熟人见了面打个招呼、问个天气。 “乐阳的战事如何?”云清蹙了蹙眉,近年,与弗沧的交战,洵夏一直处于下风,这不得不让人心烦。 堇臣苦笑了几声,答道:“已然休战,据探子来报,近日弗沧的那个老头子怕是不行了,那边的主将似是顾不上与我们的战事了。” “呵,那黎先生还真是神人,有他在,怕是洵夏一统西云的步伐又得停一停了。” “探不出他的底细,只知道他是弗沧韶妃所荐。呵呵,这个姓韶的女人怕是也不简单。” “哼,”云清一声冷笑,睁眸望向天的北方,那里方才是有变动,一瞬之间,绝非眼花!他的眸色泛出淡淡的红,一字字吐出:“但凡阻我洵夏伟业者,杀无赦!” 堇臣亦是冷冷地望向天际,神色坚定,虽不曾回应云清,却是赞同的。 七国鼎立,今弗沧与洵夏战乱不休,其他五国的战事虽不算频繁,边境却也不安。在这样的乱世,即使是被包围在西云中心的槃良恐怕也是有争心的罢。 槃良居于西云中心,山水宜人,物产丰富,占尽天时地利,六国皆垂涎于它。若其无争心,又如何于这乱世立足,若无争心,又如何会出得了如公子谏这般的明主! 公子谏,原名颜谏,排西云四公子之首,乃以德望传于西云,是今槃良君主。听槃良商人或是前往过槃良的他国商人称颂公子谏,说他与民同寝,无自贵之傲。他利以民为先,害以身为先,治国施政从不于庙堂之上,凡民者,皆可言其所惑,求其所望,诉其所苦,得其所得。 公子谏虽受天下百姓称颂,却是不被其他贵族所待见的。尤为其他六国之君主,更是觉得颜谏实为愚昧之人,好好的国君不做,硬是整日与那些贱民混在一起,简直是折了自己的国威! 自古最贵有别,长幼有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天伦。这公子谏之行为无疑是乱了天伦,必将遭天谴! 纵观整个西云,大统之争莫过于洵夏、弗沧和漠涟。 弗沧虚氏历来是七国之最,国富兵强。只可惜,近百年来国君骄纵,国民自大,已早从内部腐朽。只是,仍不可以小觑其实力,七百的积累岂能毁于旦夕之间! 洵夏云氏,东临沧海,南接弗沧,北连漠涟,左怀汜水天湖,商业昌荣,良田繁多,如今国力不亚于弗沧。 漠涟郎氏,面积最广,东临沧海,西成荒漠,往北一片成冰,故而得名“漠涟”。其地广人稀,粮米稀缺。但是漠涟个个骁勇善战,甚至连女子亦可上阵杀敌!其虽国不富,一依然于乱世之中赫然不倒。只是,近几代君主收敛了漠涟的争心,一直退居于大漠深处,偶有刁民犯洵夏边境,却也只是抢些财物,并未有大动干戈之意。 郎氏素来汹涌,如此这般的沉寂,不但未让其他六国放松警惕,反是更为担忧。像漠涟这样的虎狼之国,至今亦处于野蛮时期,一旦精锐蓄足,怕是洵夏与弗沧联合也抵不过他! 而其他四国——槃良、北姜、无殇、夙流即使是有大争之心,也是无能无力。槃良四面临敌,围于六国之中,虽占得地利,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优势,若是强硬攻占,槃良怕是只能坚持一年。北姜原是姜氏帝国,现从西云的心脏处被驱赶到了最北边,小占一角,仍不思进取,出不了贤臣明主。无殇国土仅次于漠涟,但因地处浮云深处,环境甚是恶劣,不适宜人的生存,偌大一个国家不过寥寥数万人,其大部分粮米依靠槃良供给,其也深受槃良文化感化,民风淳朴。放眼西云,会打算的人都不会看上无殇那篇荒芜之地。夙流只是处于沧海上的一个岛国,亦是不足为患。 云清站起来,走向林子深处,堇臣紧随其后。随从们未作出反应,只是在原地等候。 一炷香后二人归来,面色不再四似之前的阴戾。至于二人说些什么,无人知晓。不过,一个月后,大家心中也便有了定数。 乐阳战事持续一年之久,洵夏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在乐阳战事之前,洵夏与弗沧更有南水关战役,持续三年之久的南水关战役最后以洵夏战败为结局。眼看着乐阳城即将被攻破,本以为洵夏在连年吃败的情况下会提出议和,割让乐阳。却不料,自云清离开槐阳一个月,情势陡然好转。一个月内,洵夏军反守为攻,势如破竹,一举击败弗沧,弗沧军队退至乐阳五十里外。 洵夏领军之将正是那日半途离去的苍堇臣! 那一日,苍堇臣离去后,云清一行人便启程回了王都。到王都后,云清只身去了荀府。 荀氏,洵夏两大氏族之一。荀明乃为当朝左相,统领朝堂文官,辅佑三代国主。其为人忠耿刚阿,甚至连君主的话都敢当朝回驳,深受百官及民众尊敬。 云清此行便又引起了天下政客的纷纷猜疑,最为主流的便是认为这位长公子意图拉拢荀家。 苍家支持长公子云清是毫无疑问的,其母后苍月柔便是苍家长女,云清也是苍王后唯一的儿子。如此情势,苍家便是呈一边倒的局面。即使公子兮真有争位之心,恐也比登天还难。 只是,依天下人揣测,纵使如此,如云清这般阴戾的权谋者,恐是不会给公子兮任何动弹的机会。现荀家最受荀明宠爱的幼孙——荀漠,与公子兮这般关系,届时若有朝变,荀家恐有支持公子兮之可能。 虽说荀家不掌军权,可作为洵夏最有声望的氏族之一,其背后又怎会只有简单的一族势力。怕是,只凭荀明一声高呼,起应者比比皆是。 如此强盛的潜在危机,心思缜密的云清自然看得清楚。 再谈荀家之势。 如今苍家一双兄弟得“洵夏双璧”之称,苍家声望渐长,更有盖过荀家之势。而荀家出了荀漠这个不孝不成器的东西,且不说争什么“双璧”,他尽是干些令荀家汗颜的事。荀苍两家素来相互牵制,势力相当,如今,苍家替代荀家,指日可待。 作为荀家宗主的荀明,既能三朝处于相位不倒,又岂是简单的忠耿刚阿之用,其老谋深算可见一斑,今荀沧两家如此对势,而荀明却未对荀漠做出任何动作,势必早已另作图谋。 如此便有人传言,荀家有女,闺名潇湘,倾慕公子云清,想是荀明心中已打定了注意。 云清也便可顺水推舟了。 如果所有的传言都是真的,那么即使洵夏王再如何宠爱公子兮,公子兮也就永远只能是公子兮,与国主之位再无缘。 不过,一切也都是揣测,公子云清与公子兮之间目前尚未摆开阵势。依着天下人对公子兮的观察,其不过只是一位有才德的公子,在于政治方面,他是无兴趣的。若非如此,这十几年偏居槐阳又怎会没有动作,若是有动作,亦不可能没有丝毫的纰漏。依云清的为人,在公子兮身旁定是有人的,只要公子兮稍有变动,云清便是会动手。而今,两人依旧相聚甚欢。 如此,只能说明,公子兮无心帝位,云清待公子兮亦是真好。 第十七章、君子于役 八年后。 槐阳城四季如春,槐花一年有两次花季,一次是季春清明时候,另一次是仲秋白露时候。槐阳城的槐花不同于别处的槐花,在季春清明时候的花色是白色或是黄色的,而在仲秋白露时候,所有的花都是一色的红。 槐阳除去槐花闻名西云,最富盛名的产品便是槐花蜜。因为槐花繁盛,以致引来无数的蜜蜂,槐阳的槐花蜜特别清香甜美。当然,如此人间圣品,只有槐阳的平民百姓有这口福,运到外面的去的便尽数给那些各国的贵族和富商卖了去,寻常的百姓是无缘品味的。 槐阳还有另外一个好听的名字——花都,槐阳城四季如春,一年的气候温差不是很大。在槐阳是见不到雪的,这也许是槐阳的一个遗憾。不过,那也不要紧,槐阳城有花都的盛名,自然也不乏一些奇花异草。 在槐阳城虽是一年四季都见不到落雪,但每逢六月的时候,那漫山遍野的六月雪盖过了天下一切的绿意,白茫茫的一片。那些白色小花,风轻轻一吹便飞散开来,宛如漠涟深处的漫雪,在六月的阳光下,美得让人窒息。 因为四季如春的缘故,槐阳城的花常年不败,一季一季,新旧轮流,是以有花都之称。 当然,虽是四季如春,草木轮回更替的自然之道,槐阳城也是逃不过的。每值孟冬小雪时候,槐阳城的温度便会降下去,一直到季冬大寒时候,草木便会在这段时间孕育新芽零落旧装。草木败下去的时候,也是新生命葱郁的时候,以致槐阳从不曾出现北方的万里肃杀荒凉之色。 此刻,正值夏至,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六月雪,漫天漫地。 有人说,公子兮就像是这六月雪,雪白雪白的,风轻轻一吹便就会散去,脆弱的不堪轻触。 公子兮喜欢铃铛在风中吹荡的声音,所以槐阳城又好似一座铃城,从外城城墙开始,到兮王府,几乎每一户人家的屋檐阁落都四面系铃。如此,只要风轻轻一吹,满城都是悦耳的风铃声。起初,槐阳的百姓尚有异议,不过时间一长,便也觉习惯了。 近二十年来,天下人也便知晓,公子兮夜夜难眠,唯有听得那风吹铃动声。 公子兮自小身上便一直携带一对银铃,本是系在脖子上的,后来公子兮似是觉得不妥,便取下系在腰间。那对银铃从不离身,佩戴在身上,走路的时候一步数响,远远地便能知晓公子兮的去处。 有人说,那对银铃是长公子云清赠予他的,是以,他才会爱不释手。又因为,长公子常年不在身边,为解相似,公子兮只好要求槐阳城都系上铃铛,如此,只要风一吹,公子兮便是能想起长公子的好,也便就安心了。 是夜,凉如水。 虚子棠打着萤火虫装罐的灯笼,独自走在幽径上,思量着这些年从外人口中听来的关于云纵兮的一切。然而,传来传去不过是一些凡人都能看得到的有关公子兮的喜好与才艺。 那些不过是表象,公子兮在世人心中无疑是完美的。但是,真正的公子兮却不是如此。 想到此处,子棠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她陡然将手中的灯笼扔到了一边,任由里面的萤火虫盈盈飞出、逃离。望着那些飞去的萤火虫,子棠缓缓矮下身去,最后坐在了青石板上。她双手抱膝,把脸埋在膝盖上。 天空里没有一粒星,夜仿似泼了墨,唯有方才逃生去的萤火虫闪现着荧荧的绿光。那些萤火虫是纵兮叫人给她抓的,说是见着她一个人在子衿苑寂寞,便找些乐子给她。 自七年前,宁梧去世后,子棠便是留在了兮王府,改名子衿。来时两人,去时相离各天涯。子棠是恨纵兮,她一直认为是纵兮害死了,若不是为了看纵兮的容貌,宁梧便不会来槐阳,那他也不会被荀漠一掌打死。 那一日,宁梧本就身中剧毒,加上荀漠的一掌,便是油尽灯枯了,到兮王府不足一个时辰便走了。当然,子棠更是恨荀漠。 也许是公子兮觉得愧对子棠,是以给予子棠不一般的待遇,事事都较为关心,诸事都为她安排妥当,即使每次他去子衿苑都是不受待见的,纵兮也总是以笑相迎,不见有一丝怒意。 世人都知道,公子兮是不喜欢女色的,是以,公子兮府上至今还不曾有女主人,若真要算,也只有子棠了。 子棠白日里待在子衿苑,从不出来,唯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出来走动。公子兮说,子棠的身份,不宜出去抛头露脸。想来也对,她与子茉乃是孪生姊妹,怕是被人看见,又给子茉惹来杀身之祸。 子棠一个人待在子衿苑,没有丫头服侍,事事都由纵兮或是荀漠亲自操劳。下人们送饭也只是止步于苑外,适时子棠前去亲取。于那些下人们看了,私下里都为子棠心疼,一个小女孩,一幽禁便是近十年。不过又是庆幸的,至少这个女孩子终究没有近得了公子兮的身,公子兮还是属于天下人的。 殊不知,子棠乃是自由的,只是不想白日里出来看见荀漠与纵兮,撞见了眼疼心疼,又要杀人的从冲动,无奈又不得得手。如此,相见不如不见。 自宁梧去世,紧接着传来弗沧父王去世,假子棠被遴选为息华司巫,从此不得踏出星神殿半步的消息,子棠便似一下子变了个人。伶俐活泼的她,一下子失去了生气,从此不再与人说话。 不过,说也奇怪。平日里,因着子棠不爱说话,下人们都不敢进子衿苑,甚至连纵兮近她的院子都是不受待见的。可是,子棠却与兮王府总管的孙女——秋韵感情好。 秋韵是个温柔如水一般的女子,生得貌美,性子又好,任谁见了都喜欢。她是公良杞的干女儿,自小跟着公良杞,学得满腹诗书。而公良杞又是公子兮的先生,是以,秋韵在兮王府虽算不上是主子,说句话也是有分量的。 外人只当是子棠性子不好,得了公子兮的照顾还卖乖,是个不知好歹的女子。而唯有秋韵知道,子棠还是原来那个懂事热情的子棠,只是因着她不喜欢纵兮与荀漠,是以才有清冷的态度。 子棠与秋韵在一起的时候,有说有笑,整个人都能放出光来,尤其是那双犹如琉璃一般的眸子,看久了,便会令人闪了神。也许子棠与兮王府的其他奴婢相比,其姿色比不过她们,但是,子棠依旧的容貌依旧是美的,清丽脱俗,不似那些奴婢的妩媚艳丽。 这也许才是公子兮待她不同的真正之处。 如今,所有的热闹都散去,子棠一人独步在青石板铺成的幽径上,不禁有些失落了。虽说宁梧不是与怀若一般的亲兄长,两人的感情也是不可比拟的。突然的离去,即使再过八年,怕是子棠心里的失落也挥之不去。还有弗沧的怀若,连子茉都离开了,那么怀若又是一个人了。怀濬为国主,怀若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子茉一个人呆在那种阴冷不见天日的地方肯定是害怕的,害怕的时候没有人抱着她了。 这些都是子棠忧心,可是身在他乡,又不可随意走动,一切都很无奈。 第十八章、君子于役(2) 痛则变,可是在这样的乱世,该如何改变?这些年来,战争越发频繁了,犹记得当年从弗沧来到洵夏,那一路鲜血浸染了衣袂。战争,权谋者的欲望,军人的骄傲,百姓的痛苦。这天下战争,何时方能罢休。 远处有脚步渐近,步伐轻盈,子棠却是听得清晰。 离着两三尺的距离,来者停住了脚步。来者只是静静地立在一处,似是不欲打扰了子棠。而子棠亦未抬头看一眼来者,只是抬了抬眼,把目光落在了来者的鞋尖处。 相持良久,来者终抵不过子棠的倔强,伸手递上一面槐纹鎏金面具,缓缓道:“戴上它,出去走走吧。” 这一句话,终于算是勾起了子棠的情绪,她微微仰起明丽清冷的脸,夜风扬起她额前细碎的发丝,露出右边眉角处的三朵红色的海棠花,那是出自纵兮的手笔,因而竟也似真了一般,仿佛要从眉梢处飘落下来。如此一惊天神作,子棠原本清冷的容颜顿时柔和了不少。 虽然子棠不喜欢纵兮,但之于他的这副神作,子棠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喜欢的,正因着如此一笔,姿色在兮王府原本并不出色的子棠,刹时便有与纵兮一较高下的资准。当然,这些是旁人都不知晓的。 静默良久的对视,荀漠险些闪了神。子棠是一如既往的清冷,眼神冰冷淡定,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在泼墨的夜色竟能放出光来。然而波澜无惊的神色,看得令人发指! 荀漠最是讨厌子棠这样淡定清冷的眼神,连他这样脸皮厚如城墙的人都能被她看得几近面红耳赤。 如此,荀漠的玩兴便又上来了,他走近一步,俯下身,一手勾起子棠的下颚,邪魅道:“棠棠如此看着为师,是否贪恋为师的美色,为师不介意……” 未待荀漠说完,子棠便是毫不留情地“啪”一下打开了荀漠的手,一个起身退开数丈远,神色更是冰冷,甚是嫌弃地擦拭着被荀漠摸过的皮肤,冷冷开口,只有两字:“龌龊。” 看着子棠生气的模样,荀漠的笑意从俊秀的脸上洋溢开来,他不怒反是更欢:“棠棠如此不尊师重道,纵兮是怎么教你的,真该遭雷劈呢!”他连声音都带着笑意,言语恶毒,却丝毫不见恶意。 八年来,荀漠负责子棠的武学,纵兮负责子棠的文术,虽二者都以“师父”或“先生”自居,子棠却从未承认过他们的身份。 “真不要脸!” 第二次开口,依旧是冷言恶语,子棠嘴皮子毒,深得宁梧和荀漠的真传,批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尤为对待纵兮和荀漠,该有什么言语,一掏即出。 再次碰壁,荀漠只好摸了鼻子上的灰,拿斜眼视他:“不与你说,我去找纵兮算账!” 说吧,荀漠一抬手一个闪身,便已走出数丈之远,而那面槐纹鎏金假面已妥妥帖帖戴在了子棠脸上。子棠愣在原地,荀漠方才出手,没有任何招式的变化,唯一的便是速度,肉眼都无法辨清的速度! “师父终究是师父,下次可要记得喊一声。”夜色里传来荀漠含笑的声音。 子棠不喜欢他,亦不喜欢纵兮。不止因为宁梧的死,宁梧之死,子棠自也清楚,纵使没有荀漠那一掌,宁梧怕是也无回天之力。八年来,子棠算是看清了,外人传言如何如何美好的公子兮私下里尽是做些有违天伦之事。寻常人家的公子,府上姬妾成群此也不怪。而这位受天下人称赞的公子,府上的宫婢尽是来自天下的美人,他的姬妾尽数是美男子,个个威武阳刚。但在子棠眼里,却皆是肮脏之人。 这些男子中,最令子棠厌恶的便是那位荀家公子。每次轮到荀漠,便是动静最大的时候,彻夜的狂欢,搅得兮王府鸡犬不宁。子衿苑离得纵兮的寝殿最近,子棠最是讨厌每个月圆之夜,那些畸形的欢爱声听在耳里,令人作呕。 今夜无月,却是个日子。想来,荀漠也是知道子棠的心思,是以方才让她出去走走。 子棠不懂,为何那些男子会甘愿居身于兮王府,当着纵兮的“宠妃”,还有那些女子,明知无望,年年竟也如飞蛾扑火一般从西云各处而来。 纵兮不是一个自由的王爷,事事受着长公子的约束,这府上的细作多,尽是长公子云清的眼线。表面上,长公子放纵着纵兮,实质……怕是纵兮的一举一动云清都了如指掌。因着此事,纵兮为了护住子棠,子棠也知是如履薄冰了。 子棠从深宫而来,这王族兄弟之间的牵制排斥,甚至是尔虞我诈,她也自是看得明白。 想来,纵兮应是知道云清待他的堤防,以致胸中郁闷长年无法排遣,才会如此纵情声色,夜夜升歌,如此作想,子棠似是释怀了。望着荀漠消失的地方,眼神柔和起来,嘴角勾起浅浅的苦笑。公子兮也是个可怜之人,一如怀若的艰辛,生在帝王家真是悲哀。 子棠静静地立在原处,夜风轻轻地吹拂着,槐树叶的婆娑声里混杂着铜铃的宏混之音,听得久了,也便产生了情愫,戒都戒不掉。细碎的六月雪在周侧乱舞似如活泼的小精灵,顽皮地砖进衣袍和发丝里,随着风来来回回乱窜,风一停便落了一头一身,再起便又会飞舞起来。如此细碎浓密,迷了双眼,子棠觉得整个人飘忽起来,声音渐渐远去,一切都变得虚离了。 心情焦虑,彻夜难眠,气血虚,神不安。 自宁梧走后,即使是高塌软枕、锦衣玉食,子棠的身体也一直都未调整过来。前些年还是个孩子,不打紧,近些年因着身子的变化,来了月红,子棠便是日渐消瘦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床榻之上。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晃了眼。 第十九章、君子于役(3)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床榻之上。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晃了眼。 “明知自己身子不好,这两日刚来那个,也不知道疼惜自己,这教阿姐如何放心!”见着子棠醒来,秋韵赶紧扶她坐起,递上一碗热姜汤。言语虽有嗔怪,更多的却是关切。 秋韵是在十年前随着祖父秋财来到洵夏的,借着公公良杞的缘故,在兮王府也是个受人尊敬的主子。平日里与子棠相伴,二人情若姊妹,子棠的身子,秋韵自是了解。 子棠浅浅地笑,眨着她的大眼睛俏皮道:“不碍事,有韵姐姐在,子棠生病可是福气呢!” 面对子棠的撒娇,秋韵只得拿眼神嗔怪她。她看似乖巧,却总不让人省心,凉了凉心中的汤药,柔声问道:“昨天怎么出去了,没有疼么?” 乖乖地呷了一口药,答:“没有,不然也不会出去了。许是受了凉,才会这样。” 前一语回答秋韵的问话,后一语算是对晕倒在外的解释了。子棠每次来月红都会疼得要死要活的,至少两天下不了床,昨日没疼,便出去了,此言信之。不过后一语实在过于简单。近年来,她还是第一次会晕过去,往日身子虽不好,却也硬朗,不至于此。纵兮方才亲自把脉,得出的结论便——心情焦虑,彻夜难眠,气血虚,神不安。 子棠心中所念,秋韵自是全晓,只是子棠不说,她也不好说什么。昨夜,若非听荀漠说见着她神色悲戚,怕是心中有事,她也不会过来。幸而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心病还须心药医,看来该是时候了。” 厅里忽一声音轻缓传来,子棠惊了惊,循声望去,方才注意到大厅中央的摇椅上正倚着一白袍公子。他轻合着眼帘,面色柔和略带笑意,眉宇间流淌着淡淡的暖意。阳光从门处照过来,落在他脸上,白皙的肌肤竟似透明了一般。 这样的白,一眼便能辨别出不是正常的肤色。那男子面色苍白如纸,清远的气息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慵懒之意。映着阳光,那绝美的脸庞上似是能显现出细丝般的血管。此时,他连唇色都泛着白,薄唇微抿,似睡非睡,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因着九死一生,方才会流露出清远从容的笑意。 子棠的眼神冷下去,这个男子显现出这般憔悴的摸样,无疑是昨晚纵欲过度的缘故。子棠实在想不明白,他与荀漠这般究竟是为了什么。两个本是龙章凤姿的男子,硬是把那男女之间的欢爱搞得欲死欲活。纵使是心里有再大的苦,也不该如此糟蹋自己! “若是这般瞧着我,能使你的身子好起来,即使给你瞧上一辈子,先生我也是愿意的。”薄唇轻启,缓缓吐字,脸上的笑意化开来,连着声音都隐隐含着笑。虽未曾睁眼,却是明显感觉到了某人极其不友善的目光。 荀漠与纵兮都爱调侃她,若是换了宁梧或是秋韵,子棠或许会反侃之。而如今这发话的人不对,受话者也便懒得与他计较,只一冷哼,便收回了目光。 不能否认,这个男子是绝美的,丝毫不愧于天下第一美人之称。才智无双,或许也是,只是子棠至今未能感悟道这位公子智在何处。她不觉一个整日赋闲在家,以纵情声色来排解郁闷之气的的男子会有多么智慧。或许他真的太深不可测,所谋甚大,以致连她这般心思缜密,都不曾有察觉。 至于这位受世人敬仰的公子之德,子棠实在不敢恭维了。他白日里衣冠楚楚,待在一处便是温润如玉、温文尔雅,美得流光溢彩,待人接物也自是完美无缺。可是,世人是没有见过夜色下的公子兮,纵使常年病痛,亦是夜夜纵情! “嗯,还是该让絮雪来一趟了。”公子兮缓缓睁开双眸,他眼里都是带着笑意的。 “公子。”秋韵轻唤,眸色亮了亮,甚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了。 宁絮雪,天下最为招摇,也是最有资本招摇的女子,是去年宁家新选出来的宗主。 宁家是西云大陆最为富有的氏族,自古便只经商不参政,是以并不为任何一国所用。其在七国都有商社,至于其总社设在何处,自宁家闻名于西云以来无人知晓。宁家掌握宁氏商社命脉的宗主更是神出鬼没,凡事宁家直系宗亲行踪也飘忽不定。七国鼎立七百年来,曾也多次有国试图拉拢宁家或是削弱宁家的势力,皆是徒劳无功。如此,近百年来,各国也便放弃了,既是无害争霸大业,又何须费力树敌,各国的政客也自是明白其中的利害。 外有传言,宁氏财力富可敌国,纵是买下半个西云也未曾不可。可惜,宁家祖训,族以商为业,财以民为本,政谋无道,绝止后人。意思便是,宁家以经商发家,以经商为业,在拥有天下财富之时切莫忘记天下苍生,天下苍生之利才有商人之利。而政治权谋是不讲道德不顾苍生的,宁家后人禁止参与政治,以防走上无道之路。 循着宁氏祖训,宁氏虽财大气粗,却也是受天下人尊敬的,每值大灾大难,宁家一掷千金,那便是九牛不及一毛,出手之阔绰让为政者汗颜。 宁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十年换一任宗主,宗主之位于直系兄弟或是父子间交替,可轮换却不可连任。据宁家人说,那纯是为了宁家宗主着想。宁家财业大,若是一人处主,辛劳一生,便是不利命。如此轮换,相辅相佐,责无旁贷,既不会累了某位,也不会闲了某位。 如今,正值宁家遇上了这位高调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宗主,竟然还是位女宗主! 这位女宗主曾扬言,要与公子兮一较高下,说是就不信“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竟会被一个男子夺了去,他日有机会定要与公子兮一决雌雄。 此言一出,天下人乐了,调侃道:“一决雌雄便是罢了,此天意打娘胎里出来便已分胜负,如何决雌雄?难不成雌雄可互相变换来着?” 第二十章、君子于役(4) 不过,亦是有人乐道,雌雄性别天定,公子兮算是胜一筹。但总体来说还是宁絮雪宁宗主胜了半筹。宁絮雪虽是女儿之身,却担负了宁氏一个宗族的家业,是巾帼不让须眉。而公子兮虽是男儿,却错秉了女儿之性。如此一比,便是宁絮雪胜了半筹。 往昔,宁氏宗主出入门庭都是无人知晓的,若于大街之上,即使与宁家宗主相对而视,也不可能认得出来。历代宗主,除去宁氏自家人知晓其真面目,旁人一概不知。不过相传,宁家子嗣是个个生得俊朗貌美,其姿色容貌犹如天外仙人。 如今这位宁絮雪,出入门庭,虽一直面带幕纱,却是几里之外都可闻声的。天下人早已纷纷议论,揣测这位已是半老徐娘的老姑娘是否有过节,明里暗里皆是与公子兮处处作比相争。且不说她扬言要与公子兮于容貌上一较高下,单看这行头派势便是盖过了公子兮。 公子兮出行是一驾八宝泉鸣马车,由八匹马拖拉,而这位待字闺中的宁大姑娘出门硬是要了三驾八宝泉鸣马车,每驾马车由十六匹高头骏马开道。另外,其左右有五六百人护航,护航者个个是身着锦袍,头戴玉冠,其风头远远超过任何一个国主,即使是当年一统天下的莫氏大帝亦不过如此啊! 如此派势,且不说宁絮雪接任以来在家业商社之上的强势作风,单是这出入门庭之势就让天下男子望而却步,也难怪这位宁大姑娘已是二十五的高龄,至今尚未出阁。 纵兮踱步走近子棠的床榻,腰间的铜铃随着纵兮的步子有节奏地来回摇荡。他垂眼望着这位从第一眼便是不喜欢自己的女子,眼里没有没有丝毫的不悦,有的只是温暖的笑意。子棠不喜欢他,从第一眼看见他便是不喜欢他,这是纵兮知道的。那一日,他立于马车之上,听见子棠开始是惊叹了他的美貌,语气丝毫不掩饰她的惊羡。然而,当宁梧告诉她,他是个男子之时,他的目光特意掠过子棠,只那一眼,他看得分明,小姑娘的眼里流露出了惊愕与厌恶,整个小脸变得苍白不悦。自此,她看他的眼神便是没有变过,是永无绝止的冷漠与厌恶。 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惊艳于纵兮的美色,纵使他有龙阳之好,那些女子亦是义无反顾地前来一瞻风采,甚至为得纵兮一眼,甘愿为奴为婢。而这个女人,从骨子里都对他有着排斥,那种冷漠是从心里散发出来的,没有丝毫的做作。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甚至连掩饰都觉得没有必要,这样的子棠是纵兮羡慕不来的。是以,纵兮喜欢有事没事待在子衿苑,哪怕被子棠冷言冷语地呵斥,他从心里也是喜欢的,只有在这里,他才会觉得自己是活得真切。 “絮雪来了,你就不会怨我了罢。”他眼里含笑,似是询问却又笃定。 子棠抬眼望他,目光动了动,一刹之间变得明亮起来。 他说,心病还须心药医,看来是时候了。 他说,恩,是该让絮雪来一趟了。 他又说,絮雪来了,你就不会怨我了罢。 他的言语不多,如今却为一个意思强调了三遍,如此,聪慧如子棠自然便是懂了。子棠自小便是伶俐,对于自己关心的人或事都会用心去了解。八年前,宁梧在众目睽睽下赫然紧抓着这纵兮不放,做出那样丢人的事来,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何况,他本来也即是如他所说,千里奔波,只为公子兮而来。一年来,那个宁絮雪似要把整个天下都弄得鸡犬不宁,那样的性子,那些个出格的事情,还有谁会做得出来。 看来,是她愚昧了,公子兮果然是公子兮,不仅容貌天下第一,才智亦是举世无双! 冷意渐渐化开来,子棠浅浅地笑:“不用了,来与不来,我明白就好,切莫为了子衿坏了公子的棋。”八年的改名易姓,早已习惯以“子衿”自称。 “如此,便是甚好。自己身子,还是要自己照顾的,切莫为了些琐事,伤了自己。如此,先生我也不好交代。”依旧是浅浅地笑,语气里有着淡淡的释怀。 子棠默了默,道:“告诉他,子衿一切安好。” 纵兮看着她,这个女子一如宁梧当初的描述,聪慧懂事,是一个值得保护的女子。只是太过聪明,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并不是福气,何况这个女子还如此善懂人心,那便更是一生命苦。 “他知道。”纵兮难得多话,今日算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子棠望着纵兮,听着纵兮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方才痴痴地笑。她与宁梧之间的感情自然不用怀疑,这些年他又怎会真是忍心把自己一个人丢在槐阳,怕是自己的一切他都是知晓的。只是因着其间的利害,不能前来相望。 八年的相思,八年的怨恨刹那间都释怀了,再无任何愤恨,再无任何忧心。无论如何,只要人还活着,总是比一切都好。即使是隐瞒了八年,那又有何幽怨,在这个动荡的年代,男人自然有着自己的抱负,胜者王败者寇,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有所防范,而王权政道的尔虞我诈……活着总是不容易的。 见着子棠眉宇间的忧愁渐渐舒展开来,纵兮心中多年的郁结也随之解开。 “希望下次过来,先生我希望阿衿能给个好些的脸色。”他目光柔和,缓步出门。 望着纵兮优哉游哉的背影,子棠的脸色再次郁沉下去:“公子废黜‘后宫’之日便是子衿笑脸相迎之日,除此怕是子衿无能为力。”冷冷的言语,赤裸裸的回绝,决绝的神色冷人恐惧。 只是,纵兮看不到。他连出门的步子都不曾停滞,隐隐地都能感觉到他脸上的笑意更盛,这也是无声的回应。 若是换了荀漠,他定是会邪笑着反问道:“莫不是子衿想独占后宫,若是如此,只要子衿开口,为师定会让子衿得偿所愿的!” 第二十一章、君子于役(5) 行至门处,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映着阳光忽地一笑,明媚至极。他再次走近子棠,俯身放下一物,轻道:“早些年便想还给你,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如今再不物归原主,怕是迟了。” 目光落在纵兮放置于桌几上的饰物之上,那一瞬,子棠的目光滞了滞,随即变得复杂,她抬头望着纵兮,眼里再不是冷漠与疏离,是惊是喜,是莫大的动容。 桌几上是一精致的坠子,坠子是由粉红色的琉璃打造成的,呈海棠花式。坠子的材质虽不是上品,做工却是精细,可以看得出打造者花了不少的心思。相离八年,色泽犹在,亦可以看得出保管者对它的珍惜。 “什么意思?”惊喜过后,子棠便是警觉起来。那坠子是怀若送她的,后来进了槐阳城,为了生计便是拿出去换了钱,材质虽不是上品,也毕竟是宫廷的东西,在市场上也稍能换得几个钱,加之做工细致,便也可解了燃眉之急。 这个东西本不该在纵兮手上,即使是要物归原主也不该是纵兮。犹记得当年宁梧说过,他早晚会归还于她,只是纵兮却说:“早些年便想还给你”,由此可见,这东西在纵兮手上已有些年头。即使是如今的宁絮雪亦不可能,隐瞒八年的真相,今日若非纵兮松口,子棠压根就不会知道事实。所以这东西不会是絮雪让纵兮转交的! 然而,这个坠子却真真切切地在纵兮手中! 然而,这一切更已不是重点,纵兮说得分明,言语简洁,却字字珠玑。一旁的秋韵,若是先前不知其中的因果,怕是也跟不上他们二人的思维。纵兮与子棠之间的对话总是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默契极好,却又暗自较劲。每一次的对话,且不说当局者如何,只是旁观者便能听得一身冷汗,犹如身在战场。 “槃良使者已至沧阳。”简简一句,他依旧说得风轻云淡。 只是子棠却从中窥得了莫大的危机! 近年来,各国之间的摩擦与战争频繁了,槃良富足却国小,为求于乱世之中生存,槃良使者游说各方,为保持表象的友好关系,要求各方派送质子以保不战不犯。 槃良善机关筑造,天下兵刃莫过于槃良,其出产的每一件兵器都削铁如泥。在这争霸的大时期,兵力便是国力,兵刃之利便是军力之盛。是以,各国暂且尚无法回绝槃良之求。 前阵子,槃良使者已来过洵夏,洵夏特殊,只有两位公子一位公主。公主早在三年前便被长公子云清远嫁漠涟。唯今只剩下云清与纵兮,云清虽不曾登临帝位,却已是默认国主,自不可为质子。而纵兮,便是更不可能了,素来身体病弱,经不得长途奔波。至此,槃良使者最后终未提及公子兮,只是要了位云氏郡主做了王妃。 而如今,槃良使者去了弗沧,弗沧王虚怀濬至今膝下尚无子嗣,那么质子的人选便只能从弗沧王的兄弟中作选。外人或许不知,而子棠心中自是明白,既无损礼节又无害国利之选,那便是众人口中的聋哑愚钝的幼公子——虚怀若。 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弗沧自古信神信苍天,近百年虽有淡漠,却也是信的,若是不信也不会有“祭天”之事。浮云境有“中神传说”,万年来虽不曾有人见过中神神主,中神亦已湮没于洪荒之中,但传说总有其可传之处,浮云境人也都是信鬼神信轮回的。 二十年前便有歌谣“幼子贵,虚族旺”,如此,虚怀若便是弗沧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对于一位国君而言,首之重即为权,他物皆是云烟,凡有害其权威者,必除之。虚怀濬亦不会例外,否则他自小也不会一直疏离打压着怀若了。 因着那句歌谣,纵使虚怀若天有残疾,怕是槃良亦不会有异议。 “质子便是怀若,你可要前往相送一程?”他说哦笃定,问的悲戚,眼里的笑意不知何时黯淡下去,神情寞落哀伤。 身处王室,他自是感同身受。这其间的曲折各有各的不同,原因却只有一个。纵兮是个明白人,怀若敢从天祭之中救出子棠,他自然不是人云亦云中的所谓的愚钝之人。早些年那一句“幼子贵,弗沧旺”之童谣,他不是没有听过。怀若孤身之于弗沧,虚怀濬若想对其动手,须得用心找些个理由,而如今送往槃良为质子,路途遥远,这一路艰辛,此间发生些意外,也无人敢评说。至多弗沧再换个人选,于怀濬而言,怕是弗沧最不缺的便是像怀若一样留之有损国粮弃之有利清净的公子,他又何乐而不为! 虚怀濬乃是西云四公子之一,以孝道传颂,只是自他登临帝位,这位受人称颂的公子便逐步暴露出他的乖张暴戾。他热衷战争,先是征服夙流,后西讨北姜,并与洵夏保持征战。在与北姜的战争中,弗沧处绝对优势,掠得北姜半壁城池,用不了几年,怕是北姜的国土便被弗沧蚕食旦尽了。而与洵夏之战,弗沧处于劣势,自昔年乐阳一战,苍堇臣陡然扭转了局势,近年的战争,洵夏收复失地南水关,并强迫弗沧让出临边一城。 八年的岁月,洵夏虽只征扩一座城池,却也是见得伟业之途。洵夏国力不敌弗沧,为与弗沧全力交战,云清远嫁了公主若兮于漠涟,与漠涟交好,是以漠涟自与洵夏和亲后,便不再滋扰洵夏边境,更无交战。弗沧军力强盛,却自持甚高,低估了洵夏之力,加之上任弗沧王驾崩,星神殿的那位祭司便从此禁了言语,虚怀濬从他那里得不到一丝的天机,如此便造就了弗沧的失利。 连年的失利,虚怀濬不但未休战,反是愈发地嗜战。 如此暴戾,争霸之心尽是无疑,天下百姓算是对其失望了。 以往的谦恭严谨,只为争得朝堂王臣的支持,为得君位,他竟能收敛二十余年的暴戾,怀濬的城府由此可见一斑。他是一个成功的权谋者,权谋者自然要走权谋者的道路。 所以,怀若此行九死一生! 第二十二章、君子于役(6) 是以,纵兮方才会说那样危机四伏的警言。他有意让子棠知道,准其前往相送一程,是怕若稍有迟疑,这兄妹二人便阴阳相隔永无相见之日。相离多年,两心相系,却无缘再见,这样的苦他懂,他不愿悲剧重演在子棠身上。 当年云清突然做出远嫁若兮的决定,他便是连最后一眼都没见过那位深居宫廷的同胞姐姐。他们自纵兮迁居槐阳便未曾相见,听宫里人传说,云若兮容貌与蓝妃甚似,一如纵兮的绝美。可惜,纵兮自始都未曾见过,依稀只能凭着梦中对母妃的印象来想象若兮的模样。 虽不曾相见,纵兮却是真切地感受得到若兮待他的关心。每次云清来槐阳,若兮都会让他带来她亲手做成的檀香香囊,那一针一线绣的特别用心,一如怀若送子棠的心思。若兮知道纵兮自三岁那场病后便一直有头痛病,夜夜难眠,是以选择以檀木调香,以起安神之用。 相依为命的亲总是相似的,那样的情感即使隔着万水千山、经月流年,亦无法割断。 “韵姐姐。”子棠的目光悲伤起来,她无助地望向立于一旁的秋韵。 子棠的悲伤为怀若为秋韵,那些流逝的岁月,往来余生的寂寞,心总是宁静平淡的。只因记忆深处尘封着的不为人知的美好,纵使不再相见,那些回忆也足以伴随自己平静地在红尘中走完一生。 只是,如今这般危机,记忆深处的那个人危在旦夕,她该如何是好! 秋韵一直纹着眼帘静静地听着纵兮与子棠间高难度高效率的对话,此事本应与她无关,而子棠却偏偏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她。 秋韵自是明白子棠的心思,只是纵兮不曾松口,即使她有再多的话也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秋韵抬眼望着子棠,只是温柔地笑,关于此事始终未掷一词。 子棠的眼神暗淡下去,秋韵眼里的哀伤子棠看得见,垂颜敛目间瞟过纵兮的那个眼神虽是不经意,却有着淡淡的无奈。子棠便是明白了,像秋韵这般温柔的女子,在兮王府,名义上虽与纵兮算是师兄妹,却也只是寄人篱下,身份的悬殊时时限制着秋韵的行动与思想,有些事分明早就知晓,却是无了奈何。 纵兮未曾开口,秋韵便不能有自主权。 子棠与秋韵间无声的对话,这一来二去的忧伤与无奈,纵兮尽收眼底。如此一来便解了纵兮心中多年来的疑惑。 子棠生性率直,因着不喜欢纵兮的缘故连带不喜欢整个兮王府的人,对子王府上下虽不曾有刻意的疏离,亦不曾有刻意的热情,冷冷清清一身傲骨便让整个兮王府的人惧她三分。因着不喜欢,所以无所谓,那些人再如何地冷眼相对子棠始终未有丝毫怨愤。这些年,她一直都是静静地待在子衿苑,不与外人来往。 然而,她却是与秋韵亲,甚至见着秋财也一改平日的清冷,连说话的语气都轻快了许多,尤为在她笑的时候,真个人都能放出光来,连带着周侧的一切都为之动容。她第一次见秋韵,是在被告知宁梧的死讯后,强忍泪水的她,一见着秋韵便扑在她怀里恨恨地哭,不再有丝毫的戒备。后来的日子里,纵兮便从她与秋韵的相处中发现,这个一身傲骨,总是横眉竖眼的流亡公主骑士可爱地紧,她善言辞,生性活泼,甚至骨子里还有些许地狡黠,而平日里的冷漠是她刻意的疏远。 纵兮不是没有查过秋韵的过往,即使他不查,云清也会代劳,纵兮身边的人,云清是一个都不会疏忽的。秋韵随其祖父秋财乃是从放出迁至洵夏,秋财的背景,纵兮了如指掌。因着子棠的缘故,纵兮后来又让人去查了秋韵的详细情况,传话者只说往昔秋财入宫侍活 帝带着秋韵,日子久了,秋韵曾与宫中的几个孩子玩的好,至于那些个与她熟络的孩子是谁,便是查不清了。 子棠的情况,纵兮自然不会不了解。自子棠与秋韵第一次相见,那样的熟络,纵兮便是知道她们从前定是相识的。如今,有涉及到怀若的情况,子棠看秋韵的眼神,秋韵眼里的哀伤与无奈,还有那种隐忍的情愫,在一眼相视中尽显无疑。 袖间的玉指紧紧地扣了扣,纠结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纵兮便是豁然开朗了。 “尽快决定,我可作安排。”纵兮缓缓开口,吐字清晰。他一拂袖再度踱步出门,如此,便不得不做些什么了。 “你可以的对不对?”子棠一把扯住纵兮的衣襟,她仰头望他。阳光照射到他脸上,那一刹,子棠顿觉晃了眼,这位胭脂一般的男子竟也玉面生辉、龙章凤姿! 纵兮滞了滞,随即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道:“阿衿是高估先生我了。”他笑得落寞,说得字字艰辛,任谁都相信,他确是无能为力。 子棠问出的那一句,等待回复的不仅仅是子棠一人,还有秋韵。那一瞬的停滞,于秋韵而言仿似经历了天荒地老,最终却依旧没有得到所期望的答案。紧扣的十指无力地松懈开来,如此便是无力回天了。 子棠问的可不可以,自然不是纵兮是否可以作安排,那样相送一程的安排,他早已应下,否则也不会提及此事。子棠是过分了,安排一次相见,于纵兮而言怕是也不容易,她竟妄想他出手相救,以护怀若一路平安! 这样的要求,于一个近似被软禁的公子而言,是尤比登天呐! 本就不应有所期待,只是关系怀若的生死,秋韵也便糊涂了。 如此回复,子棠自是不愿接受的,她依旧是不甘心地死死地拽着纵兮的衣襟,直直地望着纵兮,眼里的期待与哀求,丝毫没有掩饰,这一次,她算是示弱了。 抿了抿嘴唇,终究未再掷一词。他不是一个薄情之人,只是这兮王府危机四伏,云清待他戒防甚严,丝毫的差错便会引来云清的猜疑,纵使纵兮他没有争心,到时怕是云清也容不得他。 “可不可以?”子棠再次拽了拽纵兮,身在兮王府,这些年的与世隔绝,纵兮便是她唯一的寄托,纵使心里清楚,也不得不垂死挣扎。 一声轻叹,纵兮回身拨开子棠的手,柔声道:“你知道,当下局势,我不可能做出有害于洵夏的事,这会让云清为难地。” 当下,洵夏与弗沧交恶,虽洵夏处于上峰,但若非弗沧国力分散,洵夏讨不了好。若是于怀若的事上,纵兮插上一手,惹毛了虚怀浚,他一声令下集结全国军力攻打洵夏,到时恐怕云清得焦头烂额了。纵兮之于云清的感情,十年如一日不曾改变,纵使云清防他,他亦无怨。这样的情愫,心思明朗如纵兮又怎会让云清处于尴尬之境,又怎会让洵夏处于不利之地! 所以,此事而言,于公于私,纵兮断然不会插手。 “何况,我确实无能为力。”纵兮补充,他始终浅浅含笑,语气却是极致的无奈。 “那为何这个坠子会在你那里!”子棠紧紧抓住不放,心思缜密如纵兮,若无自己的实力,又怎会弄到这个当日她当出去的坠子。 这个坠子在槐阳城压根入不了贵公子的眼,即使纵兮是槐阳城城主,他人欲巴结这位胭脂公子,亦不可能看上这枚坠子,而这枚坠子却真真切切地在纵兮手中,所以子棠相信,纵兮定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的。 纵兮的目光落在那枚坠子上,敛下了眉目,不再看子棠:“啊衿真是糊涂了,先生我虽没什么能力,好歹也是槐阳城城主,况且这坠子又不值钱,我若出面索回,难道这槐阳城还有人会不给我这个薄面么?” 他说得轻缓,解释得确实在理,却是故意避开了重点,答非所问,又让问者再无法咄咄逼人。一语避过,他自是知道子棠要的不是这样的解说。一枚在槐阳城就算是普通商人都不怎么会看得上的坠子。其中若非有缘故,又怎会入得了纵兮的法眼。他若是无心,莫说会把它如此完美地保存,即便是知道这坠子是她的也不是件易事! 他笑的无害,仿似他说得都是真的一般。 如此,子棠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二十三章,青青子衿 从子衿苑出来,素来风轻云淡的公子兮整个人陷入了阴霾。他心里清楚,方才说的话,子棠是不会相信的,聪慧如她,又怎么会轻易罢休。 只是,若非如此,又该如何? 她说:你可以的对不对? 她说:可不可以? 从不示弱的她,一向嫌弃他的她,在考虑到自己的兄长有生命危险之时,她竟果断地放下她的骄傲,紧紧地扯住自己避之如蛇蝎一般的人,反复地乞求着,眼里的期望胜过以往所有的情绪! 犹记得,以往每次教她武术或是诗词,无论是荀漠还是纵兮待她的要求都是苛刻的。每次由于她不用功或是注意力不集中而出现错误时,荀漠会用那种小指粗细的纸条毫无怜惜地抽打在她身上,纵兮则会用戒尺狠狠地抽打她的小手,而她总是倔强地不吱声,眼泪浯在眼眶内,死活不肯掉下来。她从来不示弱,即使再艰难,她都会死死地盯着纵兮或是荀漠,眼神的凶恶似要把他们生吞活剥! 纵兮最喜欢她那样杀人般的眼神了,一如当年她舍身救宁梧的那一刻,完全像是只炸了毛的小狮子,隐忍着却又丝毫不掩饰她的危险,一旦她抓住反扑的机会,便会一口咬断对方的咽喉。她胸中就有着那么一口气,无论如何折磨,只要尚有气息,她便会活下去。 也因着那样一个眼神,她便从此走进了心里,挥之不去,再往后的日子里,纵兮只觉子棠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能印进他心里,纵使在最为痛苦的时候,眼前都能闪过她故作冷漠的素颜,那一刻心里会平静很多。 纵兮与子棠之间的战争,明眼人都看出来。子棠待纵兮的清冷,甚至说是嫌弃,让兮王府上上下下都为之愤慨。他们自是认为子棠不识时务,纵兮从不曾亏待于她,她若不是冷眼相对便是恶语相向。而纵兮虽不曾恼怒,却也是待她不上心的,疏疏离离,多年来除去教她文书之言,平日里便无话相谈了。最多,纵兮会在子衿苑默默地坐上一阵,坐得久了,下人们也不会在意,因为公子兮好静,而子衿苑素来清冷,来来往往不过是纵兮、荀漠、秋韵。如此,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是纵兮性子好,不惜得与子棠计较,是以把子棠娇惯得目中无人了。 然而,外人自是不知,那些所谓的“疏疏离离,离离疏疏”何是真,何是假,唯有纵兮一人知晓。 子棠的疏离是真,纵兮的疏离亦是真,只是纵兮的真却是迫不得已。他是天下人口中传颂的才德公子,亦是为天下人所惋惜不齿的断袖公子,他爱云清却与荀漠有染,他不近女色却在整个王府供养了近百位面首!他应该如此,不应有作他想。 六月雪眯着眼,纵兮痴痴地笑着。外人道,他定是又想长公子云清了,每次他如此笑罢便会默默流泪,手里紧紧地拽着云清送他的银铃。 待一切安妥,她便不会如此忧思如此清冷了罢。 “阿韵,”立于槐树下,或许是知道自己立得久了,身后尚有一人等待自己发话,纵兮回过神来,薄唇微启,吐字清泠:“你去可有把握?” 隐忍完好的情感,在一个眼神下尽显无疑,心思缜密如纵兮自然了然于胸。 身后一直沉默,不敢有丝毫懈怠的秋韵,听得纵兮突然一言,一时未及时反应,愣了些许方才作出回应。或许过于仓促,或许过于震惊,秋韵一时找不着词,只轻一声:“公子?” “呵,”知道秋韵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纵兮方才一声轻笑,阴霾散尽:“此次怕是伤了堇臣待你的情。” 依旧是答非所问,纵兮是有意避开了。然而,对于纵兮的言辞,秋韵依旧心中大震,不过很快有平静下去。在这槐阳城,怕是没有公子兮不知道的事,就是一只苍蝇飞进了槐阳城,纵兮都能把它找出来,何况是是一个人。幸而,自己没有那个心思,否则纵使公子他再如何良善,怕是也容不得她了。 一语出,震惊后,秋韵自是明白了纵兮的意思。 秋韵待怀若的情,这些年一直都隐藏的很好,若非此次危难,怕是唯有子棠一人知晓。自八年前,苍堇臣随云清来过槐阳,便是待秋韵一见钟情。此后每年,即使战事万分紧迫的时候,他都会抽出时间秘密来看秋韵,即使是匆匆一眼,他便是很满足。 只是,纵兮看得出来,秋韵待堇臣是不上心的。多年的追求从来只换得秋韵礼节性的浅笑,甚至连一语关心问候都没有。然而,那位刚毅深沉的少将军,仿似着了魔一般锲而不舍。 堇臣每次来,从不曾惊动兮王府任何一人,他直奔秋韵住处,除去秋韵,无人知道堇臣的到访,这事秋韵为防着生事,连子棠都不曾告诉。 只是如此,时间久了,纵兮便是有怀疑和愧疚了。算一算,秋韵应有二十三岁了,这个年龄,平常人家的姑娘怕是儿女都该成群了。而秋韵却待一个对自己矢志不渝的男子如此清冷,甚至丝毫不为自己的婚事劳心,这只能说明她心里是有人的。 见着秋韵一直未出阁,就是兮王府的人都替她着急,开始的时候也有人介绍,不过时间久了,也就没人来讨没趣了。他们私下里都议论,或许是韵姑娘心仪公子兮,所以一直迟迟不肯出嫁,毕竟像纵兮这般绝色的男子,天下恐怕没有一个女人不被他倾倒,即使如秋韵这般端庄大方、知书达理的聪慧女子也不能免除! 第二十四章、青青子衿(2) 为这事,即使是纵兮,刚开始都信以为真了。犹记得,堇臣与秋韵的一次独处,那个时候槐花开得正艳。槐树下,堇臣紧紧地拉住秋韵的胳膊,他是想要她跟他走,即使不跟他走,离开兮王府也是好的。他是考虑到纵兮与云清之间的利害关系,怕是这些年云清要采取些措施了,堇臣不欲牵连到秋韵,那一次方才会如此坚决急迫,一向沉稳内敛的少将军竟冲着自己视如珍宝的心爱女子大了声音。 然而,秋韵却依旧温柔地浅笑,缓缓拨开堇臣的手,轻道:“多谢少将军错爱,只是韵儿待公子的情早已胜过一切,能待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韵儿就很满足。少将军以后还是不要来了,韵儿怕是还不起将军的情意,若是被别人看见也不好。” 她说得决绝,眼神的认真与坚定,任谁都相信,这位温柔如水的女子是真爱那位胭脂一般的公子。 只是,唯有不远处的胭脂公子看出来破绽。她说得认真,不容质疑,也正是因为太过认真,认真到语气与眼神里除去认真不再有任何的温柔。是纵兮过于了解秋韵,还是堇臣太不了解女子,单只从一个痴情女子的视角出发,在谈及自己心爱之人时,心里面想的也因该是心爱之人,那样的温柔从心底发出,岂能轻易掩盖? 然而,秋韵在谈及纵兮之时,没有任何的温柔! 那一刻,纵兮释然了。他终究是良善的,对于秋韵心中的那个人,纵使有着隐隐地质疑,沉重的负罪感却依旧不减。像秋韵这般的女子,早已过双十年华,她的那份情静如平水,若真不幸为他人言中她的寂寞守闺,单是为他云纵兮,纵兮怕是此生不安。 这世间,什么都可以欠、可以利用,唯有情不可以,尤为待自己情深女子的情。如秋韵这般外柔内刚的女子的情,一旦染指,伤人伤己。 秋韵与堇臣是同一类人,认准了便此生不悔。堇臣待秋韵是真,这样的情意怕是连云清都被瞒过了,毕竟他还是顾虑到纵兮与云清的关系。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最多停留从未超过一炷香的时辰。有时候,甚至只是静静地站在一处看上一看便立即离开。 堇臣是洵夏的少将军,边关战事连年吃紧,没有让这位少将烦心。而然,在这艰难的岁月里,这位少将亦对心爱女子念念不忘,即使只是一眼,便可解相思,即使连心爱之人的一个眼神都没有,只要知道她是好的,他便是安心的。 他以为他瞒过了所有人,殊不知,每次前来,纵兮了如指掌。之所以没有拆穿,是为了成全秋韵,成全堇臣的真情,亦或是为了试探秋韵,利用堇臣。 自古政治无道德,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守住自己的心,尽最大的可能去成人之美,若是做不到,也无能为力。 此次,之所以一言道破,只因危难之际,如履薄冰。为了子棠此行迫在眉睫。子棠心里随肯定纵兮有能力就怀若,那却一直只是她的直觉,到底如何,她从不曾见过纵兮真正的实力。是以,在纵兮回绝后,她并未再强求。只是,心里总归是不喜欢的。然而,她却不知纵兮的忧思,若是失败,关乎整个槐阳城的生死存亡! 纵兮不想辜负子棠的期望,为今之计,唯有放弃秋韵,福祸自保。这一计,怕是上上之策了,虽然放弃了秋韵,与秋韵而言却也是成人之美吧。她心中对怀若有着念想,自离开弗沧,两人已有十余年未见,若是不让秋韵前往,怕是他们二人今生不得再相见。如今过去,即使身处险境,与心爱之人共赴黄泉,也不为乐事。 至此,该如何行事,纵兮所能提点她的也只此一言。 这一步棋走得甚险,纵兮的眉头蹙到一起,无论成败皆合他意,心中却又有所遗憾。 听着纵兮提及堇臣,秋韵不得不露出苦涩的笑意,如今这一步怕是真要亏欠他了。以往他的一往情深,与秋韵而言是你情我愿之事,她倒未觉得有何亏欠。只是,这次若是失败,便是不得不利用他的深情。从道义上讲,这是不对的,秋韵有愧疚,只是一切都是为了怀若,便又当别论了。 “为何不与阿衿直言?”秋韵不解。既然纵兮决定出手,为何又要如此决绝地回绝子棠,依着子棠的性子,虽不会怨他,却是更不喜欢他了。 一声轻叹,纵兮缓缓道:“这些事我皆不欲为她知晓,你明白么?”只是宁梧、虚怀若和虚子茉之事便已让她忧思成疾,若是再让她承受他的忧思,教他如何忍心! 秋韵温柔地笑,带着几分心疼,叹息道:“公子待阿衿的好,怕是那已经走进死胡同的傻丫头是不会知道的。” 纵兮沉默下去,她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自己的身子,纵兮心里明白,大限将至,病发得愈加厉害他今生给不了她任何承诺。何况,他还是她名义上的师父,这样困扰的情愫就让他一人承受好了。 “她心里有宁梧就好。”再大的苦涩,出口依旧风轻云淡,浅浅地笑,是莫大的温柔。 秋韵的目色亮了亮,薄唇只是动了动,终究未再多言。 因着宁梧的死,子棠怨了纵兮多年。只是纵兮不知,子棠待宁梧的情真的只是兄妹之情,而绝非他所想的那样。 两人的对话便如此告一段落,风轻轻地吹,槐阳城的铜铃仿佛也感受到了纵兮的悲伤与绝望,发出呜咽声。六月雪像极了冬日的落雪,亲吻着这位绝世无双的胭脂公子。 泪“嗒嗒嗒”地落下,滴在手背上,灼伤了肌肤。 秋韵缓缓抬起敛下去的眼帘,远处一黄袍男子徐徐而来。 第二十五章、青青子衿(3) 那男子是云清早些年指派过来的,叫什么名字,纵兮已经不清楚了,也只初来时提过一次。后来纵兮嫌他名字不够雅致,便为其改名曰“桑汐”。当年云清留下他,美其名曰负责纵兮的安全,实质如何,纵兮心中自是亮堂。 当然,云清放在纵兮身边的人不止桑汐一人,明着行监督之职的还有兰舟和风玉。经过纵兮常年的观察和荀漠有意无意的试探,这三位应该都是经过严格特训出来的,功夫不在荀漠之下,皆是当今西云大陆上一等一的高手。 看来,云清花在纵兮身上的心思还真是不一般。 因着云清的缘故,这些年纵兮并未染指这三个人。表面是对云清的尊重,毕竟是他的人,作为兄弟的纵兮,虽传言是断袖,却也不能过分。但,实则乃是对这三人的防范,人纵兮他可以放在兮王府,至于如何安置便是纵兮自己的事,此也未拂了云清的“好意”。 桑汐是荀漠最不喜欢的一位,这个人活得太认真拘谨,表情过于木讷,处事最为严谨,是三人中为最内敛稳重,也最为难以应付的一个。用荀漠的话说“这个人整天一副死人表情,活活像是棺材里面倒出来的僵尸,平日里无语,走路无声,连带着看人也像在看死人一般”。 荀公子说话向来口无遮拦,说这话的时候,桑汐恰好在不远处,荀漠用余光偷了他一眼,无疑,桑汐还是回敬了他一个“看死人”的眼神,什么也没有说。 “看死人”的眼神是桑汐领悟出来对付荀漠最好的法子,荀漠多话聒噪,嘴皮子利索刻薄,平常人说不过他,若是与他对阵,只会落败而逃。而像桑汐这种不多言的人,更不可与荀漠在嘴皮子上对弈。唯一之策便是无言以对,用淡定的眼神杀死他。 这一招屡试不爽,荀漠见到他便火冒三丈、七窍生烟,再多恶毒的言辞,却是无可奈何。日子久了,两人很默契地各自回避,大有一种“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事态。为此,纵兮曾调侃荀漠“这兮王府也只有他治得了你了!”。而荀漠厚着脸皮,拍案而起,郑重其事道“那是我不与他这种小人一般计较!”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歪着头,脖子上的青筋迸出,眼神里的认真仿佛真了一般。 那副神态很憨很白痴,纵兮心中大乐,却未在脸上表露出来,免得荀大公子找他发飙,他那一副身骨哪经得起荀公子折腾,还不活活被他拆散了!拆散了不要紧,反正身上的病痛较拆骨离肉也好不到哪里去,关键是荀公子拆了不负责安回去! 不过那一次,我们的荀大公子错了,他的“背后中伤”依旧变成了“直面抨击”,然后一如往常地被当做“死人”给看了。 桑汐在一步远处止步,定定地望着纵兮与秋韵,那眼神里撩不起半丝的波纹,似要把二人洞穿,却又更似早已知晓二人心中所想,只待从实招来。 “桑公子。”秋韵浅笑施礼,方才的情绪早在桑汐出现在抹角处就已收拾干净,屈膝一礼恰到好处。 “在下恰巧路过此处,不想韵姑娘也在此,真是巧。”桑汐笑言,一语掩过所有动机与猜疑,算是对秋韵的回礼。目光沉了沉,落在纵兮身上,再次走进一两步,道:“公子身体不好,不应在这风口处站,公子还是早些时候回去吧。” “云清都不放在心上,你又在乎什么?”纵兮抬眸,泪仿佛是断了线的珠,迎风落下。他说得柔声,语气却带着莫大的嗔怪。 桑汐蹙了蹙眉,这位仲子实在是……他找不找一个词,是很无奈的。有些事,纵兮他不知,即使是他桑汐也从不曾真正知晓过云清,那些尘中往事,因果恶孽,怕是只有云清一人知晓。可是这位仲公子又是如此软弱似如女子,性子虽好,为人良善,却有着致命之癖好,这样的公子如何能成大事? “长公子自是疼惜公子,只是公子还需自爱。”他说得清楚,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些许的不满。言下之意便是告诉纵兮:长公子是真待你好,你也要懂的自重,切莫夜夜沉迷于声色,此只会丢了长公子云清的脸。 “呵,”纵兮痴笑,敛下眼帘,落寞笑道:“我都快死了,他都不来,难道这就他的疼惜?终是比不过他的大好河山!”他说得凄楚,满腹幽怨,任谁都无法想象,方才这位胭脂公子还风轻云淡地谋划着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而此刻竟哭得梨花带雨,似如闺中怨妇。 面对纵兮如此直白的嗔怪言辞,这些本不该出自纵兮之口的言词,这些颠覆了伦理纲常的言词,桑汐终究还是不曾适应,他只是静默地看着纵兮,不置一词。 “公子,长公子回来的。数月前,桑公子已经传书长公子,想必是长公子近些时候脱不开身,是以迟了。”适时,秋韵上前扶住纵兮,柔声安慰。 今年,槐花的第一个花季已过,云清却迟迟未来。战事紧张,天时不顺,怕是云清在就焦头烂额了。若非为了蓝妃之死,纵兮定是不惜得洵夏那个帝君之位。 纵兮拭去泪水,一声轻叹,仿似来自天际,飘渺得不再真实。 “怕是等不到了……” 他转过身去,寂落地自行打道回寝室,消瘦的身子裹在宽松的锦袍之中,单薄得令人疼惜,仿似只要风轻轻一吹,他便会随风而去。 望着纵兮独自离去,桑汐的嘴角抽了抽,眼里的阴霾更深,终究未在说什么。他就这样离去,幽幽怨怨。这些年,云清让他们待在他身边,希望能够洞察这位仲公子的丝毫举动。可是,结果无疑是徒劳的。这位仲公子平日里出去作画吟诗,剩余的时间便是待在寝室鬼混,丝毫不再乎外面的世界,七国的危机与战乱根本入不了他的心。 失望,云清失望了十余年,这些年怕是等不及了。 第二十六章、青青子衿(4) “桑公子,长公子何时能来,我怕公子他……”秋韵敛下声去,长此下去,纵兮定是相思成疾。 桑汐抬眼望秋韵,眼神凌厉地似要把她千刀万剐,良久,方才敛下厉气,笑着扔出一句:“韵姑娘还真是有气度!” 藏于袖间的玉指微微一颤,此言无疑暗含讽刺。兮王府的人私下里公认秋韵心仪纵兮,桑汐亦不例外,而纵兮的一颗心全系于云清,此刻,这位深情的女子竟为了自己所爱的男子期盼着一个不该来的人到来,如此岂不滑稽讽刺? 秋韵浅浅一笑,以示接受不晦。 见秋韵如此受之坦然,桑汐只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桑汐对于纵兮的龙阳之好以及伦乱之恋无疑是持否定态度,这一点,纵兮自是清楚。只是令纵兮一直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云清会放桑汐这样长满刺的人在自己身旁。作为一名细作,桑汐的实力与心思是合格的,只是太过碍眼,不懂收敛自己的气场,凡是有心思者,都会防他。 这样的人,如何做细作? 秋韵嘴角的笑意渐盛,这世间,有些人心思是缜密,然而终究逃不过失败的下场,谋划再多,终究是竹篮打水。 一声轻笑,秋韵亦转身离开。三日,三日之内必须赶至怀若身侧,否则他便是孤身犯险,生死之际,已容不得任何迟疑! 只是有些事必须与子棠言清。 再次回到子衿苑,子棠正一个人独自在屋中下棋,服过姜汤,她的气色渐转。眉头紧锁的她,别有一番小家碧玉之风韵。 “阿衿。”秋韵快步进门,随手掩上门,往常子衿苑的门是不会刻意掩上的,纵使有些事该回避外人,纵兮亦不曾让子棠掩门。纵兮的松懈让秋韵不解,但他与荀漠皆不在意,秋韵也便没什么可以担忧。只是此次防的不是外人,恰是纵兮与荀漠! 最后一次的谈话,怕是纵兮不许,却也为他好,算是自作主张了。 “阿姐?”子棠抬眸,从地上爬来,过去拉起秋韵的手,道:“胭脂可有为难阿姐?”私下里,子棠惯称纵兮为胭脂,算是对他生动形象地描述。 秋韵听得子棠这般称呼纵兮,一如往常地浅笑,柔声道:“公子温和,怎会为难于我?” “他没知道什么吧?”子棠拉着秋韵沿桌几坐下,对自绕到对面。 “不曾。”秋韵拂了拂袖,轻轻缓缓,出口便是将真相隐瞒了过去。秋韵明白,若是纵兮没有看懂什么,他便不会派自己前往,此次也便是特意成全。 “没有便好。”子棠舒了一口气,为秋韵斟上凉茶。“别看他一副无害的模样,本质与荀漠一样。” “阿衿,”秋韵顺着子棠方才摆开的棋阵,落下一子儿,柔声开口:“为何如此肯定公子会有实力救怀若?”纵兮的事从不曾向子棠透露过,为了保护好她,纵兮几乎把她“禁闭”了。 “直觉,很灵的,从小我就能隐隐地预知一些事,虽不能确定,但总能真切地感受得到。这些年,愈发觉得胭脂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是此言出自他人之口,秋韵或许会一笑置之,而此言出自子棠之口,秋韵却是信的。犹记得若干年前子棠因被六月雪的茎蔓割破了肌肤,一滴血落在枯死的藤蔓上,这一年那株枯下去的六月雪竟逆反了时节,再次盛开了一地,鲜红鲜红如血一般的六月雪,甚至连纵兮都为之惊叹。 如此地诡异,一滴血的力量,竟能扭转了节气时顺,这样的女子怕是与弗沧的祭司一般,身负灵异。 “阿衿聪慧,却是遇上了公子,你自然便是不了解他了。”秋韵轻缓吐字,说着一半,话锋却陡然一转,另启他话:“阿衿有双九年华了吧,该是女子出阁的时候了。”她温柔的看着子棠,彷如以为慈母,在为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而劳心着。 听得秋韵一言,子棠“扑哧”一声笑出来,一抬眼却撞上秋韵满眼的认真,本欲打趣她的话一下子被吓了回去,脸一红,羞涩道:“阿姐又取笑我了。”她的头埋得很低,恨不能躲到桌几下面去,她一眼便是知道,此次秋韵并非在与她玩笑,而是认真的。 “我们的阿衿如此聪慧懂事,这世间怕是只有公子他配得起你。”秋韵伸手捧起子棠的脸,认真地端详她。 “阿姐……” “阿衿,”未待子棠启齿,秋韵拦下她:“这些年你一直在留心公子,你可问过自己的心?你可明白是怎样的情愫让你待他如此关注,又是怎样的心情让你待公子的不良癖好怨恨不已!你不是个爱较真的人,可你带公子的要求已值苛刻,你容不得他有丝毫的瑕疵。这些,阿衿心里明白的。” “阿姐……”子棠敛下目去,这些她从未想过,只是经秋韵这么一点破,子棠立觉或许是那么回事。这些年,她的世界里只有纵兮与荀漠两个男子,荀漠与宁梧性子相似,子棠待他自没有那个心。而纵兮,虽似如女子,有时候却更是个谜,引得子棠待他移不开眼。这个被她私底下称作“胭脂”的男子,每每在子衿苑小息的时候,眉宇间都会流淌着淡淡的哀伤,嘴角却依旧微微上扬,风轻云淡中是割舍不掉的愁绪。那一刻,这位胭脂公子的神态气质一改以往的柔弱,那张胜绝女子的脸上找不着丝毫女性的气韵,龙章凤姿的他温文尔雅、温润如玉。那个时候,在一旁的子棠会闪了神,陷入久久的痴迷,是以她相信这个男子绝非一般! 然而,每值夜幕,这位良善的公子却又恶劣了,纵情声色仿似成了他的必修课。那个时候子棠恨极了他,恨不能冲出去,一把揪起他,把他扔到水里漂白。 这样的心思若是不曾动心,又何来这揪心的怨恨! 一如秋韵所言,子棠聪慧,无需细想,她心里明白。只是,话说出口却是另一番光景:“怎么可能……他只是个胭脂……”她说得落寞,打死她,她也不会承认,她竟然会为这个胭脂男子心动。 第二十七章、青青子衿(5) 如此地神态 ,秋韵自是明白了子棠的心。她浅浅一笑,随意抓起棋盘上的棋子,轻轻握在手中。棋盘上的棋经她这么一抓,全盘皆是乱了阵法,零零散散地错了方位。子棠心中终究是在意纵兮的癖好,纵使明白自己的心,她也不会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不爱女人的男人。 “阿衿有时候也很笨呢!”秋韵温柔笑道,语气却是释然了,带着浅浅地打趣之意。 然而,子棠的面色却是惨白,目色一沉再沉,不为一盘乱去的好棋,不为秋韵的打趣,只为随着秋韵风轻云淡的话语,方才落入她手中的几粒棋子竟在瞬间化为粉末,黑白均匀相混,在秋韵纤细的指间“簌簌”洒落。 这是怎样的武术修为! 这样的武术修为或许并不可怕,荀漠亦能做到,可怕的是这个人居然会是秋韵! 秋韵,一个端庄大方、温柔如水的女子,这个女子任谁看了都想保护一辈子。她的眉眼眉角都可以挤出水来,柔弱得仿佛连纱都拿不起。然而,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在瞬间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这千年寒石做成的棋子化作了粉末! 连秋韵都是这般深藏不露,甚至一直不曾告诉自己,那么,这个兮王府还有谁不是身负才能!还有多少事,是她自己不敢想象的! “明白了么?全是假的呢!”秋韵一拂袖,粉末撒了一地,她含笑望着子棠。 子棠嘴角抽了抽,终究无法扯出笑容,只能颤抖着声音:“还有……还有多少我不知道?”她死死地盯住秋韵,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只知道这些而已,公子不让我们告诉你,今日也怕是违逆了公子之意。只是……阿衿,这些事若是我不说,怕是无人再会告诉你了,阿姐是怕你与阿姐一样到死都不能亲口告诉自己心爱的人你有多么爱他,或是听他说一句缠绵之语。”秋韵说得苦涩,一改昔日的温柔,眼神里尽是决绝。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子棠敛下眼帘,听到秋韵说这般的话,心中所有的猜疑终于豁然开朗了。然而,想到纵兮对他的隐瞒,不免又觉失落,全然没有注意到秋韵的神色。 “阿衿,以后阿姐若是不在了,凡事就与公子说,公子心中有你,自不会亏待于你。公子也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强,你不必为他担忧。公子他身子不好,切莫如以往一样在给他脸色,毕竟两个能在一起是不容易的。阿衿,以后要照顾好自己才是……”秋韵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泪无声无息地落下,若还有割舍不下的,那便只有子棠了。在这个兮王府,纵兮不能明着待子棠好,荀漠也一样,有些事他们也很无奈,能照顾子棠周全的,也便只有她一人,若是她不在,子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听着秋韵的话,子棠只觉心里“咯噔”一下,似有什么东西凉了下去,隐隐地有着不祥的预感。 “阿姐要去哪里?”子棠一把握住秋韵的手,仿佛一放开,她便会消散。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既然隐瞒了这么多年,若非有事,秋韵断然不会忤逆纵兮将这些她从不曾知晓的事告诉她。 秋韵轻轻拨开子棠的双手,缓缓起身,一声轻叹,道:“阿姐出一趟远门,得去办点事,快则半月,长则三五个月。阿衿不必担心,阿姐会照顾好自己,只是阿衿也许照顾好自己,不要让阿姐忧心。”她不能告诉她,她是要去到怀若身侧,那样的危险,子棠绝不会让她一人前去。纵兮答应过子棠,会让子棠见上怀若,适时若有机会那便还能相见。只是,不知苍天是否会垂怜。 子棠的目光落在秋韵修长的十指之上,那双手一如纵兮的双手,纤美如玉。只是,这双适合调琴的手,竟在瞬间将千年寒石化作粉末!八年的隐瞒,丝毫不露声色,即使日夜相伴,亦是毫无破绽。子棠甚至从不曾怀疑过秋韵的真,只是到头来,只她一人是真,爱恨嗔痴怒唯她表现得毫不掩饰,他人都是假。 “那双手染过血了吧?”失神良久,子棠怔怔开口,说出这句话时,精气仿佛一下子被抽干,整个人似乎萎靡下去。她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天地顷刻崩塌! 她便是如此,在乎的东西很少,但是只要是她在乎的,她便希望是完好的。万事最为重要的便是人,生命存在的同时她还要求没有瑕疵。在子棠看来,秋韵与纵兮应该是一样的,圣洁如玉,犹如天上的仙人。只是,原来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欺骗与失望的情绪蒙蔽了子棠的心,这一次她不再警觉,或许是从心里还是信任着秋韵,对于她的风轻云淡,她竟真的以为她只是出一趟远门! 秋韵扯了扯嘴角,终究笑不出来。她知道自己在子棠心中的地位与形象,只是这些都已经成了让子棠失望的缘由。这一身武艺,她从修罗场归来,怎么会没有染过鲜血! 子棠心里是明白的,不答便是默认。 爱之深,责之切,怕是子棠的难过不亚于知晓怀若即将远赴槃良的消息。 然而,幸是如此,否则聪慧如她,定是捉住个一言半语,也便知道了她的危险。 “为何不早告诉我,为何一直相瞒?胭脂不肯告诉我,我无话可说。只是阿姐……难道阿姐也与胭脂一般,认为子衿只是个高贵的公主,承受不起你们的艰难?!”很快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子棠的双眸亮了亮,原本如琉璃一般的眸子,此刻更是亮得惊人!她薄唇微启,字字切齿,是莫大的责怪。 秋韵哀伤地望着子棠,这位容易走进死胡同的姑娘,这一次终究还是钻了牛角尖。她是错怪纵兮了,不是以为她承受不起,只是纵兮舍不得她趟这浑水。 那就如此吧,只要她不再厌恶纵兮,那所有的一切,这个姑娘定是会搞明白的。 第二十八章、胭脂佳人 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大雨瓢泼。槃良与驷水湖乃为西云大陆的心脏,弗沧算是处于西云北方,沧阳城四季分明,不比槐阳四季如春。 正值六月,山雨忽来,去时也果断。 沧阳宫外,槃良使者静候于车驾旁,等待着天赐的王牌质子。无声地等待,已有半个时辰,在这恶劣的天气里,若非为了多年前的那一句“幼子贵、虚族旺”,还真不惜得带这么一位愚钝的公子回去。 弗沧的少公子虚怀若出去体态龙章凤姿外,别无他长。且不说他天资愚钝,单是这天生残疾便不见得有何作为。而槃良王后青音在临来时却指名要求他们一定要将怀若带往槃良,幸而弗沧王不待见怀若,如此想到一块儿,便也就没有多费周章。只是,这位少公子却是麻烦,临了临了还得去见一个叫“息华”的侍神者,此一去便已近一个时辰。 天生如此,再如何求神,终究是改变不了被摆布的命运。幸而他是一位痴傻的公子,再大的艰辛与危机他都不曾知晓,也便免去了担惊受怕之苦。 星辰殿外,龙章凤姿的公子静静地立于一处,眉目清远,眼帘微敛,看不清目色的变幻。星辰殿内,那个与子棠孪生的女子、被世人奉为煞星的女子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她眉目间含着浅浅的笑意,是莫大的祥和。 虚怀若不明白,如子茉这般良善温柔的弱女子怎么会被预言为虚族的灾难。子茉自小性子软弱,从不与他人争抢什么,生性温和宁静,不似子棠的倔强执拗。如若非要说灾难,怀若宁可相信这个人会是子棠,而绝非是子茉。可是,黎先生竟也认为子茉是煞星。 这个不幸的女子,自八年前便被禁足于星辰殿,不曾踏出一步,偶有相见的时候,也只是隔着门庭遥遥相望,以书传意。可幸,这些年她还有青召祭司陪着,青召除去不让她出星辰殿外,其余待她皆无限制,琴棋书画皆是亲授亲教,待她犹如亲生女儿。青召表面虽是清冷淡薄,实则对其关怀备至。 只是,怀若在此默默地站了近十年,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从不曾逃过他的眼。青召的浅浅一笑,都会使子茉神采飞扬,怕是这些年,青召早已成为她的精神支柱,即使没有他人,只要有他静静地待在她身旁,她都是平静喜悦的。 近十年的岁月,在青召的身上竟找不到丝毫的年轮痕迹,这位似如神抵一般的男子是一如往昔的年轻,也难怪子茉待他…… 一声轻叹,怀若抬了抬眼,伸手去接檐外的雨水,他只希望青召可以守护她一生一世。他本答应过子棠会保护她,只是他如今自身难保,怕是要辜负了子棠。还有子棠,自十年前一别便再无消息,生死未卜,直教人千思万忧。 “公子,我们该启程了。”久久地停驻,身后的侍从早已迫不及待。只是一言出方才想起这位公子是聋哑之人,他背向于他,根本不知他在说话,是以久久没有回应。 无奈之下,侍者只好再次沉默下去。这位痴愚聋哑的公子虽不受待见,却也是一国之公子,心中有再多的不满与不屑,也必须得顾得弗沧国威,不可失了礼节。 星辰殿内,静坐深处的青召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望向一旁的子茉,薄唇轻启,清泠道:“息华,去与他道个别吧,他在外已侯多时了。”他说得轻缓,无悲无喜,一如往常的平静。 这八年来,他一如她一般,不曾踏出过星辰殿半步,甚至弗沧王虚怀濬几次前来求天,他都不曾给过回应。而这一次,他竟主动开口与她说这些书卷之外的话! 子茉心中一喜,随即又一惊,立刻扭头往外望去,只见怀若静静地立于对面的长廊处,他面色温润,略带笑意,眉宇间似是萦绕着淡淡的愁绪。他微微仰面,伸手捉着滂沱的雨水。 “他即将前往槃良为质子,此去千阻万险,危机四伏。你自小与他亲,去与他道个别,算是了了这一段俗世的情缘。”身后再次响起青召淡漠的声音,一语提醒,道尽了来缘去故。 “师……师父……”子茉回首望着青召,因着长年不曾开口说话,一时之间声音沙哑干涩,几近忘记如何发音。 短短几语,只是一念之间,所有的宁静皆被打破,悲喜交加,子茉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十年来不曾踏出过星辰殿半步,每次与怀若相见也是隔着重重花槛遥遥相望,而这一次,青召竟出去相别,这是喜。悲的是,子茉不敢相信此一别竟是如此惨烈。待在星辰殿近十年,看的书不少,自然知道何为“质子”,质子便是在战局紧张时候,弱国为防止大国大军压境而要求大国出王子以为人质作担保,若是大国毁诺,那么质子便会被杀害。 如今,怀若此去便无归期了。 一声“师父”,青召似是不曾听到,只是径自重新拾起书卷,翻过一页。 一声轻唤,只是为了确定青召的决定,既然他不再掷词,便是默认。子茉确定青召有意放她出去,一提裙摆便跑向怀若。她冲进怀若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怀若,近十年的相离,所有的话语与相思都化在声声的痛哭之中。如此一哭,也便将这近十年的修心修行化为一旦,这位被上苍诅咒的女子竟丝毫走不近神的境域! 星辰殿深处的祭司默默地一声轻叹,眉宇间的阴霾深了深。 第二十八章、胭脂佳人(2) 怀若轻轻反搂住子茉,嘴角微微上扬,眼里的笑意荡漾开来。他不曾想,那位深居星辰殿的祭司竟也会怜惜世人的情愫,在离开前能与子茉再次相拥,也算是了了心愿。 “以后哥哥不在,要好好照顾自己,听祭司先生的话。”怀若轻抚着子棠的发丝,口中发出难听沙哑的声音,勉强能让子茉听懂。 子茉抬眼望着怀若,她紧紧地握住怀若的手,急急道:“哥哥不要怕,阿茉去求师父,师父一定有办法的,师父一定会救哥哥锝,阿茉去求师父……” 说罢,她便急切地转身跑向星辰殿,却被怀若一把拉住。他含笑望着他,浅浅地笑,将她缓缓拉近,相拥在一起。 久久地,子茉的情绪在怀若怀中渐渐平静下去,只是无声地落泪。 短暂的相聚,离别是结局,再大的无奈,也不得不放手。不是甘愿,却是为了两人心中的那个人。久久地相拥,他说得清晰,她听得分明。 “阿茉,哥哥必须远行,棠棠还在外面,哥哥必须找到她,她是我们的牵挂,哥哥总有一天会把她带回来,与我们团聚,阿茉要照顾好自己。” 十年前,子棠代子茉沉于沧汚湖底,是怀若偷偷遣入湖底捞起了子棠。若非当年怀若偷偷在沧阳殿外听得青召祭司的预言,亦不会有如此秘密。如今,子棠虽被囚于星辰殿,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子棠,此时听得怀若可借此机会去寻找流浪在外的子棠,自不会再反对。 怀若隐忍的真假,子棠心里自是清楚。只是,她却不知一场阴险的谋划正在朝堂上的那位权谋者手中铺展开来,此一出宫门,便是生死之较量! “息华会为您祈福的。”子茉退开一步,躬身一礼,行的是侍神之礼。她拭去脸上的泪水,收拾好情绪,虽是无奈,却也要做好一个侍神者该做的。 怀若敛了敛眼帘,眼神明灭,变幻万千,只一声轻叹,转身离去。几十年的隐忍,几十年的装疯卖傻,从这一刻起,他便是真正的公子怀若,再无需受到虚怀濬的钳制。在这个宫廷,母妃早在多年前病逝,唯一值得牵挂的子茉虽被禁足于星辰殿,却是安全的。如此,了无牵挂。 莫大的冷意从这位素来痴愚温和的公子身上散发开来,身后的槃良侍从陡然一个激灵从漠然的等待中清醒过来。猛一抬眼,恰好撞上怀若变幻万千的凌冽神色,不禁后退几步,险些无法站稳。那一瞬,这位从槃良远来的年轻侍者陡然发现似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之中被悄然剥开,里面有着令人震撼的事物要疯狂地冲破出来! 犹记得前几日出来到弗沧,弗沧王首次领见这位少公子时,这位已值二十五岁的痴愚公子正在自己的寝宫花园与侍婢们追扑着蝴蝶。他满面笑容,整个人都洋溢着明朗的神采。不过,这样明丽的笑容,任谁咋看都可以看得出这位公子的神情是与常人不同的。他的笑容过于纯真,简单得就像一个年幼的孩童,干净无瑕,没有任何的杂质。单纯之中略带憨态,那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男子该有的气质。 而此刻,这位干净无瑕的公子,眼神竟在瞬间变得如此凌冽复杂,让人望而却步! 如此,青音王后果然早由预断! 稳定好情绪,年轻的槃良使者用余光在身侧的弗沧侍者身上一扫而过,那位迷糊的弗沧宫侍竟是站着睡了过去,连怀若已转身离去,他都没有丝毫的觉察。不禁觉得好笑,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弯弧,随手将那位宫侍拉醒,立即跟上怀若的步子。 宫侍见怀若已走在前面,赶忙清了清脑子,快步跟上。因着时间久了,宫侍估摸着槃良的使者心中应有不悦,快步跑近年轻的使者,赔笑道:“大人切莫生怪,这少公子自小便有从残疾,加上脑子不太灵光,从来便不受待见。在这偌大的宫中,他只与那位司巫亲近,那位司巫乃是韶妃的女儿,当今君上的妹妹,是在八年前被司命大人选中带进星辰殿的,二人虽被分开,但少公子良善,时常回过来探望息华司巫,如今他要离开,怕是公子舍不得。是以才会如此恋恋不舍。” 听着宫侍的言语,再看走在前方的怀若,他步子沉稳,转身决绝,丝毫不见得有何留恋。而那位迷糊的宫侍竟说这位公子“恋恋不舍”,岂不是好笑。 心中觉得可笑,却不曾失礼,满脸笑意,有礼道:“严重了,少公子心地善良,舍不得与妹妹分离乃是人之常情。何况此去路途遥远,不知何时再能相见,相聚片刻也是应该的。” “唉……”听得槃良使者的话,宫侍不禁一声长叹,唏嘘道:“若是这天下没有战争,各国相安无事,天下百姓也就不必饱受这战乱之苦,亲人之间也就不必如此生离死别了……” 年轻的使者只是浅浅地笑,对于这番说辞,他不置一词。西云大陆七国鼎立,各国君主皆欲独霸天下,若要没有战争,除非天下大一统。而一统天下,又有谁能做到? 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这天下国主,哪个能体恤民意,与民同乐? 听着那位宫侍的话,走在前面的怀若目光沉了沉,藏在袖间的十指不禁缓缓扣紧。这天下,众星陨,百姓疾苦,生灵涂炭,当有王者起,雄霸天下。无论是谁,只要能够止息纷争,祛除邪魅,成一家之天下,定当辅之! 第二十九章、胭脂佳人(3) 是雨,无穷无尽,仿似发了疯一样劈天盖地地砸在瓦砾上,发出“啪啪啪”强有力的震撼声。 雨水漫过鞋底,怀若的心渐渐地沉到深处,表面的沸腾永远也掀不起深处宁静。然而,有些人的心却随着滂沱的雨水变得浮躁起来,不宁的心绪愈发地纠结。 宫墙之巅,那位以孝闻名于天下的公子濬冷冷地望着备装待发的槃良使者,目光里的杀意愈发的浓烈。区区一个槃良竟敢威胁他弗沧国,待到灭了洵夏,下一个便是槃良,这天下无人可以阻止弗沧一统天下!到时,他倒要看看所谓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铁城槃良,是如何抵抗他弗沧的铁骑! “君上,他出来了。”正思量着下一步该如何对付槃良,一侍从上前小声禀报。 年轻的弗沧王的目光遂动了动,落在高墙的出口之处。那里一位白衣男子男子款款而来,他面容宁静,分不出悲喜。乍一看,那男子仿似天上来的仙人,干净得犹如湮香山山顶的落雪。然而,刹那的晃神之后,便发现这位公子压根不是什么天上来的仙人,而是这西云最为没落的公子。为了防止他失礼于人前,弗沧王特意多派了些人手侍奉左右,而最为保妥之举便是他竟是由一名侍女牵着而来。 年轻的君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难怪如此规矩,看出丝毫的端倪,原来是慕梨亲自“护送”,她倒是想得周到。 这位痴愚的公子平日里见着谁都是满脸的笑容,他是把这个世界的人都当做了好人。因着他天生残疾,脑子又不是很好使,自小便没人教他礼数,昔日即使见了先王也无所拘束。只是待公子濬上位,这位严谨的年轻君主自幼便看他不爽,是以便对他上了规矩。而承担此项重任的人便是这位行事狠辣的长吏女官——慕梨。怀若惧怕慕梨,只是整个宫里人都知道的事情。传言,某次习礼之时,怀若乘慕梨离开小会儿的工夫,与宫里的侍女玩耍,被慕梨逮住,她当场便将那两位侍女斩杀。至此,这位女长吏便被单纯的怀若公子冠上了“恶人”的称号,见着谁都笑的公子独独见了她不笑。也因着害怕,是以好管教,慕梨的话,怀若从不敢违逆。 此刻这位痴愚公子做得如此得体,怕是慕梨之功。 虚怀濬的笑意更盛,他的目光落在慕梨身上。当年初临帝位,他曾亲自去往边关督战,回朝路上恰逢当时二八年华的慕梨遭人欺辱,一时兴起便让人救了她。经过一番调教,也便成就了如今的长吏女官。 只是可惜,若非当年她受人欺辱过,依着慕梨的姿色,他虚怀濬倒有可能要了她。如今,却只能是一名长吏。 不过也好,绝了待她的情,却也舍得把她当作棋子来摆弄一番,这位痴情的女子至少不会背叛他。如今她随着怀若去往槃良,一来可以打探槃良诸事,二来可以控制怀若,接下来的事无论成败,届时出兵槃良,也便可为他早早地解决了“质子”障碍。如此,便堵了天下之悠悠众口,没有再会来指责他不念兄弟情义。 “公子启程!恭送公子!” 一切就绪,随着宫侍们的恭送声,槃良的队伍便缓缓开动。车窗外的雨依旧滂沱,此次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车内的白衣公子缓缓拉开一点车窗,他隔着瓢泼的雨水侧脸望向宫墙之巅的弗沧王,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随即便逝的笑。 那一瞬,年轻的弗沧王恰好对上那双一如往常清澈如琉璃一般的双眸,只是瞬间的交汇,虚怀濬的气势便被陡然“咔”一声压了下去! 年轻的君主心中一凌,顿觉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了一般,栓腿一软,一退再退,险些无法站稳。身后的侍从们赶紧扶住,关切道:“君上!?” 虚怀濬定了定神,知道自己的失礼,立即调收敛好情绪,再次上前去看楼下的怀若。然而,宫墙下,只有缓缓远去的槃良使节长队,那马车的窗子早已紧闭,仿佛从不曾开启,方才的那一眼对视似乎只是幻觉,虚幻得没有丝毫的真实。 年轻的君主呡了呡唇,敛下眼帘,面色愈加地苍白。方才那一瞬间的对视,他分明从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了与以往不一样的东西,那双澈如琉璃般的眼眸晶亮得仿似要吃人,失去了以往的温暖与干净,无形的杀气逼面袭来,似恐要一招致命! “君上?”弗沧右相池亦见怀濬的脸色不对,上前一步循着他方才的目光望去,却只见缓行在雨中的槃良的使节,不禁皱眉望向怀濬。 缓了缓,怀濬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动了动唇:“我感觉到了他的杀气。” 他说得无力,话音随风即散,却依旧飘进了池亦的耳。池亦是虚怀濬的外祖父,虚怀濬亦是由他一手调教,能登上帝位,可以说全是依仗池亦,所以怀濬也没有什么事情会瞒他。听着怀濬的话,老谋深算的左相的眼眸亮了亮,随即黯淡下去,笑道:“君上多虑了,他不过是一个痴愚的公子,成不了什么气候。若有争心,早在昔年先王去世时就应该出手了,如今已过去这么多年,他怕是有神相助也于事无补了。何况,接下来……” 池亦敛下声去,接下来怕是他有九条命也逃不过的了,夜狼令出,碧落黄泉,追魂索命,终赴轮回。 “最好如此!”年轻的君王将目光望向远方,面色凌厉,杀意怒盛,自幼相处不来,留着他终是心病,即便只是位痴愚的公子,他也是容不得他的。 “君上放心。”池亦展眉轻笑,对于夜狼的实力,恐怕这西云大陆没有敢怀疑,一如没有人会怀疑宁家的财力。 夜狼是在百年前出现在西云大陆的杀手集团,凡是有能请动天狼出手,被锁定的对象在半月之内绝无生还之可能! 第三十章、胭脂佳人 夜狼是在百年前出现在西云大陆的杀手集团,凡是有能请动夜狼出手,被锁定的对象在半月之内绝无生还之可能! 能够请动夜狼是不易的一件事,要的不仅仅是金子,还要看夜狼当家的心情与要办的事情。夜狼做事有两条信条,其一是危及宁家之事一律不做,其二是家主不爽之事一律不做。 鉴于此二信条,有人传言,夜狼组织乃是宁家手下的家业,不然又怎么会万事不忌,唯忌宁家。不过也有人说,那只是因为宁家财大业大,在西云大陆口碑也好,加之不参与历代王者相争,实属西云之桃源,夜狼乃是敬重宁家,是以立下信条——危及宁家之事一律不作。 自夜狼成立以来,他们所做过的事情屈指可数,却无一不是震惊整个西云的。就拿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来说,若非夜狼出手,洵夏的江山早已易主。当年洵夏丞相当权,将如今的洵夏君王流放民间,名为历练,实为流放。后不知为何,洵夏王竟请动夜狼相助,一夜之间,丞相府土崩瓦解,相党连根拔起,不留任何余孽,洵夏王登基亲政。 此给其余六国带来的震动不可谓不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六国君王都是忌惮洵夏王的,天下人皆纷纷猜测当时的洵夏王是用了什么法子请动了夜狼,并由夜狼家主亲自出手。当时的洵夏王无财无势,莫说拿出请动夜狼的见面费五十万两黄金,就是五十两银子,洵夏王也不定可以拿得出来。 各说纷纭,终无定论,后有人传言,当时有手下问家主,家主只浅浅一笑,道:“没有原因,本主高兴而已。”之后便有了夜狼第二条信条,家主不喜欢做的事情一律不做,家主高兴的做的事情,即使分文不收,一样为你办得妥妥帖帖。 如此,夜狼便是更为神秘诡异了。 此次,为了请动夜狼,池亦首先奉上见面礼一百万两黄金,待事成另付四百万两黄金,如此一笔数目不小的挥霍,只为解决虚怀濬心中病痛,在这连年征战的时代,这个钱花得还真是让池亦有点担心。不过,幸而弗沧乃是大国,财力也不是这么容易折损,加之如今怀濬有感怀若之杀气,若是为真,这钱也花得值。 槃良的车队缓缓远去,即使是大雨瓢泼,依旧挡不住这各国纷争的步伐,当然也挡不住这皇室兄弟之间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就在怀若离开沧阳城之际,在遥远的槐阳城,子棠亦是准备秘密出门。之所以要秘密出门,只是希望公子兮不要插手此事,待在兮王府十年,她终究是不了解纵兮。她没有忘记,纵兮曾经跟她说过,只要她愿意,他会安排她与怀若相见。只是,她要的不仅仅是一次相见,若果能够保证怀若的安全,哪怕是一辈子不再与怀若相见,她也是愿意的。 然而,公子兮却不愿意帮这个忙,或许,真是他没有这个能力。既然没有这个能力,她虚子棠也不愿为难他,更不愿他有丝毫的差错。长公子云清把他看守得严,切莫到时不但没有救得了怀若,反是被云清抓住公子兮的错处,如此给了他斩草除根的借口,子棠心里会愧疚的。 是以,此次她必须得秘密前往,不让公子兮身处险境,至于能否救得了人,那便是天命了。 只是,子棠心里依旧很不甘,如此一去便可能是永诀了,虽然在纵兮身边待了近十年,日日尽是咫尺距离,子棠突然发现自己竟是丝毫不了解这个胭脂公子。自己待他明明是讨厌至极,此刻意欲离去,心中却又是如此不能放下。 子棠静静地立于公子兮的寝殿之外,或许应该去道个别的,或许还是应该再去求他一求,毕竟这么多年,在他身边的秋韵都是如此深藏不露,那么他兴许真有覆手天下的本事。 轻轻一叹,子棠终于还是决定走进这近十年来自己从未踏入半步的“污秽”之地。自从住进兮王府,纵兮便是在他的寝室夜夜笙歌,子棠嫌他的寝殿肮脏,所以从未进来过他的寝殿,平日里路过都会刻意绕些路回自己的子衿苑。今日,却是要进去了,毕竟她真是想救怀若。犹记得秋韵出门时,曾今提点过自己,她说过纵兮的实力不容小觑。如此,便是再去求他一求,不论成或是不成,心中也有个定数,丢了脸面也是无妨的。 原来,这人世间真的不是自恃清高,还真是有无可奈何之事,若非为了怀若,子棠是不会在纵兮面前低头的,打死她也不会。 还未踏进纵兮的寝殿,便是听得里面传来靡靡之音。子棠心中祈祷今夜伺候纵兮的不是荀漠,否则该是他们二人同时看她笑话了。 蹙了蹙眉,子棠提步进院,看守殿门的守夜人本欲拦住子棠,一看来者戴的是与公子兮一样的鎏金槐纹面具便是知道是那位子衿苑的活神,在这偌大的槐阳城除去她无人再敢面饰与公子兮一般无二的假面,便也就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地放行了。 过了典门人这一关,子棠的心算是平了平,本以为此时此刻要见胭脂公子,那些人会不允许,没想到却是她错了,想来定是公子吩咐过,否则没有经过特许,谁敢踏进他的寝殿半步? 风轻轻地吹过来,纵兮寝殿的风铃多,此刻风一吹,便是“叮铃铃”地响了个透彻,让人分不清远近。 子棠浅浅地笑,一如秋韵所言,纵兮心中有她,是真待她好。 缓缓推开寝殿的大门,那一瞬呈现在子棠眼前的是一幅不雅之画面,虽然早在子棠的预料之中,不过初次真真切切地见着,还是不由地脸上发热。心中有莫名的刺痛感,那一瞬,子棠险些想要转身跑掉。 第三十一章、胭脂佳人 缓缓推开寝殿的大门,那一瞬呈现在子棠眼前的是一幅不雅之画面,虽然早在子棠的预料之中,不过初次真真切切地见着,还是不由地脸上发热。心中有莫名的刺痛感,那一瞬,子棠险些想要转身跑掉。 不过,最终只是微微一愣,子棠还是跨进了殿,掩上了门,少女的羞涩也逐渐压了下去。 而此刻,寝殿里面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原有的靡靡之音在子棠推开殿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所有的动作都随着子棠的突然闯入而归于静止。 寝殿里面,公子兮被荀漠抱着压在床榻之上,衣袍松松垮垮的似是快要敞了开来。二人本来应该是拥吻的姿势却因着子棠的闯入,二人微微侧头望着她。 纵兮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惊讶,仿似早就料到她会来一般,短暂地一瞥之后,继续勾住荀漠的脖颈稍稍起身埋头亲吻他。然而,能把子棠当作空气的却只有纵兮,殿外面的几个侍奉的“宠姬”却没有再重新奏乐。 此刻,就连荀漠亦不如往常的风流倜傥,一闪而逝的尴尬之色,荀漠下意识地推开纵兮,原有的嬉笑在嘴角缓缓退却。他敛下眼帘,在子棠那里看不见他眼神的明灭变幻,只见他一改往日的纨绔浮躁,表情似是凝重。 毕竟是他们俩名义上的学生与徒弟,这种事情被谁逮着都不会有自在的表情,为人师表的,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典范。 当然,礼义廉耻这种东西在私下里是对云纵兮不受用的。 无奈被荀漠推开,纵兮很是不甘愿,他似如女儿一般怒瞠子棠,极不情愿地起了身子。 “呵,长公子云清倒也不必在边关修建什么城墙了,若是把公子请到边关去,我想他虚怀濬即使再有十年也是攻不下城池的!”咋一听是赞人的话语,只是放话的人不对,放话者的语气更不对,怎么听都听不出有丝毫的称赞之意。 听着子棠的话,纵兮原先的嗔怒倒是没了,反是笑着望向荀漠,道:“荀公子,你看看你调教出来的好徒儿,平日里让你离她远些,你不听。如今,她倒是越发像你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训个人彻头彻尾地没带一个脏字。往后你教我如何管教得住她?” 本是来求助,只是子棠一见着纵兮那般摸样便是忘了初衷,无法控制地讥讽他一遭。如此话一出口,覆水难收,接话者反应又是敏捷,立即便是会了意去,再后悔时已晚矣。 子棠是明摆着讥讽纵兮脸皮厚,暗骂他不要脸,竟然可以当着她的面丝毫不忌讳地做出这等有碍视瞻之举。这一训斥,荀漠不难领会,只是此刻放话的时机场合不对,荀漠一时之间竟没有如同往日一般抓着机会与子棠较量一番嘴上功夫,也未与子棠同流合污去欺负纵兮。他浅浅一笑,个自整了整凌乱的衣裳与长发,挪了挪地儿规规矩矩地坐到了一旁。 见着荀漠如此反应,纵兮很是无趣地收敛了嬉笑之色,敛下声道:“今日暂且如此,你们去外面先候着。” 奏乐侍奉的“宠姬们”听着纵兮发话,没有迟疑,便一一应声退下。 子棠不屑地用余光扫过那些“宠姬”,那些男子一个个长得都是龙章凤姿,只是不知为何竟甘愿在这里做他的面首。 “阿衿有事?”待人退尽,纵兮缓缓开口,音色虽有收敛,却依旧侧倚在床榻之上,姿态慵懒至极。 子棠正眼望向纵兮,他素来如此,即使是在她的子衿苑,他多半也是这般慵懒地躺着,这倒没什么好与他计较。只是,子棠一直觉得纵兮太过清瘦,远远地一眼望去,他那消瘦的身子裹在宽松的衣袍之中,令人甚为心疼。 子棠呡了呡嘴,不置一词,目光缓缓移向一旁的荀漠,子棠知道纵兮一向与荀漠好,事情从不瞒着荀漠,所以凡是他能听能看的事,不会忌讳荀漠。因着此次子棠有事求于纵兮,纵兮不介意荀漠,子棠却是介意的,她可不想这个惯常与自己“明争暗斗”的荀大公子再有什么意外嘲笑自己的把柄。 如此一眼,纵兮便是明白子棠的意思,因着多少料到子棠的来意,便没有为难子棠,而是向荀漠递了个“请”的眼神。 荀漠此时已经缓了过来,接到逐客令他做出一副心疼状,哭丧着脸道:“怎么?连为师也不能听一听你的疑惑?或许为师也是可以帮助好徒儿的!” “你不走我走就是!”对于荀漠的一厢情愿,子棠素来直接忽视的,这些年她可从来没有承认过他们二人是她的先生或是师父。对于荀漠的死皮赖脸,子棠素来也都是快刀斩乱麻的。 “好好好!!为师这就走这就走!兮兮都替小姑奶奶赶人了,为师哪能不走,得罪了好徒儿事小,得罪了兮兮从此不让我入房可是大事……”荀漠夸张地连滚带爬地跑出门,生怕迟了一步,子棠真的会立马抬腿走人。 目送荀漠离去,子棠终于可以言归正传,知道方才得罪了人家,一时拉不下脸赔罪,便也无从开口。 如此为难的神色,入纵兮的眼眸,自是明了清晰。 “若是为了虚怀若之事,阿衿还是不要开口的好,且莫说先生我没有这个能力,即使是有,我也是不能救他的。阿衿是个聪明人,其间的利害怕是不需要先生明说。”未待子棠开口,纵兮便是断然回绝了她,如此绝决,一如开始的果断。 子棠紧紧地攥了攥藏在袖间的十指,这一次她倒是真要学一学荀漠了,将死皮赖脸进行到底:“如何才肯出手?” 而然得到的却是纵兮的一个背影,他翻了个身,面朝里,将背对向子棠。对于子棠的要求,纵兮此刻不想再再多说一个字。 “只要公子出手,阿衿定向公子保证,若是怀若哥哥有朝一日能够执掌弗沧,定与洵夏永世交好,互不相犯。”子棠将目光定定地看向纵兮,里面的笃定彷如她亲自执掌弗沧的大气。 第三十二章、胭脂佳人 默了默,纵兮终究不能冷了子棠,侧过身半坐了起来,轻缓道:“阿衿是说永世交好、互不相犯?呵,犹记得当年阿衿教导先生我时,曾豪气万丈地告诫先生,大丈夫当志在天下,西云战乱,唯有王者起方才救苍生于水火。而先生以貌惑天下,此非男儿之行径。那时,阿衿是想要先生我学学莫氏先祖吧?如今却又说弗沧与洵夏永世交好、互不相犯,此如何能够阻挡得了云清他一统天下之霸业?” 听着这些的话,子棠的目色一寸寸黯淡下去,依着纵兮的话,弗沧与洵夏永世交好、互不相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既然不可能,若他真有能力救怀若,那方才的条件便是不够,除此便是要怀若俯首称臣了。 这一点,子棠不能代为做主。 见着子棠的表情,纵兮自是知道弦外之音子棠定是听出来了,不由地心中竟有喜悦之感。这个女子,虽是不喜欢自己,心思却是可以与自己想通,与她说话既耗心力却又轻松。 忽的,纵兮一笑,缓缓起身,提步而来。 不知纵兮心中所想,惑于他的举动,眼看着前来,子棠一时竟杵在原地,意作“壁上观”。 在隔着不足半臂的距离,纵兮驻足,他优雅地低头与子棠对视,嘴角的笑依旧从容清淡,只是子棠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样的纵兮,即使一字未吐,也总让人无法承受得住他的气场,这样慑人的气场与他的美貌无关,却又因着他的美貌,让人不敢移目。 “真是可幸,先生我不要什么天下,我就喜欢在这槐阳城做我的天下第一美人——公子兮,公子兮也就喜欢夜夜纵情声色。所以……”纵兮顿了顿,修长的手指抚上子棠如墨般的长发,轻轻地绕在指间玩弄,继续道:“即使虚怀若他果真有一日能执掌弗沧,亦是与我无关,所以我也无需他为我做什么。只是阿衿今日开了口,亦是如此笃定先生我有能力相救,那先生我自当舍命。至于阿衿要和先生谈条件,那么先生自是不客气了。如若先生说得没错,阿衿私下里似是称我为‘胭脂’,阿衿甚是讨厌胭脂呢!”说到此,他眼里的笑意盛了盛,轻缓的语调、邪魅的笑容、如实的话语,堵得子棠竟失了辩白的勇气。 “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纵兮一手摘下子棠的鎏金槐花假面,另一只手抚上她的面庞,语气一如先前的轻缓:“卧拥佳人一夜如何?”他含笑对上子棠的眸子,笑得慵懒妖异。 如此轻薄一语,定是激起了子棠的怒气。只是一刹的相视,未待子棠发作,纵兮便一下子放开了子棠,自己一连退开好几步,确定安全方才立稳。他自是知道子棠跟着荀漠习武,她的能力虽不及秋韵、桑汐他们,却也是差不了多少。若是被她拍上一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云纵兮自然不会没事皮痒想挨揍。 “你……”子棠怒目瞠他。 “阿衿无需用礼义廉耻之类的规矩来教导先生,所谓的伦理世俗,先生我不受用。阿衿也无需用什么不中听的词来嘲讽先生,这些年仰慕公子我的人多,却也不乏一些两面三刀之人,再是难听的言语,我也是听过的,听得多了也就一如阿衿所言,先生我若是有幸去了边关,云清他自是不必再修建护城墙的。”未待子棠开口,纵兮便是丢出来一连串的珠玉,甚至把子棠方才丢过来的好言语一同打包又丢了回去。 这一刻开始,子棠总算是彻底醒悟,这个兮王府,嘴皮子最毒最难缠的不是那位玩世不恭的浮夸子弟——荀漠,而是这位在外人眼里素来不多言的倾城公子——云纵兮。所以,日后在这同一屋檐下,定是要礼让他三分的。 听着纵兮的话,里面暗含的苦涩,子棠自是了解的。天下人虽称纵兮为公子兮,是西云四公子之一,只是他这个公子,仰慕他的人多,唾弃他的人更是多。他这般模样、这般性子,所谓的人言可畏,也便是如此了。 目光缓缓地落在房中的香炉之上,子棠不知道纵兮所用的熏香里面到底掺加了什么东西,闻起来竟会有香甜的味道。不过想来,他这个人整日沉迷声色,这种香甜糜烂的熏香味自是适合不过了。 如今求算是求过了,只是他非但不肯帮忙,反是羞辱她一番,也该是作罢了,不能为难他,毕竟他也不过是位被软禁的公子。 子棠敛了敛眼帘,浅浅一笑便欲转身离去。只是,一抬腿却是发现双腿驻立在原地,此刻经不听使唤。原以为是站得久了有些麻木,暗自再一用力却是整个人向地上栽了下去。 那一瞬,子棠的脑子陡然清醒过来,纵兮的熏香里定是下了酥香散,此刻她不仅手脚不听使唤,甚至整个人都乏力犯困了! 纵兮在身后扶住无力站稳的子棠,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四目相对,纵兮浅浅笑道:“七国鼎立,权术相衡,弗沧与洵夏或许有交好之日。如今为了一个虚怀若,洵夏便是要与弗沧结下私怨,既然如此,换你一夜温存也不算为过。”他笑得无害,仿似此刻他真是在为子棠着想。只是说出来的言语,却是要了子棠的命。 如此,谈条件的人是她,提要求的人也是她,然而答不答应却是真的一点都不由她了。不过如若真是如此,也是值得的吧,能够救怀若一命,就算是要她的命,她也是会答应的,何况公子他要的不过是一夜温存。 只是希望云清不会怪罪他才好,若是因此而累及他,那么她一辈子也是不会安心的。想来云清也是不会责难于他,否则他又怎会答应救人。不过素来有龙阳之好的他,为何会提出这个要求? 难道…… 迷迷糊糊地想着,想要问话,却是无力张口了。想到此处,纵兮已将她轻轻地放于床榻之上。子棠吃力地抬了抬眼皮,纵兮依旧是温柔地笑着,一如白日里的温润。 “荀漠!” 第三十三章、胭脂佳人(衣衫落尽) 这个名字一喊出来,子棠陡然清醒了几分,她一把抓住纵兮的手,努力地想要支起身子,喃喃道:“不要不要……” 话未说完,她便是睡了过去,再不知后事如何。 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子棠的脸庞,沿着轮廓最后停留在子棠眉梢处的海棠花上,反复摩挲。他浅浅地笑,这个女子心思敏捷,依着她的性子,如此过分的要求,她为了虚怀若怕是也会答应的。她是打小便是认为自己有龙阳之好,是铁定的胭脂公子,是以她不怕自己待她有非分之想。只是,最后从口中唤出的名字,却是让她急了,她心里有宁梧,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改变,又怎么容得下荀漠,甚至是自己?是迟了,这个女子早早地来到这里,却又有人早早地住进了她的心里,此间来来去去的错过的又岂仅仅是时间? 立于门处的荀漠远远地望着纵兮的神情,那眼里的深情缓缓化作无奈,温润儒雅的笑意也逐渐变作痴痴的苦涩,却是前所未有的的专注。这个男子,近二十年来一直身处百花丛中,身旁从不缺漂亮聪慧的女子,却是从未动情,若不是相处甚深,怕是连他都会认为他是位胭脂公子。曾经也设想,天下会是哪个女子来降了这个似如魔鬼一般的男子,今日所见,虽不讶异,却是有隐隐的心痛。 一声轻叹,长舒出一口气,便是释然了,荀漠缓缓走近纵兮。 “你猜她里面还穿了什么?”听着脚步渐进,纵兮没有回头,边说着边伸手解开了子棠的裙带。 缓步而来,衣衫落尽,曝露在眼前的是一袭黑色的夜行衣。 “她这是要去哪里!”目色沉了沉,连声音也沉了下去,一改往日的嬉笑快朗。以往,子棠出门从不需如此,今日竟换上了夜行衣,想必是要出远门,也定是纵兮所不容许的,也难怪纵兮会对她下手。 一语出,便是知道多此一问,不由低语道:“那她先前为何要拒绝你的安排?”纵兮原是答应过她可以为她安排,让她去见虚怀若一面,却被她一口回绝了。只是,既然回绝了,如今为何又要偷偷前往? “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她,我便告诉过你,这丫头不是个听话乖顺的主。看来,这些年,你终究还是不够了解她。”纵兮缓缓起身,赤足而行,及地的长发松松垮垮地绾了个结披散在身后,宽大的袍子包裹着消瘦的身子,美目间凝重的神色敛尽了白日里那种女子的病弱娇柔,此刻的纵兮虽是懒散,却是隐隐地散发着宏混的帝王之气,即便是亲近如荀漠,此刻竟也只能不动声色地避了他的锐气。 推开窗门,久久地立于窗前,窗外的六月雪零零散散地飞进来。修长的手指轻叩着窗木,来来回回,不知疲倦。 荀漠不够了解子棠,纵兮却是了解的,子棠心里盘算什么,纵兮自是清楚。今日若是求他无果,转身她便会亲自前往弗沧了,是生是死,她终究是要与虚怀若共进退。之前之所拒绝,只是因为她不确定他是否会因为帮助她而受连累,此次前来做最后的尝试,若是他不能够保全自己,她怕是也不会轻易接受他的帮助。即使是应证了她心中所想,想来按着她的性子,也会陪着他一起前往,纵使轻重有先,她不会容忍别人为了她而身处险境,救了该救之人,她自会还上该还之情。 然而,纵兮又怎么会让她身犯险境! “笃”一声重叩,纵兮一手紧紧扣在了窗框之上,原先来来回回的叩木声也骤然停止,缓了缓,轻道:“这几日你看好她,切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其他诸事,你自己多留意。” “此事我去一趟就可以了。”荀漠显然是不赞成纵兮的某些做法了,身为至交,不许之事也自然无需藏掖在心中。 纵兮转身看他,四目相对,他浅浅笑道:“那由我来守着她?若是月圆之夜你回不来,我对她下手了怎么办?你可轻易与我善罢甘休?” 方才荀漠的眼神,或许子棠看不清楚,但他云纵兮却是看得真切。子棠进门的那一刹,荀漠眼中所有的又岂仅仅是尴尬,那里面的惊慌失措,甚至是转瞬即逝的怨恨,无一不是切切实实地落在他眼中。这些年,外面流言虽多,子棠却是从未真正的见过他们二人的床榻之事,荀漠自是也不在意。只是,今日他临时拉了荀漠在子棠面前演了这么一出,先前未与荀漠商议,纵兮料到他或许会有意外,却不知一向不曾失了分寸的他竟也会流露出那种不安的神色。这种事情,这天下除去他云纵兮怕是无人愿意自己喜爱的女子撞见的吧,即使明知是做戏,他荀漠也不能瞬时接受。如此,纵兮便是知晓了荀漠的情意。 “如今看来,你与我待她的心是一样的。届时且莫说你大度顾念你我之间的情义,就是我自己也不会饶了我自己,我的病……”纵兮敛下声去,他的病荀漠自是知道,若他不在他身侧,他那魔鬼一般的病每值月圆时候便会把他也便成魔鬼一般的人,到时候谁都阻止不了他要发病的行径。 此也是十多年来荀漠不敢轻易离开纵兮的缘由,纵兮良善,唯有他管住他,才不致他造孽太多。 第三十四章、胭脂佳人(生死之交) “那你日子可算得清楚?”虽是有那么一刹怨恨了纵兮方才的行径,只是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早不是什么可以将他们二人分开了,十多年前首次见面的几语相谈便是让他决定从此伴君左右。士为知己者死,纵使荀家极力反对,遭受天下人唾弃,他荀漠亦是不曾后悔昔日的决定,如今为了一个女子,他荀漠又怎会小气了。何况,一直以来他多多少少都是可以猜到纵兮的心思,只是今日得见,却是应证了。男欢女爱这种事情素来不由人,主要还是要看子棠的心思。 荀漠心中明了,是以轻重衡之,他终究是知道如何当放下,如何当拿起。待纵兮的情义,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恩,槃良使者今日出发,为保安全,他们的定是快马加鞭,所以基本三日即会离开弗沧境而进入洵夏境内,最迟不过四日。而虚怀濬奸诈,他定会借着此事而为他倾力征伐我洵夏找个名正言顺的幌子。如此,那些杀手定是安排在槃良使者进入我洵夏边境的路途中,十个时辰的路程,也就是那十个时辰,只要出了我洵夏境,也便就无需多心了。”纵兮掩好窗门,径自寻了个位置入座。 “今日是初三,时间倒是恰恰充足。只是,虚怀濬他既有心要除去虚怀若,恐怕即使无法利用此事联合槃良或是他国共同攻打我洵夏,过了我国国境,他也是会追杀虚怀濬的。”荀漠蹙着眉头,一如纵兮的凝重。 此二人此刻的神情,若是让别人瞧了去,恐是又要天下大乱了。 “我自有安排,既然我答应了阿衿,断不会负了她的心意。不过,虚怀濬也真是失算了,天下那么的杀手他不请,却是偏偏挑了夜狼。”说到此,纵兮的语气不由轻快起来,脸上的阴霾也渐渐驱散开来。 “功夫还是要做足的。”荀漠自顾自地斟了杯茶,见着纵兮放松开来,纵使知道纵兮早已做足功夫,依旧不由提醒他。 纵兮浅笑,算是应下。这些年,一个人总是不够的,幸而有了荀漠在身侧,论起事来也不致无人交流。把子棠交给荀漠,纵兮自是放心的。 “苍堇云那边你要多留意,必要的时候让人帮着他点。”纵兮随意地玩弄这佩戴在身上的铜铃,这些年来,与他待得最久的便是这对铜铃了,自他记事时起,这对铜铃就一直陪着他。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梦见铜铃,据他推断那应该是另一对铜铃,小的时候两对铜铃是不分离的,玩在一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梦里面的两个孩子都是亲密无间的。只是,因为生了一场病,记忆是模糊与断篇的,他早已无法记起梦中那个孩子,更是无法寻得另外一对铜铃。 “知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也会帮他的。”荀漠呷了一口茶,他清楚这些年来纵兮在暗处帮了苍堇云不少忙,否则只是凭借洵夏王后苍月柔一己之力,苍堇云在云清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 因着王后疼爱苍堇云,云清自幼便是与他不和,明里暗里二人的争斗不少。只是,自己亲生的儿子终究是儿子,再是疼爱旁人,关键时候母亲终究是帮着自己的儿子的。苍堇云是云清的敌人,那么即使不是自己人,现在还是可以牵制云清的。纵兮会帮堇云,荀漠自是明白纵兮的用意。 荀漠说出这样顺理成章的话,纵兮也是可以理解。八年前,传言仰慕云清的荀家长孙女荀潇湘突然间嫁于苍堇云,是人尽皆知的事,这件事在当时也是轰动一时的。没有人弄得明白为何日渐没落的荀家会把唯一的长孙女嫁于不受苍家待见的庶出长子,若是说要提升荀家在洵夏的地位,那也应当把长孙女嫁于长公子云清或者嫡子苍堇臣才是,嫁于苍堇云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不过,也有人分析,因为王后疼爱堇云,苍堇云虽是庶出,却也是前途无量的。再者荀潇湘年纪长于苍堇臣,洵夏男婚女嫁中不宜女子为长,云清却又不及堇云的温润儒雅,是以,为了潇湘的幸福与荀家的家势可以兼得,荀家挑中了苍堇云。 据说当年潇湘出嫁,荀府上下皆是欢喜的,唯有不孝孙荀漠极力反对,婚礼上荀漠甚至与云清动了手,至于期间缘由,无人知晓,皆当是荀大公子莽撞,失了分寸。 此事纵兮从不曾问过荀漠,只是听着探子禀报,荀漠不说,纵兮自是不会过问他的私人恩怨。 只是如今大局已定,即便当初再是如何反对潇湘的婚事,堇云终究是他长姐最后执意选中的夫婿,论公论私,荀漠都是会帮他的。 纵兮浅浅地笑,关于苍堇云,他不再多言。 第三十五章、白凤(来者何人) 为了以防不测,槃良使节的队伍日夜兼程,赶得稍稍快了些,离开沧阳三日便是出了弗沧边境。进入洵夏境,因着双方先前交涉过,洵夏也不曾为难槃良。 赶了一天的路,整队人马停留在林子里休息整顿。 “给。”一直陪着怀若的槃良使者给怀若递上水,自离开沧阳,怀若从未说过一个字,甚至连笑都没有笑过。在外人看来或许是这位痴愚公子从不曾离家,如今突然离去,心情是失落些。只是偏偏遇上这位年轻的使者,一路之上她从不曾离开过怀若半步,有保护之意,也有提防之意。 怀若迷惘地望了望年轻的使者,不去接他的谁,亦是不置一词,只是呆呆地坐在一旁,望着天空。他本是痴愚,身有残疾,如此一作,也是应该的。 身旁不远处的是慕梨,这个女子素来不爱说话,待谁都是疏离的。 使者浅浅一笑,径自将水硬是塞到了慕梨手中,这一路上都是由慕梨照顾怀若的,由慕梨将水转送至怀若手中。 见怀若接下水袋,使者在怀若身边寻了一处顾自坐下,轻道:“我叫柏玉,公子不必害怕。既然公子有病,届时到了槃良,我柏家定会给公子一个交代。” 怀若的眼神清了清,依旧不曾看一眼那年轻的使者,只是心中却是待她留意了。这个女子,自离开星辰殿他便是注意她了,虽是男子的装扮,举止投足间装得也有几分相似,清秀端雅的女子气息却是掩饰不了的。只是没有想到,她却是柏家之人,难怪心思如此细腻,原是医者之心,逮着谁都要细细勘察一番。她的性子也是爽直,又顾得大局,不愧是柏家调教出来的女子。她怕是知道自己的痴愚与残疾是装的,明着不告诉旁人,私下却是不留情面。 风在林子里轻轻地吹,六月的天气倒是清爽了许多。 “他们来了,你们可保得住我?” 轻轻一语,在柏玉耳边响起,抬眸再看,却见怀若纹丝不动的坐在原处,冲着自己浅浅地笑,只是眼里的神情却是清澈得很,不再似先前的浑浊。 柏玉一惊,正欲问话,却是发现己方已经被敌人包围了。 只是一瞬,原本轻松的气氛便是剑拔弩张起来,槃良使队从松懈之中警惕地站立起来。 “来者何人?!”为首的使节张楚大人首先发话。 “洵夏义士!”过来的二十余人大声报名。 来者皆是江湖装扮,却是洵夏的服饰,洵夏人崇尚凤凰,他们每个人袖口都缝制着一只袖珍的七彩凤凰。来者不曾蒙面,是刻意没有想要隐瞒身份。 “我槃良主上早在一月前即已与汝国君上达成协议,如今路径贵国,也是有通关文书的。只是义士此等架势,难不成泱泱洵夏大国意欲反悔不成?!”听到来者报上出处,张楚便是怒极气极。一个月前,槃良欲出使弗沧,洵夏的松云关道是必经之路,是以槃良王颜谏早就修书云清,亦是得到云清许可的。如今洵夏义士个个手握凶器,杀气腾腾,任谁都看得出洵夏这是要毁诺了。 “呵!”带头的杀手冷哼一声,道:“君上之意乃为君上之意,他弗沧连年欺我洵夏,如今他有公子出了弗沧,我等定是要取了其项上人头,以慰我洵夏这连年死去的战士与百姓!识相的就给爷们留下那个公子,否则休怪我们错杀无辜了!” “你!”来者士气凌人,文官张楚虽是正直不阿,气势上却也是压不过去的,他被那人恶狠狠的几句言语,便是起得堵了嘴。 那人虽是言表将此事一力揽下,撇清了与洵夏君主的关系。只是,洵夏义士亦是洵夏臣民,杀了人出了事,自是与洵夏脱不了关系了。现在,若是槃良使者留人不管,他们取了怀若的命,届时虚怀濬不仅可以借机联合各国名正言顺地攻打洵夏,亦可责怪槃良护人不利,他日也便有了攻打槃良的事由。若是槃良使者不肯放人,那些义士便是可以连带着槃良人一起杀了,届时不用说槃良也会断了与洵夏的来往,并与其为敌! 此棋果真行得出色,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公子濬。若非多日前即已接到秘密通知,知晓虚怀濬想要除去他这个心病,即便是他虚怀若也会当真了。 只是,公子濬这个人素来自负得很,竟不知如果杀不了他会有何结果! 怀若痴痴地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清澈干净,宛如无知稚子一般,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他的纯真。 慕梨拿眼瞟了怀若,这其中的利害,慕梨事先虽是不知,却也是料到一二。毕竟于虚怀濬而言,他要计谋大事,不曾如实细说,也是情有可缘。帝王之爱,素来只是政治的图谋,慕梨素来清冷的目色一瞬之间竟然软了下去,嘴角勾起浅浅笑意,无奈至极。只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即便是身心俱损,也是无悔的。 “如何?!”带头的义士催促,显然是没有耐心的。 “放肆!你洵夏难道欺我槃良没有人么!”柏玉跨出一步,腰间的佩剑一转落在手中,挡在了身前。她言辞凌厉,气势更是盛了一盛,摆出一副誓死决战到底的架势。 “如此便是不肯交人了?”那人说得阴沉,一转音便是厉声一喝:“格杀勿论!” 然而,一声喝毕,众人亦是做好了血战的准备,却不见洵夏义士举刀上前。 再一细听,只听得林子深处传来了琵琶声伴随着女子的歌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里不远处坐着一位红衣女子,她幕纱遮面,怀抱琵琶,口中幽幽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那女子缓缓而来,步子轻盈,虽是隔着面纱,却是让人一眼便知那是一位绝色的女子。不止容颜甚好,气质亦是绝佳的。这样的女子,任谁看了都是欢喜的,晃了神也是在所难免。 “子棠?” 第三十六章、白凤(子衿歌) 就在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那红衣女子身上时,谁都不曾注意一旁的怀若。唇角抽了抽,不确定地发出两个模糊的音节,握在手中水袋被他愈扣愈紧,修长的手指犹如钢爪一般有力,牛皮的水袋竟似要被他握穿! 十余年不见,远远地隔着幕纱,人自然是认不出来的。只是容颜会变,有些东西却是独一无二的,譬如《子衿》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那首《子衿》是他永生都不会忘记的,第一次听到是子棠唱的,曲子幽缓,隐隐有着悲痛,若非经历过生死恋爱,绝是唱不出那曲子的韵味。只是当年,那小小的子棠硬是哼出了几分意思。 子棠说那曲子是她母妃韶韵教她的,然后子棠便是教给了他与秋韵。韶妃素日从不踏出宫门半步,亦是不爱歌唱,是以这首曲子知晓的人不多,除去他与秋韵,也便只有子棠了。当年那人路过,恰好捎上了子棠流浪,依着那人如今的实力,子棠定是安妥的。 只是秋韵,那定是不可能的了。当年,她不辞而别,他曾一个人在宫门口痴痴地等了她数日,却是连秋财也再未见过。他也曾秘密出去打探过他们的消息,只是却无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寻常百姓要活着也真是不容易。为此,他也便更恨了虚怀濬,若不是他穷兵黩武,弗沧的百姓又何须因不负课税而远走他乡! 秋韵也就不会离开了。 心隐隐地作痛,那个时候小,虽还不知道何为情爱,他与秋韵却是投缘的。随着年纪渐增,便也渐渐懂得了些东西,如此也便愈发地难以抑制。时常作想,若是他为弗沧国主,秋韵定是会回到他的身边,离开弗沧的百姓也会一一归乡。只是奈何,他的母妃不得宠,朝中素来无人,也便只好隐忍了。 女子渐近,曲子也便终了。本是两拨敌对的人,此刻却都谨防着眼前这位红衣女子。 “是修罗!” 陡然,一名“洵夏义士”近似尖叫起来。 随着那一声叫喊,所人便是更加警觉,每个人的神经霎时绷紧至极,握剑的手竟也不自觉的颤抖起来,杀伐之气“噌”地铺张了整个林子! 红衣修罗,一个三年来令江湖震撼的女子,一个可以与夜狼分色的杀手。她的出现无疑代表着死亡,出剑之快似如雷霆闪电,曾经一剑出鞘立斩数十位一流高手!而那一霎,那些人甚至连剑都不曾握紧! 只是至今尚无人查清她的底细,她素来神出鬼没,独来独往。 “呵,”女子轻笑,像是被那人逗乐了一般,柔声道:“这位义士说笑了,小女子不过是乐阳城里的小小歌妓,今日听说有故人来访,在此等候,不巧却是遇见了这不该遇见之事。”言语轻缓温柔,略含笑意,这本该是暗含讥讽的话,却被硬生生地说得妩媚起来。眸光流动,最终落在怀若身上。 “站住!” 一声厉喝,洵夏义士压根是不相信这位红衣女子话。若真是乐阳城里一名小小的歌妓,见着这等阵势,又岂会此等从容,她的言语举止无疑是待在场所有人的震慑。 女子浅浅一笑,连目光都不曾一动,亦是缓缓向前。 一步步逼近,那些人一步步后退,唯有怀若呆呆地立于远处,竟是傻了一般愣愣地望着缓缓而来的红衣女子。 见着那红衣女子愈来愈近,怀若却是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柏玉却是略略一急,猛地伸手拉了一把怀若。 如此一拽,怀若不曾在意,一个踉跄便是被柏玉护在了身后。即使来者没有丝毫的杀气,柏玉还是不得不防上加防。青音王后曾经再三嘱咐,离开沧阳城后定是要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将这位公子护送至槃良,不得有任何闪失! “谨谦。” 轻轻一声呼唤,女子的声音飘渺得不再真实,犹如叹息一般的低唤,宛如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谨谦,一个陌生的名字,于怀若而言却是不陌生的。他本名虚怀若,亦有谦虚谨慎、大智若愚之意,因而取字“谨谦”。 只是这天下,除去子棠与秋韵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他的字号,子棠是断断不会直呼他的字号的。 那么,眼前这个人红衣女子又是谁人! “谨谦。” 又是一声低呼,在隔着不过半丈的距离,女子站定,缓缓摘下面纱。 那一瞬,怀若的心陡然一紧,目色一亮再亮,在无法遏制住心中的欢喜! 那个女子一袭红衣,红衣盛血,妖艳得似如从地狱而来的修罗!只是,视线再落在那张清丽绝美的容颜之上,这个女子无疑又是温柔端庄的官家闺秀,圣洁得犹如寒山雪莲! 这个集妖艳与圣洁于一身的女子,岂不就是那个他夜夜梦见的少女! “韵儿……” 嘴角抽了抽,声音沙哑,终究发不出一个音节。十年不见,真乃是恍如隔世! 只是如此,虽不曾发出一个音,动了动唇,一如十年之前,秋韵便是知道,眼前这个男子是在唤她的名字。 十余年的等待,有他今日毫无疑惑的一声低唤,即使没有听到声音,那也是值的。他们之间,唯有秋韵自己知晓,自她离开弗沧踏入洵夏起,便是没有可能了。她心心念念的公子是九天之上的蛟龙,而她则是来自地狱的修罗,一身血染。 幸而从槐阳出来赶得甚急,恰好与那些人同时到达,否则即便是让她死上十次百次,她怕是也是不会瞑目的! 浅浅一笑,敛尽眼中的凄离之色,转眼望向一侧的洵夏义士,神色一凌,冷冷开口:“我乃是镇南候苍堇臣的未婚妻子,前两日镇南候便是听闻义士们在此谋事,顾小女子亲自来一趟,望众侠士可为洵夏图谋,暂且放过这位公子。此乃是镇南候之信物。”说罢,秋韵从怀中取出一块璞玉,那是一枚莲花玉佩,莲瓣上面赫赫刻着一个“苍”字! 第三十七章、白凤(心死如灰) “啪”一声响,手中握住的水袋无情地摔落在地。此言一出,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便是怀若了。方才他沉浸在他的暗自欢喜之中,而此刻这个女子却是残忍地道出这样一个真相! 她说,她是洵夏国镇南候苍堇臣的未婚娘子! 怀若怔怔地望向秋韵,而秋韵却是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 除去怀若,所有人的目光皆是聚焦在了那块寒玉之上。 是汜水湖深处开采出来的寒玉,光泽犹如皎月,寒如冰雪,是价值连城的上等玉品。普天之下只有七枚这样的寒玉,一枚便是在洵夏苍家手中,另外六枚,宁家占了三枚,槃良柏家与北姜莫氏各有一枚,最后一枚归洵夏荀家所有。 “果然是苍家的莲花玉。”略是一眼,柏玉轻轻一言。这样的好玉,但凡有见识者都是认得出来的,柏玉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所谓的洵夏义士听着秋韵的话,以及柏玉的肯定,不由愣了一下,却没有要撤退的意思。有镇南候的信物在此,命人撤退,不退便是违抗国主之命,若是真为洵夏人,是断然立马撤退的。而此举,无疑是告诉槃良使节,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洵夏人! 然而,无人知道,那一声淡淡的确认,毫无悬念地毁了一个男子十余年的梦! 十年不见,果然恍如隔世! 殊不知,此莲花玉乃是秋韵从苍堇臣处偷来的! 那一日,苍堇臣拉着她的手,她轻轻地将他推开,顺手便是拿下了这块寒玉。想来,此玉如此寒冷,离了身,他的主人定是知道的吧,只是他却不曾有半分言语。 果真如公子兮所言,定是要负君相思了。 “果然不是洵夏之人!”柏玉挑眉,一声冷冷道出。凭着苍堇臣在洵夏的身份,以及云清待他的器重,他的话也便是云清的话。如此,即为洵夏人,是不得不顾及的。 秋韵将玉紧紧地握在手中,敛了敛眉目,瞬息的变幻,终究不再显露半分。她从不曾与苍堇臣有过婚约,只是此举,怕是此生不能再嫁作他人妇了。幸而,怀若不似她这般,否则他听着这番话,定是伤心欲绝的。 慕梨望着款款而来的女子,那个被方才称作“修罗的女子”,神色瞬息变幻。方才,那个女子唤出“谨谦”的时候,她便是感觉到这个女子是为怀若而来,怀若的神色亦是尽收眼底了。只是,这又是怎样的一个势态,为何又会上演如此一出?那个人怎么会为了一个痴儿,让她来到这里? “呵,既然知道了,那么就不留活口!”领头的杀手冷冷放话,胜算在握。 “杀!” 一声令下,二十余名杀手如狼似虎! 一时之间,杀气再次铺张开来! “姑娘你快走!”柏玉一声厉喝,一掌出,狠狠地将秋韵推开数丈之远:“快去知会镇南候,便说槃良柏家请侯爷出手,望其能够救我家公子!” 只是一眼,便是知道来者皆是经过严格精选出来的暗卫,虽不知是谁派来的,但是只要不是洵夏之人,凭借柏家在西云的名声地位,镇南候苍堇臣估计是会出手的。苍堇臣常年真守边关,此地乃是洵夏与弗沧的交界之地,秋韵能够及时赶来,怕是洵夏的军队夜里这边不远的,若是可以及时通知到,也能够保住虚怀玉。 方才,秋韵眼中的情意明眼人都是可以看出来的,这个女子声称是怀若的故人,那交情定是不一般。 如此,加上柏家的情面,柏玉料定镇南候会出手相救。 只是,这位镇南候的未婚妻子,很明显是深居闺阁之中的柔弱女子,虽是艳红衣裳衬得她甚是妖媚,但那眉宇之间的温柔,举手投足间尽是女儿家的娇美,从出现到站定竟没有丝毫的凌冽之气,断不是那来自地狱的修罗女子! 是以,不能让她沾染这血腥之气。 然而,让柏玉失望了,这个在生死之际被她推出去的女子,竟没有奔走离去,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处,冷冷地望着他们的生死交战,不逃不救。 青音要的便是怀若为质子,为保稳妥,她也是刻意挑了些身手不错的战士,那位张楚大人更是武将出生,是槃良朝中一流的高手,仅排在左相柏鞅之后。柏鞅为柏家长孙,柏玉之兄长,不过而立之年,是为槃良历来最为年轻的丞相。 幸而青音是有些防备的,不止给出了张楚,甚至让柏家这位最小的孙女女扮男装,秘密随从而来,否则这一次怕是他们槃良使者真是要全军覆没了。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随从而来的槃良使节便是一一倒下,从弗沧出来的一队人马便是只剩下张楚、慕梨、柏玉和虚怀若。 张楚三人把怀若紧紧地围在中间,而经过恶斗剩余的十余名杀手便是把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唉……” 一声轻叹,宛如来自天际,飘渺却又清晰。 “如此杀戮,这又是何必呢?”不远处的红衣女子轻轻拨动琵琶,本来以为槃良人可以应付这一拨人,却不曾想虚怀濬竟是下了如此血本,即使天狼没有出手,他们便是已经扛不住了。看来,怀若倒真是虚怀濬心中一痛! 只是……怀若身侧的那个女子…… 第三十八章、白凤(一招致命) “慕姐姐,今公子有命,誓要保住怀若的,您这般不尽力,公子可是会不高兴的!”她说的妖媚,一改方才的温柔端秀,杏眼对上远处的慕梨。 那个叫“慕梨”的女子,秋韵是见过的,当年她第一次踏进修罗场,那个女子便是被公子带出修罗场的。虽是一面之缘,却是永生难忘! 后来听公子说,她是被送去弗沧了,如此看来,今日这个女子便是阴差阳错地被虚怀濬要送去槃良了。 公子虽是良善,万事不强求他人,却也是薄凉之人,他是明知那些女子为何而如此甘愿,他给不了她们想要的,却是缄默如斯。想来,若非因为子棠的缘故,公子亦是不会让她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今日也不会让她出门的。 “呵,”一声轻笑,素来沉默的女子冷道:“果然是你?十年不见,却不曾想昔日的小姑娘竟成了今日的修罗了,还是公子调教得好!” 十年前的一面之缘,慕梨也是印象深刻。公子挑出来的女子容貌自是极佳,却不会挑秋韵这般温柔如水的女子,她便是第一位,竟不曾想这么一位良善人家的姑娘,在公子手中竟能把妖异与圣洁融合的似如浑然天成! “既然是公子要的人,那么慕梨自当护其周全!” 二人的对话,只是眼神的往来,再无第三人知晓。她们之间的事,怕是不宜为第三人所知,那样公子会不高兴的。 “张大人,烦您与柏公子护住我家公子,这里交由慕梨就是!”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么便是毫不犹豫的。未待他们二人反应,慕梨一个转身,一把将怀若塞到柏玉与张楚中间,自己抽身而出。 “铮!” 紧接着,便是一声尖响,火光乍现,是刀剑相碰之音。 没有看清楚慕梨是如何出手的,乍现的剑光挡去了所有人的视线。晃眼后,便只见这位素来寡言的女子侧身而立,静静地站在一丈远处,长剑握于身侧,眼神里的杀气冷得令人颤栗,而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而方才不可一世的对手,此刻竟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手中的刀剑赫然皆已断去。那些人依旧是保持着进攻的姿势,杀气未曾敛尽,却隐隐的从眼底泛出恐惧,满是的不可思议。 “呲——砰——” 那一刹,一双手抚上怀若的眼眸,遮去了惨不忍睹的一幕。怀若没有看到,柏玉与张楚却是看得真切。 方才还是活生生的人,顷刻间却是身首异处! 十余个人,竟是在刹那之间一脉热血冲天,脑袋一一滚落在地! 一招。 只是一招。 一招致命! 速度太快,力量太强,一招过后竟是让人连最后的表情都来不及做出,内心的恐惧便是如同这生命一般被无情地扼杀了。 如此手笔,也只有传言中的修罗可以做到,而眼前这个侍女,竟也是如此这般! 不用看,怀若也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他从不是真的痴傻。只是,既然她不愿他看到这一幕,他自是不愿抗拒的。 如此残忍到几近惨烈的画面,秋韵自是不会让怀若看到的,怀若干净得犹如湮香山山顶的白雪,她又怎么会让这世间的污秽弄脏了他的圣洁!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秋韵眼中没有丝毫的震惊,这该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一流的高手又如何,在她们眼中不过是些跳梁小丑。 只是,若是公子手中的人都是如此角色,那么接下来…… “慕姑娘。”秋韵下意识地将怀若拉在身旁,目光却是落在慕梨身上,有些事却是不得不事先做好准备,以柏玉和张楚怕是要保不住怀若了,那么希望就只能寄托在慕梨身上! “弗沧王请的是夜狼,而夜狼家主已经收了弗沧王的重金。” 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缓缓拭去剑上的血渍,然后又收回到了腰间。那是一柄软剑,在离开公子的时候,公子亲自赠予的,近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尝到血的味道,平日里束在腰间,任谁也不会注意到。 一回眸对上秋韵那双温柔地要滴出水来的双眼,慕梨不禁蹙了蹙眉。慕梨不喜欢这个女子,她明明已是炼狱里的修罗,却偏偏总是摆出一副高洁的模样,殊不知她自己早已配不上“良善”二字! 不过,秋韵眼中的担忧,慕梨还是看得到的。 不必多言,至此一句,慕梨自是明白秋韵的意思。弗沧王虚怀濬已经请了夜狼出手解决怀若,夜狼家主白狼也已经答应。而公子白凤却是要救怀若,白狼虽是会给公子薄面,但却更要向虚怀濬有所交代。那么,接下来的他们遇上夜狼,也便是生死一战,各凭本事! “呵,”一声轻笑,慕梨缓缓走近秋韵:“若是为公,接下来公子自有安排。若是为私,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想不必我多言罢!” 慕梨话,意思非常清楚,公子白凤既然决定要了怀若,那么势必早先做好怎么应对夜狼的准备,接下来的事不需要她们担心。但是,若是公子是因为秋韵,抑或是他人的私心而临时决定救怀若,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真是各凭本事了。若是杀得了夜狼的人,那么就能活,若是敌不过,那么为了不妨碍公子的大计,纵使牺牲掉这里的所有人,也断然不能够以真正的身份示人! 然而,这次是慕梨错了。 此次,白凤虽不曾亲自出面,却是放权于秋韵的,否则秋韵也不敢再见到慕梨时借公子的名义要求慕梨出手。秋韵之所以担忧,确是怕逃不过夜狼的追杀。毕竟,无论如何,她并不想走公子交代的最后一步,也不希望伤害堇臣。能逃出来,救了怀若,是公子所愿;敌不过夜狼,另作他谋,能救怀若,亦是公子所愿。 公子势必是要救下怀若的! 如此一番对话,再是愚笨之人也自是大致明了了慕梨与秋韵之间的关系。同侍一主,慕梨自然不在是虚怀濬的人。 只是,若不是虚怀濬的人,那会是谁的人? 纵观洵夏天下,她们口中的公子是指何人? 镇南候苍堇臣? 还是太子云清? 抑或是那位不受待见的苍家长子,苍堇云? 双帝第三十九章、师哥,原来是你啊 想到此处,怀若的脸色不禁沉了下去。他不会忘记,方才秋韵说她是苍堇臣 未过门的妻子! “原来慕姑娘也是洵夏人。”经过一番打斗,慕梨的实力确是令张楚震撼。 虽是武将出生,在朝堂上待的久了, ,又是任职的文官,其间的阴谋算计自然不会 不知。自第一眼便知道,慕梨这个女子绝非一般宫侍,原以为她是 弗沧王送到槃良 的眼线,却不枓这个女子竞是洵夏的细作! 明明是发问,出口却是说得笃定,此刻所有人都已经相信,这两个女子是洵 夏人,不仅是洵夏人,且十有八九是 苍堇臣的人。 慕梨浅浅一笑,算是对张楚的回应。 “那姑娘口中的‘公子’是镇南候苍堇臣,还是太子云清?你们洵夏在各国 国主身侧放了多少如姑娘这般的高手 ?!” 张楚是声声质问,目色一凌,举剑指向了慕梨。在洵夏,能够并且需要调教出 这样的人的也只有云清和苍堇臣, 苍家长子不受待见,自然没有那个实力,而闻名 天下的公子兮更是不可能的。然而,无论是苍堇臣还是云清,那 都是代表一个意田慕梨确实厉害,竟能得弗沧王如此信任。张楚实在无法想象,若是洵夏云清放 在各国的细作都如慕梨这般,那天 下不久之将来岂非定随他“云”姓! 如此危机,作为槃良大臣,岂能忽视! “呵,”慕梨轻笑出声:“张大人太过草木皆兵了,你们家的朝堂政事,我家公子尚不关心。”话是如此说,至 于是真是假,慕梨也是不知道的,公子的心在哪里,这天下无能知晓。 如此轻飘飘一言,听在张楚耳中虽是为真,却怎么听都觉得刺耳。何为“你们 家的朝堂政事,我家公子尚不关心 ”?这无疑是嫌槃良过小,他家公子尚不把槃良 放在眼中啊! 如此狂妄的态度,无疑是气煞张楚,正欲发作却被柏玉轻轻扯了扯衣襟,一 个“打住”的眼神过去,也便止住了 。 不是张楚怕了柏玉,一个小女子自是没有什么可怕。主要是这个女子是柏家最 受宠爱的女子,亦是青音王后身侧 的红人,她本人更是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度,是 以槃良人都会给她几分薄面的。张楚虽身为槃良右相,却也是敬 重她的。 浅浅一笑,柏玉上前一步,向着秋韵与慕梨一礼,道:“多谢姑娘出手,方才 是我们失礼了。”前一句算是对秋 韵的谢意,后一句算是对张楚方才失礼的歉意。 此刻,柏玉断不再认为秋韵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中女子了,方才她从那边过 来,伸手抚上怀若双眸替他挡去那 一瞬的惨烈的速度,犹比慕梨出剑的速度!此等 身手,又怎么会是她表面地那样弱不禁风? 确是可怕,这样的人在槃良怕是找不出一个来,可是眼前的这两位却是同事一 人!那么,这个背后的公子,又有 着怎样惊人的实力? ! 慕梨敛了敛眼帘,未置一词。慕梨的性子太过清冷,与谁都谈不来。然而, 这个女子就是因为性子太过清冷,是 以才会得虚怀濬如此信任罢。 秋韵浅笑:“柏公子言重了。” “姑娘方才说,弗沧王请的是夜狼,我们怕是抵不过。既然姑娘是镇南候未 过门的妻子,我想请镇南候出手相救 ,我们定是可以逃过此劫的。” 很显然,柏玉是个聪明人,即使夜狼再厉害,因着洵夏王的关系,有洵夏军 队相助,夜狼也不会怎样。 然而,这一语却是戳到了秋韵的痛处,她将目光落在怀若身上,那样的话,若 是他待她如她,定是伤到了他,只 是又该如何?秋韵在心底里是不情愿苍堇臣帮忙 的,拿苍堇臣出来做挡箭牌,那是最后一步,不至万不得已,秋 韵绝不会轻易搬出 这张王牌。 “柏公子,”犾韵不曾应下,冷声而言的却是慕梨:“您是想把我洵夏推至剑 锋刀口么?今弗沧王欲将怀若公子 杀之而后快,竞不惜代价请出了夜狼,由此虚怀 濬杀公子的心可见一斑。您却要我洵夏公然出兵维护怀若公子, 此非让我洵夏与弗 沧结下私怨?我洵夏如今倾尽国力方才能与弗沧相持,若是因着此事,弗沧王集结 全国兵力 对付我洵夏,届时是你柏家还是你槃良国救得了我洵夏的?” 慕梨声声质问,大有咄咄逼人之势。 只是,她所言却是事实! 经慕梨如此一说,秋韵也便是反应过来。本以为,公子的意思也便如柏玉一 般,若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凭着这 玦寒玉,加之以身相许之条件,苍堇臣不会柚 手旁观。可是,若是公子是那般意思,那便是置洵夏之安危于不顾 了,公子断然不 会! 那么,公子最后的言词又是指什么? 若非如此,他为何会说“此次怕是伤了堇臣待你的情” ? 如此,大家便是寂寞了,所有的人都被慕梨的话堵得失了言词。 然而,事情的到来,终究是接踵而至的,不会让人有丝毫的懈怠。 只是眨眼的功夫,甚至不曾感觉到有人靠近,眼前一晃,十几道白影便是从天 而降,静静地落在数丈之外。 十人,不多不少,只是十人。 然而,相对于秋韵一行人来说,却是多的。 来者皆是白衣,这不同于其他的杀手,夜狼的杀手是西云的顶尖式人物,行事 风格自然要与一般人不同。其中, 九人是戴了银白色的狼图面具,只有一人不用。 他们的到来犹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原来是师哥呢!” 正欲戒备,却只听一个轻快的声音亢奋起来,那人正是那十人中没有用面具 的,而那人竞还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 少年! “师哥!”那少年原本站在数丈之外,此刻因着认出人来,便是用跑的狂奔过来。他张开双臂,像是寻着娘亲的孩子,满脸都是笑容,整个人高兴地都能放出光彩,直直地扑向也的自标! 而他要拥抱的对象正是那个传说天生残疾的痴傻公子! “师哥,真的是你咙!师弟我今日终于有缘见到你了!”那少年的速度是没有人可以躲过的,冲过来的气势硬生 生地逼开了所有挡在怀若身前的人。此刻,他 正如一只八爪鱼,整个人紧紧地挂在怀若身上。 那少年的笑,一如怀若的干净,却又比怀若的光彩夺目,他的笑容生生地驱 散了剑拔弩张的杀伐之气,连着整个 林子都轻快起来。 “师哥,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 “师哥,我不是在做梦吧?” “师哥,见到你我真高兴啊! “师哥……” 那少年就这样紧紧的搂着怀若,整个人死死地挂在他身上,自顾自地说得兴高 采烈。面对这样的情景,怀若着实 愣了许久,反应过来却早已无路可退。 怀若望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少年,嘴角抽了抽,再抽了抽,终究只能无语凝咽。 双帝第四十章、师哥,我是来杀你的! “那里来的狂莽之人!” 慕梨蹙眉,轻一低语,未待众人料及,手中的剑便再次飞了出去。慕梨这个 人素来清冷,在沧阳宫里做了五六年 的长吏女官,规矩自是甚严,见着此等情景, 她便是觉得不成体统了。 那少年正说得高兴,陡然感觉身后有剑气侵袭过来,轻快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即见得一道白影从身侧闪过。再看 ,那少年已将慕梨逼至松木之下,退无可退! “杀不杀得了的你?” 少年将剑抵在了慕梨颈侧,他笑得邪魅,眼里没有丝毫的杀意,威势却是施了过去。那剑是慕梨的剑,此刻却是 牢牢地握在他手中! 那一刹,秋韵一干人几乎是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这个少年绝非表面的那般天真单纯! 柏玉与张楚此刻脸色不禁微微泛白,他们没有忘记,方才慕梨是怎么击敗弗沧 派来的一流高手。而此刻,这个少 年竟是一招便夺了她的兵器,欲杀欲刮皆由他秋韵蹙眉,夜狼,果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本以为,像她与慕梨这样的世 间高手已是罕至,却不知夜狼除去 有他们这般的人,竟还肴这样的人存在。 求情是没有用的,他们来的目的原本就是杀人,方才还抱有逃生的希望,只是 一刹那,便绝望无奈了。 这个少年,即使秋韵与慕梨联手,断不是他的对手! “扶风,”正是绝望之时,却听被众人护在身后的痴愚公子幽幽升口,声音清 冷如玉:“放开她。” 被称作“扶风”的少年歪过头看了看怀若,展颜毫不吝啬地给了一个漂亮的笑 容,便是放开了慕梨。 如此往来,众人便是将目光落在了怀若身上,方才经历一番,有心者皆可隐隐 感觉到这位痴愚公子并非传说中的 那样不济。只是却不曾想,他轻轻一言,这位身 手如鬼魅一般的少年便真是放开了慕梨。 这不得不让人重新细细审视这位传说天生残疾且略微痴愚的没落公子。 这位公子俊逸非凡,温润如玉的气质再不是生硬地被调教出来的,那是从骨子 里散发出来的迷人的风采。如玉的 模样,嘴角噙着浅浅地笑意,连眸色都是温暖 的,一如原前的干净无瑕。 只是,他终究不再是人们口中的痴愚公子! 扶风将自己从慕梨手中夺过来的剑,自顾自地塞还给慕梨,一个转身便又冲怀 若奔了过来。 不过这次,少年没有再夸张地将整个人挂在怀若身上,而是一把扯住他的衣 袂,嬉笑道:“师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师哥永远都是师哥!” 这个少年有着与怀若一般的笑容,干净无瑕。气质却是不同的,一个宛若谪 仙,一个却是妖魅。 望着扶风永远都是过于夸张的表情与反应,怀若太阳穴的青筋不由抽了抽,他 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的,他的精力 旺盛得非比寻常。 怀若不动声色地扯回被扶风抢过去的衣襟,拂了拂袖,道:“你怎么会在这 里?” 夜狼的人会来,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据他所知,扶风并不是夜狼的人,可 是为何会与他们在一起?依着扶风的 性子与身手,这世间恐怕还没有人可以勉强 他,当然星辰殿里的那位黎先生或许是例外的。怀若不会简单地认为 ,这次是他这 个玩心比较重的同门师弟在胡闹,扶风这个人他最为了解,平日里虽是爱胡来,却 是有分寸的, 最多也只是闲暇时候偷偷跑出鬼谷,在市井街巷与人斗斗鸡,然后输 得连皮都不剩地回来。 可是,这一次,扶风绝对不会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是来杀你的!”扶风答得很是爽快,似乎并没有理解怀若到底在问什 么,语气里还有些许的得瑟,原本应该 是非常严肃庄重的一件事情硬是被他说得不 是那么回事了。与此同时,他再次默默地秘密地枪来了怀若的衣袂。 只是,嬉笑的脸对上怀若宁静的面容,这位少年的神情不由滞了滞。 “我真的是来杀你的!”少年有点急了,他是认为怀若在质疑他的此番道来的 目的呢! “真的,不騙你!” 少年再三强调,脸上的认真不容置疑,大有一种指天发誓的冲动。 怀若很是无奈的,有时候确实是无法与他沟通的,真不知道他究竞有何过人之处,竞会威选中。 “我是说……” “哦!我懂了,师哥是想问为何师弟我会加入夜狼吧。”他说得笃定,这次总 算是明白过来了,不愧是怀若的师 弟啊! “这话说来可长了 ……”扶风拉着怀若在干净处寻了块地,是准备坐下慢慢长谈了 。 这样的场势,杀人者变成了千里寻亲人,任谁都是不能够接受的,作为夜狼的 人,更是觉得丢人丢到了娘家,一 个个脸黑的甚至连银白色的面具都被熏黑了。 “鬼谷先生,”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照此下去还要不要杀人的,干脆洗洗回家 睡了就好。有人开口,声音却是小 心翼翼的庄重,甚至对这位少年用上了不适的尊 称:“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此时若是说杀人,怕是不再符合 气氛,说话的人刻 意换了个词。不过,效果是同样的,意在提醒某人,不能再长谈了。 这话不说倒好,一出口,却是覆水难收了。 只见,刚刚寻着地儿准备坐下去的少年,在没有坐下去之前猛地站了起来。 “谁?” “谁? !” “刚才是谁说的话?!” 少年一连三问,字字掷地有声,双眸晶亮,如狼似虎的气势陡然震慑了所有的 气息。他最是讨厌人家称呼他“鬼 谷先生”,莫说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鬼谷先生, 即使是,他这个年纪承受这样的称呼,他嫌折了他的寿! 少年火了,这是所有人都意识到的事情。这个少年,模样是如玉生辉,只是脾气却是暴躁,再加上他身手无人能 敌,自他来了夜狼,原来夜狼的人都是不敢甚至是不惜得去惹他的。 夜狼家主都礼让三分的人,夜狼的弟兄自然不会怠慢。在扶风一连三问后,不暇思 索的时间里,八位白衣兄弟齐 齐退后两步,唯留得方才那个说话的可怜弟兄无辜地 站在原处。这些人是果断地很团结啊,连出卖弟兄都是一致 同流合污了。 双帝第四十一章、师哥,咱们抢了吧! 之所以会如此团结,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少年虽是暴躁,却不过是小孩子性子,玩兴大过残暴,尽是干些丢 人的事,不会拿他们怎样。这也是他们平日里不惜得与他玩的原因。 “你!”少年伸手一指,指向不远处的一株百年松木,瞪着双眼,恶狠狠 道:“去那边面树思过去!” 少年是无礼的,但是为了防止接下来的事会更让人丢脸,那厮一声轻叹,不 得不乖乖去面树思过了。 “抱头蹲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乱动!”少年继续恶狠很,一个转眼,却是 将目光落在了另外置身事外的兄弟身 上,所谓杀鸡警猴,这鸡是杀了,接下来还要 警猴的:“告诉你们多少次,我不是鬼谷先生,大宁是怎么教育你 们的,都是聋的 吗? !” 扶风嘴上说自己不是鬼谷先生,可实际行动却是一派先生做派,训起人来一 如年迈的老夫子,丝毫不曾意识到自 己是个晚生。 鬼谷派是一个非常神秘的派别,鬼谷先生一生只收一名弟子,而每一位鬼谷子 都会是世间罕见的博识之人,无论 是身手还是军政,那是绝对的权威。西云素 有“得鬼谷者得天下”之说,由此可见历来的鬼谷子在天下君王心中 的地位。 只是鬼谷子素来行综飘渺,除非鬼谷先生自己挑中某人而为其效劳,其他,但 凡见一见这位世外高人都是不可能 的。 扶风确实是夜狼在一年前从鬼谷请出来的,他也是前任鬼谷的弟子,只是真的 不是这一世的鬼谷子! “这位才是真的鬼谷子的嘛!”扶风指着身旁的怀若,转眼间便是裂开嘴笑得灿烂了。 那一瞬,所有的人都石化了。 这个玩笑绝对不是一般人可以开得出来的,只是这个玩笑还真的不是玩笑! 这世间,恐怕没有一人会相信,所谓的鬼谷子不是待在鬼谷之中的,而是一位 被世人称作傻子的从来没有走出过 沧阳宫的没落公子! 是的,虚怀若从来都没有去过鬼谷,除去十年前救子棠的那一次更是没有踏出 过沧阳城。只是,这世间就是有那 么一种境界,即使足不出户,亦是可以让人经历 百战生死,从而得道升天! 这便是意境。 相传,当一个人武学修为到达一定的程度便会进入一种境界,那便是意境。只 是一场梦,便可以穿梭人世,亦真 亦假。 而这种意境除去鬼谷一派可以达到,世间再无人可以。 前任的鬼谷便是通过意境选中了怀若,是以怀若真的是鬼谷的传人。然而,这 一世例外,他不是唯一的传人,前 任鬼谷子垂暮时还收养了扶风,于是怀若便是有 了师弟。这个师弟在梦境里与怀若相处了十余年,也算得上是怀 若一手调教出来 的,是以扶风待怀若是亲腻的。 鬼谷先生永远只有一个,当谁啊?)秋韵也是懵了,从来不曾想这世间还有比荀漠更为“活泼好动”的人。 兴许是被扶风抓得疼了,秋韵蹙了蹙眉,显得有点无奈:“还不曾拜过堂。”她方才说的,她只是未婚妻子,虽 然意义上似乎差不多了,但是还是有区别的。 双帝第四十二章、扶风是被秒杀的 “啊?” 少年愣了一下,又立即反应过来,脸上的阴霾瞬时一扫而尽,立马看向怀 若:“师哥,抢了吧!”建议性的话硬 是被他说得笃定万分。”师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人家还没修成正果呢,咱们赶紧的,不然 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扶风一把拉 起坐在一处的怀若,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硬是 把两人塞到一块儿,大有立刻拜堂入洞房的场势。 一般人或许会以为,扶风所说的“不然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意在指“晚 了,秋韵可就成别人家的娘子了,怀若 就没有机会娶秋韵了“,实则只有怀若明 白,扶风是说“再晚你们就要死了,这辈子你们就不能成亲了”。不然 ,他也不会 这么急着似要他们立刻拜堂成亲。 “扶风,你知道你是杀不了我的。”怀若拂开扶风的手,不动声色地退离好 几步。 “我今天是群殴!”扶风很认真,结果很肯定。 扶风与怀若的功夫差不了多少,虽然以前在意境中,扶风从来没有赢过怀若, 但是若真是糾缠,怀若也不一定脱 得了身。方才过来,那一招扶风已经试探过慕 梨,慕梨功夫不弱,与夜狼的那些人在一个层面,凭借气息感受, 他嫂子秋韵也不 是个弱女子,再加上另外两位,他们十人是足够的。 怀若浅笑,确实如此,别人或许会以为扶风不过是个做事毫无章法的毛头小 子,但是他虚怀若绝对不会,扶风肯 定在心里盘算过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拿下这里所 有人了,而且绝对可以做到! “先告诉师兄你为何会在这里吧。”怀若浅浅地望着扶风,嘴角含笑,眼神明 澈,一如他通常所见的风轻云淡。 杀不杀人这件事暂且搁置,扶风肯定是会行动 的,不会因为他是他师哥而作罢。这是鬼谷的规矩,一旦选择主人 ,便是一生忠 城,凡挡主人路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这也是为何鬼谷每任只有一位传人的原因,是为了防止同门背道而驰,而引起天下惨烈的杀伐血腥。 “哦。”听到怀若还在纠结这个方才其实他很不想继续的话题,扶风心里特失 望,但是还是不得不说。他自小与 怀若亲,自是没有什么不得见于怀若的。 “其实呢,事情是这样的!”扶风似乎完全忘了身側还有一帮等着一场不可避 免的杀戮的兄弟以及反抗者了: “你知道,鬼谷周侧素来热闹,他们七国人常常有 些大人物去鬼谷请你(自上任鬼谷去世,人家请的只能是怀若 了),不知道发什么 神经,整天就鬼谷外面乱吼,这些我都是可以忽视的,毕竞从来都是如此,我都习惯了。但 是,一年前,忽然有一天有个自称是‘白凤’的人竞然进了鬼谷,然后我 就被他请出去了。” 扶风甚是委屈地望着怀若,一副被人欺负过的样子,大眼晴眨巴眨巴的,似要哭了一般。 怀若蹙了蹙眉,能够进到鬼谷里面着实是不容易,且不说鬼谷周側每条道上 布有七十二道机关,光是专门驯养的 猛兽一般人也是进不去。而那个人竟然能够避 开猛兽,躲过玄关,安然无恙地“请”走了扶风,那人的实力真的 是不能够想象 的! 不过这次怀若貌似是领悟错了,白凤当日确实是请走了扶风,没有施加任何 的暴力。 “与人家比试,若是输了,自己不喜欢,也没有必要一定要跟着别人走 呀。”怀若怔怔地看着扶风,塞出最为关 键的一句。他是想,能够进鬼谷,精通阴 阳八卦五行之术,再加上有慕梨这般的身手,也是可以进去的,只是若 是欲在扶风 那里讨到好处,怕是也不容易,他自信当今世上除去星辰殿的那位黎先生与他,已 经没有人是扶风 的对手了。星辰殿的那一位是绝不可能的,那么还会有谁能呢? 怀若是是在想不出还有谁有能耐把扶风欺负得如此服服帖帖的了。 那个白凤究竟是何人? ! “输得很惨么?”怀若本来不想伤着扶风的心,不过一想到这厮如此没头没脑 地把自己给卖了,就忍不住了。 扶风很是委屈地点点头。 怀若的眉头凌了凌,目色亮了几分:“惨到何种程度?”要惨到什么地步才能 让他这个小师弟任人宰割? 扶风更是委屈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怀若眼前样了样,然后 一副怕是被人看见的样子,赶紧收 了回去。 “ 一招? !” “唰”地一下,扶风少年被凌迟了,硬生生地被怀若那晶亮凌厉的眼神给千刀万剐了。 不过,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扶风也不在乎了,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弱弱地补 充了一句:“是一个眼神。”(神 马叫秒杀?这就叫秒杀!)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即使是秋韵与慕梨也不列外,一直知道公子很强,却不知却是一个眼神就能轻易击败西云 的传说! 怀若看着他,目色依旧明澈,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但是,聪明的扶风少年是领会了他师哥的意思。(很明显 ,让他说说是如何被秒杀的。)“他一个眼神看过来,我就杵在原地动都不能动了。”扶风彻底委屈的不行 了,想他扶风虽不是当世鬼谷,却也 是鬼谷弟子,与真正的鬼谷子差不了多少,怎 么也没想到在瞬间会被击败啊! 西云人不是世世代代都传说鬼谷子是人世间最为强大的么? 难道那就仅仅只是一个传说? “那人可有伤着你?”怀若蹙眉,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惜。 扶风总算是等来了怀若的一言关心,郁闷至极的心情大有好转,立马摇 头:“没有没有,他真的只是专门来请我 的。” 输得心服口服,跟着人家走,扶风自是没话说了。 扶风的话,怀若是绝对相信,扶风不会骗他。 “这次生意是夜狼家主亲自接的?”怀若很是不解,夜狼的底细,他还是知道那么一点点的。 帝第四十三章、杀人只为开荤 扶风愣了愣,一转脸便是冲一边已经纯属看热闹的兄弟恶狠狠道:“你们, 说说,这生意是不是大宁亲自接的? ”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看向被命令蹲到一旁去面树思过的某位仁兄。 夜狼里面的命令是一级一级下来的,通常家主只会具体的交代给负责的 人,这次本来是由蹲在那里的那位仁兄负 责的,不知为何最后竟又交给了扶风,这 种事情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大概是因为家主早就知道要对付的人是当今的鬼谷先生,所以就派出了扶风。 “你说!”见众人的目光看向那厮,扶风长臂一挥,再次发出一道师令。 “家里生意的成败素来都是家主说了算。这次交易数额不小,家主说家里很久 没有开过荤了,再不做个大生意, 怕是要揭不开锅了,所以二话没说就接了。一开 始家主没有派先生来,是后来添进来,人手也多添了。想来是家 主早先又知道 了。”那厮也是很委屈的,无缘无故就被派去蹲大树。 怀若的脸色黑了黑,看样子,扶风与他们家家主应该玩得很好才是,两个人总算是臭味相投了。 不用说,以怀若的了解,夜狼家主是个冒失鬼,在没有搞清楚对象的前提下就接了人家的单子,然后才发现对象 竟然是自己。但是,以夜狼的行事风格,接下的 单子绝没有毁诺的理由,是以只好派出了扶风。而扶风事先必定 是不知道的,不然 一见到自己也不会表现得那样夸张。 他与扶风在真实里算是第一次相见,却不曾想第一次相见也要成为最后一次相见了。 见一切解释清楚,扶风冲怀若笑得狗腿:“师哥,咱们先把师嫂抢了吧。” 怀若的嘴角第三次抽了抽,眼里闪过一瞬的神色,继而恢复平静,依旧是浅浅地笑,道:“扶风,其实师哥从来 就不是什么好人。” 是么? 扶风挑眉端倪怀若,只是一瞬,扶风便是得到结论。 好吧,他承认,他师哥其实真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些人待他来说什么意义都没有,既然没有意义,他一个 人若是脱身,那还是极有可能的! “三三二!” 没有丝毫的迟疑,一个眼神交汇后,扶风立刻下了死令,话音陡然一转,再不是先前的嬉笑赖皮,决绝的杀伐之 气竞是在一瞬之间湮没了所有的松缓! 甚至柏玉他们还不曾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势便一如来时的诡 弃,陡然逆转了! 三三二。 怀若目色一凌,自是知道扶风的意思,这个少年的精明不亚于他! 除去扶风,夜狼共来了九人,一人被他踢了出去,那么还有八人,三个人对付慕梨,三个人对付秋韵,至于柏玉 和张楚有两人应对足矣,扶风牵制怀若,一旦那八人解决完,便是九人围攻怀若一人! 至此,即使怀若比扶风的身手好,但有夜狼八人,怕是怀若也逃不过扶风的 绝杀! “柏家姑娘,我要活的!”临动手前,扶风快速补充。 没有原因,没有解释,也顾不得思索缘由和细想言语,追捕杀戮便是展开了,精明如夜狼,至此一言也便知晓扶 风口中的“柏家姑娘”是哪位的。 几乎是在扶风下令的同一剎那,怀若伸手一扣,将身侧的秋韵揽入怀中,轻一点足,便如同鬼魅一般带着秋韵向 后退去,速度之快即使是秋韵也甚是目眩! 待到秋韵回过神,扶风与三位夜狼的兄弟已是紧随身后! 再看远处,慕梨已是一身伤痕,估计撑不了多久。 因着扶风要留着柏玉,柏玉又护着张楚,夜狼下手有点矛盾,比较纠结。 秋韵蹙眉,慕梨是因着她的一句话才被视为斩杀的对象,否则亦可处于主动地位,秋韵断然不会跟着怀若一起离 开。况且,狄韵是看出来,怀若若是不需要护着自己,那么他孤身离去的机会是很大的,她不该拖累于他! 目色一暗,便是做出了抉择。 秋韵决然挣开怀若的手,一个飞身便是离开了怀若的怀抱。一个眼神过去,决绝地冲向迎面而来的杀伐之气! 目色一沉,怀中的人已然冲了出去,嘴角抽了抽,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如此情势,秋韵的举动怀若自是了解了 ,她是怕拖累了自己,是以如此绝决。 剑是从琵琶中抽出来,一柄周身都是绯色的长釗,生生地驱开颜色的温和,冰冷得刺人毛骨。 看着来者执握如此长剑,夜狼兄弟的目色不禁凌了凌。人世间,能执此剑者不正是夜狼侍剑者——修罗! 夜狼里的人来来往往,都不曾以真面目示人,但是有些标识身份的东西是不会认不出来的。迎面杀入绝地的女子 一袭绯衣,鲜红甚血,长剑在握,散发着不可一世的冷冽,那个女子绝对是修罗了。 看来,此次势必是要自相残杀了。 这是所有夜狼兄弟达成的共识。 这里的人不认识慕梨,慕梨一走出修罗场便被送去了弗沧,没有参加过夜狼任何的行动。 只是,即使认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夜狼一旦出手,绝没有回转的余地! 除非…… 没有除非,白成公子是不可能出手的,能够撤回夜狼家主命令的唯有白凤,可是白凤素来是不会插手夜狼生意上 的事情,更何况只是几个人的生死! 迎面冲过来的女子执剑发狠地挡住紧追而来的扶风,她是誓死也要让怀若脱身的,即便来者的实力远远在自己之 上,那也不能轻易越过她这个被世人称为“修罗”的女子! 似是没有枓到狄韵会突然挣脱怀若而迎面冲过来,快速追上的扶风硬是被狄韵一剑逼退数丈之远。 “真是不要命的女人!”扶风一声嘀咕,一缓便是立即再次追了过来:“看来嫂子 是不想再嫁他人了,我师哥他 终究没有错付相思!”少年一脸的笑,虽是被秋韵挡 了一剑,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 这一次,怀若是怎么也逃不过了! 双帝第四十四章、杀伐决断 咧嘴一笑,扶风笑得邪魅。足尖一点,少年掠上数丈,一下子越过秋韵,陡 然一个回身,出手犹如鬼魅一般。秋 韵只觉身后一袭冷风逼近,欲作抵抗,脖颈已被来去死死扼住! “放开她!” 只是刹那的停滞,扼住秋韵脖颈的少年,一用力便将秋韵紧紧地扣在怀中, 直直地往后退去,一掠十丈有余! 然而,来者紧逼而上,丝毫没有要给少年喘息的余地,誓死也要夺回少年手 中的女子! 如此,追逐者变成了被逐者,角色已然颠转过来! 速度是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夜狼的要想跟上这两个人的身影,着实要费一 番力气。 “看来师哥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呢!”扶风满脸是笑。 秋韵目色陡然一沉,本不欲连累怀若,不想却是适得其反。如此,怀若势必不 能独善其身了! 那么! 秋韵将目光落在紧追上来的怀若身上,那么让我再次好好地看看你,把你刻在 心里,此生不忘吧。 展颜一笑,目光更是柔和了。 “不要!” 那一瞬,怀若脸色陡然大变,一拂袖,一把柳叶短刀赫然紧握在手! 然而,终究是迟了。 秋韵一抖手,手中的长剑断然回转,扶风只觉一道利光闪过眼前,意识到大事 不妙,立马放开了秋韵,纵身一趺 ,撤离了数丈! 迟,终究是迟了,扶风还是受伤了。 二人之间的追逐戛然而止,他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秋韵,那里急追而上的怀 若,短刀与长剑死死相抵,却终究没 有来得及阻止秋韵的剑势。绯色的长剑生生地 没入女子的身子,另一端还紧紧握在女子手中,指骨节节分明,是 女子生怕一招不 中,下手竟是如此绝决果断! 扶风捂住腹部流血的伤口,目色黯淡下去,这个女子,果然是怀若心中的女子! “韵……韵儿。” 怀若双眸是嗜血的红,那一瞬,他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撼,心仿似死了千万次, 到头来死的却依旧不是他! 那一剑,太过决绝,秋韵是抱着必死的心,却依旧还要给扶风最为有力的一击! 她是到死都要给怀若增加筹码! 这些,扶风懂,怀若更懂。 “谨谦……”秋韵温柔地唤着怀若的名字,嘴角含笑,连眼里都是满满的温柔。 “韵儿。”怀若紧紧抱住秋韵缓缓倒下去的身体,眼里的无助与绝望,任谁看 了都是心疼的。 所有的动作都在怀若那一句悲怆绝世的“不要”下停驻,那一瞬的情景令所有 的人都震撼。不曾想,这样一位修 罗女子竟还有这般的情意。 “谨谦……”秋韵浅笑。 “柏姑娘!”怀若抱着秋韵,第一个想到的是柏玉,她是柏家的人,医术自然 是了不得的:“柏姑娘!” 暂时休战,柏玉见状自是明白怀若的意思,没有多想便是过来了。 然而,却是被秋韵阻止了。 “不用了,”这一剑她最清楚,直刺要害,毫无余地,莫说是医者,即使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力:“不用。” “韵儿。”怀若很是无奈,这样的秋韵是他所不熟悉的,他只知道秋韵的温柔,却不知这个女子竟是这般决绝! “呵呵,”秋韵痴痴地笑:“与裳妹妹在一起久了,性子自然愈发地像她。,,这一句,果然是将怀若从单纯的悲伤中拉了出来,他凝目望着怀中的女子,千言万语,竞一时不知该从何问也。 “她很好,你不用担心。她……” “不要说话,先不要说话。”怀若温柔地阻止秋韵:“柏家医术素来闻名西云,你一定会没事的!” “她在……”现下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秋韵要将子棠的消息告知怀若,她怕若是现在不说,怀若恐怕再不会 知道子棠的安好。 然而。 “阿韵,你多言了!” 冷冷一言,隐含着些许的怒意,似是飘渺,却是在林子里久久回荡。 这一言,再次阻止了秋韵的意图! “谁? !” 那一瞬,众人再次警惕起来。这个男子,人还未至,声先传来,甚至早已听到秋韵的低语! “是白凤。” 扶风望向怀若,因着受伤,少年的脸色略显苍白。 对于白凤,扶风算是见过的,这世间恐怕也只有这个男子能有这番本事了。千里传音,他与怀若或许都会,武功 精进到一定曾度,这个并不难。只是若要在千里之外清楚别人在说些什么,那便是难了。 怀若的目色再次晶亮起来,无论是敌是友,总是要先做好准备的。 “谨谦,”伙韵看出了怀若的心思,握住他的手紧了紧,艰难吐字:“公子是来救你的。”她浅发地笑,眼神有 些虚离了,是她知道一切终将过去,是以安心了。公子还是亲自来了,不知是子棠的缘由,还是公子知道了怀若 原是鬼谷先生。 “韵儿,韵儿!”发现秋韵的不对,怀若赶紧摇了摇怀中准备睡去的女子:“不要睡!” 怀若是没有心思再去管来者何人了,他的一颗心都系在秋韵身上,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进秋韵体内,意图 延长她的生命。 然而,其他人都将目光望向声音传来的林子深处。 那里陡然间飘出一个身影,只是一晃眼,那人却又消失在林子的尽头。本以为是眼花了,却不曾想再次定神,那 人已至眼前! 他分明步子幽缓,却是形如鬼魅! 那男子一袭玄袍,玄袍上绣着一只白凤,白凤自下而上环绕在男子周側,它展翅欲飞,似如活了一般欲飞出玄袍 ,直冲九天! 金丝编织的锦缎用以滚边,绣上白色的祥云。腰间系了条同样是金丝锦缎的腰带,环嵌上展翅飞舞的凤凰。配上 一玦大小适中的凤图玉佩,玉佩下方缀着两枝铜铃,男子缓步而来,挂配摇曳,那两枝铜钤竟没有丝毫的声响! 收目细看,那男子束发的玉冠竟也是一只首尾咬合的凤凰,白玉是上好的玉品,即使在阴暗处亦能隐隐地散发着 柔和的光泽。不过,有人是看出来,那玉虽是隐隐散发着柔和的光泽,但那光泽绝非是一眼所见的那般柔和,而 是森寒刺骨的光泽! 双帝第四十五章、各求所需 那是价值连城的汜水湖寒玉! 男子腰间佩戴的凤图玉亦是汜水湖寒玉! 视线落在男子的脸上,这一次果是令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这个男子的美堪比槐阳城的那位天下第一美人! 然而,这位却不是那位天下公子! 槐阳城的那位公子长年病痛在身,在身段上及不上这位公子,见过公子兮的人都知道,那位胭脂公子消瘦得令人 心疼,而眼前这位公子却是身手矫健,犹如苍 龙!槐阳城的那位公子,脂粉味过重,美得犹如女子一般,及不上 这个男子飘逸悛 朗。加上一袭玄衣裹身,这个男子仿似傲观天下的帝君! 像,二人极像! 仿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云清?” 柏玉见过云清,此刻似乎是认出来了,但又觉得哪里不对,一时之间甚是不敢确定。 即使是夜狼的人,也并没有真正见过白凤,他们素来只以白凤腰间那玦玉佩为 主,那玦玉佩是近十年来出现在夜 狼的视线了的,那块玉佩的主人是唯一可以改变 夜狼家主命令的人。可以说十年前夜狼是独立的,那么这十年来 ,夜狼的存在就是 为了眼前这个被称为“白凤”的男子! 因着那权寒玉,夜狼的人并没有出手阻止。 玄衣男子目光落在秋韵那处,缓步逼近秋韵。他缓缓转动着左手食指上的紫薇 戒,眉头微蹙,这里的血腥味太重 ,他素来极其讨厌血的味道,那种腥腻的味道每 每都令人作呕,肮脏得堪比沼泽的淤泥! 怀若对上白凤的双眸,那双眼眸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沧海蓝,无悲无喜,一眼 望进去便是让人失了魂魄。 仿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遏制住,怀若竟也忘记阻止来者的举动。 白凤缓缓矮下身去,伸手竟拔去刺入秋韵身体的长剑! 是人都知道,此剑落入要害,此刻拔去,无疑是加速伤者的死亡。然而,白凤 就是这样真真切切地做了! 当所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时,长剑已然离开了秋韵的身体! “公子?” 满身是伤的慕梨怔怔地望着白凤,甚是无法置信,公子要杀人,也不至于如此 残忍呀! 白凤淡淡地回望一眼,嘴角略是勾起浅浅的笑意,他是看到了昔日那位被自己 送往弗沧的女子。不曾想,此时竟 也累及了她。 心中有所盘算,却不曾停下手中的事情。 未待众人及时反应,只见白凤露出左手以指为刀在自己的右手动脉处划开一道 口子,引出一段鲜红,然后将血滴 在秋韵的伤口处。 白凤的血滴在狄韵身上的时候,弥漫出绯色的雾霭,飘出淡淡的莲花香。白凤 顺势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悬在狄 韵伤口的上方,缓缓逼近伤口,雾霭在掌中缓缓消失。 那一瞬,站得近的怀若和扶风硬是震惊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们看得分明,白凤收回右手的速度虽是不经意地刻意快,但是,他们还是清清楚楚地见到被他划开的伤口竟在 他的手还来及收回袖中的时候已然完全愈合! 那岂是人力所及! 看来扶风被一个眼神秒杀,还是白凤刻意抬举了扶风! 果然不是人! 扶风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的释怀,他与白凤的对弈,虽是输得心服口服,却依旧有所不甘。作为鬼谷派的弟子, 竟不曾想,只是被他一个眼神就能秒杀的。 失去生气的人儿逐渐缓过神来,气色渐转。 睁开眼的剎那,即使是秋韵都是震撼的。从不知道这位公子竟是如此强悍,甚至连归入轮回的魂魄,他都能拉回 来的么! “命不该绝,何言轻易放弃。” 伤口在掌下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愈合,敛了敛目色,将手拢回广袖中,白凤缓缓起身,再次开口,语气中少了先 前的憤怒,只剩下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公子……”缓过来的狄韵收拾好情绪,匍匐在地,跪在白凤脚下。方才是她逾礼了,公子定是不高兴的。 很显然,白凤对于秋韵这般的虔诚是不喜欢的,他从不是个冷漠的人,不需要同行者待他是害怕的,更不会轻易 牺牲掉他手中的任何一个同伴。 男子蹙了蹙眉,一声轻叹,道:“算了,毕竟这里没有外人,她终究是安妥的。”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能够亲自前来便是最为安妥的,只是,于白凤而言却不是上上之策,他不该离开他的府邸,一旦离开便是危机四 伏。他是人,并不曾有只手倾覆天下的能力,再是强大,终究敌不过天下的千军万马,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不能成为众矢之的。 “不必,各求所需而已。”白凤敛下眼帘,沧海蓝的眸光被收藏起来。这里的血腥味太重,身体的病在蠢蠢欲动 ,他得赶紧离开了。 听得白凤的言语,身后的怀若不禁蹙了蹙眉。他俯身将秋韵扶起,在他看来,世上无论何人,都是不值得他的秋 韵行如此大礼的。原先尚存的感激之意,在白凤一言“各求所需而已”下,不复存在。 只是如此甚好,有所求,才能无所相欠,礼尚往来,自是不会有任何情感的牵绊。 只是,唯有狄韵才真正懂得白凤的意思,所谓的各求所需,他自然不是指求得 鬼谷先生毕生才华。 再次睁开眼眸,眼里的幽蓝之光稍稍黯淡了些,他将目光落在秋韵身上,藏在袖中的双手悄无声息地发力,没有 丝毫的声响,便只见四瓣碎玉一一从他手中掉落。 “公子……”一声公子,秋韵终究没有再说什么。那是苍家的寒玉,方才不知何时竞落入了公子手中,此刻这 价值连城的寒玉便是毁了。 薄唇轻启,声音如玉:“把这个女子送给弗沧王。”缓了缓,他指的自然是秋韵,想要解决此事,又能另作他谋 ,也只有这样了。不是他凉薄,只是他必须得出手了,他是等不了了。“告诉弗沧王,这个女子可换洵夏三座城 池,苍堇臣断不会讨价还价。另外,把收人家的定金翻倍还回去,告诉他,虚氏王族此后再没有一个叫虛怀若的 人,这个人夜狼要了。信或是不信,由他自己斟酌,这笔买卖他不亏。” “诺。” 双帝第四十六章、开阳入命 夜狼的兄弟从不会多问不该问的东西,尤其是对着白凤,这个男子不怒自 威,即使杀伐之气甚重的他们,也是忌 惮他的气场。 这样的话说出来,这笔交易弗沧王虚怀濬自是不亏的。白凤说,虚氏王族从此再没了一个叫虚怀若的人,这个人 夜狼要了。知道其中利害的人都是明白,至此 一言,算是比虛怀若这个人死了还要可靠,从此他虛怀濬定是可以 稳坐弗沧江山 了。只是,很多年后,这位年轻的弗沧王怕是追悔莫及了,即使虚怀若好端端地待 在弗沧,怀若 亦是待他的江山产生不了任何的威胁,因为鬼谷派自来规定一入鬼 谷,从此为臣,帝位不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因着此规定,虚怀濬若是自小容得下怀若,这西云天下自是要随他虚姓,从此西云十大姓氏,虚氏最为显赫了。 只是可惜,命中定数,终是半点不由人,西云之最的弗沧国却因着虚怀濬的一个不安,从此开始了最后十年的挣 扎,匆匆一过,后人再是无人知晓虚氏原是西 云十大姓氏之一。 这样的要求提出来,白凤自问若是换了自己,也是不会因为自己而那自己心爱的女子去做交易,所以作为鬼谷派 的鬼谷先生,白凤也是自是知道怀若是不会答应的。 所以,他是没有要给怀若说话的机会。 “鬼谷先生,”一转身,白凤待怀若用的是尊称:“天下时局动荡,今先生身为鬼谷派唯一正式承认的鬼谷子, 您身上所肩负的职责怕是不需要在下在此声明。 既然夜狼接了您的索魂令,便是无退路了。今在下一意孤行,是 要付出代价的。夜狼素来也不会令自己的同伴置身危险,此计不过是一场交易,白凤在此向先生保证 阿韵她定会 安然无恙地离开弗沧,一时之忧思与天下之安危,孰轻孰重,先生自是好生掂量。” 白凤以自己的名字起誓,虽然天下人并不知道有白凤这个人,但是方才白凤的实力虽没有可以彰显,大家无疑也 是看得出来这个人的能力远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加上令整个西云无论是王族还是江湖惧怕三分的夜狼待他更是恭 恭敬敬,这个人的身份定是不一般的。 这个人不是云清,这是柏玉得出的结论,他虽然借着云清的相貌,却也只不过只是借来的。云清没有孪生兄弟, 天下不可能有两个的面相会如此相似,那张睑绝 对是易容的。况且,柏玉见过云清,云清的眼眸绝不是这般的沧 海蓝。 那么,天下间还有哪位可以令夜狼如此生畏? 宁家,对,就是宁家了,方才依着这位扶风公子的言语,可以断定夜狼家主是姓宁。宁家在西云的财势,断不会 受制于人,那么,这个人肯定是与宁家有关的。 柏玉的目光凌了凌,心里想着,此事一定要告知青音王后。 那边,怀若自是明白白凤的话,方才为了救秋韵,他已经令自己身处险境,那是不应该的。时局动荡,先师曾经断言,当世将有王者起,作为鬼谷子,他身负天职,断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欲 而至天下于不顾。韶妃也曾经暗暗出语提点,他此生开阳入命,注定一生艰苦孤寂,断不会有什么好结局,至于 感情还是要慎重。 那么,只能如此了,大家都能活着,总是比死了的好。 此刻,怀若到是想,眼前这个男子或许便是先师口中的成大事者,他虽是极 尽了柔和,却依旧遮掩不住的他的王 者之威,那样的帝王之气,与生俱来的尊贵,只是一眼便是让人不敢再直视相待。 这个男子,一如他玄袍上的白凤,当舞于九天! 只是现下,交易便就是交易,阴谋便是阴谋,怀若从心底里是不喜欢这位白 凤公子了。 “即便是公子执意开口放人,怕是怀若亦是不能侍奉府上的。”这是怀若的立 场,他目前还不能效力于一个他不 喜欢的主子,况且,他还有别的是要做。 白凤浅浅地笑,道:“无妨。” 白凤是个聪明人,怀若因着秋韵待他行了过重的礼,怕是从心里下意识地排斥了他。如今的到来,阴谋本就过重 ,怀若不可能没有意识到,是以他不愿选择他,也是正常。 其实,他本来也就没有想要束缚他的意思,如果不是她,他是断然不会出手的。 “如此,便是散了吧。”白凤敛了敛眼帘,他必须赶紧离开,这里的血腥味实 在太重了。松云关发生如此大的动 静,苍堇臣不会不知道,想必快要过来了。 此言一出,夜狼一干人便是带着秋韵准备离开。 怀若只是立在原处淡淡地看一眼秋韵,先前的关切已然不在,与其没有善终,那便两个人都好好活着,相濡以洙 ,不如相忘于江湖。先前,是他失了分寸。 秋韵回望一眼怀若,不知道怀若心中如何作想,只是片刻,便似换了个人,温情不在,唯留疏远。秋韵无措了, 这是她毕生所爱的男子,为其生为其死,只是,待她好不容易觉得自己可以与他站在一起,他却早已不在原地, 他所站的地方是她穷尽此生都不可能在达到的了。那么,她还有什么资格来与他相守相望! 神色黯淡下去,不是不爱,只是没有资格爱。那么,转身就不在回头。 “快走!” 刚说散去,陡然间便是再次催人,只是却冷冽如斯。 细听,马缔声渐近。 “不要走!” 千里马飞奔而来,在逼入林子的那一霎,那马陡然腿下一软,因着速度太快,连马带人狠狠地摔了出去! 马上的白衣女子似是早就枓到此刻马的体力已经严重不济,在摔出的那一刹,她纵身一跃,整个人飞离了出去。 攀着枝丫,‘°几个回落间,白衣女子已来至跟前。 金着来者,白凤蹙眉。那女子一袭白衣,假面覆颜。她冷冷地挡在了夜狼兄弟的前面,赶得比较急,在坐骑摔出 去的剎那,为了自己不受伤害,拼力一跃或许是伤了元气,此刻她的呼吸略微急促了些。 双帝第四十七章、翩若惊鸿 那女子周身散发着凌冽的气息,马鞭紧握在身側,马鞭上隐隐的映出红色的血迹。那匹千里马,此刻因着奔行过 度已然气绝而亡。 这女子赶得甚急,似是拼了命一般。 众人望着来者,来者显然是个女子,她梳着女子的发髻。只是偏偏一袭白衣却是男子的衣袍,紧紧地襄在女子身 上,显得大了很多。女子不算娇小,是男子的 袍子过大。 远远地一眼望去,虽是看不见她的容颜,却只是淡淡一瞥也能够让人闪了神。 她側身而立,其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六月的风从林子深处拂面而来,衣袂翻飞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 “阿衿……”秋韵张了张嘴,吐不出一个字来。 “走!”白凤眉头紧蹙,这个女子的到来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决定,这是众人却 是隐隐地从他的声色中窥探出了不 悦。 “除非我死!” 那白衣女子上前一步,逼近了挟住秋韵的夜狼兄弟。她此生真正在乎的人不多,屈指而算不过五六人,这些人待 她是真,她断然不会让他们因为她而面临绝 境! 只是,此刻她不过是个弱女子,手上没有自己的势力,为了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她除去拿自己的命来搏,没有任 何办法。 “你们先走,”白凤的眉头蹙得更紧:“这里留给我。” 白凤的立场很坚定,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包括眼前这位白衣女子。 夜狼的人听得白凤的命令,挟着秋韵一个闪身便是越过那白衣女子,往弗沧奔去。 没有丝毫的迟疑,那白衣女子纵身去追,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是不及那些人的。只是,即便是力尽而亡,她也 要留下秋韵。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很显然 激烈的打斗已经过了,达成的协议定不会是好的。 攀着松木施展轻功,只是一个回落,脚下便陡然一空,随即整个人在半空中被截住了。来者揽住她的腰,回手一扣便将其紧紧扣在臂弯中,然后带着她又回到了原地。 “嘶……” 或许是白凤扣得太紧,白衣女子被他扣住腰际的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落地,白凤将她丢了下来,再次失去平衡,女子竟一下子摔倒在地。 显然,白凤没有枓到女子只是被他轻轻一丢竟会摔倒在地,收在柚间的手动了送,最后终究还是止住了上前扶她 的冲动。此刻,他与她不过是陌路人,过分的关 切,不当。 倒地的时候女子没有去护自己,而是下意识地用手捂住方才被白凤扣住的腹部,久久地支撑在地,动也不动地蜷 缩在地,半天没有要爬起来的意思。 那样一个状态,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有人看到白凤出手,他只是追上去将她轻轻一搂扣在怀中,然后落地 将她丢下。却不曾想,这个女子会受到这么重的伤害! 白凤目色一沉,温润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他看见,那女子用手护住的腹部竟然沁出丝丝的血迹,那边的白衣以 染上了一片红莲! 缓了缓,目色平和下来,一声轻叹只能化作无奈的浅笑。看来,那厮亦是拿她没有办法,才把她放出来的。 那白衣女子女子沉寂片刻,稍缓了过来,只是一个闪神,她撑地而起,尚未站稳便又是冲了出去! “阿衿!”白凤一把扣住那女子的肩:“一个秋钧换洵夏数十载的安宁,值 还是不值?” 如此一言,准备继续追出去的女子便是彻底安静了。她回身冷冷地望上白凤的双眸,那一双沧海蓝的眸子里没有 任何情渚,一眼望进去便是令人失了魂魄。 “值!” 只是片刻的迟疑,她便是果断地给出了答案,没有问前因,已没有再问后果。 她确实从他眼里得到了毋庸置疑的 信任。 她看到的眼前这个男子有着与云清一模一样的脸孔,他说要换洵夏数十栽的安宁,那自然是值的。其间的利害, 她自是知道,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从夜狼手中救人,所谓交易那便是要有代价的。怀若无论生死,此事虚怀濬定在 洵夏松云关便是想要对洵夏发难,此刻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若是换一个局势,弗沧不是虚怀濬当政,她亦是不会答应的。这天下一统之战是早晚之事,届时定是要血流成河 尸堆如山的,所谓的安宁在天下没有大一统之前便是空想。而如今,洵夏数十载的安宁是必须的。 虚怀濬暴虐,在他拿下夙流时坑杀五万无辜百姓,夙流岛周側的血水足足三月方才散尽! 那是怎么的惨烈! 夙流国总共不足十万人口,为了抵抗弗沧,死上数万,虚怀濬又坑杀五万。如今一个国度便只剩下一万余人。 绝对不能给弗沧灭洵夏的机会,这天下之主不能是位残暴的帝君。洵夏是遏制弗沧的关键,数十栽的安宁不仅与 洵夏,于整个天下都是至关重要的! 阿衿垂目,只是,为何偏偏是秋韵,为何偏偏牺牲的是秋韵,为何不能是她?难道十多年的那场祭天之后,她虽 能留有残命,却终只不过是死人一个,再无任何价值? ! 阿衿给出的答案是令人满意的,白凤是早知道阿衿的答案,宁梧带着她看过太多的死生惨烈,那样的无可奈何她 懂,那些过往时时震撼着她的魂魄。 阵阵微风,带着血腥的味道拂面而来。 原本波澜不惊的双眸一沉再沉,藏在袖间的双手紧握成拳。这,不是普通血液的味道,那血里面夹杂着一般人闻 不出来的莲花清香! 心陡然揪痛起来,白凤的脸色一寸寸苍白下去。 他必须离得阿衿远远地,她身上的血腥味太重,太过诱惑了。 听着此二人的对话,众人的神色亦是几经变换。这个叫“阿衿”的白衣女子待秋韵的关心是明眼人都看出来的, 为了留下她,她是那样地拼命,甚至不顾自己的性命。然而,在白凤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她却又是答得如此果断 决绝,是什么可以让这个女子为了洵夏数十载的安宁而舍弃比她生命还要重要的人! 双帝第四十八章、山雨欲来 稳了稳心神,白凤看向一旁的怀若,轻道:“先生请自便。”缓了缓,白凤看了一眼阿衿,再道:“先生可以回 鬼谷,或是随阿衿前往槐阳,先生想要见的人在槐阳。” 方才他阻止了秋韵要说的话,此刻一言便是算告诉了他关于那人的事情。 怀若的眸色动了动,自是知道白凤再说什么的。只是,他现在怕是不能去槐 阳,子棠十年的沉寂,本该是早就死 了的人,如今听到她的消息,又是在槐阳,那 便是活得很好了。他不该去打扰,否则会给她们引来杀身之祸。 “扶风,”发发一笑,温润开口。白凤没有忘记一旁的扶风,当年请他出山只是想要借他之力为夜狼奔走,如今 他是该回去了: “槃良将有大事,我想你应该回去了。” “槃良的事与我何干?”扶风敛了敛目色,说出口的话甚是賭气。 白凤的笑意盛了盛,本是好意提醒,却遇这厮如此不懂礼数。拂了拂衣柚,道:‘‘回与不回在你,这是你槃良 的事。” 说罢,便是拂袖准备离去。 此言一出,柏玉和张楚便是将目光落在这位不羁的少年身上,只要是牵扯槃良的事,他们都不会放过丝毫。 那么眼前这位少年又是何人,他到底与槃良有何关系,槃良的事再大,亦是轮不到一位少年来插手的。 这个少年名为“扶风”,槃良二公主名为“扶瑶”,仲公子名为“扶苏”。既然白凤如此慎重地告知扶风槃良将 有大事,这一来二去的对话,这位少年的身份无疑就是槃良流落在外的长公子了 ! 柏玉收了收目光,细细打量着扶风。这位少年与槃良君上颜谏长得甚像,算一算,若是长公子尚在,也应该是这 般年纪。 “臣女拜见长公子,”柏玉自是笃定了,先前不明这位少年为何要留她性命, 如今想来自是通顺了: “方才奴 婢失礼了,还请长公子恕罪。” “长……长公子?”张楚不敢置信,但见柏玉都已经跪下行礼,也不由跟着跪下了。 “我不是什么长公子。”扶风冷冷否认。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长公子了,人人都道槃良国主乃是西云第一公子,是有德望 的君子,殊不知这个天下人敬仰称 颂的君子竞也不过是个始乱终弃的好色之徒。十 多年前,竟为了 一个不知从而来的妖单女子驱逐了母后,最令 人痛恨的是,母后直 至病死都还深爱着那位据说德望天下第一的君子,没有丝毫的怨言! 此间的艰辛,又怎么一个恨字了得! 柏玉的脸色白了白,她抬首望了眼扶风,这个少年绝非表面的阳光,这些年定 是经历些什么,否则不会说出如此 绝决的话来。 当年谁也不知道宫廷深处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夜之间竟是传出先王后暴毙、长公子失踪。不过一日,先王后匆匆 下葬,七七一过,君上便是立即迎娶了一位叫“青音”女子,也就是当今槃良王后。这位王后无人知道她从何而 来,身后亦是没有什么势力,国主却是执意迎娶的。 当年槃良国主与先王后乃是伉俪情深,是槃良举国公认的好,旦夕之间的变 化却也是令百姓彷徨了许久。不过, 当年梁良国主虽是立即迎娶了青音王后,却也为先王后的突然去世病了足足半年,若非没有青音王后日夜看护, 怕是槃良国主早与先王后一起去了。 只是这些,怕是这位无故失踪的长公子所不知道的。 柏玉径自起身,不再多言,这些东西都是宫廷里的禁忌,如今的青音王后温 婉贤德,与先王后乃是平分秋色,无 人会再去乱说什么的。既然扶风不认,那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再次福了福身,挟着张楚便是离去。张楚本来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 他与柏玉都明白,如今的怀若再不是 先前的痴愚公子,若是他不肯与他们一道去槃良,他们二人是无可奈何的,所以也无需再多此一举了。 慕梨因着白凤没有在吩咐什么,便是随着白凤一道离去。 顷刻之间,松云关的林子便只剩下扶风、怀若和阿衿。 “师兄,你可怨我?”扶风苍白着脸,先前的伤伤得不是很重,此刻已经不再 流血了。他望着怀若,一改方才的 嬉笑,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连一贯称呼的“师哥”都换成了正经的“师兄”。 怀若浅浅地笑:“若是你,你可怨我?” 扶风敛了敛目色,想了片刻,忽地再次展颜笑开,那一瞬驱散了所有的阴霾,这个少年再次流光溢彩! “师哥,”少年一把抱住怀若的手臂,一如起初的亲昵:‘‘我们不去鬼谷,那里太吵了,待得人不安生。你也 不要去槐阳,那地方太奢靡,不适合你。我们去碧渊,那里可好玩了,大宁也在那里!” 少年又亢奋了,师兄弟之间尽弃前嫌,怀若不怨他,他自是比什么都高兴。其实扶风很简单,他只是想活得简单 些快乐些,不去刻意计较什么,整日浑浑噩垂一般。但,他心里却是不糊涂,孰轻孰重,自己掂量得很清楚。 碧渊是夜狼的总部所在,扶风加入夜狼是自由的,家主没有什么刻意隐瞒扶 风,外人无处可寻的碧渊,扶风自是 知道的。 “好。”怀若敛目笑着答应,他是很喜欢这位师弟的,与他在一起总能很快乐。然而,一转身却是发现,那位白衣女子却还是立在原处,静静地望着他们二 人,腹处的那朵红莲开得更盛。 “姑娘,”扶风朗着声音:“你莫不是看上我师哥了吧?告诉你哦,虽然你似乎很漂亮的样子,但是我师哥已经 有心上人了,你还是快些走吧!” 扶风好心了。 阿衿目色动了动,默不作声,她自是知道扶风的意思,只是他却是误会了。 阿衿缓缓步向怀若,在隔着一手肘的距离停住,缓缓伸手抱住怀若。那是她 十年来心心念念的亲哥哥,也是她的 活命恩人,十年不见,他已经都认不出来她 了。 怀若意识里没有拒绝阿衿的亲昵的意思,扶风此刻识相的退开几步,心里盘 算着原来他师哥还是个多情种子,紅 颜知己竞不止一个。 阿衿将脸埋在怀若的颈侧,冰凉的面具紧挨着頸侧的肌肤,略略的凉意,怀 若隐隐地似是猜到来者的身份,却又 不敢妄断。 “哥哥……” 一声沙哑的呼唤,一滴泪滴落在颈侧,顺着脖頦滑进身体,似是灼伤了肌 肤,怀若微微颤了颤。然后,伸手轻轻 搂住阿衿。 千言万语,只是融进了这么一个拥抱。 “她很好。” 久久地,怀若附在阿衿耳旁,轻轻吐字。 阿衿推开怀若,径自擦了擦泪,轻道:“如此甚好。” 如此便是要别了,十余年的期盼,只是三言两语便是要各自东西,只是因为还 有另外一个女子需要他们好好呵护 。 “哥哥保重。”阿衿将一物放到怀若手中,那是她的坠子,那朵小巧的海裳花 此刻被她生生地掰成了两半,一半 她留着,一半给了怀若,若是将来相见不相识, 也可有个信物。 “裳裳……”怀若轻唤。 “是阿衿。”子棠回眸望他,这是纵兮给她的名字。她不再是子棠,也不能是 子茉,只能是子衿:“记得,是阿 衿。”子棠再次强调,从此往后,她便是子衿, 不再有任何其他名字。 “恩,保重。”怀若敛下眉目,自是明白子棠的意思:“路上小心。” 子棠回身重重地握了握怀若的手,表示让他放心,这点伤她还是可以撑回家的。 她至始至终都没有要与怀若一起走的意思,怀若亦是不好开口。 不是子棠不想一道与怀若离去,只是,出来的时候似是有人一路尾随着的,后 来那些个人便是无声无息地有没有 了。子棠猜应该是荀漠派的人解决了那些云清的 人,因此,她不能走,不能再给纵兮惹麻烦,此趟出门怕是纵兮 也得好好应付云清 了,云清放在他身侧的人,无缘无故少了几个,纵兮定是要有所交代的。 子棠心想着回去得给荀漠陪个不是,纵兮本不想让她出门,对她用力药,还早 早地退去了她的夜行衣。但是,不 知为何,那药不足一炷香的时辰便失去了药效, 醒来的她执意要出门,荀漠不放,她便只能决绝地逼他。幸而他 真是把她当成了徒 弟,关心之至,无奈立即找了纵兮的衣物给她穿上,放她出了门。 只是,还是晚了,不知道那个长得酷似云清的男子到底要把秋韵怎样。 纵兮定是有自己的势力的,他不是个闲散公子。子棠心中笃定了,回去找找纵兮,他能找那样的人来救怀若,定 是可以让秋韵毫发无损的回来。 言语无几,心中却是暖的,万里相隔,只要大家好好活着,就是最重要的。 苍堇臣接到消息赶到松云关的时候只是闻到散得差不多的血腥味,打斗的痕迹处理很好,查不出什么。只是,在 他拾起那四瓣碎去的寒玉之时,目色一变再变,睑色 凝重得令所有战士都不禁后退了好几步。 双帝 第四十九章、连城美人(强娶) 阿衿,一个秋韵换洵夏数十载的安宁,值还是不值? 值! 只此两句,男子问得犹豫,女子答得果断。纵兮痴痴地笑,这个女子果然非池中物。如此一字,看似答得轻易决 然,然而决断者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胆气应下如此的要求! 与外人而言,这换与不换,命之相连与决断者毫不相千,决断者轻易张口,是将他人的性命悬于刀锋,自然能够 潇洒抉择。只是却不知,世间还有另外一种人,在他们心中,身侧人的性命安危是远远凌驾于自身之上的,万般 险阻宁可一马当先,断不会令所爱所亲者孤身犯险! 子棠便是这种人,是以无论如何她都会选择与杯若死在一起,是以她才会拼死出现在松云关。如今,待钬韵也是 这般。若是可以退而求其次,子棠定会以身替之。这个女子从黄泉而来,经历九死,看尽这战乱的血海,心却没 有凉下去。死是可怕,若是可以陪着自己所在乎的人,那便不值一提;生是艰辛,若是为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那定是要绝境求生! 若非有太多的牵绊,她断然不会默默地在这槐阳城待上近十年。十年的沉默,不仅只为沧阳的那位孪生妹妹,也 为他云纵兮的安宁。 那一日,这个面相乖顺的女子,在决然地说出“值”字的同时,眼里的凌冽似要撕毁这天下的河山! 选择牺牲掉自己所爱的人是很痛苦的吧,虽不是自己亲手将她摆上棋盘,但又有何异。如若有何闪失,那便是一 刀很狠地插在心口,此生不死,剜心之痛永在! 想到此处,倚卧在摇椅上的纵兮不禁笑得苦涩。与子棠相比,他这位洵夏的仲公子是差得远了。洵夏与弗沧近十 年的争夺亦不过为区区一两座城池反复较量,而他身为洵夏仲公子,竟为一己之私欲如此轻易地将洵夏三座城池 送了人。可是,子棠她身为弗沧人,却是为了洵夏百姓做出如此剜心之痛的抉择! 大气魄! 如今,她的兄长已然是西云武学与军政的权威,一旦时机成熟决取天下,易如 反掌。只是可惜,她背负着亡国公 主的身份,起步甚难,届时虚怀若既是有心扶 她,她也没有资本。 或许,以他仲公子的身份,给予子棠足矣。然而,在槐阳城待得太久,安逸奢 靡得太久,若非为了母妃,即便是 洵夏的大好河山,他也不会要。时势造英雄,他 注定不过是位美人,时势造不了他,他亦不喜时势。若是有生之 年,当真有王者 起,他丝毫不介意作为洵夏的云氏的千古罪人,将洵夏河山拱手相让。 英雄一怒为红颜,实则美人一笑亦可为红颜。只是奈何,子棠心里早有了宁 梧,她要的宁悟给得起,却给不了。 而他,想给,甚至有与她执手倾覆天下之力, 却无从给起纵兮深知,子棠待他的疏离甚至是厌恶绝非仅因他是胭 脂男儿。冰冻三尺, 岂是一日之寒,是宁梧来得太晚了些,他早已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胜绝女子的美,子棠不介意,似如胭脂一般的女儿娇态却是子棠所鄙夷。子 裳常说,英雄男儿当顶天立地,昂然 于天地之间。七国鼎立,战乱不断,唯有天下一统,方能止息纷争。在这沉浮时候,凡天下血气男儿大有争心, 唯他这位仲公子 却在槐阳城醉生梦死。天下百姓流离失所,今日为这国国民,明日便成了他国国民,震荡如斯, 食不果腹,唯他这位仲公子却在槐阳城极尽奢靡。 此,如何教人不痛恨! 子棠每说这番话的时候,是恨己不是男儿之身,恨己不是他云纵兮! 再摊上纵兮那一副无所谓的慵懒之态,子棠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不是纵兮没有听进去,只是纵兮不愿去趟天下这浑水,有今日没明日的他, 连自己都管不住,何有心思谈天下谈 百姓。 “阿漠,今此举,你可责怪于我?”躺着小息的纵兮微微动了动,并未抬眸。 一旁发荀漠正奋劲地拿着玉质的锉刀小心翼翼地挫着指甲,并不曾急着回复纵 兮,挫好一枚后,他潇洒一吹,将 挫碎的指甲粉拂尽,方才幽幽开口: “你做事素 来有分寸。”如此一言便是肯定。 现下,弗沧忙着对付北姜无殇,兵力并未集中于洵夏,近十年的争夺不过是一 两座城池之间。想来,虚怀濬之意 不在洵夏,与洵夏交战,不过是牵制洵夏,可使 其独占西云东西诸国的疆域。而纵兮一举却无端奉上洵夏三座城 池,于洵夏而言, 此举该诛! 只是,荀漠是信纵兮的,纵兮不喜天下,却不是轻易拿天下玩笑之人。 “只是……”荀漠手上的动作滞了滞:“这一次,怕是有一步你要算错了。” 纵兮浅浅地笑,他调了调姿势,尽量让从屋外射进来的阳光多照在他身上。纵 兮喜光,是以纵使槐阳城四季如春 ,他亦是将子衿苑与他寝殿的百年古槐掀去半 侧,方便他开门遇暖。 “云清不会为着此事杀苍堇臣的。”荀漠说得笃定。 “为何?”纵兮微微蹙眉,他实在想不明为何云清不会诛杀苍堇臣。作为洵夏 少将,为一个女人,私自割让洵夏 三座城池,弗沧不费一兵一卒,又有什么理由让 云清能够容下苍堇臣,让洵夏满朝文武容下这个卖国者! 荀漠轻笑,却是依旧没有去看纵兮,眼神几经变换,终于尘埃落定,方才幽幽 开口: “因为他苍堇臣做了他云 清不敢做的事,云清定是佩服他的担当。” 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是云清也爱秋韵么?是以这些年他不再来槐阳城,是因 为知道苍堇臣待秋韵的情,为了拢 住苍堇臣,他倒是会忍痛割爱! 纵兮再次浅笑,也难怪,原以为苍堇臣每次来槐阳都瞒着云清,想来也是不 可能,兮王府那么多云清的眼线,他 又怎能不知。若是默许,自是相安无事的。 如此作想,所有的事情也便都明了了。 “呵呵,”纵兮轻笑:“看来阿韵原是可以换他云清半壁江山的,真是可惜了。” 来回挫弄的锉刀再次滞了滞,然而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扯动嘴角的一丝 笑容,继续着手中的活。所谓家丑不 可外扬,情感这东西复杂的很,谁也说不清 楚,还是不说的好,无论如何只要他是向着他的便可以了。 纵兮开始行动了,在这槐阳城待得太久了,久得都快真成为众人口中的胭脂 公子。一个秋韵便折了云清的铁腕, 即使不杀,日后也不可能再委以重任了。 一个人被拉下了,那么总要扶上去一个。这个人会是谁呢?纵兮在朝中的显位人不多,唯一可用的便是那苍家长 子苍堇臣了。只是,这一步太险,纵然再不受待见,他终究是苍家的人。 ‘‘修书你家老头,让他联络朝中各要员,举你为少将。”纵兮敛了笑意,他从不与荀漠客套。 “啪!” 锉刀掉在了地上,荀漠像是遭雷劈了一般,七魄丢了六魄。 纵兮说的话太诡异了,诡异得连荀漠都扛不住了。 “我信你可以守得住边南,苍堇云,我不信他。”显然,纵兮是知道荀漠的想法的。 荀漠几乎是要老泪纵横了,单他一句他信他便是可以的么?这满天下的人都知道他荀漠不学无术,性子乖张,叛 逆无道,还是个令人唾弃的断袖,单他云纵兮一句他信他,这洵夏的兵权便会落到他荀漠手中的么他是高怙荀策 的能力了,十年 前或许可以,十年后的今日,他荀漠把整个荀家的声誉都敗得所剩无几了,还有谁会信服? “我自己都不信。”荀漠赌气似的抛出一句,俯身拾了锉刀,继续工作。 “兵权自是没有指望于你,”纵兮侧头望他:“云清是不可能让你做主将的, 洵夏无人,他苍堇云再不济,他云 清再不喜欢他,他终究是苍家的人,上将军之位 定会由苍家人来接。你去做个副将,顺便与你家姐夫好好交流交 流感情,你这个做 小舅子,也不能失了身份。” 这次荀漠算是明白了,他是要他去监视他的姐夫啊! 难怪他说,他不信任苍堇云。 “他无论怎样都是我姐夫!”荀漠用很认真的语气强调,嘴角却挂着不恭的笑意。 “恩,我知道。”纵兮幽幽一句,再次闭目养神。 此刻,荀漠连瞄都不想再瞄纵兮一眼,因为他此时似乎可以听到这厮咽下去的 后半句话——可是你从来都没有承 认过他! “老子有时候真他娘的想要弄死你这厮!”荀漠终究是忍无可忍地爆了粗。 “恩,”纵兮挑了挑眉,轻笑:“随时奉陪。” 荀漠彻底菸了,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这厮真有能耐说一句话气死一个 人,亏得他素来言语不多。 “怎么整,你自己看着办,本公子前些日子为你殚精竭虑的,这几天不想再 动脑子了。”一气之下,荀漠把所有 的事情都赖在了纵兮身上。 为了虚怀若的事情,纵兮亲自出了趟槐阳,临了临了还以为可以看住子棠,谁知那药失效,只不过半柱香的时辰,她便醒了过来。 想到此处,荀漠忍不住正眼看了纵兮一下下,这厮从松云关回来便是这副死德 性,一直躺着动也不肯动一下。_ 脸色卷白得宛如从棺材里面倒出泉的,一如月圆 时候他经历的那场浩劫。 只是,他却只字不提。 “说也奇怪了,”荀漠似是自言自语:“那药分明是好的,为何对阿衿就不管用呢?” 纵兮对子棠下的药,荀漠事后查过,那药没有失效,只是,用在子棠身上却是 不奏效的,荀漠实在想不明白是怎 么回事。子棠不似纵兮的特殊,按常理来说,出 现那种情况是不应该的。 除非…… 荀漠是等着纵兮回答的,只是纵兮躺在那里装死,荀漠实在拿他没有办法。 荀漠无聊地继续修整自己的指甲,看来这厮是不打算回答他的,这事估计与松 云关发生的事情也有关系。 “阿漠,”半响,纵兮终于开口了: “我若是强娶了阿衿,你可会与我拼 命?” “啪!” 手中的锉刀再次一个不稳,果断地掉地上了。本是没有指望纵兮再说话,后来 一言既出,他便是一颗好奇心提到 了嗓子眼儿。谁知等半天,竟是这么一句话! “你……你说什么?”荀漠实在有点不敢相信纵兮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如你所闻,没有听错。”纵兮侧头对上荀漠那双甚是惊恐的眼眸,再一次非 常认真地肯定他的话。 “为何?”荀漠敛尽了情绪,终于认真起来。他了解纵兮,若非有着缘由,他 断然不会说出这般话来。 纵兮浅笑,这话任谁听了去怕是都要吓掉大牙的,且不说他身子如何,他一个 脚脂公子竞然还想妄图强娶妻子, 岂不是好笑! 当然,荀漠之所以如此吃惊,断不是外人所想的那般,他只是素来觉得纵兮不 是强抢民女之人。 只是,荀漠一直不知,纵兮这魔鬼一样的病压根就不是病,是诅咒,不是没得 救,只是要遇上对的人。那个唯一 可以救他的人。 ‘‘活着总是好的,”纵兮笑得无奈:“有谁愿意轻易死去?” “那与你娶阿衿又有什么关系?”在纵兮那里,荀漠永远都有不能明白的事情,这个男子给他的震惊太多,多到 他真的怀疑似乎这世上还是有神的存在,浮云境传说的星辰殿并非是单单的传说。 “她是我前世的人,离开她,我会生不如死,一如你所见的,剜心之痛永在。”纵兮闭目不再多言。 荀漠的目色沉下去,他似乎听说,浮云境有那么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双兄妹,在无尽寂寞的岁月里, 他们结合了。只是不知为何,二人双双死在了一起。传说,妹妹深爱哥哥,她死前留下血咒,要求哥哥生生世世 化为她的良人,相爱入骨,不离不弃。 只是,这个诅咒若是真的应验在纵兮身上,而一如纵兮所言,子棠是他前世的人,那么子棠也应该是爱着的纵兮 的。 “或许是前世爱得心灰意冷,此世便是罚了我一人罢。”纵兮喃喃自语,那么个传说,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只是 只言片语的,又怎么能说得清楚男女之间的情爱。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复原不了真相,那样一段为世人所不知 的真相,经历着风沙的侵蚀,流传至今,还有多少是尘封中的记忆? “她的血,与我一样,有着莲花香,大概封印刚刚开始破除,她的味道还是很浅的。只是不幸,还是让我发现了 。” 阳光落在他那绝美的脸上,因着失血过多,整个人都似是透明了一般。 荀漠的目光“嗖” 一下,死死地盯住纵兮。那里的他,依旧是这般风轻云淡。 于荀漠而言,却又是一击雷劈! 半月一次剜心之劫便是差不多可以要了他半条命,若是中途再来一次剜心之痛,那接下来,他还能活下去么? ! 松云关之行,他定是没有伤害子棠,否则也不会如此淡地回来。外人或许不知处子之血对纵兮的诱惑有多大,但 他荀漠是一清二楚的,那样的病一上来,这个儒雅的公子便是似如魔鬼。不仅对女子的身体有需求,连女子的命 都是他的了,咬住颈下的动脉,直至血尽而亡! 若是不想伤害别人,便是只有伤害自己,以兵刃贯穿心脏,死死地钉在玉榻之上,直至心血流的差不多,适时拔 出利刃。留着一条残喘之命,等待他的便是下一 场锥心之痛! 纵兮从来不是一般人,他的血也不是一般人的流动,一次锥心足足要持读三个时辰方才可以脱离苦海,若是换了 别人或许早就死去了吧,只是有时候,他连想死都死不成! 每及月圆,他荀漠都忍不住为他倒吸一口凉气,那样的痛,即便他只是个旁观者,都很不能一刀结束了他的生命 。 那么,他又是如何抗拒子棠的血液的? “阿衿见识过你发病的摸样?”子棠回来便一直没有出过子衿苑,心中似是有事,但荀漠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出这 种意外。 “她不知道是我,我用的是云清的脸。” 外人皆言,公子兮常年病痛缠身,生得犹如胭脂女儿,堪称是天下第一美人。只是,谁也不曾想,这位 常年待在 槐阳城的城主,竟会身负覆天之能,整个西云,怕是没有他公子兮去不 的地方。 所谓的断袖之癖,不过是诓骗世人的一套说辞。 “精明如她,定是会猜到的。”纵兮浅浅的笑,如果子棠心细,那便是肯定 会猜到是他。 “呵呵,”思忖片刻,荀漠也轻笑出声,陡然间似是释怀了一般,道:“若是你,我还有什么不可放心?” 若子棠真是他前世命定的人,能得到这个男子一生的庇佑,那么他还有什么不甘心,他还以什么立场来与他拼命 。 双帝第五十章、破军入命 这是他求都求不来的! 荀漠浅浅地笑:“若是你,我还有什么好说。至于‘强娶’之说,也并无不可。” 荀漠是喜爱子棠的,只是于他而言,这样的爱情与纵兮以及家族利益相比,他自己的私欲便是不值一提。在这乱 世,洵夏岌发可危,荀家亦是岌岌可危。而眼前这个男子,不仅仅是自己的至交,更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若 是于这乱世,可以保住荀家,那么他一个人的感情又何足挂齿。 听着荀漠的话,纵兮亦是浅浅地笑。荀漠的心思,纵兮自是知道的。这些年,荀漠甘愿待在他府上,大部分原因 是因为他云纵兮,只是,是人总是有私欲有所求。当年几句话的交谈,是可以成为生死之交,但是这样的生死之 交还不至于可以搭上整个荀家的前途。 从某些方面来说,荀漠与子棠是相似的,一如子棠,荀漠从心底里希望纵兮能够在这乱世崛起,问鼎天下的。荀 漠不说,并不代表纵兮不知。 默了默,纵兮从袖间摸出一个长型锦盒,他轻一扬手,锦盒“唰”一下飞向荀漠。那边荀漠一蹙眉,抬手接住飞 来的锦盒。 “什么?”荀漠是没有料到纵兮会突然抛出一物来,反应得及时才没有被砸到。 “等我死了再打开。”躺在摇椅上的纵兮拢了拢柚,双目轻阖,面色温润,浅 浅含笑,出语风轻云淡,全然不像 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你们家老头子憋屈得太 久了” 荀漠望着阳光下笑得似是从容等死又意味深长的云纵兮,心下陡然一紧,竞觉 得这个锦盒里面装的断然不是什么 好东西,他绝对不能接手! “不要。”荀漠鄙夷万分地将锦盒丢到一边,在此赌气地来了一句:“你既然这么驾定,那你就应该自己扛下去 ,不要让老子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这一次的赌气,是荀漠真的怒了。 这里面的东西,依着纵兮话的意思,绝对是一件不轻巧的事,而他荀漠断不会给纵兮这个安心,他若是安了心, 那便是他路到尽头的时候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荀漠又怎么会让纵兮死去。 纵兮轻笑出声,这里面的东西,是全天人都想要得到的东西,而他荀漠明明知道,却运之如蛇喝。 “拿着吧,”纵兮远远地望着荀漠:“也不一定用得着,毕竟我还不想死得那么早。” “老子什么都可以顺着你,甚至连阿衿,老子也可以不在乎,唯独这件事。我 们到此为止,以后不要跟老子谈这 件事,你想逃,门儿都没有!”荀漠是真的怒 了,他“噌”一下拍案而起,指着云纵兮骂道:“云纵兮,老子告 诉你,门儿都没 有! !”他再三强调。 纵兮痴笑,荀漠的心,纵兮自是知道的。只是,在他看来,荀漠是过于执着了。二十多年来,他每日都活在生死 边缘,早就看淡了生死,只是不知为何,荀漠也看 了这么久,竞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那好吧。”纵兮是无奈的,只是,纵兮再怎么也没有枓到,很多年以后, 他自己对于生死竟也是如此执着, 较之如今的荀漠有过之而无不及。 “哼!”荀漠甩袖,不想理他。 “但是,你还是先拿着,时局不稳,日后若有不测,算是我给你们荀家的一副免死丹书吧。”纵兮依旧是坚持的 ,未待荀漠发飙,他再次补充:“破军入命, 我也是为日后打算。” 这一言解释,果然极好地安抚了荀漠暴躁的脾气。 无论是弗沧,还是洵夏,整个浮云境的人多多少少都是相信命相信轮回的。破 军入命,岂可儿戏! “破军入命,杀气腾腾,主祸福,司天命,疏亲友,诛人伦,破苍穹,无苍生,六亲不认,唯尚杀戮。”此乃历 代阴阳家对破军星的断言,从古至今,未曾有变。 荀漠的脸色一变再变,他从不曾想过,纵兮的星命竟会是破军,那样杀戮无常 的孤星,怎么可能会是纵兮。只是 ,一想到纵兮身上以及手上所富有的势力,便是 了然了。在这样的乱世,也唯有如破军这般的杀伤力与破坏性, 能够彻底扫除旧 势,重新建立新制,天下才会太平。 这也是他一直不想逐鹿天下的原因吧,因为一直都知道自己破军入命,命格飘 忽不定,他是不想有朝一日君临天 下,那样的杀伐之气,再也无法遏制了。 命这回事,还真是不好说。 “如此……”荀漠缓了缓,颓唐下去:“就如此罢。”只是,你还是要好好活着。 “带我去看看桑汐和兰舟。”见荀漠将锦盒收好,纵兮起身径自向门外走去。 荀漠收拾好无力的情绪,赶紧跟上。自松云关回来已有三日,桑汐与兰舟也被 关了五六曰。那一曰,子棠前脚出 门便是被桑汐与兰舟发现,二人双双跟着子棠。 无奈,荀漠只好出动这纵兮府的暗卫生生将二人擒了回来,关入 了地下密室。 此刻就等着纵兮发落。 “他也真是执着,竟与弗沧那位主子极像。”纵兮叹了叹:“阿漠,你说这天 下所有的王室,手足间是不是都命 格相克?”他含着笑,却是莫名地没落。 纵兮口中的“他”,自然说的是云清。二十余年来,自他云纵兮搬至槐阳城,云清就没有放松过待他监视。有时 候,纵兮都替他觉得累。 “名利不破,纷争不休,自古如是。”荀漠敛了敛眉目,亦是苦涩极致。 沉吟片刻,纵兮只轻轻一句:“天下帝王家,还是少些的好。” 荀漠但笑不语,纵兮能有这个觉悟,是很大的进步。 适逢六月,正是六月雪的季节,槐阳城的蜜蜂“嗡嗡”地闹腾着,时不时地扑撞着路人。 荀漠挥了挥袖,赶了又赶,三两只红蜂依旧绕在眼前,不肯离去。 “去去去,”荀漠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地发飙了: “本公子又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找兮兮去!”不过,不 再是先前的盛怒,连对自己称呼都已经及时恢复到“本公子”,而非“老子”。 那几只红蜂是山野间土蜂,不似槐阳城的本家蜜蜂,他们飞经了重重山水,方才来到这个花都。 如此低低一吼,那红蜂似是听懂了荀漠的牢骚,扑闪着翅膀排好队伍,飞向了纵兮。 蜂本无语,所有的交流都是靠的舞蹈,此次也不例外。 纵兮驻步,任凭红蜂在落在掌心上方一阵飞舞,舞毕,那三只红蜂宛如泄了气一般奄奄地落在纵兮的手中。它们 一鼓作气,飞得太远,此刻任务完成,便也筋疲力尽了。纵兮轻轻抚了抚掌中的红蜂,一股淡蓝色的光在掌间缓 缓化开,丝丝的凉意沁进蜂体。只见掌中的红蜂的身子逐一颤了颤,瞬间便再次飞离了纵兮的掌心,扑闪着翅膀 绕着纵兮转了转,然后飞入了六月雪的花丛中,径自寻食去了。 “苍堇臣果然不负众望,只是不曾想决断竟是如此之快。”纵兮立在原处,双手负于背后,他目色清远,嘴角含 着丝丝的笑意。 ‘‘是南水关传来的消息?”荀漠顺着纵兮的目光望去,那里什么都没有。顿了 顿,虽是发问,心中却是明白的 ,轻道:“终究只是个将才……”他说得甚是苦涩。这样的人,感情用事,是重情重义之人,却不是可用之才,幸而纵兮手下没有 这样的人。 “换了是子棠……” ‘‘没有那种可能。”纵兮回身对上荀漠的欲言又止,果断决绝地否定了荀漠的顾虑:“不会有那么一夭。” 纵兮眼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自是自信,绝对不会让子棠身处险境。然而,荀漠确是得到了答案。 “咳咳……” 纵兮轻咳起来,此刻荀漠方才注意到,纵兮的脸色比刚才又差了几分。 “明知自己都快油尽灯枯了,还……” “终究是个生命。” 纵兮扶住荀漠,借着荀漠的身子靠了靠,他是满目的笑意,目色确实幽深得可怕。他自己都不敢确定是否可以承 受的住明日月圆的那场浩劫。 方才,见着那三只红蜂奄奄一息,纵兮不忍便是动用了自己的灵力。只是,接近油尽灯枯的他又如何受得起这一 丝丝的精气外流,此刻能保住一点是一点,他却依旧不在乎。这样良善的公子,又怎么会是集破坏与杀戮于一身 的破军! 荀漠是无奈的,只能紧紧地扶住纵兮,小心翼翼地支撑着他,生怕一个不稳,纵兮倒下了便永远再无法站起。 于外人看来,这样一幅场景,不知又要迷死天下多少女子,纵然是男子,怕也是嫉恨荀漠有这般的艳福的罢。兮 王府的 人向来知道该如何搬弄是非,此景此情一传出去,便又是一段佳话了。 “算了,过了明日再说罢。”纵兮的感觉实在是不妙,缓了缓,还是决定暂时把兰舟和桑汐的事情放到一边。 “如此也是。”荀漠的目色沉了沉,纵兮这样的身体绝对受不住接下来的那场锥心之劫,他狠了狠心,心中已有 了抉择。 长廊迂回,荀漠拉着纵兮按原路返回,这一前一后皆是风姿卓越龙章凤姿,引得下人们频频侧目。纵使在槐阳城 待了这么多年,纵使知道那样怡人的乃是镋像,也不得不为这二人的风姿所折服。 也许正是因为知道那一切皆不过是公子的障眼法,公子依旧是那风华绝代的公子,断不是外人口中的断袖;那位 为洵夏人所鄙夷的荀家公子竞也是人中之龙,虽不及公子的温润,却也是一般富家少爷所不能比拟的。如此绝代 风姿的男子,怎不教人側目! 来风带着六月雪,漫天飞舞,宛如真是冬日的落雪,铺天盖地。 来者一连冲撞了回庳上来来往往的数名婢子,来不及稳住脚,便是一下子跪倒 在地:“主子,子衿苑那边出事了 !” “何事! ?” 荀漠与纵兮向来默契,此刻也不列外。二人原本含笑的脸,霉时沉了下去。 “里面好像是失火了,红光……” 未待来者说完,二人已奔出数丈。白日里,子棠素来不出户,此刻若是失火,她定是深陷其中。 是他们二人的脑子空了,关心则乱,便也就是如此了。虽是失火,一个大活 人,也有些身手,逃出来也不是难事 ,这两个男子竞是如此失措。 那一瞬,整个兮王府的人神经都紧绷起来,路上行人的脚步不由加快,嘈杂的人声沉寂下去,兮王府的铜钤无风 而响,然后响彻整个槐阳城。 几道人影掠过,婢子们步如流云。 “传令下去,全城警备,所有暗卫出动,凡是长公子之人,一个不留!” 前来禀报的小斯猛一抬头,眼前出现的竞不是方才的自家公子,而是一袭青衫的风玉。廊里廊外立着数名白衣男 子,那些尽是平日里公子兮的“姬妾”,此刻白袍加身,全然没有了风花雪夜之色,一个个尽是不出户的顶尖高 手! 此刻,那两位公子的反应着实过于激烈,这兮王府内皆是云清的眼线,如今一举,断不能让云清抓了纵兮的弱处 ,那么唯有尽数打尽! 风玉是云清明里送给纵兮的人,负责监视纵兮的一举一动。只是云清不知,风玉乃是纵兮的人,他出自夜狼,自 然不会是云清的心腹。 外人皆说,公子兮喜爱铜铃声,那清脆悦耳的铜钤声乃是公子兮待长公子云清的相思寄托。殊不知,这满城的铜 钤乃是第一时间传递警报的工具。铜铃间的金丝引线错综复杂,从百年的槐树皮下穿过,直达地下密道,连向城 门。迁一发动全身的,抑或是单向工作的,都经过悉心铺至编排,由西云大陆顶级的百名构造师花费五年的光景 秘密打造完成。从外部看去,完全看不出那些铜钤是“活”的。 是纵兮的大气魄,任谁也不会枓到,他公子兮竟会如此堂而皇之地逻集天下消息。 此刻,风玉要做的便是让纵兮无后顾之忧。第一个发现子衿苑内部起火的并不是外人,而是他这个一直被云清命 令监视子衿苑那位女子且被纵兮授命保护她周全的风玉,他尝试着进去救人,只是里面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反锁着 ,十步以内生人勿近。 若是大火,定是灼烧起来了,屋内只是发出红光,却不觉温度拔高,风玉隐约觉得那或许不是失火。 待纵兮与荀漠赶到,子衿苑周側已是挤满了家人,一个个神色慌张,手中提着满满的清水。无疑,都是来扑火的 。只是,却都被止步于十步以外。 红光已充斥了整个屋子,大有外泄出来的欲势。 “啊——” 一声叫喊,急促凄厉。一声后,再无声响,屋子里面死寂一般。 纵兮和荀漠的心陡然一紧,如此叫喊,那意味着子棠正在遭受旁人无法想象的 痛苦,一般的伤痛绝对不会让倔强 的子棠发出如此凄厉声。 而此刻,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暇顾及任何,纵兮大步流星地步入庭门,荀漠紧随其后,却不料被生生弹了回来。荀漠惊愕抬头,却见纵兮安 然无恙地进了屋子。 庭门开启,红光炸了开来,逼得人无法起眼,步步后退。 “好强悍的力量!”荀漠用手附上双眼,一霎的撞击倒是清醒了许多,此刻终于意识到,这是一股强悍的力量。 红光缓缓敛尽,门却在此“唰”地一下被关了起来,隐约可以看到里面一片狼藉。 荀漠欲冲进去,力量过强,真不知里面究竞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要进来!” 里面,纵兮清泠泠一句,适时地断绝了荀漠的冲动。 门是纵兮重新关起来的,里面太过狼藉,此刻,即使是荀漠,他也不愿意让他 看到子棠的狼狈。 顺着红绫,纵兮将子棠从水中捞起来。子棠怕水,纵兮估摸着应该是与昔年的 那场祭天有关。每每子棠沐浴的时 候都会用一根很长的红绫系在手上,一开始另一 端会隔着屏风握在纵兮手上,待子棠长大些,另一端的人便是秋 韵,如今秋韵不 在,另一端便被她系在了寝室的房柱上。 即使寝殿里面有专门沐浴的池子,子棠从来没有下去过,她一直很谨慎地用着 浴桶。即使如此,她也不敢一个人 在夜里沐浴,心里的阴影永远也抹不去的,那是从骨子里对水的恐惧。 白日里沐浴,是子棠的传统,她是想,万一红绫无用,呼救也是有人的。 此刻红绫一端系在柱子上,另一端缠在子棠的玉璧之上,子棠整个人沉溺在了水中。如此被纵兮一捞,水下的女 子宛如感应到了什么,模糊的意识一下子惊觉过来,一伸手狠命地抓住纵兮的臂腕,本能地顺着往上爬。 “阿衿……” 纵兮轻轻地唤着子棠的名字。 “痛!”是水掩了她所有的声音,一出水面,子棠便是喃喃呼痛。 琪琪 第五十一章 墨莲 迷迷糊糊中,子棠紧紧地抱住来者,仿佛一松手,她便会死去一般。从水中出来,获得新生,意识渐渐恢复,她眉头紧蹙,整个人因为剧烈的疼痛,身子佝偻起来。 “哪里痛?”纵兮一手扣着子棠,腾出一只手抬起她佝偻下去的脑袋,努力想要她清醒过来:“哪里痛?” “痛……” “痛……” “痛……” 子棠一连三声呼“痛”,她痛得脸色苍白,不住地扭动着身子,却始终道不明究竟哪里痛。 墨色的眸子渐渐地闪现出蓝色的光芒,目色一沉再沉。一眼扫过,没有丝毫的伤处,腹部的伤口也早已恢复如初。腹部的伤是这个女子要挟荀漠而来,那日醒来,荀漠不让其出门,她硬是生生以死相逼,未中要害,不足致命,却足以令荀漠形色俱变。 “究竟哪里痛?”没有伤,却痛得如此剧烈,脸色苍白如纸,贝齿下意识地咬住下唇,生生沁出血来。 莲花香在伤口处弥漫开来,再不是先前的隐隐若无,此刻的清冽,只是沁出淡淡的血迹,便已是无法忽视! 扣住子棠的手下意识地一紧,眸色愈加幽蓝。 血的味道…… “先生……”怀中的人儿已然缓缓睁开了双眸,宛如叹息一般的呼唤,她呼的是“先生”。 “我已经知道是你。” 微睁的双眸对上那双沧海蓝的眸子,她努力地抽动嘴角,扯出一丝浅浅的笑。如此一句,便是最为清晰了。 子棠紧紧地抓住纵兮的衣襟,疼痛并没有减轻丝毫。只是,意识恢复过来的她,不容自己再因为痛苦而呼喊。死死地咬住下唇,依旧不允许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有丝毫的软弱。 冷汗涔涔,子棠一手抚上胸口心脏的位置,那里的痛是从心里面长出来的,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爬出来。 目光落在子棠的心口,手捂住的地方闪现着隐隐的光芒。因为剧烈的疼痛,子棠的指甲深深地刺进肉里,她只是想要把里面的东西挖出来。 如此,血成股流下。 纵兮敛下眼帘,一只手一用力将子棠整个人提起来,另一只手将她狠命挖自己心脏的手死死扼住。 原来如此。 纵兮将子棠轻轻放回到床榻之上,只是一松手,子棠便又伸手抓向自己的心脏。这样的疼痛似乎丝毫比不上心脏里面长出来的痛,她竟是生生要将自己的心脏挖出来! 一声轻叹,纵兮实在是无奈的。锥心的疼痛,他是最为清楚的。 占星师的发迹,一如此刻的情势,莲花从心里长出来,愈是痛苦,莲花的颜色愈是浓重,占星师的灵力越是强悍。 为了不让子棠继续伤害自己,纵兮欺身而上,将她抵在床榻后的石墙之上,将她两只手反扣在身后,一手扶住她的腰际,使她固定在墙与他之间。 “挖出来就不疼了。” 子棠挣扎着,她只是单单地以为真是心里面长东西了,殊不知即使挖出整颗心脏都是没有用的。 纵兮没有理会子棠,只是缓了缓心神,舒出一口浊气。他低头用唇轻触着子棠心口的肌肤,咬破自己的舌尖,带着自己的血在伤口处轻舔。 他的血是人世间愈合伤口最好的良药,只需片刻功夫,那里的伤便会恢复如初,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哼——” 疼痛夹杂着陌生的感觉,一声低呼,子棠整个人在纵兮身下不住地轻颤。 “不要动,很快就会过去。”扣住子棠的手紧了紧,他是完全没有留意到子棠的此刻是因为他温柔的舔舐而更加难受。他只是很用心地安抚着子棠,希望她可以暂时沉寂下来。 那一句话,似是带上了无限的迷惑,子棠果真是在瞬间停了停挣扎的身子。 只是。 那一刹,纵兮扣住子棠双手的胳膊陡然一收,将她狠狠往上一提,紧紧贴近自己几分。另一只手瞬间抽回,“唰”一下在子棠心口划开一道一寸深的口子。 “嗯——” 再次惊呼,纵兮这一次出手快狠准猛,剧烈的疼痛远远盖过心里面的痛,却又如鬼魅一般令子棠叫喊不出声音,只得一声闷哼。 “忍一忍,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子棠的五官皱到了一起,纵兮很是心疼,只能无力地如哄孩子一般哄骗着怀中的女子。占星师的劫数,经历便可预知未来,无法忍受,便会疼痛而死。幸而,他是懂得其间的利害,若是换了别人,不知该如何施以援手,子棠今日便是要亲手挖出自己的心脏了。 寝殿里充斥着的尽是血腥的味道,还有浓郁的莲花香。 纵兮此刻的痛苦是不亚于子棠的,旁人无法想象,此刻怀中这个女子的血液待他的诱惑有多大。心口的痛痒,恨不能一口咬上这个女子的脖颈,狠狠地吸食着这似是异常美味的血液。 手指一分分收紧,忍不住地舔了舔唇边的血渍。 这个女子的血果然是甜的,淡淡的血腥的味道,更多的是莲花的清香。 心口的伤口在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自动愈合,此刻,已不再需要纵兮的血液。 那鲜红鲜红的,在雪白肌肤上绽放的红脸,狠狠地此际着纵兮的感官。只要与这个女子结合,只要喝上这个女子的血,他此生便可永远地摆脱那样的病痛…… 沧海蓝的眸色宛如湖水一般在眼里化开来,眼前的这个女子,身段无疑是姣好的。刚刚从水中捞出来,犹如出水的芙蓉,白嫩的肌肤,吹弹可破。 是个男子,怕是都会抑制不住那样的冲动。 何况,纵兮还是一个有病的男子。深深地爱着,压抑了多年的情感,附加上身体的渴求,这是纵兮自己都无法克制住的。 “阿衿……” 制住子棠的手缓缓松开,他轻轻唤着子棠的名字,声音却不再清冷温润,暗暗的沙哑,蒙上了一层浓浓的情欲。 怀中的女子,随着伤口的愈合,疼痛一分分减弱。 “阿衿……” 暗哑的声音试图蛊惑着怀中渐渐从疼痛中缓过来的女子,只是,终不能等到女子的回应,纵兮陡然将子棠抵上石壁,俯身亲吻着她的身子。他似如一头饿极的狮子,终于寻得猎物,仿似要一下子将她吃尽。然而,潜意识里却又怜惜着怀中的女子,是以又极尽温柔。 流下来的血浸染了纵兮的白袍,寻不到滚烫的血液,纵兮循着子棠的心跳往她的脖颈寻去。无论人兽,肉食者都本能地懂得,那里有人世间最为新鲜滚烫的血液。 怀里的女子不安分地扭动挣扎,试图远离这样危险的境地。 纵兮微微蹙眉,极其不爽地将怀中的女子扶正,以最为强悍的姿势将不听话的女子禁锢在墙壁上。此刻的他,再不知自己,唯知道心中的欲望。 “先生!” 子棠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刚从那非人的痛楚中醒来,却又遭遇了这样的事情,而这个男子竟还是云纵兮! 挣扎没有引来这个男子的疼惜,反是更强力量的桎梏,子棠害怕得将整个身子紧紧地贴上墙壁,试图离纵兮远一点。 这个男子素来喜爱男色,为何此刻会是这般待她? 子棠的心一震寒栗,顾及到自己此刻的狼狈,纵使是死了,她都没有想到呼救。 “先生……”子棠颤抖着,纵兮带给她的感觉,那种陌生得令人颤栗的感觉,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我是阿衿……是阿衿……” “阿衿……”纵兮亲舔着子棠的脖颈,轻轻叹息:“阿衿……我要你。” 这一次,子棠总算是脑子清楚了,这个胭脂男子心里分明清楚得很,他是知道他在做什么的! 纵兮一手制着她,一手去扯自己的衣襟。此刻,这袍子裹在身上着实碍事得很。 子棠伸手过去拉纵兮袍子,不让他脱。只是,男人与女人的力量终究是有区别的,无论子棠怎样,都无法阻止纵兮霸道。 纵兮身上有着淡淡的六月雪的味道,子棠知道这个男子的美,从来都如天神一般。在松云关的时候,她就隐隐地觉得那个白凤身上的味道似曾相识,只是一直想不起来在哪边闻过。方才在庭前看着六月雪,便是一下子意识到,那个男子身上的味道竟与云纵兮一般无二! 此刻,纵兮褪去袍缎,男子硕美的身躯展现在眼前,不似平日所见的消瘦。属于男子独有的气息,这个胭脂一般的男子无一缺少。是袍子的作用,纵兮平日所穿的衣袍都是经过一等的裁缝之手,那些衣袍皆是悄无声息掩去了纵兮如神抵一般的身段,使他的身子裹在衣袍之中,显得消瘦枯弱,骗得世人如斯。 “先生先生……” 不是完全相似容颜,一双沧海蓝的眸子,却是无法让人怀疑的事实。这个男子绝非是那个平日里连风都可以吹倒的胭脂,这个男子身上的力量她在松云关是见识过的。 “阿衿,给我……” 纵兮的牙齿在子棠的颈间徘徊着,寻思着要不要下这个口,终于还是轻舔了舔。他跪起身子,往子棠的身上贴了贴,一低头吻上她的唇。 “唔……” 从来不曾想过,这个胭脂一般的男子竟会是如此强势,被他禁锢在掌中,是一丝都无法动弹。 今日是什么日子,要如此冲击着她的心。从发觉白凤就是公子兮的欣喜,到突如其来的剧痛,以及现在的恐惧,为何竟是这般模样? 心口处开出一朵墨色的莲花,浓郁的黑,宛如要滴出墨来。没有突兀,亦是没有缺陷,墨莲隐现在皮肤之下,浓郁的黑色甚是神秘。 琪琪纵兮指尖的触碰都足以令她颤动,还记得秋韵的话:“你可问过自己的心?” “假的呢!” “公子心中有你。” 若是如此,也不应该这般不明不白把自己送出去。他分明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眼神却又是如此飘渺。松云关的时候,他的眸色最后也是这般模样,化不开的沧海蓝。那一瞬,他一如现在这般紧紧地索着她,只是最后他还是从袖间摸出一把利刃狠狠地贯穿自己的心脏,将自己钉在石壁之上,莲花香的鲜血流了一地…… 那样的惨烈,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决绝果断,是怎样的心志,让这个男子可以这般不要命地伤害自己? 还记得他回绝她的时候是如何的果断,不容置疑的否决,任谁都是不敢想这个男子有着惊天的本事。只是,一个转身,他却是亲自为她奔走天下! “阿衿……” “阿衿……” 纵兮急切地呼唤着子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似是要把这个名字刻在心里,永生不灭。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先生……”子棠努力推着纵兮,只是刚刚经历劫数的她,此刻丝毫使不出内力,唯靠着先天的一点点力道反抗着这个不可一世魔鬼。 这样的纵兮着实令人害怕,彷如失了魂魄的野兽,野蛮地桎梏着她,用着最为强悍最为羞耻的姿势欺压着她。 子棠无奈地唤着纵兮,希望能够唤出他的意识。自从进府,她还从不曾认真地唤过他,私下里一直唤他“胭脂”,纵兮每每以“先生”自居时,她都会鄙夷万分。此刻,她却不得不声声唤他。 师徒的名分,纵然是嘴上说着不在乎,心里多少是有所顾忌的。她的不羁伦乱是做给世人看得,以前骗得过她,现下是迷惑不了她了。先天力量的悬殊,唯有孤注一掷,一声一声地呼唤着。 纵兮吻着子棠的轮廓,顺着脖颈一直往下,为了汲取她胸前的美好,他将她整个人网上抵了抵。 不敢太大声的呼喊,这样的狼狈,子棠宁死也不愿让外人见着。自己又是无能为力,一声声的呼唤丝毫唤不起纵兮的意识,子棠急的只能落泪。 纵兮的揉弄,使子棠的身体难受得想要死去。从未经人事的她,极力克制着身体陌生的不适,努力维持着一丝的清醒。她低头去看身前的男子,那男子顺着肌肤回到她的颈侧。他抬头去看她,嘴角有着丝丝的笑意,整个眼眸都是沧海的蓝色。 感觉到纵兮下身的异常,再怎么无知,都是知道接下来他要直奔主题了。子棠努力把身子往上抬了抬,尽量离他远些。 “先生……” 身子不断颤抖着,泪顺着轮廓滴落。 “嗒——” 纵兮的身子陡然一震,下意识地敛了敛眼帘,子棠的清泪滴入了他眼中,一股清凉的冷意从眸中扩散开来,直达心底! 意识霎时清醒了三分,扩散开来的沧海蓝渐向眼眸中心收敛。映入眼帘的是子棠一身的狼狈,汗血泪交织,苍白的小脸满是恐惧,她惊恐地看着自己,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纵兮的神色滞了滞,两人已是赤裸相对,纵兮立马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他,这是在强暴她么! 意识到这一点,纵兮触电般收手,一把甩开子棠,捂着心口蜷缩到墙角。 “阿衿……阿衿,快,快拿剑来。只要……只要贯穿我的心脏,我就不会伤害你了!” 被一下子甩到床的另一边的子棠来不及多做思考,手脚并用地爬下床去,本能地按着纵兮的话去做。 地上的冷剑拾得在手,陡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子棠从恐惧中清醒过来,怔怔地望着手中的兵刃。 他是说,将利剑贯穿他的心脏! 像在松云关那般,狠狠地贯穿心脏! “快……”纵兮咬牙,冷汗涔涔,他绝对不愿这样,不愿自己似如禽兽一般:“快,阿衿,我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才可以吗? 不会忘记松云关的那幕惨烈,足足两个时辰,血流不止,锥心之痛不止,鲜血浸染了黑夜的袍缎。 即便是神,也不能承受住这连接剜心之苦! 握剑的手一分分收紧,子棠缓缓看向在床上痛苦不堪的纵兮。那里的他,脸色苍白如纸,一如每次月圆之后的他,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伤害。 只是,这个男子却不是自己可以应付得了的人! “阿衿!” 纵兮极力催促着子棠,他知道只要子棠一剑下去,所有的痛苦也许就永远中止了。他从来都不明白,既然如此相爱,为何又舍得给自己的爱人下如此的血咒,这个女子到底怀着怎样的情感。究竟是爱,还是恨! 心狠狠地抽痛,这个男子分明柔弱得不堪一击,此刻却是如此倔强地维持着的仅有的一点点意识,只为不伤害她。几十年的隐忍,几十年的痛苦,她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这个男子身上与心里的苦楚。她竟一次次逼他,一次次用狠毒的语言挖苦他。 无疑,这个男子真的是众人口中传颂的天下公子,美貌天下第一,才智天下第一。 十年的庇护,待他不仅没有丝毫的感激,反是处处与他为难,他定是很寒心吧,不然又怎会事事不曾相告。 “噌——” 长剑掉落在地,久经不绝,震得人心扯痛。 第五十二章 受人之托否 即使没有十年的朝夕相处,她也下不去这个手。何况,这个男子竟不知何时落根在深处,如今思虑尽开,介怀散去,她如何能坐到亲手弑杀! 浅浅一笑,子棠拭去眼角的泪水,目光落在纵兮身上。这个男子,方才拾回意识时候的反应,恨不能一把将她甩出槐阳城。仿似被欺凌的不是她虚子棠,而是他云纵兮一般! 先生从来都不是遵守伦理的先生,学生自然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否则又怎么对得起先生的尊尊教诲? 步向床榻,子棠伸手一把将纵兮从床角拉了过来,纵兮没有防备,竟生生被她得逞了! “先生!”子棠的神色微微一滞,随即望着眼下的男子,眼里再没有了恐惧和犹豫,她神色清冷,双眸亮如琉璃。她冷冷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有力:“你可清醒?” 纵兮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震得脑子略是空了空,半晌才艰难开口:“现下,自是清醒。” “如此甚好!”子棠笑开来:“那么,先生从了阿衿如何?”她径自逼近他,不再管他是否愿意,只要能够使他好过一些,即便是自己的命也是可以给他的。只是,希望他寒下去的心,可以不再那么失望。她从来不是一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女子,她可以为了子茉沉于湖底,如今,亦是可以为了护她十年的先生牺牲所有! 纵然是女子该有的矜持! “阿衿……” 尽管心口的疼痒让他顾不得其他,子棠这一句话的震撼却足以震得他魂飞魄散! “我会杀了你的!” 子棠是没有见识过他真正魔鬼阴暗的一面,一旦意识完全流失,那么子棠面对的不仅仅是他无情的掠夺,还有致命的嗜咬! “先生难道要学生用强?”子棠浅浅地笑,满面的温柔,出口却是字字清冷,寻不得半丝的柔和,有的只是浓厚的强势威胁。 此刻,子棠已经感觉到自己流失掉的体力已然恢复,身体里隐隐地有着一股强悍的力量,虽尚不能随心所欲,若是强行发狠,也是可以制的住眼前这个病重的男子。 至少子棠是如此作想,不过,十年之后却也验证了这个猜测,虽不能压制这个男子的力量,却也足够与这个男子抗衡。 子棠俯身青涩地亲吻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纵兮张了张嘴,有无数的话要说要问,此刻却只能化作一声重重的暗沉嘶吼。脑子虽是还有一丝清醒,身体却是本能地欺向子棠,握住子棠的手,寸寸收紧,生怕子棠一个反悔便又逃了去。 从不知闺房之事,只是学着纵兮方才的动作,紧紧地抱住这个男子。他说他会杀了她的,而她百死不悔。 轻轻一叹,那种对女子的渴望,在身体里面沉寂嚣张了十余年,自从遇到荀漠,再没有出现过这种事请。如今,怕是再也遏制不住了。 “先生,我是虚子棠,记得啊,是虚子棠。” 迷迷糊糊中听得这么一句,飘渺得宛如天边传来的叹息。眼眸中的沧海蓝再次铺张开来,失去了瞳孔本来的清晰。 殿外,静立成殇的男子,努力扯了扯嘴角,发现终究不能扯出一丝笑容。这才是最好的方法,不是么?只是,他还是低估了子棠在心中的分量,若就此死去,他后半生也是不得安宁的。明明可以出手相救,他却是静静地重新掩上朱门…… 孰轻孰重,他荀漠心中从来清明得很,断然是自己心痛如绞,也绝不能做出有驳于大局之事! “如何?” 给荀漠与纵兮善后的风玉,此刻悄无声息地立于荀漠身侧。他望着荀漠惨白沉郁的脸色,不禁朝寝殿内看了看,脸色也愈加沉郁。 “走吧,”荀漠径自提步离开:“纵兮在里面,不会有事。” 风玉提步跟上,荀漠说没事,风玉自是相信。除去荀漠再无人知道纵兮犯病时候的魔鬼之态,风玉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此刻荀漠口中的不会有事,只是他在自欺欺人的安慰。所谓的不会有事,却是字字艰辛呕血。 这个女子,自从跟着宁梧来到槐阳城,所接触的人事不过纵兮与他。纵兮待她的保护太过谨慎,几近把她豢养起来。她们看着她长大,出落成婷婷女子,她的一言一行都深深地落在他们心上。一如纵兮所说,这个女子绝不是她长相的柔和温婉,她心里有着她自己的想法,一旦决定,便誓死不悔! 纵兮一直认为子棠是喜爱宁梧的,如今看来,似乎是纵兮糊涂了。 一个女子,若非心里爱着这个男子,如何能够轻易决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个男子! 能够下那样的血咒,这个女子定是坚贞的,即使轮回无数,她的心都不会改变。因着怕男子在轮回中改变心意,是以才会有那样的血咒——世世不离,永生相伴! 看来,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 琪琪身侧的女子气息游离,脖颈处的咬伤已然自行恢复,因着失血过多,纵兮用内力护住她的心脉。 外面,初晨的阳光已然隐隐地穿透了门缝。 纵兮草草地收拾了屋中的凌乱,拿袍缎裹了子棠轻轻地放在离门不远的椅榻上。 这个女子是他第三个女人,他十四岁时开始犯病,第二次便被荀漠发现,此后便不需要去残害别人。这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女子,因着体内封印的开解,她的恢复能力应该是很强悍的。 以往,每次经历剜心之劫,他都急需阳光,集天地之灵气,耗损的精气恢复得自然是快。 纵兮开了门,让阳光照进屋子,然后挪了挪椅塌的位置,使阳光能够完全落到子棠身上。虽是六月,失血过多,终究是感觉不到温暖。纵兮将子棠的双手紧紧握在手中,尽量将自己的温度多传些给她。 “阿棠……”纵兮命人送来热水,亲自为子棠擦拭着身上的污渍,动作温柔至极:“一定要挺过来……”他没有忘记自己在丧失意识前,子棠的强调。她本名虚子棠,子衿是他给她取的名字,退去一切,回归原本,她不是虚子茉,也不是子衿,只是虚子棠。 子棠静静地睡着,宛如死去一般,气息弱的几乎感应不到。换做常人,只怕早就决定要入土为安了。只是,纵兮知道,只有这个女子身上还有一丝丝的血液流动,她便是活着的。如此,在阳光下休息数日,定会清醒过来。 子衿苑外,一青衣男子已然足足跪了两个时辰,从纵兮开门到现在,这个青衣男子连眼皮都不曾敢抬一抬,只是静静地匍匐在苑外,等候纵兮发落。 他是不敢打扰纵兮,此刻这位公子脸上虽是极尽温柔的笑意,周侧却是散发着令人寒颤的冷意。方才出来接水的时候,他瞟过一眼,公子身上满是鲜血,原本干净洁白的衣袍上绽放着大朵大朵的红莲,子衿苑十丈以内有三个人的存在,却只有两个人的气息。他是断定,椅塌上的那个女子是死了的,而公子的眼里却只剩下这个死去的女子! “何事,报来。” 纵兮没有抬头,他悉心地为子棠理着额前的碎发,指腹沿着轮廓向下,落在她的心口处,那里一朵如墨的莲花开得甚是娇艳。 “镇南侯私自割让洵夏三座城池,昨日长公子连夜派人召回了他。弗沧驻军乐阳,在边境蠢蠢欲动,大有进犯我洵夏的欲势。公良先生让属下告诉公子,得赶紧派人回去镇守边南,不能让长公子有所筹谋。”青衣男子如实禀报。 “知道了,下去吧。” 纵兮抚了抚额头,这事还真棘手,如此抢时,弗沧王这是要自寻死路么? “还有何事?”见那人不去,纵兮抬了抬眼,望向苑外的男子,语气里有了丝丝的不悦,他再不愿除他以外的任何人离得子棠太近,扰了她清修。 “荀公子……”那人埋下头去,敛了敛声音,说话吞吐了些:“荀公子昨夜在听雨轩闹了一夜,整个听雨轩都快被他拆了,此刻……” “素来如此,莫要管他。”纵兮冷冷地打断那人,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眉头却蹙到了一起,心下道:“不知他意欲如何?” 听雨轩是槐阳城最为奢靡豪华的青楼,舍不得一掷千金的公子商人,连听雨轩的门槛都别想摸一下。能够去得那里的人,自然都是极富极贵之人。为了彰显自己的财富与尊贵,来到槐阳城的商人或者贵族都会去那里招个姑娘,住上一宿。 虽是需要一掷千金,来来往往的人却也络绎不绝。 那里的人都是来自各国的富贵之人,在那里闹事,荀漠的臭名怕是又要更加远播了。 见纵兮一副放任自由的模样,那青衣男子只好很无趣地退下去。今日的公子一改往日的温润,煞气甚重,还是离得远些的好。 脾气不好,一是为子棠的性命担忧,二是为昨夜之事耿耿于怀。对于子棠,他是想纵然是强娶,也是要先给她一个名分的,如此一来,算是什么! “子衿,待到诸事安妥,我便可娶你为妻,永不相负!”纵兮执起子棠的手,十指相扣,他亲吻着子棠的指尖,眼里是不容置疑的认真。 “能够为君担忧,才是学生最大的心愿。” 睡过去的人儿,缓缓睁开眼帘,在嘴角扯动一丝丝的笑意,刚刚苏醒,此刻提气说话,还是有几分吃力的。 “阿衿……”纵兮怔怔地望着眼下的女子,毫无生气的她,满脸的倦怠。对上眼的刹那,她虽是刻意收敛的各自的尴尬。而脸上的倦意,却是控诉着他的罪孽。 “这么多年,”子棠含笑,缓缓开口:“无论是我的讥讽,还是怨尤,你从来都是浅浅地笑,默默承受着。你每日教我诗书,救我兵事谋略,却从来不曾教我该如何与你相处。这整个槐阳城都是你的天下吧,他们人人都可为你出生入死,韵姐姐亦可为你奔走天下,唯我像个傻子一般整天不识好歹地给你气受。” “先生,你是觉得阿衿太过软弱,还是压根就没有资格为您担忧?” 子棠目光柔和,她一瞬不瞬地锁住纵兮,恨不能一口气将心中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委屈全都控诉出来。十年,朝夕相处十年,这个男子始终像个迷一样,明明近在咫尺,有时却把她放至天涯。十年间,他待她看得紧,几乎寸步不离,却事事相瞒,明明是风姿绰约的天下公子,却偏偏做出一副魅惑天下的慵懒妩媚。 这个男子,总是让她心生不安,让她无端烦躁生恨,在眼与心之间左右徘徊。 “阿衿……”纵兮目色凄婉,对于子棠的疑惑,一时之间,他真的是无法言明。 “究竟是哪一种?”子棠反手握住纵兮的手,今日她势必要得到一个答案,他亲口给的答案,这十年的搁置,她真的是不甘! 无论是哪一种答案,今日子棠定是要扭转乾坤了。 若是前者,那么是纵兮错了。她甘愿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眼皮底下十年,并不代表她软弱,不懂反抗。相反,正是因为她的叛逆不服天命,才会有祭天的偷天换日。她绝不是可以轻易任人摆布,顺应天命之人。 若是后者,那么昨日之前,她或许还只是个亡国公主。而从今日开始,她便是这世上唯一可以与他携手天下之人! “阿衿,”纵兮怔怔地望着她,这个女子的气势素来收敛得极好,如今一旦彰显,即便是他,也会为之一震:“有些事,愈是在乎,愈是舍不得让它有半点的伤害。当年宁梧再三嘱托,定要护你周全。这些年,我如履薄冰,自是希望你是好的。只是没有想到,我待你的保护,竟是这般……” 纵兮敛下声去,本欲捧在掌心,却是伤害最深了。子棠是个聪明人,今日她已经知道他不是一个闲散公子,其他的事情也就无需相瞒了。打开天窗说亮话,自是最好,何况,如今子棠司命,凡事也逃不过她的魄知。墨色莲花,从古至今只传说在遥远的洪荒年代,那个掌握天下一切命运的女神的心口才会开出这般的墨莲。如今,她便是第二任! “只是因为宁大哥,先生才待阿衿这般……好?”子棠寻思半晌,终究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纵兮这些年对她的照看,虽没有像别的男子把她这个女子宠上天,如今想来,却也是真好。 “是我有负于她。”纵兮说得没落,他一时没有领悟到子棠的话意,心中只一味想着子棠心里有宁梧,如今被迫成了他的女人,是他该死,是他有负于宁梧。 子棠怔了怔,握住纵兮手的玉指缓缓松开,她无力地敛上眼帘,将脸迎向阳光。许久,痴痴一叹:“原来,真的只是因为宁大哥……难怪,难怪……韵姐姐错了,阿衿也错了……” 失望,极其失望。 犹记得秋韵说过,他心中有她,他为了她可以亲自犯险去一趟松云关,他为了她可以不惜伤害自己!原来,到头来不过是因为宁梧当年的嘱托! 是她妄想了。 “阿衿……”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纵兮从新执起她的手,认真道:“只要你愿意,待到天下安妥,我定娶你为妻,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嘱子棠略略抬了抬眼,望着院中开得绚烂的六月雪,只是浅浅地笑,始终未置一词。若是不妥,何必许下这样的诺言。将两个不相爱的人捆绑在一起,定是痛苦的吧。她是一个女子,也曾希望与自己的夫君白首到老,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若是用这样的俗礼将他绑在身侧,她做不到,她不会跪着去求他的爱,这样的承诺,毫无意义。 如今,能够得这个男子一夜温存,也就够了,尽管她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却也不能计较那么多,至少他给了她这个机会。 她不悔。 然而,在纵兮看来,子棠这般不予理会,定是她不愿下嫁于他。她心里终究只有宁梧,即便得了她的身子,她的心还是不会放在他身上。 “你好好休息,我就在这边守着。”纵兮是没有办法了,子棠的性子倔,怕是前世他负她太深,此生罚得他一人承受这般的相思之苦。 默了默,子棠再次开口:“先生,我能为你做的,或许比其他人都多。”不能得到他的爱,能够留在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身边也是好的,那么多人可以留在他身侧,她应该也可以。纵兮蹙了蹙眉,她口口声声唤他“先生”,从前从不曾这般唤他。如今,是在时时提醒他,即使她们有过肌肤之亲,也不过只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么? 他不需要她为他做什么,即便是她如今身负灵异,莫说他从不曾教过她占星之术,她的灵异只能另作他用,纵使她如今能够与他的先生一般,能够随意操控自己的力量,他也不需要她为他做什么。 第五十三章 割袍断义 心爱的女子,是该好好疼惜的,只要有他在,他绝不允许天下任何事情扰了这个女子的清闲! “你好好休息,这些以后再说。”纵兮为她掖了掖锦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只是,他想,日后无论什么事,只要子棠问他,他绝对不会再隐瞒她。 “是否觉得日头太烈,毕竟是六月天,若是觉得受不住,我们可以进去休息。”子棠的身子是初次集结这天地灵气,不可操之过急。 子棠抬眼望了望外面的日头,早晨的时候阳光还行,这正值当午,是有些烈了,轻道:“好。” 纵兮抱了她往里殿去,子棠敛着眼帘,又另作了他想。 兮王府是死一般的沉寂,而槐阳城却又沸沸扬扬了,话题不外乎是有关那位荀家公子的。 话说,那位荀大公子,从昨日起便一直赖在了听雨轩,招了姑娘,吃了酒,还乱发酒疯。这不,都闹了整整一夜了,还没有消停。招来的姑娘,哪个都不合这位爷的心意,心中骂骂咧咧,脾气一来就差没有拆了听雨轩的招牌。 听雨轩的姑娘们委屈得紧,这位公子明明好的是男风,自然是瞧不上女子,竟偏偏要招姑娘来伺候。今日不知抽了什么,在这听雨轩撒酒疯,东西摔了一样又一样,那些东西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不知这次的篓子,公子兮还兜不兜。若不兜,怕是变卖了荀家,也赔不起被这位公子糟蹋的东西。 闹了一夜,再加上一上午,却迟迟不见公子兮出来。于是,天下人又开始猜测了。各家酒店里的客人都聚集在一起打赌,赌着公子兮是否和这位荀大公子闹了别扭。有人赌,这次怕是荀大公子要打道回府了,公子兮移情别恋,不再管他了。有人赌,公子兮与荀大公子只是闹闹脾气,“夫妻”间磕磕碰碰正常,过几天也就好了。 于是,整个槐阳城沸腾起来,卯足了劲看好戏。 纯良又无所事事的槐阳人不断地猜测着荀大公子今日上演的这一出戏,到最后,也就差不多真想了。 比如说,公子兮移情别恋了。 比如说,荀大公子要打道回府了。 比如说,因爱不成便成恨了。 如此等等,我们槐阳城的百姓真不愧是商人出生,头脑聪明得很,越传越生动,越传越真相。最后这等凭空捏造的事情,竟真有人站出来义正词严地说,他是亲耳听到荀大公子与公子兮为了一个女子而争吵! 于是,天下人又震惊了,难道素来好男风的天下第一美人竟也喜爱女子撒! 于是,在兮王府听得风玉禀报的纵兮也纳闷了,为何穿得这么真切,竟没有一个人说是他公子兮被人抛弃了,都心照不宣地相信公子兮是负心人! 他云纵兮竟是长了一副负心人的模样? 纵兮抚了抚额头的青筋,算是明白了其间的来龙去脉,这厮是打算好了。 “备车,去看看。” 子棠刚睡下,按着他是不愿出门的。只是这出戏已经唱到这种地步,主角之一的荀大公子连戏本都已经编排好,主角之二的他自然要积极配合。 风玉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何事,这素来性子温和的天下第一每人从早晨有人见着第一眼便是神色凝重的。此刻,听得外面的风风雨雨,终于脸上有一丝丝的暖意。 纵兮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字,然而,却把槐阳城的沸腾推向了高潮。 于是,槐阳城的百姓终于看到了这些年素来不出府的公子兮,坐着八宝泉鸣马车出了府邸,被人拥着进了听雨轩。 琪琪“还真不是一般的美!”某位商人初次见到今日素面以待天下的公子兮,不由大为感叹,有此等荣幸,大体是沾了那位荀公子的光。 “换做我是荀大公子,我定也是要与他闹上一闹的。”某位仁兄接了茬,意在言明那位荀公子此番闹腾的缘由,看来他倒是很同情荀公子的。 “哎,真不知这样绝美的公子是对哪家的姑娘上了心……”有人唏嘘,能够入得了这位公子的心,那定是绝美绝美的女子吧。 如此等等,议论声滚滚如潮。 听雨轩的人见着公子兮道来,匆匆进去提点那位正在抽风的荀公子。 “哎呀呀,快些拦住他,公子兮来了,不能再让他乱砸东西,万一弄伤了公子兮,咱们可担当不起啊!” 刚进屋子,远远地就听见老鸨的呼天抢地之声。 紧接着只听楼上“乒乒乓乓”又是一阵打砸抢劫之声,还夹杂着荀大公子的叫嚣声,估计是酒喝多了,还大着舌头:“那娘娘腔,早把老子忘了,此刻怕是正在府上逍遥着,哪有闲工夫管得了老子!” “那娘娘腔,老子会怕他?!” “李妈妈,让慕雪姑娘出来陪老子,老子要慕雪!草!都说你们听雨轩乃是天上人间,什么美女天下无双,都他娘的是狗屁,连那娘娘腔的半分姿色都比不上!” “慕雪!慕雪!给老子出来,老子有钱!” 纵兮驻足,微微仰头看着在二楼闹翻天的某人,面色有些许的尴尬,眼里的冷意是层层扩散。 楼内所有的人都铁青着脸,大气不敢喘一下,胆子小些的,都已然开始微微打颤了。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自己不要脸的有龙阳之好不说,还硬拉着公子兮与他一道。如今公子兮好不容易看上个姑娘,他竟在此大肆贬低公子兮,还义正词严地一口一个“娘娘腔”,这分明骂的就是那位天下第一美人! “荀公子。” 正闹腾着,公子兮不曾出言,之间一位女子从内阁深处款款走出。那女子一袭白衣盛装,从头到脚皆是白色,即是发饰也是白色。白色的幕纱遮掩着清丽的容颜,单是淡淡一瞥,那脱俗的模样都能摄了人的魂魄。 女子声音清冷,不似一般青楼女子的妖媚,只是三个字,便已让全场顿觉大寒! “这里是听雨轩,可不是你荀家大府!”女子待荀漠的闹腾显然是不悦的,言下之意便是要赶人。 这荀大公子,依着公子兮的面子,即使是李妈妈都不敢把他赶出去,只能任由他在听雨轩胡乱折腾。而这个女子一出场,便是毫不客气地给了荀大公子一个下马威! 荀公子闹得正欢的情绪戛然而止,踉踉跄跄地回身去寻那个清冷的声音。 他努力掀了掀眼皮,酒的作用,他醉得很厉害,伸着脑袋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来者的身影,而此时,那女子已来到他眼前。 “嘻嘻。”荀公子笑起来:“阿雪终于出来啦!来来来,让老子亲一口!”说着便向那女子扑了过去。 女子微微一侧身,躲过了扑过来的荀漠,荀漠一下子扑在二楼的栏杆之上,大半个身子冲了出去,缓了半天才稳住。众人是替他捏了一把汗,这个高度掉下去,还真不是开玩笑的! 这个过程中,那个女子只是冷眼旁观,竟没有丝毫出手相救的动作,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青楼女子皆薄情啊! 这个女子正是荀漠唤了一夜加一上午的慕雪姑娘,这个姑娘是前一两天听雨轩刚刚挂出来的牌子,以生性清冷孤僻而成为众公子商人追捧的对象。只是,自挂牌以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一见,果然似如天上仙子,清冷孤傲得很。 楼下的纵兮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的笑意,如此,这个慕梨倒是制的住这厮。 这慕雪姑娘正是前几日跟着纵兮回来的慕梨! 荀公子在栏杆上半俯着,不知是见着什么怪物,竟愣在那处,没有了动作。他这么一安静,整个听雨轩便是安静得诡异了。 “兮兮……”荀漠喃喃,擦了擦眼睛,待到确认,陡然欢呼起来:“兮兮你怎么来了?!” 两人一上一下遥遥对视,一位痴情的公子终于盼来了梦中的人儿,胜绝女子的没人仰面无悲无喜地望着那位痴情的公子。 那画面美好又凄婉。 荀公子见了纵兮美人,本能地往前冲了冲,发现竟有东西拦着去路,掉头寻了楼道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去,还不曾站稳,便是飞一般冲过去拥抱纵兮。那模样,仿似走丢的孩子,终于寻得了娘亲。 “兮兮,你还是要我的是不是?” 纵兮没有躲,任由荀漠夸张地抱着,荀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在纵兮干净的锦袍上。酒是醒了三分,完全没有之前的气势,反是矮到了尘埃里,满是委屈与凄婉。 “兮兮,你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现在是不是想通了?”所以才回来接他回去的嘛。 “你终究不是他。”纵兮直直地站着,眉目微敛,吐字轻缓如叹息:“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只要我好起来,他一定会来看我的……” 一句话不是很长,断断续续。在场的所有人都慢慢咀嚼着这其中的意思,反应快的,自是明白纵兮了。 他说荀公子不是“他”,“他”定是长公子云清。这些年,长公子都不曾来过槐阳,怕是公子兮相思成疾了。这些年,纵兮把荀公子留在府上,原是把待长公子的想死寄托在了这个人身上。现下,长公子常年不来,公子兮没有了办法,只能舍了荀公子,回归男儿本色,如此,若是长公子听得他学好了,定时会来看他一眼的吧。 一句话说的明明白白,否定了这些年两人之间所有的过往,震得荀公子整个人呆在原地,僵持着,竟似石化了一般。 “你……你果真如此绝情么?”荀公子不敢置信,瞪大了双目,怔怔地望着公子兮。 “从来无情,何来绝情之说。”纵兮浅笑,满目的愧疚,出口的言语却是把人伤得体无完肤。 满心的欢喜,以为是他的兮兮终于想明白了,要接他回去。竟不曾想,原是来彻底判了他死刑。 十年! 十年的相处,他不要了名誉,不顾老父亲的安危,败坏了家族的颜面,到头来竟是换得他这么一句绝情话! 恨! 酒陡然清醒八九分,抱住纵兮的双臂缓缓松开,收回到身侧,双手握紧成拳。从没有人见过,这位素来明朗的公子,因着公子兮的一句话,脸色已经苍白得可怕! 色字头上一把刀,是这位公子太认真了。 “云、纵、兮。” 荀公子是恨不能喝了公子兮的血,刨开他的胸膛,看看他有没有人心! 纵兮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望着眼前情绪几近崩溃的华衣男子,无悲无喜。昔日情,不可挽。 一抬手腕,赫然从随来的侍卫手中抽出一把利剑,迅速退开几步。随即,一扬袍缎,挥剑劈下! 只听得“铮——”一声长鸣,长剑赫然插入汉白玉筑成的地面,剑身没入半截,汉白玉的地面“喀拉拉”地裂出数千道细纹! 斩断的袍缎飞扬在空中,随着剑鸣声的渐敛,缓缓飘落在地。 那一刹,众人皆以为,这位荀公子因爱不成,便是要杀人了。侍卫护着公子兮退开数丈远,一时之间剑拔弩张,杀气四起! 只是,荀公子再一次出乎人的意料,并没有出手杀人。 “你我从此割、袍、断、义、永、诀、天、涯!” 割去的袍缎落到地面的时候,荀公子轻启薄唇,清冷吐字,字字掷地有声,决绝无情。 “阿漠……” 公子兮的眸色动了动,虽不曾相爱,但是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吧,又何必如此决绝。 纵兮的言语被荀漠一个打住的手势尽数又吞回了肚中,既然他说得无情,那又何须再多费口舌。纵兮要说的话,荀漠不是不懂,只是有些东西奢求不得,那便该一刀两断,藕断丝连,终不是明智之举。 拂了拂袖,敛去脸上的愤恨,荀公子笑得没落。从纵兮身侧走过,再没有一个眼神,此去经年,便是天涯隔绝,他过她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关道,老死不相往来。 “公子,”错过精彩内容的风玉望着拂袖而去的荀家公子,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痴痴问道:“这是……” 纵兮浅浅地笑,一如荀家公子离开时候的没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喃喃道:“是我有负于他,是我有负于他……” 如今离散的冲击,不亚于当年荀大公子冲着天下潇洒吼的那一句——本公子就好这一口! 汉白玉的地面裂开千道细纹,蔓延至大厅每个角落,从剑灌入的地方,宛如盛开着的一朵绝美花案。 于是天下人震惊了,这位荀家公子,连年沉迷于声色,竟不想也有此等功力,那病灌入地面的长剑,四五个壮汉硬是花了一个时辰的工夫方才将其拔出! 于是,再也没有人敢小瞧了那位不学无术的公子。 众人是想,依着荀公子那暴躁乖戾的性子,当时是应该出手一剑劈了公子兮的。只是,他竟会冷冷说出那般决绝的话来。当时的冷静,是天下人所不曾见识过的冷静。一抬手,更是打断公子兮的话,只是浅浅一笑,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这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荀家公子。 于是,天下人又沸腾,这次的主角不再有公子兮,而只有他荀漠一人! 于是酒家街角的说书人又赚翻了,这位被世人所鄙夷唾弃的荀家公子竟一举成了可以与洵夏双壁相媲美的人中俊杰! 外地来的问:那荀公子不是不学无术么? 答曰: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们荀大公子真乃事才高八斗,以前是不愿为官只求得一有情人。如今心如死灰,当然心思要放到别的地方了! 问:荀公子不是性情乖戾暴躁么? 答曰:这个你就不懂了,身负才能的贵家公子,哪个是有好脾气?像荀公子这般大气魄的男子,自然是要有些脾气的! 琪琪问:那荀家公子还与那公子兮有来往么? 答曰:阁下说笑了吧,都已经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了,还有什么好来往的?荀公子那是说一不二的,当下拂袖而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于是,荀漠因祸得福了,这形象瞬间高大起来,令天下女子无比敬仰,天下男子亦是无比崇拜。原本令人鄙夷的与纵兮之间的情爱,此刻因着荀漠的愤然离去,天下人皆产生了扼腕之痛! 然而,谁都没有意识到,这风风雨雨的一大段时间里,从头至尾,故事里的两位角儿都没有再出来多说一个字。 各自的沉默,更是增添了这段情的悲惋。世人是想,这次的决绝,怕是真的不能挽回了。政客们更是看得清楚,这下公子兮是彻底没戏唱了,即使是荀家,此次也要倒戈支持长公子云清了。 只是,很是可惜。原本公子兮是想,疏离了荀公子,找些个女子相伴左右,或许长公子云清会来槐阳。而被荀公子这么一闹,公子兮的如意算盘算是打错了,天下人皆已知晓其间的原委,长公子云清不会不知。 槐阳城的兮王府随着荀漠的离开,倒是消停了。 第五十四章 苍父之怒 只是,洵夏王都朝堂和苍家倒是气氛紧张起来,苍府进进出出的人在一夜之间比往常多了不止数倍。尤其是苍家的人,连着下人,脸色都不是一般的凝重! 洵夏朝野算是炸开了锅。 原因无二,苍家嫡子,这个与苍家长子齐名,有着洵夏双壁之称的少将军,未及而立之年便已经封侯的少将军,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轻易割舍掉了洵夏三座城池! 云清并未立即收押苍堇臣,念着与苍堇臣之间的情意,只是将被连夜召回的苍堇臣软禁在了苍府,重兵把守,自是逃脱不掉。 苍家大厅内,家人尽数退出,唯留得苍家几位有身份的当家静静地坐在里面,一个个寒着脸,如丧考妣。 大厅中央,跪着的是洵夏史上最为年轻的公侯,以及这位公侯那洵夏城池换回来的美人。 自古红颜皆祸水,这个女子价值连城,生生断送了洵夏少将的大好前程。松云关、南水关、乐阳城,三座城池,这个女人竟换了洵夏三座城池! 于是,天下传开了,都说这个女子绝美绝美,胜过天下第一美人! 于是,她得了个称号——连城美人。 “连城美人?”座上的老父亲已经反复将这个称号咀嚼了多次,波澜不惊的脸上寻不得半丝的情绪。只是,大家都懂,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啪!” 陡然间,老父亲挥手摔了手中的茶盏! 茶盏落在苍堇臣眼前,茶水混着碎裂的瓷片砸了堇臣一脸,脸上的伤口瞬间便出了血。 一如众多的孩子,知道自己犯了错,此刻在长辈面前,最好的法子就是紧紧闭嘴,坦然地接受这注定要到来的狂风暴雨。苍堇臣跪着,挺直了腰背,没有丝毫的躲闪,任由碎瓷片划破了脸。 “你这个畜生!”老父亲拍案而起,指着这个自己素来引以为豪的爱子,颤抖着:“你这个畜生!”他是气得连话都不能说了,只能反复地骂着同样的话语。 他自是生气的,且不说什么家族利益,单单是一个父亲待爱子的期望便足以使这位父亲失了理智。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正是这个道理。 当年荀家出了个荀漠,作为苍家的大当家,他是何等的高兴,在洵夏鼎立的两大家族,终于有分出胜负的时候了。当时,荀父被那个不孝子气得卧病在床,他还特意亲自去探访。如今,风水轮流转,现下刮在苍家头顶的风,实在是太过剧烈! “老子今日非要打死你不可!” 老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武力说话了。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长鞭,扬手便是狠狠地抽向了堇臣,连带着秋韵也没有放过。 他恨眼前这个女子,若非这个女子,他的爱子至今还是洵夏双壁之一,苍家又怎么会落到这种田地! 这几日,苍家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为了保住苍堇臣,为了保住苍家,苍氏出动了上上下下所有人,奔走于朝中各要员府邸,希望能够买动众臣,为苍家说情,不至于让整个苍家受累。 鞭子来得太快,纵使是苍堇臣也没有来得及反应,他更没有想到,老父亲会连着秋韵一道抽打。 鞭子来时,秋韵亦是没有去挡,任由这鞭子抽打在身。这个世上,不应该知道她是红衣修罗的人都不曾知道,知道她是红衣修罗的人都不会说。现下,她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绝不是身手敏捷的红衣修罗。 “父亲!”苍堇臣一把握住抽上来的鞭子,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老父亲:“是孩儿一人之过,与他人无尤,请父亲不要迁怒于韵儿!” “逆子,你难道还有说话的资格么?!”苍父扯了扯鞭子,没有扯动,更是愤怒:“韵儿?韵儿?老子今日倒要看看你是否还护得了这个贱人!” 一力发狠,终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年纪虽已上身,却也不能小觑。毛糙的长鞭,从少将的手中抽出,带着点点的血迹再次狠狠地落在二人身上。 落在身上的鞭笞,秋韵躲闪着往苍堇臣怀里钻,一如苍堇臣的识趣,始终没有怨言。好人家的女子,都应该是如此,他苍堇臣若非为了她秋韵,也不至落到此种险境。终究,是她辜负了他的一片情深,终究她是个红颜祸水,这等的鞭笞,是她应该受的。 “韵儿,韵儿……”苍堇臣将秋韵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身子为秋韵挡着这一下下狠重的鞭抽。 “我要你护着她!我要你护着她!” 见着自己的爱子一味护着那个陌生的女子,苍父的恨意大盛,红了眼眸,更是发狠地鞭抽着苍堇臣。 在做的叔父弟兄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替他求情,这一次,他犯的错,乃滔天,是诛九族的死罪。苍家的人,恐怕个个恨他入骨,怎会再为他求情? 一下一下的鞭笞,仿似没有了尽头,每一次落鞭都是皮开肉绽,秋韵都可以见到长鞭上鲜血滴滴,每一次挥动都能甩出无数的血珠。 然而,这个倔强刚毅的男子,护住她的双臂依旧那么有力,没有丝毫的松懈! 无意间触及到堇臣的后背,只是一摸,满手的鲜血。秋韵可以想象,他背上早已血肉模糊。堇臣痛得频频倒吸凉气,冷汗涔涔,却始终没有再忤逆苍父的动势,默默地承受着这凌迟一般的鞭笞。 若是没有怀若,这个男子无疑是她秋韵一生中最为难得的良人。然而,此刻的感动,终究不是爱意。她敬重这个男子的刚毅,更是感激这个男子为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她终不能够爱上他。 但是,若他能够逃过朝堂的罪罚,从此往后,她愿意一生待在这个男子身侧,无论贫苦,她都不会再后悔。 如此便是待这个男子最大的回报,至于其他,她给不了,她的这颗心早许给了怀若,是覆水难收了。 “堇臣……”秋韵推了推苍堇臣,如此下去,他非被打死不可! 第五十五章 小家碧玉 然而,几近昏阙的男子却始终倔强地扣着她,不让她出去接受此等惨烈的鞭笞。 这样的保护,拿着生命去赌一个女子的心,于秋韵而言,无疑是感动的。当然,也只能是感动。 “不要再打了!”秋韵仰脸,望向苍父:“你虎打死他的!你会打死他的!” “打死了甚好!” 苍父红了眼,此刻怕是谁求情都没有用的,而秋韵的乞求,只会让他火上浇油。 “怎么说他都是您的儿子,何况,长公子殿下尚没有惩罚于他,苍大人难道要先亲手杀了您的儿子么?” “你这个贱人,你懂什么!?” 无疑,对于秋韵这个儿媳妇,苍家上下早已先入为主,是极其不喜欢她的。且不说这个女人害他苍堇臣如斯,单只是这副容貌,这副女儿家的娇弱之态,便是入不了苍家人的眼。苍家世代末将,娶进门的妻子且不说要会血战沙场,会些拳脚功夫也是必要的。而眼前这位女子,苍家一眼便是认定只是小家中的女子,等不了堂面。 秋韵怔怔地望着这位老者,是的,他说得对,她是不懂,不懂为何云清竟一点动作也没有! 苍父显然是不会听取秋韵的劝说,口中一边愤愤骂着,一边似是真的要打死苍堇臣。 秋韵无奈地抱着一分分瘫软下去的堇臣,急得只好落泪,此刻她是有苦不能说,纵使身负绝世武功,也是不能相助半分! “父亲大人!” 最后一落,久久没有下来,被一道阴影截在了半空,幸而留得堇臣一丝气息。 “父亲大人,”截下鞭子的人便是那位传说中不受苍家待见的长子——苍堇云,谁也没有想到,此刻出手相救的竟然会是他:“堇臣的事是不会累及我们整个苍家的,我们唯今要做的便是尽力想办法保住二弟。” “这事情,是卖国啊!此等大罪,如何不会累及我们苍家?”苍父的气势弱了弱,只是依旧不肯轻易罢手。 苍堇云收了手。这个公子长得甚是清秀,淡淡一眼,便是以为他只是位温文尔雅的书生,举手投足间都有着文人的气息,如玉生辉的模样,更是教人生出几分怜惜来。或许是因为这位公子常年不受苍家待见,是以性子才会生得如此温和。眼睛里的笑是不通透的,隐隐含着几分无奈的淡然,或是其他。 果真不愧有洵夏双壁之一的称号,如此文弱公子,竟也接得了苍老将军的一鞭! 看来,苍家也是有准备的。 “父亲大人,”苍堇云拂了拂袖:“二弟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势必还需要一个人补上。而纵观整个洵夏,朝堂之上除去苍家,再无一氏族可以出得了这么一个人。云清他无人可用,苍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动的。” 如此一语,算是提点了苍父,苍父握鞭的手松了松。 是的,洵夏近些年个氏族间都为国主之为而明争暗斗,伤耗国力甚多,国中无人可用。今,唯有他苍家才出些个将才,现下洵夏危在旦夕,云清是不会轻易动苍家的。何况,苍家还是他的外戚,要想坐稳君主之位,他还是需要苍家的。 秋韵悄无声息地拿眼端倪了苍堇云,这个男子果然是名不虚传,难怪能在朝堂上有立足之地。看来,这次公子兮是给长公子云清出难题了,那么,堇臣到底是能活还是不能活? “此事我们需从长计议。”苍父思索片刻,收了鞭子,重新坐回到位子上。继而目光落在昏厥过去的堇臣身上,目色沉了沉,最后还是软下去,长长一叹,道:“抬下去,请个大夫瞧瞧。” 继而苍堇云扶了堇臣,加上两个内家年幼一点的兄弟一道把堇臣送了下去。 秋韵也一道随着堇臣去了,苍家上下此时还没有时间去与她好生计较这件事,为今之计,他们还是需要保住苍堇臣的。 苍家四处奔波,云清匆匆召回了堇臣,却迟迟没有了动作,今天下人着实费解。 几日后,槐阳城的热闹传遍了整个西云,洵夏王自然也不会漏掉。于是,王都里面出现了一张多年不见的陌生的熟悉人——荀漠。 之所以说他陌生,是因为i荀漠十年来除去几年前其长姐荀潇湘出阁他回来过王都一次外,他从不曾回来过,即使是荀父病重,他也不曾离开槐阳。有人说,还是其长姐的面大,二十五岁高龄方才出阁的她果然不一般。不过,世人之所以会都知道荀大公子回来了,是因为人家荀大公子在其长姐的婚礼上大闹了一场,脾气一来连挑其姐夫苍堇云和长公子云清,之后落败,只匆匆喝了一杯薄酒,便去了。 之所以说他熟悉,是因为,十年来,荀漠虽不曾待在王都一日,而王都的人却是时时都能听到有关他的消息,他与槐阳城的那位公子兮便是王都百姓茶余饭后最大的话题了。真是无奈,王都的人想不熟悉都不能啊! 如今消息一传来,王都的百姓是点足了脚尖要看一看这位被公子兮抛弃的荀大公子了。这热闹之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前几日有关苍家的事。 琪琪不过,很快便是有政客把这二位给联系在了一起。 洵夏正当用人之际,荀家公子虽是不成器,在槐阳城一剑碎了听雨轩的七八寸厚的汉白玉地砖,如此勇猛,自是应该派上用场。荀家近四五代,出的尽是文臣,今日国难当头,也该出位将军了。 苍家世代武将,不是一样出得了出众的苍堇云为文臣么? 如此,天下流言四起,好的或是不好的,真的假的或是半真半假的,最后大家都暗暗揣测,此次长公子云清定是要让荀家公子去镇守边南了。 晕晕迟迟不定苍堇臣的罪,政客们无法解释其中的缘由,天下唯有荀漠知晓,而这个人却是只字不提,只是静静等待最后的结果。 只是,无论结果如何,这反攻的第一步,算是纵兮胜了。 第五十六章 与其同袍(婢子) 堇臣被罚当日,入夜,一黑衣男子潜进苍府。 此刻,藏富上下还顾及补上堇臣身上的皮外伤,唯留得秋韵一个守在床榻之前。秋韵紧紧蹙眉,这槐阳城在千里之外,一时亦是脱不了身的。那个与堇臣有着双壁之称的儒雅公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他分明是翩翩公子,温文尔雅的,给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可是,这公子若是真是这般模样,又怎么有能耐立于洵夏朝堂之上,大有与长公子云清一争光辉的趋势! 这或许是与他自小的生存环境有关吧,自幼便是不受整个家族待见,唯有姑母慈祥,为此还找来了长公子云清的嫉恨。为此,生来便是要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万事争不得,却又不甘心。是以,平日里收敛了自己的锋芒,如今,这是她的机会了么?他是要彻底登上洵夏这段乱史了么? “二弟,苍家从此便有我了。” 秋韵敛了敛眼帘,这个男子分明是有野心,那一言虽是轻渺,却没有逃过她的耳。他俯身下去,将堇臣从地上扶起,贴着堇臣的耳,微微含笑,如送春风。那男子笑得文雅,分不出丝毫的意欲,唯有淡淡的深敛许久的从容自信。 这些年,公子兮或许是在暗中帮他的,毕竟是荀家半子,荀漠不会看着他轻易被朝堂上的人欺负,即使是云清也不能吧。 “哒” 一物轻轻扣在桌上,因为夜过于寂静,是以轻轻一声便也是脆得格外清亮。 “谁?!” 秋韵猛地惊起,太过入神,此刻一人已立于房中,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来者拉下遮脸的布,一双阴鸷的眸子锁住惊起的秋韵,即使没有言语,这个黑衣男子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寒意便是令秋韵陡然清醒过来! 这个人是长公子云清! 传言长公子与堇臣相交甚深,自从边关回来,长公子迟迟没有动作,此次夜间探访,想必也是没有什么恶意的。 “连城美人?” 云清缓步步向秋韵,一伸手锁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强行与他对视,阴鸷森冷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绝美绝美的连城美人。 “也不过如此。”端倪良久,云清放开了秋韵,径自步向床榻:“不曾比得过兮弟。” 这个男子,一言一问,紧接着两个断句,皆是否定,无疑是在说秋韵这样的小家碧玉不值得堇臣做出这样的事来。只是,秋韵不曾想,这位阴鸷的公子竟会说出这般无关痛痒的话来,他作为一个权谋者,臣下为了一个女子竟是出卖了他出卖了国家,他不是应该怒发冲冠的么! 可是,为何,他竟是这般淡定地评说连城美人与天下第一美人? 秋韵敛了敛眉目,一眼扫过云清方才放在桌上的药瓶,那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 “长公子殿下,”秋韵浅浅地笑,福身一礼,敛了冷意:“奴婢只是公子兮府上的一个小小婢子,公子兮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婢子怎能与公子兮相比?” “你认识我?”本欲上前探望堇臣伤势的云清,此刻听得秋韵的话,冷意陡然盛了几分。他回身,冷冷地望着这个女子。 “你是兮弟府上的人?”云清蹙了蹙眉,似是努力回想纵兮府上何时有这么一个女子。只是一瞬,便是想起了什么,冷冷道:“你便是秋韵?” “婢子正是秋韵。”秋韵垂目敛眉,回得甚是小心,却又干脆。 秋韵这个人,云清虽不曾真正见过,但还是查过她的底细的,只要是纵兮身旁的人,他一个都不会轻易放过,留不得丝毫的隐患。 是以,秋韵自知,自己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好隐瞒,愈是隐瞒,破绽便越是多了。云清这个人十分谨慎,生性多疑,手段又凌厉,有些事情自是坦白的好。 “婢子有幸得公良先生的怜爱,收为义女,平日里在兮王府说话虽比一般奴婢管用,却也终不过是个婢子,怎好与公子兮相比。公子兮殿下是抬举婢子了。” “哼!”云清一声冷哼,嘴角抽出一丝冷笑:“真不愧是公良杞调教出来的人,一个纵兮被教得不三不四,本公子尚没有问罪于他,如今倒又是出了一个妖媚的义女,看来他是活够了!” “长公子殿下饶命!” 秋韵匍匐下去,是她真切地感觉到了这个男子莫大的杀意,如今他要明着杀掉公子兮手下的某个人,公子兮也是救不了的。 “此事与义父无关,还请殿下不要迁怒于他老人家。” 云清扯着冷冷的笑,神色瞬息变换,却始终不置可否。 “在槐阳城待得好好的,为何会落到弗沧王手中?”虽是知道这话问与不问都一样,但是云清还是想听一听这个女子说辞。 秋韵匍匐在地上,不敢抬眼去看云清,略是一愣,怔怔道来:“婢子……婢子原是探望义父他老人家,不料经过松云关的时候被弗沧的士兵抓了去,她们本欲凌辱婢子,婢子无奈才告之他们婢子与少将军的关系,不曾想弗沧王不但没有礼遇婢子,反是拿婢子要挟少将军。殿下,一切都是婢子错,求您不要责怪少将军,不要责怪义父,是婢子蠢笨,是婢子的错……” 云清望着匍匐在地的女子,这个女子是这般的虔诚,果真是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再是如何捧宠也当不了凤凰。她是一口一个婢子地称唤自己,小心谨慎地维护着自己想要维护的人,这样的女子,纵使是绝色,又如何入得了堇臣的眼? 可是,为何偏偏却是这样唯唯诺诺的弱女子葬送了他的臂膀! “咳咳……韵儿……韵儿……” 床榻上的男子似是要缓缓醒过来,睡梦中亦是没有忘记自己心爱的女子。 云清的眼神几经变换,终于还是平复下去,听到榻上的人有动静,便是敛了那些个杀伐冷冽的气息,只是淡淡望了一眼秋韵,转身去看床榻上的男子。 第五十七章 卖国者 “他叫你呢。”看着床榻上意识还是比较模糊的堇臣,云清冷冷一句,看都不曾再看跪在地上的女子,厌恶便又多了几分。这个女子是如此怯懦,登不得大雅之堂。 秋韵应着云清的话,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去照看堇臣。 “堇臣,”秋韵轻唤着堇臣:“我在这里,在这里。” 随着秋韵的应声,堇臣缓缓清醒过来,第一个入眼的是秋韵,如此,连梦中都紧蹙的眉头缓了缓。然后便是看到立于一侧的云清,刚松缓下来的眉头再次拧到了一块儿。 “怎么?不想见到我?”如此神色变换,自然是太不过云清的眼。 堇臣的眸色暗了暗,眼里一片死寂,几次试图起身,硬是没有力气撑起来,也就不去计较这些虚礼,只是叹道:“属下有负殿下所托,请殿下责罚。” “呵呵,”云清痴痴一笑,没落至极:“所谓的‘见色忘义’也便是你苍堇臣这般了。” 片刻的沉寂,云清再道:“那你倒是说说此事当如何责罚?” “当诛。” “当诛九族。” “是。”堇臣敛下眼帘,不去看云清,此罪当诛九族,云清说得不错,只是当下,云清却是不能诛他九族! 本就森冷的脸色再次冷下去几分,堇臣不知,他如此一举是把云清逼上了绝路。 他云清自幼便与堇云不和,事事防着他,兵权是绝对不可能放到他苍堇云手中的。王后苍月柔偏爱苍堇云,作为一个权谋者,国主常年缠绵床榻,云清自然不会让堇云当权。苍堇云与苍堇臣虽都是苍家的人,但于云清看来,苍堇云对于他的威胁远远胜过苍堇臣。 是以,他一直都不曾给予他苍堇臣较多的朝权。 只是,现下,该当如何? 默了默,云清冷冷道:“我只希望这种事情只会出现一次。” “云清!”堇臣直呼了云清的名讳:“你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的!” “此事与你无关。”云清一拂袖转身离去。 那一言,堇臣自然知道云清的决意,他不会杀他,是以说以后不希望再出现类似的事情。是以,堇臣才会失礼,直呼了云清的名讳。他可以去死,也应当去死。而云清断不该为了他这个罪臣有负于天下百姓,若是云清此次不秉公处置,他将镇不住天下百姓。那么,槐阳城的那位就得了机会。 “那么是时候杀了他,否则你会后悔的。”堇臣强撑起身子,做最后的嘱托。 行至门处的云清驻了驻足,道:“我等了十余年了……” 云清自是知道他这一生唯一的好友此刻在要求他杀谁,只是事情并不是他想得那么简单,欲杀一个人是何其之难! 只是,真的是时候动手了。 然而,云清的回应,无疑是轻敌之表现。等了十余年,槐阳城的那位都不曾有动作,并不代表他真的就沉寂了。十余年没有动作,只是在等待机会,难道这些云清不懂了么? “好好活着,好好照顾她,也不枉了洵夏三座城池以及两万百姓的性命。” 末了,云清补充。他背着身子,不曾回头,淡淡的语气,听不出悲喜。 他没有过多的责怪,只是让他好好照顾这个自己拿自己的大好前程以及洵夏城池换来的女子。这是秋韵所不曾料到的,甚至连堇臣也怔住了。 为何这位阴鸷的公子会说出这般不合常理的话来? 难道,这些年那些时常流传于民间的传言是真的? 秋韵浅浅地笑,算是自嘲。真是她多想了,这样的公子,这样一生只为弄权的阴戾公子又怎么会有那些常人的真情。有一个肯为其出生入死的发小算是上天待他的恩赐了,他又怎么配有天下最为美好的女子?那个女子都已经嫁作他人妇,如此,那些传言自然是假的了。 琪琪“韵儿,”身后,堇臣轻轻拉起秋韵的手:“你可怨我?” 堇臣知道,秋韵心里有的不是他。而是槐阳城的那位天下第一美人。而利益的相抵,即使他不再是云清的重臣,但是以朋友的立场,那一句杀伐之言,他都应该说出来的。 秋韵怔了怔,怨,如何去怨?本就是一场阴谋,主谋者当如何去怨恨被谋者的反身绝杀?难道真的要他们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么? 不可能的事,又如何去想。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秋韵回身,望着眼前的这个男子。他应该是猜到这其间的厉害,只是,这个男子还是做出了公子兮想要他做的事情。 “因为我赌不起。”素来刚毅的男子,抬眼对上女子的疑问,真诚的眼里隐隐闪动着的无奈与怯意。他不是傻子,松云关的打斗痕迹那么清晰,秋韵这个弱女子本不应出现在那里的。何况,堇臣早从她顺手拿去他的那块寒玉时就知道她并非是个弱女子。那样的身手,即使是他苍堇臣也防不甚防! 因为他赌不起,因为分量太重,所以输不起。大概天下的权谋者都是一样的,一步棋走出来,要么吃了对方,要么弃了该子儿,断没有收回重落之理。堇臣是怕公子兮会真的牺牲了秋韵,是以只有选择被牺牲。 如此道理,不问早该想到,只是从这个刚毅的男子口中说出来,胸口的呼吸还是滞了滞。 这个男子至少待她是真诚的,即使他背叛了天下,而她却无以回报。 “跟我回槐阳吧。”久久地,秋韵一声叹息。 “韵儿,”堇臣浅浅地笑:“即使我不是苍家的人,也不可能跟你回槐阳。现下,云清虽不能用我,但作为朋友,我也不会离弃他。” 堇臣始终相信,纵使天下人都说云清是个权谋者,但他与云清之间的友谊是真的。直至最后,他都是信的,因为至少此刻,这位权谋者愿意为了他背负天下百姓的压力。 那么,他还有什么好怀疑? 他再无立场背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戈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第五十八章 相守无悔 堇臣是想,纵使他会为了秋韵卖了洵夏的城池,但他不会背叛他与云清之间友情。一如云清所言,作为人臣,他已经做了一次卖国者,此罪当诛九族。虽然,他云清不杀他,为人臣的他已经死去,为人友的他,不会再让云清失望了。 如此,也对得起这些年对秋韵的感情了。 秋韵痴痴地笑,本想如果堇臣可以逃过此劫,她愿意此生留在他身侧。只是不曾想,堇臣竟然知道她是公子兮的人,此事从头至尾都不过是一场阴谋,至此,她还将如何留在他身侧? “堇臣,”秋韵走近几步:“三座城池,两万百姓的性命换我一条贱命,委实不值得。” 弗沧王虚怀濬嗜杀,夺了洵夏三座城池,便是立即下令坑杀了两万民众以威吓天下。如此,即使是红衣修罗的秋韵,心里也着实不是滋味。 所谓的“红衣修罗”,杀伐决断间都是有缘由的,如此无故送去两万无辜百姓的性命,她的业障又深了无数。 “韵儿,失去的城池,可以再夺回来。杀人者是他弗沧王,此人嗜杀成性,若是称王天下,定是要血染沧海的。只要公子兮可以辅佐云清,我洵夏定是可以扭转乾坤,一统天下。或者,或者只要公子兮好好地待在槐阳城,继续做他的天下第一美人,凭着云清的能耐,来日驱兵弗沧……” “堇臣,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秋韵冷冷地打断堇臣,这个有着率兵之才的将领,终究不适合待在朝堂之上。在这样水火不相容的大争时候,他竟还妄想着这王室的手足可以和平相处! 这储位之争已是必然,当年洵夏王待蓝妃的宠爱乃是天下一段佳话,形势所迫,无可奈何之下他赐死蓝妃,从此也便卧榻不起。这位君主,待蓝妃的情是真,自然待公子兮也是盛宠。若非公子兮长年身有病痛,长公子云清又如何有机会当政? 且不说苍堇云如何,但是公子兮,云清是绝对不可能放过的。这些年,荀家的态度一直不明显,虽没有明确表态要支持公子兮,却也没有要支持云清的一丝。天下政客素来以为荀家会把长孙女荀潇湘嫁于云清,却不料几年前竟突然嫁给了苍堇云。如此,荀家的态度更是难以捉摸了。 另外,这些年云清与苍堇云之间的暗自较量,洵夏王任由苍月柔宠爱苍堇云,大有放任此二人到水火不容的境地。云清心里自然不会不明白,这是洵夏王在为公子兮争取争夺储位的机会,最好是云清与苍堇云发生内斗,让公子兮坐收渔翁之利。 洵夏王是不能名正言顺地将储君之薇传与公子兮,当年的蓝妃案太大,名正言顺地给公子兮,势必会引来朝臣的非议。只是,洵夏王膝下只有两子,他不喜云清,唯有让云清不能上位,才能轮到公子兮。 如此,让云清与苍家不和,便是最好的方法。 “是啊,”堇臣轻叹:“生在帝王家,手足相残,是必然。我们只是各为其主,呵呵,各为其主……” “堇臣……”秋韵敛下眼帘,他们之间的立场终究是敌对的:“长公子或许是希望你远离这个纷争的……”云清或许真的待堇臣好,是以不杀不怪。只是,真是可悲,亲兄之间反是算计得厉害。 堇臣沉默,那无烟战场的凶悍委实远远胜过沙场的刀光剑影。只是,这些年,这个男子为了掌控洵夏重权,平衡各间的势力,一个人孤军奋战,如此下去,他还担得起洵夏的担子么? “我从不了解他,云纵兮也从不曾了解他,他似乎也从不需要有人了解。”默了默:“他常说这些都是命,他信命。韵儿,或许,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我们真的不能言说……你回去吧,回到他身边,这些事情,该说的我已经言尽,云清会如何走接下来的路,我不会再多言。你,可以安心了。” 堇臣合上眼,秋韵的心既然不在他身上,他不会强求她。纵兮的事,他也不会再多说,他是想,如果纵兮死在云清手里,秋韵定是伤心欲绝了。那么,他苍堇臣此生不但不能被这个女子所爱,反是恨绝。纵使不能相爱,也不能被恨,相忘于江湖,来日相见能有一丝浅笑,也是满足的。 “堇臣……”秋韵轻叹,她矮下身去,伏在床沿,轻轻拨弄着堇臣的长发,笑得温婉:“你娶我吧,我会努力让自己去爱你的。”梦里的那个男子,是她永生都无法追踪的,他站得太高,高到她这个小家女子仰面踮脚都无法触及。 “韵儿!”合上眼帘的堇臣听得秋韵的话,霍然睁开了双眸,他紧紧地锁住她的眼睛,眼里的又惊又喜。然而,很快又黯淡下去:“若是因为愧疚……” “试一试,我们彼此都给自己一个机会,我相信,我会是个好妻子。”秋韵紧紧握住堇臣的双手,这样,是给堇臣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默了默,堇臣终于露出浅浅的笑意,反手握住秋韵:“来日若是有一丝的不愿,也请告诉我,我不会勉强你。” 秋韵落泪,这个男子待她如此,即使自己再如何艰难,日后都该不离不弃的,只要他觉着好,便是好。 如此第二日,秋韵与堇臣都在等着云清的旨意,只是却依旧没有等到。只是,在正午时候,苍府上下有喧杂起来。只听家人们说,云清去了槐阳城,苍堇云与荀家公子荀漠双双被云清派去了边南。边南战事紧急,是以两位新上任的将军上朝后连自己府上都赶不及回便直接去了边南。 想来,一切掌握在云清手中,迟迟不动手,拖了一两日,边关战事紧急,朝野上下一时之间也就顾不得苍堇臣的事。如此,事情便是暂时先压了下来。只是,云清终究是放心不下纵兮了,竟是在这危难之际还亲自赶往槐阳城! 第五十九章 一丈一生 在槐阳城的事与洵夏苍家的事震动天下之时,沧阳城内星辰殿的那位祭司亦是震惊的。 转眼,已近十年不曾踏出这星辰殿半步,星辰殿外的世界变动如斯,这天下格该是大动了。 “青召先生。”子茉轻轻唤了声这位十年来容貌丝毫不曾改变过的年轻祭司,这位祭司当真似如神抵一般,时间之轮的辗转竟无法撼动这个男子的岁月! 青召抬眸望她,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命犯煞星的女子竟也出落得这般美貌。那么,她也应该有这般模样了吧。 “那个人又来了。” 青召顺着子茉的眼神望去,一丈外,那个一袭黑色轻纱的女子静静地立在那里,若非子茉抬眼望见,那个女子的存在似如不存在。 近十年来,这个女子每一月便来一次,大多时候只是沉默着,站上一炷香的时辰便会离开,偶尔也会开口说话,说些子茉听不懂的东西。若非这个女子偶然的开口,子茉一度以为她是个哑巴,一旦开口,子茉便觉得这个女子的声音像极了母妃韶韵! 只是,子茉知道,她不是母妃,母妃是个温柔的女子。这个女子也温柔,却有着母妃所没有的身手。子茉是想,这个女子也应该如神抵一般,来无声去无息,若非每次有她提醒青召,青召从不会发现这个女子的到来。 这个女子应该是爱着青召的,纵使黑色斗笠掩去了她的眸光,子茉也能感觉到她看青召的眼神多情而又伤感。 这个女子之所以如此哀伤,是因为青召不爱她。 青召定是不爱她的,否则也不会每次在她提醒他之后只是淡淡地望那女子一眼,然后继续埋首书中,甚至青召好多次告诉子茉,以后若是此女子来了,不必再提醒他。 可是,子茉依然每次都会提醒青召,即使她心中有着小小的罪恶感。她的不安倒不是因为违背了青召的话,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竟为青召待这女子的冷漠而庆幸。每一次青召抬眸,淡淡一眼,她都能感觉到这个女子的哀伤与失望。她不是不同情这个女子,见到这个女子失望的时候,她也会微微地心疼,会责怪青召的冷漠。只是,下一次,她依旧会很恶劣地提醒青召,用心地感受这个女子的哀伤与失望。 子茉很是不安,她不懂自己为何竟会对这个女子的哀伤同情又享受,她觉着自己很恶劣,却又每次都忍不住要这个女子失望哀伤。 一如往常,斗笠下的女子听着子茉唤青召,眉头不禁蹙了蹙。子茉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从一开始的“师父”,到后来的“先生”,再到现在的“青召先生”,一点一点的转变,似是包含了不一样的情愫。 是否有一日,她会说:“青召,那个人又来了。” 女子轻叹,这是他黎青召绝对不容许的吧。青召是个温柔的男人,却又是个决绝的男人,他心里有着解不开的结,有着挣脱不了的桎梏。所以,她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他的冷漠。 只是,青召这般纵容子茉,子茉可以谅解么? 难道,他还是以为只要这般淡漠相对,便会绝了一个女子待他的情愫?! 女子缓缓上前一步。 “我已经看到了。” 话语阻止了女子上前的步伐,青召敛下眼帘,目光重新落在桌上的那盘青铜容器之中。容器盛着七分的清水,水底映出如墨的夜空,苍穹之上悬着一粒孤星,光芒甚是清亮。 青铜里面的水平静无澜,若是没有见过,任谁都会以为那孤星悬空的天象乃是青铜器底盘的画像。然而,当青召的手缓缓拂过水面,那里的画像便成了龙飞凤舞图。 子茉略略扫了一眼那汪清水,继而还是谨慎防备地看着女子的动作。方才那女子上前一步,她下意识地硬是惊出一身冷汗。十年来,这个女子从来都站在那里,未曾远一步也未曾近一步,一丈的距离,从未改变。子茉觉得,那个雷池逾越不得,一旦破除,危险将至。 是以,在女子驻足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青召果然是不允许她再近一步的,子茉的目色亮了亮,她一直都知道这个距离,这个女子逾越不得,青召身边永远只能有她一个。 “水镜里面已经显示了。” 青召缓缓起身,却没有跨出一步,只是隔着距离,遥遥相望。 “如此……”女子笑得落寞,又重新退回到一丈远的地方:“甚好。”这一丈的距离,可真是此生逾越不得啊!这又是何时落下的默契与规则?早已不记得了,应该有二十年了,子茉都已经是这个年纪了。 “这孩子没有发迹?”默了默,那女子轻问。 子茉抿了抿唇,狐疑地望着女子,显然,这个女子说的是她。 “没有。”青召的目光落在子茉身上,他的回答甚是明确。 “如此……”沉吟片刻:“已然乱成这样了……” “一切早已非你我可以掌控。” 青召的目光沉下去,天象之初的天璇者如今竟然变成了北辰帝星。命运是如此地让人难以捉摸,这死去的天璇者竟然还活着,甚至是这一世的女帝! 琪琪这真是不可置信。 《辰碑记》载:神者,生于星辰,至于椿末。帝者,神授命者,乃血肉之躯也。 如此,天伦定:浮云的上古之神不得踏出星辰殿半步,于星辰殿内坐司天下苍生,与日月同在。若否,则神非神,人非人,天塌地陷,浮云沉溺。天下的帝王乃是神授命的,是轮回之中有着血肉之躯的人。是以,神只能待在星辰殿,神不能王天下。而今,这王王相见,皆是神者,此,必乱。 女子沉默下去,满盘皆乱。 方才北辰主宫赫然暴亮,水镜里面,青召也是见到了。作为神之后裔,拥有者最为纯正的血统,他们都能感受到方才血液的流动,那是有新的占星师出现了。 第六十章 祭司怒 而,整个人本应该是星辰殿里的子茉,可是子茉却没有发迹的表现。血的相同,是不会出错的,既然子茉没有发迹,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早年死去的子棠根本就没有死!此刻,北辰暴亮,神血腾破,墨莲现世,这个人定是子棠! 十年前,破军与北辰同住一宫,如今看来,子棠是在槐阳的。 青召与女子的目光同时落在子茉身上,目色阴沉复杂,子茉被看得发毛。 这个女子,这个与子棠双生的女子,她只不过是个弱女子,所有的力量她没有分得半丝半毫。原本是想,这个女子,虽是小了子棠,但因着血统的缘故,多多少少会是一个占星师,只是不曾想,在娘胎里的时候,子棠竟会占尽了优势。 与生俱来的愧疚,是以子棠才会对这个孪生妹妹如此爱护有加。 只是,这样一个真的是连纱都捧不起来的弱女子,这个甚至连一个飞虫都舍不得捏死的良善女子,为何竟会是命犯煞星! 天盘逆转,星象错乱,或许,这一切都已经改变了,自十年前便就已经改变了。 命相变换,星辰的陨落升腾,都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神手里,自诩的神之后裔,终究不能操控这轮回的命盘。 破军北辰,是福,还是祸? 经年后,是否可以迎来神的归位,还是重新归入万世轮回,战乱四起,天宇失衡? “青召,”女子叹了叹,“我今日会去一趟槃良,西云的风云变换将从槃良开始,三妹那里,我必须去瞧瞧。”槃良将有大变,一统西云的征战史,将从槃良的变幻开始。 “她素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青召坐下去,随意拿了一本书来翻阅,淡淡的语气,略略带了一丝怒意。子茉不知,那个女子究竟做了什么,竟会令这个清冷温和的祭司这般生气。 女子默了默,又是一叹,她背过身去,驻了驻足:“青召,我看见了死亡。属于三妹的星辰轨迹消失了,她的命相是折断的……” 女子再次停了停,声音更是飘渺得厉害:“而属于我的那颗星辰就快燃尽了……” “啪——” 青召手中的书断然落在了桌案上,他霍然抬头,目光锐收,死死锁住这个自己从前从不曾认真端倪过的黑衣女子。 “大火将从海底升起,苍天变色,四海为赤。” 女子背着身,薄唇一张一合,淡然的语调,竟是在宣判自己的死刑! 她说她看到了死亡,是她自己的死亡! 司命者素来算不出自己的命格,然而,这个女子竟是如此笃定地告诉他,她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她的那颗星辰即将陨落黯淡! 女子没有再回身,柔和飘渺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星辰殿中,此次的转身是无比的决绝,不再有任何的留恋。 青召颓然地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得骇人。 子茉不禁后退几步,这样的青召,她竟是害怕的! 子茉笃定,青召或许是爱着那个女子的,深深地爱着。 “噗——” 青召只觉得胸口一阵痉挛,口中一甜,一口鲜血赫然喷了出来! “青召!” 子茉上前一把扶住青召,情急之下的呼唤陡然惊醒了年轻的祭司。他一把握住这个命犯煞星的弱女子,狠狠地将她推了出去。 “滚!” 子茉一下子被推倒在地,瞪大了双目,无法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素来似如神抵一般的男子。这个男子,清冷如莲,却又是温文有礼,无悲无喜的神色,仿似俯瞰天下的王者。而这一刻,他竟从九天之上跌落下来,终究只是凡尘中的普通男子。 “先……先生……” 子茉是害怕的,她素来怯懦,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她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个男子突然之间便又近似暴虐,天上的神陡然成了地狱的魔鬼! 青召冷冷望着地上的女子,她是这般地无助,从来没有人告诉她究竟是为什么她要这般不受待见。从出生便注定要被沉溺,然后便被禁足星辰殿,十年不曾踏出一步。她是柔弱的,是良善的,却生活在没有光的世界里,苟延残喘。 而这一刻,她自小依托的男子,被她奉为神一般的男子竟无情地让她滚,仅仅是为了一个别的女子! 沉浸在自己痛苦中的男子陡然清醒过来,再是如何,他都不应该这样对待子茉,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是命运的受害者。 他缓缓起身,过去扶起摔在地上的女子,敛了敛失控的情绪,柔声道:“可有伤到?” 如此一问,擒在眼里的眼泪,再也无法忍住,她不住地低泣。她是委屈的,胆小懦弱,却又无可奈何。 “是茉茉的命不好对不对?所以棠棠不要茉茉了,父王不要茉茉,母妃和怀若哥哥也不要茉茉了,现在连先生也不要茉茉了么?” 她紧紧地拽着青召的衣襟,她有莫大的委屈,到头来却依旧只能问得小心翼翼,仿似她真的做错了什么。殊不知,她从来都安安分分,没有任何的过错! 青召浅浅地笑,苦涩无奈。是她背弃了天下人,还是天下人背弃了她,所谓的命,他这个祭司也已经弄不清楚了。 子茉的问题青召回答不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她,若非背负着使命,他甚至愿意成为人世间的魔鬼,杀了自己,杀了她,杀了所有肮脏的人! 只是,他终究不能那样做。 槃良那边将有大事发生,那个女子风轻云淡地说着自己的生死,她终于也觉得累了吧。这些年,她竟是这般执着,明明知道会遭天谴,却死死地抓着不肯放手。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了。 只是,为何会是这般心痛? 听着星辰殿前如此动静,殿后的司巫们不安地出来一探究竟。即使是他们,这些年也不曾见过这位年轻的祭司如此大声说话。 埋藏在心底的,安歇不为人知的事情,那些歌似如地狱一般的日子,十年,十年的岁月,究竟为的是那般? 真的只是如此? 琪琪 第六十一章、因果(铜铃作) 寝殿内阁书房中的铜铃响起来的时候,意味着长公子云清已经到了城门口,再有两柱香的时辰,他便可以至眼前了。 纵兮缓缓放下手中的玉笔,嘴角浅浅擒笑。 子棠望着壁角急促振动的铜铃,知道是有人进了槐阳城,却不知是谁。她不知道,这枚铜铃是他云纵兮特意为云清准备的,它的作响,只为迎接云清的到来。 “是他来了。” 子棠的疑惑,纵兮素来是知道的。 “云清?” 子棠多少猜到些,纵兮浅浅的笑容里夹杂着不动声色的恨意。除去云清,这天下还有谁会让这温润的公子机关算尽。 “阿衿素来聪明。” 纵兮赞许地笑,眼底深处的阴霾消失旦尽,他的笑容算是明媚极致了,子棠的心神狠狠晃了晃,险些被他迷惑了去。 子棠敛目,云清这个人还真是让人不可捉摸,纵兮又会如何待他? 方才已有人来报,不出所料,云清派去边南的正是苍堇云和荀漠。 然而令纵兮久久沉默不语的是,他竟又一次失算了云清的布棋。这已经是第二次,先前一次,本欲借云清之手杀了苍堇臣,孰料果如莫漠所言,云清竟然顶着天下悠悠众口之压力,将此事压了下来,现在,他云兮更不曾料想,云清竟会因一已私怨而不用苍堇云为主将,甚至没有启用苍家的老将,而是用上了素未上过战场的荀漠! 他这一步棋到底是何居意,他这是要拉拢荀家么? 难道他就不怕万一? 只是,无论怎样,云清这两步棋走的甚合纵兮心意。 “先生。” 子棠眉目低敛,她轻轻唤着纵兮,几日过去,二人皆是刻意避开了那天的事情。绝口不提,宛如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而唯一改变的便是子棠不再那么清冷,不再唤他“胭脂”。 “你会杀他么?” 纵兮是被子棠问得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沉吟片刻,道:“他若良心未泯,不对父王下手,我自然不会杀他。” 他答得真切,他说过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事相瞒于子棠,只要她问,他便会认真回答。 他不是六亲不认的魔鬼,绋竟他们是亲兄弟,纵使云清待他防备抵制,只要他不杀害洵夏王,云纵兮是不会杀他的。当然,若是云清泯了良知,那他云纵兮亦不会手软。 现下,云纵兮未对云清动杀念。毕竟,此事算来,蓝妃事情发生的时候,云清也不过是个稚子,蓝妃案应是与他无关的,阴谋者应该是苍家的人。 所以,云纵兮是不会放过苍家任何一个人的。只是,苍家的势力太过强大,若想除了苍家,只有争得那张君位,是以,他云纵兮也要步步算计了。 手足之间本是可以相处的,只是怀着那样的仇恨如何不较量一番。 凡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昔日她苍月柔种下那样的因,也不能怪他云纵兮狠了心要绝了他苍家在洵夏的路。 这一段过往,是洵夏无人敢提及的过往,是云纵兮所不甚了解的过往。 但是,查了十几年,也算有些眉目,当年的蓝妃案确是苍月柔的凌厉手段。那一桩桩一件悠扬的事情,一环扣着一环,直至将蓝妃推向了刀锋浪口,从此她苍月柔便也稳坐了洵夏的王后。 真是可笑,那个阴狠的女子在杀了那么多人之后竟还能做出一副慈母良妻的模样,她竟还能如此安逸地活在这个世上,并且做着洵夏最为尊贵的女人。她难道真的以为蓝妃真的只是一个孤女子,世上再无人能够为她雪冤了么?! 纵兮的眼里闪过一丝杀意,子棠浅浅敛目。她是知道,这些年纪兮是恨云清的,这样的管束,甚至是幽禁,换做是她,她恐怕也是要杀云清的。只是,纵兮却是顾得那份血脉至亲,他不能杀他。 每每面对云清,纵兮定是痛苦的,却还是做出一副欢喜若欢的模样,从言语到眼神都要是欢喜的。所有的杀伐盛怒都湮没在脉脉含情的神色之下,在这之前,她从不曾理解过纵兮的这份悲哀。 “先生,”子棠喃喃:“若是真的不好过,那便杀了吧。”手足间的杀伐决断,子棠见过,所谓“先下手为强”,也便是这个道理。云清这个城府太深,人又阴戾,纵兮若是良善半分,云清恐怕会毫不留情。她不想纵兮死,那便只有让云清死去。 拿在手中的宣纸微微一颤,继而浅笑道:“阿衿真是薄凉。”他含笑轻吹着宣纸上尚未干的墨迹,淡淡一言,算是对子棠的控诉。这个控诉,自然不单只子棠对云清的薄凉,还有对他云纵兮的薄凉。 有些时候,他云纵兮还真是不能够猜到她心里在盘算什么,她明明爱着宁梧,却在那个时候甘心承欢于他膝下。他们明明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她作为一个女子,尚未出阁的女子,却是丝毫不在意,她竟不审这般从容淡定地喊着他“先生”,无悲无喜,甚至连给他的眼神都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这个女子真的是很薄凉。 子棠敛下眉目,这个建议果真不是好的建议。只是这生死之间的较量,迟早该有个决断,断不会如纵兮所言的那般。生只有一个,死必须有一个。她是真的想要他活着,而他却是说她薄凉。还真是可笑,这个世界上或许人人都可以说她薄凉,唯他云纵兮不可,她是在为他谋算,他难道不懂么? 藏在袖间的手缓缓扣紧,嘴角的笑意愈是盛了些。还真是她天真了,她以为他一如秋韵所言,他心中有她,到头来,她在他眼里除了看到愧疚什么都没有。因为觉得对不起宁梧,因为自己有负宁梧所托,所以觉得愧疚。是她给了他为难,所以只能假作不在意,如此,他也能不觉得有所亏欠。 这个世上,这个男子才是最为薄凉的! “是先生教导有方。”子棠不去看纵兮,如此一言,如何解读,不需要她明示。 第六十二章、蓝夫人 纵兮也是知道子棠意指何事,子棠说他薄凉,定是为了荀漠的事情。听雨轩的事说大,其实不过是“情人”之间的绝交,说小,却是闹得天下沸沸扬扬。 “阿漠他……”纵兮放下手中的画,到口话还是吞了下去:“阿衿,阿漠他很好。”可是,你永远不会懂得他的心吧,就像你不懂我一般。他背负得太多,不能够任性抉择他想要的,所以只能走上这条路。 “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想知道太多。”子棠抬眸看着纵兮:“先生,这些事,阿衿既然已经知道大致的原委,再不会产生他想。所以先生无需多作解释,阿衿是个明白人。” 撕下伪装,这位胭脂一般的公子竟是那操控夜狼的白凤,无论如何,子棠也不会再如世人一般认为纵兮与荀漠真的是有断袖之癖。然而,他们之间的事情,方才纵兮吞下去的事情,子棠潜意思里是不想知道的,对于纵兮的开口,她竟是有些许的畏惧! 纵兮浅浅地笑,这个女子果然是清冷得很,不知秋韵是如何得到这个女子的一丝暖意,他与荀漠走错了路,是以得不到她一丝的谅解。 只是,若是那个时候,宁梧可以早些来到槐阳城,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一年,槐花开得正艳,那个蓬头垢面的病危少年从人群冲出来,一把死死地拉住他的手,说着一些混账庆。殊不知,那少年借着混乱的场面,在握住他手的刹那,一枚寒玉便也送到了手中。那枚寒玉是夜狼的信物,夜狼素来认物不认人,这一枚寒玉,便是意味着夜狼的杀伐决断,从此他也便彻底有了自己的势力。 也是从那个时候,他做事情才不会那么束缚。 其实,八年前,自他们进入槐阳城,他便是注意他们了,否则别说能够在这个地方自下而上即便是能不能进槐阳城,也是个问题。十余年的排布,公良先生费尽了心思才构建出槐阳这座富裕的城澉。当然,凭着公良杞一介谋士,要弄出槐阳这般极尽奢侈的花都,自是不易,能有这样的财力,召集这样多的天下商贾云集于此,自是少不了宁家人的帮忙。 只是,宁家素来有祖训,不能插手西云大际的纷争,是以总要有个人出来为宁家人办事,这个公良杞便是一个。当然,在宁梧没有到来之前,他云纵兮并不知道这一切,并不知道公良其实是宁家人,也并不知道,那个天大的秘密。 那个时候,他只知道,槐阳城是公良一生的心血,是他作为先生竭力保护他云纵兮的手段,是得到父王的默许的。后来方才知道,自己的母妃,那个传说中只是一个孤女的妃,是她留下了一切。 真是可笑,王室之内的纠纷,还真是可怕,难怪宁家上祖不允许宁家子嗣插手这天下政治家的争夺,即使是强悍如宁家,也有措手不及的无奈。 譬如蓝妃案。 蓝妃案发生的时候,纵兮还太小,加上沉睡了几年,醒来的时候便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依稀知道母妃死得冤枉,案子太过离奇,剩下的,便都是由公良先生的转述。 有时候,纵兮是想,公良定是极其地喜爱母妃,是以才会如此尽心尽力地为他,是以才会对母妃的死耿耿于怀。 公良说蓝妃一生一共生过三个孩子,在阿姐云若兮之上还有一个兄长,那个兄长与云清是同一日生的,若是还在,现在应该是洵夏名正言顺的长子。只是可惜,生下来便是死胎。 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怀疑那个孩子生下来是否真的是死胎,甚至连蓝妃和洵夏王都没有怀疑。蓝妃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醒来的时候被告知是死胎,一时也不能接受,只是想到产前或许是动了胎气,生下来便没了,也是正常。 真是无巧不成书,人人皆道蓝妃是个孤女,只因生得一副好容貌是以得了君上的独宠。殊不知,这位孤女,乃是助洵夏君登上王位的人! 直至如今,世人都不知道,那位独宠后宫的蓝妃蓝夫人其实不姓蓝,而是姓宁。姓宁,名蓝,洵夏王年轻的时候总是唤她“蓝儿”,是以天下人都认为这位蓝夫人姓“蓝”。 当年宁蓝爱上了这位被放逐于民间的洵国主,为了让他重临君位,她不顾宁家上下所有人的反对,毅然出去夜狼所有人,一夜之间扫清了所有的障碍。为此,她被宁家逐出了家门,也便成了孤女。 宁蓝便是夜狼前任家主,那一夜的绝杀,身怀六甲的她,亲自走上了杀伐之路。是以后来生下死胎,宁蓝并没有怀疑,她只是以为是在那个时候动了胎气,或者是那一夜自己手上染上了太多人的血,苍天降罪,收回了她的孩子。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全是苍家那位阴厉的妇人所为! 是她命人所生下来的孩子活活弄死了,因为那个时候她也一样生一个男婴! 因为产婆以及相关侍婢的死去,宁蓝后来多多少少猜到这些事是人为,只是因着不旮自己也有愧于那些死在她手上的无辜性命,便也不再提及此事。 只是,那位妇人却并未因此而善罢甘休。她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扫除障碍,她再次涉及了一场阴谋。 作为一国国主,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后宫之中自然要有多位夫人,有了夫人,自然也会有儿子。那一场宴会,宁蓝带着孩子只是比其他众夫人来得稍稍早了些,然而,看到的却是一副令她无法置信的场面。那一个个孩子,一个个刚会玩耍的孩子,尽数死在了宴会的大殿之中! 是中毒。 没有人可以拿出证据说是宁蓝主谋,但是蛮丝毫找不出其他线索,而在场的唯有宁蓝和她的孩子,唯有她的孩子好端端地活着! 这件事情太大,举国震惊,洵夏王在倾刻之间只剩下三个孩子。事情出了,总要找个人出来承担,这个人便是宁蓝了。 第六十三章、何博卿笑 事后,自然是查了,可是没有查出任何东西。当时宁蓝与宁家决裂,自称寻求不到宁家的帮助,于是宁蓝陷入了绝境,纵使她可以轻易逃离王宫,却不得不无奈地承担下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不想让自己心爱的男子为难,是以选择了退让,一盏毒酒,一滴清泪,便是带走所有的争斗与无奈。 从此,洵夏王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是王后苍月柔的设计,在没有遇到宁梧之前,这一切不过是公良杞的猜测,在宁梧亲自来到槐阳城,他也带来这个确定的消息。 宁蓝的死,不仅给洵夏王带来了绝望,更是震动了宁家。 无论怎样,宁蓝都是宁家的女子,是得盛宠的女子。宁家宗主在盛怒之下虽是将她逐出家门,到头来,她身上终究还是流着宁家的血。如此死的不明不白,宁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了。 如今的夜狼,是宁家在宁蓝死后重新训练出来的,里面所有人都是新人,老一辈的夜狼成员也随着宁蓝的死亡而销声匿迹。即使他们奔走于西云大陆,那也不会听命于现今的夜狼家主了,夜狼素来认物不认人,宁蓝手中的信物已经随着她的去世而不知去向了。 据宁梧所言,那也是一枚寒玉,是狼图腾,白色的玉质,是以夜狼的家主也被称为白狼。 没有人知道,在宁蓝死后那些人去了哪里,二十年来,宁家找遍了西云每个角落,翻不出丝毫的痕迹。即便是死了,也没有那么干净利落。 当年,那个蓬头垢面的少年的到来,给纵兮带来了夜狼的力量。一如他所言,千里迢迢,他果真是为他而来。只是,不为一睹他的绝色容貌,而相救于水火。 那一日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宁梧拖着几近崩溃的身体,带着这个生情清冷的女子来到这个槐阳城。也就是这样,在云清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进了他纵兮府。 那个时候,宁梧在经历一场惨烈的厮杀之后,刚刚走上夜狼的巅端。拿着那枚白凤图腾的寒玉,他没有一点儿的得空,便从碧渊出来。那个时候,他才不过十余岁,如此少年手中便是掌握了杀伐决断的权力,只是这个权力还要以最快的速度转移到那个他素未谋面的公子兮手中。 当年,宁梧告诉子棠,他的毒是被毒早所咬,这确实不假。只是却不是因为贪杯,他的毒在经过碧渊的时候便已经落下了,体乏的他只身穿过那层层的瘴气林,毒素侵入骨髓,从此医药无用。 在把子棠与寒玉交到纵兮手中的时候,宁梧是想,此生便也就如此了。只是不曾想,这位名传天下公子兮,果然不是一般人,也难怪宁家人会破格插手这位公子的事情。只是一滴血,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宁梧便是被拉了回来。 宁梧从此知道,这个公子兮不仅仅是宁家的外戚,更是西云的希望,是宁家的使命。 潜意识里,他们都是想要保护子棠的,宁梧当年离开,不能轻易带走子棠,是以把子棠留在了纵兮府。有些事情不能告诉她,怕是污了她那琉璃一般的眼眸,是以隐瞒了一切。只是告诉她,宁梧中毒太深,无力回天。 却不曾想,这个谎言再次拉开了他与她的距离。 在宁梧没有来之前,纵兮与荀漠待在这个槐阳城,手上没有杀伐的力量,手上的动作束缚得很。为了不让素来谨慎多疑的云清有所察觉,纵兮选择一条胭脂之路,那样的感情,隐忍着,却又好似爆发了一般。纵兮无法揣测得到云清待他这份情持着怎么的心情,应该是安心的,这样一位胭脂公子,还深深地无奈地爱着他这个兄长,从此再无人与他争夺什么了。 在这个槐阳城匍匐了二十年,如履薄冰,不能被云清看出丝毫的端倪。这些年,所有的安置,也算是稳妥了,纵使云清手上掌握着整个洵夏的力量,那么他云纵兮也可以与他较量一番了。 算一算,他也该是时候来了,那两百万两的黄金,真的不是一个小数目,真是为难他了。只是,宁家素来财大气粗,那两百万两黄金,对于宁家来说,也不值一提。依着那厮性子,这两百万两的黄金,定是要与他云纵兮算上一算。 纵兮将手中的画送到子棠手中,那个女子半倚在椅榻之上,有些慵懒地接过他的丹青。画里面的女子是她,无错。子棠从来不知道,一个半倚的女子竟也可以从画里面走出来,眉角眉梢的清冷,在眉梢处那朵红色海棠的衬托下,竟生生地驱散了几分寒意,溢出些许的暖意。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露;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纵兮立在一处,望着榻上的子棠,笑得柔和:“阿衿,你很美。”若是可以待我真心笑上一笑,那便是更美。 他是真心的赞美,没有丝毫和矫情。这个女子,是他生生世世的爱人,只是这个女子的心,这一世,他错过了。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近了这个女子的心,如何才能博得这个女子舒颜一笑。 “先生才是天下第一美人。”子棠隐隐含笑,亦是说得真心。眼前这个男子,真的是胜绝女子的美,那样一张颠倒众生的容颜,子棠是想,或许自己也是被他这张妖孽脸给迷惑了。食色,性也。 这个世上总有些感情,令人纠结于心,譬如这两个相爱的人。或许在这样的乱世,男女之间的情爱算不了什么,洵夏与弗沧之间大规模的战争一触即发,洵夏的政变也在酝酿中成熟。洵夏两万人的性命只是在一念之间便是灰飞烟灭,那个人还真是个暴君! 子棠在心狠狠地抽痛,都是因为她一言,若是她不要求纵兮出手救怀若,那么洵夏两万人的性命也就不会如此断送。 第六十四章、妙笔丹青 “先生,”子棠的脸色沉下去:“两万人的性命啊!您难道真的要袖手旁现?长此下去,这天下会让虚怀濬变成炼狱的!” 生性从未薄凉,却唯独待他薄凉,真是个狠心的女子! 子棠的身子尚没有完全恢复,需要静养,这个女子生来就不是愿意让自己静养的女子,这也是多年来他不愿意告诉她前因后果的缘故,外面的一些琐事都能让她揪心。 “喜欢么?”纵兮指的是他为她作的画。不是他没有感触,只是,这个天下由他虚怀濬变成炼狱,总好过由他云纵兮来毁灭,破军入命素来不是玩笑。权力与杀戮这个东西,一旦打开,从此便是一条不归路。 何况,也许他虚怀濬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将整个西云变成炼狱。洵夏有荀漠在,足以令他虚怀濬头疼多年,况且槃良那边尚不可小觑。如狼似虎的漠涟,如今这般的沉寂,总有一日会参甜言蜜语场争霸大战。 子棠的眼神暗了暗,浅浅一笑:“应该值不少钱。”公子兮的妙笔丹青,是天下人都求之不得,此一幅美人图,市场价绝对令人瞠目。只是,这个男子终不愿与她谈及这个问题。 “那你好生收着,卖与絮雪,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纵兮抚了抚额头,沉吟片刻:“肯定可以讨个好价钱,待会找人把她裱起来。” 子棠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呡了呡薄唇,对于纵兮的这个建议,她不置可否。他云纵兮竟还是可以拿她来开玩笑的么? 宁絮雪,传说中宁家新上任的宗主,一掷千金那是常有的事。只是,若是此事被外人听了去,定是会嗤笑的。人家宁絮雪一个大姑娘,如何会要一个女子的画像?即使要买,也要买他云纵兮的画像不是? 纵兮从来没有在子棠面前细细地提过宁絮雪这个人,只是子棠聪慧,虽是一次的浅浅涉及,她便是猜中了其间种种。宁絮雪压根就是什么女子,“絮雪”这个名字恐是他宁梧胡诌出来的,这“宁絮雪”也便是“宁梧”,同一个人,只是用了不同风格的名字,世人便是以为宁絮雪是位女子。 也亏得他云纵兮想得出来,把这幅画卖给世间最富有的人,确实是可以漫天要价,也不怕他出不起钱。只是他也不想想,人家宁絮雪会不会要这画像,好端端的活人在眼前,怎么会惜得一张画? “还是我亲自裱比较妥当。”纵兮沉思片刻,决定这个事情还是他本人亲自动手比较好。 然而,纵兮俯身下去伸手拿画时,子棠径自卷了画藏在了广袖之中。 纵兮挑眉,表示狐疑。 子棠敛目,缓缓合上眼帘,薄唇轻启,吐气如兰:“先生准备出多少金?”如今,这画算是她的了,若想重回手中,那便是要拿钱来赎了。 纵兮微微一怔,是被反将一军,本欲坑的是絮雪,子棠支阳来坑他了。果然是青出蓝而胜于蓝,她倒是学得快。 半晌没了反应,子棠微微睁眼看他,却见他一副沉思状,面色比较凝重,似在思索他要出多少钱赎回这张画像。 沉吟许久,纵兮的眸子亮了亮,心情莫名地好起来,笑道:“阿衿先留着,恐先生暂时出不了这个价,有朝一日,先生会赎回来的。” 那一瞬,纵兮是欣喜的,这些年他也总算是见到了子棠那可爱的脾性,这算是她在与他耍赖么?应该算是,即使她是一脸的冷清。 不过,这个问题却也是为难了他云纵兮。或许是问者无意,答者却是留了心。这个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拿什么可以来掂量呢?虽只是一幅画像,与他云纵兮而言,支一如这个活生生的女子。不可草率了。 那个时候,也就在那么一瞬的时间里,他云纵兮决定无论这个女子心中有谁,他断然不会再如此放任下去。这个女子生来便注定是他的,如今她切切实实地就在自己身侧,以后也绝对要一直伴他左右。十年的时间里,这个女子没有忘记那个第一个走进她心里的男子,他可以再花十年的时间让她忘却,甚至更长的时间。 只要这个女子可以留在他身侧,纵使她要了这个天下,他云纵兮也便要为她拿来。 现在,他不怕,什么都不怕。以前不能真切地待她好,是他以为自己没有那个命。如今不再受诅咒折磨的他,还有什么可以顾忌? 只是,纵兮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子棠的有生之年,这幅画到最后都没有再次回一他手中。最后拿在手中的是一副零碎东西,裱得很用心,却依旧不见了昔年的完整。不是他没有机会,也不是他拿不出那个代价,只是命运弄人,一错便是终生。 纵兮一笑,如玉生辉,子棠感觉自己魂飞魄散了。 她赶紧别过头去,从不曾见过他会笑得这般通透,没有悲伤,没有病痛,也没有算计,似如稚子一般的明媚。 这一刻,子棠恨透了眼前这个男子。子棠感觉,这些年,她是爱惨了这个男子,愈是恨愈是爱,近十年的恨与怨到头来竟是酿成了一脉不能要说的爱恋。 这个男子不是天下无双的公子,而她虚子棠至今活得窝囊,不能为他排解一丝的忧虑。不能说爱他,因为不能给他带来什么。不能轻易将爱说出口,因为她好歹也是个女子,断不能弃了脸面。 他说他暂时出不了这个价,有朝一日,他会将这幅画像赎回去。子棠的心颤动着,这样的回答,是个女子都是期待的吧,是“出不了这个价”,只是一幅画像,他要出怎样的价位?或者那只是一个借口,不是出不了,而是他根本就不在乎?是碧落,还是地狱? “先生该准备准备去迎接长公子云清才是。”子棠敛了眉目,这会儿云清应该快到纵兮府了,纵兮再不赶紧出去迎接,怕是要出了茬子。 第六十五章、寒意袭来 “恩,”纵兮抚了抚额头,这事还真是不让人舒心,每次都要这般盛情款款,日子久了他还真是怕会露出破绽:“你在此好生休息。”纵兮笑得温柔,纵使心里再是艰难,他也不愿让这个女子看到。这个女子思虑良多,这些事情,不能扰了她的心智。 子棠收了收藏在袖间的手,突然间她很想赌一把,子茉已经待在星辰殿近十年,这些年从未踏出过星辰殿一步,当今世上,能够认得出她们的恐怕寥寥无几。那么,她为什么还要整日待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接受着纵兮如履薄冰的呵护? “先生!”子棠一把扯住转身过去的纵兮:“阿衿或许是可以出去见人的。” 纵兮怔了怔,一时竟不知道这个女子又想要做些什么。 “我说过,阿衿可以为先生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多。” 子棠眼里的认真是不容质疑的,纵兮也自然是看得出来。只是,这个女子是他想要保护的女子,这天下谁都可以利用,唯独这个女子是他不愿拉进来的。 “好。” 目色几经变化,终于还是不忍心拒绝这个女子,一如这个女子第一次开口求他。对于子棠,他发现自己是真的不能够抗拒她的,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死死地锁住他,晶亮得堪比夜色里的星辰。 然而,看在子棠眼里,纵兮的犹豫,无疑是待她的不信任。勉强的答应,子棠的心情失落至极。 “是先生不愿意阿衿看到先生那矫情的样子,”似是看出了子棠的失意,纵兮解释:“面对云清的时候的云纵兮,连自己都是厌恶的,莫说是阿衿了。” 原是如此。 子棠浅浅地笑,他终究是在乎她的想法,顾及她的心情的。子棠缓缓松开手,既然他不愿她看到他的狼狈,那么她自然不会逆了他的手。 纵兮转出内阁的时候,正听得外面有脚步声渐近,步伐来得甚是匆忙,看来是云马不停蹄的。早料到他会来,此等大事,他云清多少是要来探一探他云纵兮的底细。秋韵是从纵兮府出去的人,无论如何紧密的排布,终究是不能让云清安心的。 “长公子殿下,您终于来了,仲公子他久病在床,日日念叨着您。” 纵兮浅浅一笑,这纵兮府的人素来知道该如何应付云清,他云清再是如何厉害,放在他纵兮府的人再多,他云纵兮想让他们知道什么事,他们便会知道,否则,便是知道了也要吐出来的。 和衣卧上软榻,他的扶色素来白皙,一如湮香山绝顶的落雪。精气虽然恢复得好,失血过多,靠着一丝精气支撑,多少总有些病态。 云清没有回应,依着这样的阵势,云清素来不会有所答复。只是随着脚步声的逼近,周身的寒气蛮是愈来愈盛。纵兮不禁蹙眉,这个男子的煞气素来都是如此,他是想如此便能镇住他云纵兮么? 门被打开了,纵兮感觉有阳光从外殿射进来,纵使是六月,合着阳光凡是冷意逼人。 第六十六章、合纵连横 “长公子……” 人在门处驻了足,家人的话语似是被云清给打住了。默了默便是听到有脚步远去的声音,是家人的退去,云清还是停留在在原处。 云清站在门处敛了敛气息,缓步走进内殿。 纵兮敛上眉目,假寐。 “兮弟……” 云清坐在床侧,轻轻地唤着纵兮,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出人意料,他并没有声声质问,而是压下了所有的怒气。 “兮弟……” 纵兮没有理他,继续假寐。这个权谋者好些年没来看望他,如此一来便是想要人待他好言好语,断断不能。 “兮弟若是不理为兄,为兄这便离去了。”云拂了拂袖,起身准备离去。 然而,这句话无疑是管用的,明知是骗人的言语,却是依旧不能当做笑言。纵兮一回身一把拉住云清的手,冰冷的手触上云清略带温度的手掌,凉的云清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兄长离去便是,反正纵兮就算是死了,兄长也不会在意。”明明拉得甚紧,却偏偏说出赌气的话语,梨花带雨,只是一瞬,这位名传天下的公子兮便是一如小女儿一般哭泣起来。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位胭脂一般的公子手上握手西云最为权威的杀伐力量。 云清蹙了蹙眉,这本不该是一个男子该说出来的话,更不是一个兄弟该用的语调,却偏生生地出自云纵兮之口。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些许的阳光落下,隐隐地可以看见肤色底下的细细血管。 “兮弟还是一如往前。”云清浅浅地笑,重新坐下:“病好些了没,心还会不会痛?” “兄长心里还有纵兮么?”泪是止不住的,有时候纵兮自己都怀疑自己前世是不是女子转世,此世竟可以如此轻易落泪。 云清的脸色略略沉下去,纵兮每每这样的话语,都令他无所适从,这样的纵兮或许根本不配他亲自动手,可是却又不得不劳师动众。 “洵夏的战事,”云清顿了顿:“兮弟应该清楚才是,近些年父王的病愈发严重,可能挨不过夏末了。” 纵兮神色一滞,他这是要支手了么?是对父王支手么?! 默了默,纵兮含泪望着云清:“我想去看看父王……”二十余年不曾相见,尽管心里责怪父王当年的无能,害了母亲无辜死去,却依旧是自己的父亲。他还是不能够这样,就这样看着云清害死他。 云清笑得温柔,如此一看,这位冷面阎王倒还是有几分温情。只是纵兮知道,那都是假的。 “父王希望兮弟好生养病,他日能够为洵夏出一些薄力。兮弟若是关心父王,应该赶紧好起来,为父王分忧才是。” 纵兮敛了眼帘,云清是在试探于他,恐怕只要他云纵兮稍有动作,他云清便是不能容他了。所谓的“为父王分忧”,不过是他云清的杀念之由。 “纵兮无能……” “洵夏只有你我两位公子,并非一句无能便能了事的。”云清轻叹,甚是无奈:“我相信,镇南侯的事情,你已经听说了,洵夏与弗沧的战争一触即发……” “这些年,洵夏一弗沧的战事又何曾断过。”纵兮自然知道云清所谓战争是指大规模的征战,他却是偏偏要装了傻,明里暗里皆是怨尤云清这些年没有来过槐阳城,亦是做出一副不解世事的模样。 云清的目光寒了寒,复杂至极。 “我此次前来,”云清缓了缓,思忖着到底要不要做出这个决定,以及这个决定做出来之的珠结果,终于还是继续下去:“是想,如若兮弟的身子好些,是否可以前往一趟落阳?” “为何要去落阳?”不假思索,纵兮是不愿的。 自然,嘴上是不愿的,心里却不是如此。 落阳是北姜的国都,当下弗沧正竭力攻打并姜,北姜的半壁江山已然归了弗沧。前不久便是有消息传来,北姜朝中内部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北姜公子荼为首的主战,一派是以丞相莫空为首的主和。北姜国主莫蘼,在两者之间左右为难。 在整个北姜国中,长公子莫荼可谓是异类,他为勤勉忠正,大有独醒于乱世之威。莫荼也是西云四公子之一,因着北姜的国势,只排在第四。既是如此,依旧是名动天下,令人敬仰的人物。然,其他各员,包括国主莫蘼在内,即使莫氏帝国被驱赶至西云的北边,成了今日的北姜,他们一如其国主混混靡靡,不思进取。 尤其是这一任国主——莫蘼,其乃是莫荼之弟,只因是嫡子,便承了王位。然而,却是人如其名,生活糜烂,昏庸无能,一心想要杀害自己的兄长,却又忌惮他的威势,不敢动手。 如今,这弗沧猖狂的形势,怕是北姜要降了,公子荼是无法力挽狂澜的。 而云清此趟前来槐阳城,如此一说,公子兮心中大致明白几分。当年弗沧进攻夙流,云清没有办法,才眼看着夙流国破。云清是想,在洵夏田力没有成熟之前断然不让弗沧占了先机,为了平衡各方势力,保证洵夏边境稳定,云清他甚至远嫁了若兮! 如今,北姜大有降了弗沧的趋势,云清他断然不会允许此事发生。近二十年前,弗沧便是传出一首歌谣:“七国在,天下平;一国灭,天下乱”。为了抵抗弗沧的势力,各国必须联合起来,誓死抗战! 云清让他去落阳,必是为了合纵连横之事。 只是,他云清怎么可能会真的让他云纵兮前往,他不是应该事事都防着他的么? 不过细想来,也只有他云纵兮前往才是阳为合适,洵夏只有两位公子,长公子云清自然是要把守朝政,为显诚意,势必要派出有身份的人前往洽谈。公子兮名传天下,自然是责无旁贷,此次怕是纵使他云纵兮卧病不起,云清也会派人亲自护送前往落阳! “我的身子,怕是……”纵兮喃喃轻叹,这一趟势在必行,却汉有让云清看出端倪来。 第六十七章、往事不忆 “兮弟,”云清握上纵兮的手:“我们必须与北姜同时对抗弗沧,此刻若是北姜隆重降了,弗沧便会集结兵力攻打我洵夏。而我洵夏,苍堇臣已经不能用了,苍家剩下的都是老将,要么就是过于年轻,皆上不了战场的。我们唯今之际只有等,不能让北姜轻易投降,我们才能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 纵兮不动声色地敛了敛神色,竟不知他云清要如何争取时间。纵使北姜誓死抵抗,最多不过支撑半年到一年,这么短的时间,是他苍家的老将能够重新变得年轻,还是那些小子(读第三声)会立即长大,蛮或是他云清能够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训练出一位如苍堇臣般神武的少将军?! 真是痴人说梦! “如果不去,”纵兮缓缓抬眸,对上云清的眸子,他问得小心翼翼:“我洵夏会有亡国之险么?” “会。” 云清没有回避,亡国之险,那是必然,若是争取不到时间,恐怕都有亡天下之险! “没有了洵夏,兄长会怎样?”纵兮眨眼一转不转地盯着云清,此刻的他只是想知道,如果没了天下,云清是否会待他这般好。 云清失笑:“亡了国,自然是做阶下囚,兮弟难道觉得兄长还能这般呼风唤雨么?”此刻,他倒是真的不明白这位名传天下的公子到底是如何地才智过人。难道公良杞竟是这般教导了他么?竟一点没有审度时势的目光! 纵兮浅浅地笑:“只要是为兄长好,纵兮定会依着兄长,莫说是去趟落阳,既是让纵兮死了,纵兮也是愿意的。” 呼风唤雨,站在权力的巅峰,掌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这种感觉究竟如何?为何所有人都循着那个方向,九死不悔? 那一刻,纵兮明显感觉到云清的杀气。如果他不肯出门,是否他就要杀了他?权欲熏心,也便是如此吧。 “兮弟,”见纵兮应下,云清的脸色缓了缓,沉吟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明朗了些:“幼时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这一问,便是再次勾起了纵兮的伤心事,刚刚止住的眼泪,倾刻之间便“嗒嗒”地落下。他垂下脑袋,抿着唇,不置一词。 “还是记不起来啊。” 云清缓缓松开纵兮的手,那个时候的事情,当真是记不起来了。云清的眼神黯淡下去,不过瞬而又亮起来,不记得最好,行事也方便些。 纵兮听得云清一声轻叹,抬头正好撞上他那瞬息万变的神色,心不由颤了颤。他那是什么复杂的神情,是失望无奈,还有释然顺意?他应该高兴才是啊,那个时候的事情记不得了,也就不记得当年的仇恨,这事上也就没胡人真正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如此,他云清方才能高枕无忧,他苍家才能窥得洵夏半壁江山,他苍月柔才能母仪天下! 果然是顺意。 当年的病痛与失忆,恐怕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如果可以,这几日便启程吧。”云清抚了抚袖,缓缓起身,退开几步,敛了所有的情绪,冷意再次无形地扩散开来:“这天下的战事不容乐观。” “兄长心里只有天下。”言下之意,便是怨尤云清到现在竟没有一语关怀。 “兮弟的病,为兄心里自然清楚。”云清垂目看他:“这些年,为兄虽然不来槐阳,有桑汐在,为兄自是放心的。” 桑汐是云清留在纵兮身边的人,按着云清的意思,是留下来归管着纵兮的身子的,好与坏都得报于云清。这些年,有桑汐在身边,云清自然是清楚纵兮的病情。 当然,至少他们都是这样认为的,纵兮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云清手中。 云清嘴角有些各市地的笑意,这是唯独待他云纵兮的时候才有的笑意。那样的云清,任谁看了都相信,他是真的待公子兮好。只是,唯有纵兮心里明白,那样的笑意隐含了多少阴谋。 纵兮扯了一丝温婉的笑,算是原谅了这些年云清待他的疏忽。不然又能如何,即便是云清待他的情是真,那么他云纵兮在他心中的分量终究比不过这个天下,比不过权势。何况,这些还都是假的。 “兄长今日可留一晚?”纵兮起了身,将自己靠在床榻一侧,他这身体也是刚刚恢复,昨夜又动用的那不属于世间的力量,今日勉强能撑上一撑。 纵兮他素来不爱杀人,这一点他必须做到,他或许不是占星师,但是他相信轮回想念命相,破军入命,杀戮之门一旦打开,杀伐强掠从此永无止尽。是以,他从不杀人,至少在他清醒的时候,他绝不允许自己杀人。 纵兮不知前两日风玉暗里杀了多少云清留在他纵兮府的暗卫,但那几个明着的或是半明着的,纵兮留了下来。风玉也自是知道,桑汐和兰舟杀不得,没了人,届时也不好向云清交代。 “不留。”云清拂了袖,果断回绝纵兮的“邀请”,纵兮这副模样,云清自是明白抢的意思:“我要见一见桑汐。” 纵兮浅浅地笑,果然是云清,待他真是不放心,竟明着指来桑汐问话,幸而是没有杀他,只是,云清要想问些什么,怕是也问不出来的。虽然没有杀他们,却是夺了他们那日的记忆,不该有的纰露,纵兮绝不会放过。 纵兮是想,有朝一日也要窥探一下他云清心里的东西,或许当年的事情,云清也是目睹的。 纵兮唤了人去招来了桑汐,云清刻意回避了纵兮,纵兮自然也不在意。云清要问的事莫过于这些年桑汐待在他纵兮府有无察觉到他的半丝端倪,而他云清自然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不是桑汐不愿说,是真的他不知道。 纵兮微微蹙眉,心里凉飕飕的。他估摸着此次云清应该会问关于秋韵的事,毕竟秋韵是他纵兮府的人,如今出了这等大事,他云清明里多少也应该问一问,却不曾想,竟然是只字未提! 第六十八章、日月明 纵兮握住银铃的手愈是紧了紧,这对银铃是个线索,它们经常出现在梦里。梦里面,还有另外一个孩子,脖子里系着同样的银铃。那孩子比他大了许多,便是他从来没有看真切过那个孩子的脸。 纵兮曾经怀疑过那个配有一样银铃的孩子是云清,只是时至今日,云清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银铃。依着云清的性子,若是有这样的银铃,他定会拿出来的。梦里面,亲如手足的两个孩子,吃睡都在一起,相依相伴。如此关系,云清定是要用来控制他云纵兮的。他没有动作,也只能说明,梦中的孩子不是他。 或许会是苍堇云,云清素来不待见苍堇云,苍家也不待见苍堇云。至于苍堇云的身世,他的母亲是个下等伶人,纵使伶人如何下等,到底是苍家的子嗣,按理苍家不该如此不待见苍堇云。 那么,或许只有一个解释——苍堇云不是苍家的血脉! 当年死去的那个孩子,或许根本就不是宁蓝的孩子,那个时候,苍月柔也不过双十年华,一个女子,又有身孕,断不会下得了那样的毒手。兴许是她一念之下,换掉了那个孩子,然后送到了苍家。 苍堇云的生辰不是与云清相同么?那个生辰也正是宁蓝第一个孩子的生辰。 只有同胞兄弟才会那般亲昵的,纵兮是怀疑苍堇云便是当年那个死去的孩子。苍月柔怜爱他,多少是因为当年的愧疚。 苍月柔的怜爱,反是换来了云清的不满,不知他是否觉察到什么,还是他本就知道其中原委,是以即便是把兵权授予荀漠,也没有重用苍堇云。他定是怕有朝一日,苍堇云会与他云纵兮联的来对付他。 只是这样想着,却又觉得那里不对,一时也不能究其原委。 如此,他也只能暗里帮着苍堇云,纵使梦中的事情符合了他云纵兮的推测,但是近二十年不与那位传说中洵夏双璧之一的公子相见,他云纵兮也不会轻易相信了这个揣测。 是以,他还是请走了荀漠。 这其间的因因果果没有人弄得明白,弄得明白的人偏生不会说。 是是非非,对对错错,兴许只是一厢情愿,却是害人如斯,一生不得安宁。 云清的这一趟槐阳之行,将洵夏与弗沧的战事拖延了数年,一场合纵连横的抗拒在这短短的数年相持着西云的鼎力之势。 然而,这一场早已被那近似神祗一般的祭司预言的战乱,这历史大势的趋向,在这虚与委蛇的尔虞我诈中终究会将这乱世推向毁灭。 四海为赤,红莲遍地,神的力量在无形之中尘埃落定。贪狼进,七煞出,王者败寇几经变换。 那一场繁华盛景之下,世人期盼着那一双可与日月争辉的璧人走入千古神话,到终了,才道是命不由天皆由人。无论生死如何预断,只是抉择尽在手中,一念之差,便是乾坤混乱。 从此,也使是应了命。 卷二 半城烟沙 双帝 第一章 风云始(1) 来者来,去者去 那些不动声色的爱,你可要剥开心 我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们真的相爱,你可要说出口 在这沉浮的岁月 水火苍生,我来不及揣测你的心 纵使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也会默默陪着你,看着你走下去生者生,逝者逝 那些无法表白的情,我将何时言明 我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们真的相爱,你可要紧跟我的步伐在这战乱的年代 战火硝烟,我无法拉紧你的双手 纵使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也会远远地望着你,希冀你一生幸福还者还,末者末 那些不为人知的话,我将如何述说 我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们真的相爱,你可要相信我 在这阴谋的路途 尔虞我诈,我不能搂紧你的身 纵使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也会深深地爱着你,盼着你活下去王者王,败者败 那些深埋心底的思,我将向谁言表 我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们真的相爱,你可要拂去满身铅华在这杀伐的轮回 爱恨诅咒,我无法看清你的容颜 纵使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也会静静地念着你,等待你归来 第一章、风云始 十六匹马开道,四人驾车。黄金镶边,宝石嵌入横木犄角,朱红的流苏从展翅欲飞的大鹏嘴里吐出来,悬于棚壁四侧。 马车赶得甚快,扬起几里的尘埃。四壁的流苏晃荡得几欲断去,八宝泉鸣的天籁之音此刻竟似有些畸奇。 冲进槐阳城的时候,只是十六匹马,外加四名车夫。守城的几百个卒子硬是没有挡住来者的去路,于是便跟在马车之后跑进了城里,那场势完全盖过了正常时候的“仪式”。 如此大的阵仗,一路引得槐阳城的商人们频频侧目。 此次怕是来得匆忙,素来需要一个人坐两个人的车的宁家宗主,竟然只带来了一辆八宝泉鸣马车,甚至连护在周侧的家人都不曾随从! 不知道槐阳城中哪家商社惹上了这位不可一世的宁宗主,竟是宁宗主亲自前来槐阳城,如此马不停蹄,扬尘千里的,怕是那家商社不准备在西云混下去了。 于是,整个槐阳城又热闹了,商社的主人都跑出来看热闹。这个地方安逸得太久,即使是芝麻大点儿的事,都能引来槐阳城百姓的无限的兴趣。 一路冲撞而来,路人甚是来不及躲闪,幸而驾车车夫的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四人分管四匹马,马缰握在手中,宛如活了一般,勒令这马儿频频飞跃,方才让开众人。 “吁——” 一声长鸣,十六匹高头大马宛如受了人控制,前蹄一提,后退稍稍推开数小步,然后便稳稳落在原处,后面的泉鸣马车轱辘竟也一下子停顿稳妥。 “来者何人?!”典门人甚是不悦:“兮王府前十丈外便是要停车下马,尔等是何来历,竟敢如此狂妄!” 公子兮素来好静,长公子云清特意交代,凡路经纵兮府的马车必须在十丈外停下绕道而行,单人骑马者必须下马步行而过,行人路经此处不得大声喧哗。 只此一条规定,亦可见长公子待公子兮的情分呐! 只是眼前这马车的主人,一路从槐阳城冲撞进来,惹得槐阳城沸沸扬扬,如此风风火火雷霆大作,竟还稳稳地停驻在兮王府的正门处,切切实实地堵了纵兮府的正门! 这天下是人总要给公子兮三分薄面,上至王亲下至贵胄,素来都是赞誉公子兮的。今日无论是何人,都不得冲撞了兮王府。这全城的人也自是看得出来这是或许是宁家的大人物,不过,与纵兮府来说,再是有钱,也终不过是个商人,在西云无权无势的,断断不能在纵兮府造次。 车夫从马上跃下,那样飘逸的身形才让众人意识到宁家的奢华。都说纵兮府是这世上最为奢华的地方,即使是下人婢子的穿戴都是上好的布匹钗珠。然而,这个宁家,纵使是一个小小的车夫,身上穿的竟是锦缎! 难道这宁家宗主千里迢迢急马而来,果真是为了与他云纵兮一较高低? “去传话,说有贵客到访,速让你家城主出来迎接本公子!” 车夫们退到一边,回话的是车中的公子,显然是料到典门人的反应,言语之中竟隐隐地含有笑意。 这一言不要紧,只是这个声音却又是让天下围观的观众迷惑了。要说这是宁家宗主,不应该是位叫“宁絮雪”的老姑娘么?为何会是男子的声音? 话毕便是有人从马车内出来,只见来者玉冠束发,锦袍加身,腰间束有白玉佩带,点缀着五彩的宝石,手中的扇子竟也是玉质的! “怎么?”来者望着那典门人,嘴角擒笑:“本公子到访,他云纵兮难道不该出门迎接?” 男子“唰”一下打开玉扇,轻轻在胸前扇了几下。只是随着最后一个话音的落下,含笑的目光落在典门人身上,竟生生沁出了一丝的寒意! 典门人自然不会被那男子暗暗的寒意摄住了,只是淡淡地来回打量一下男子。这个男子,玉面生辉,嘴角微微含笑,却总有着杀伐的气息。那样的冷意,即使是他刻意以笑掩饰,也能从眼角溢出来。 不过,那样决裂的杀伐气息,却也被他那风流倜傥的模样掩饰得甚好,若是常人,断是感觉不到他隐隐的冷意。这个男子,生得确是俊美,加上收放自如的煞气,硬是让他的温润与威慑浑然天成! “不知这位公子该如何称呼?”此刻典门人已是恭卑有礼,断定这位公子不是一般的公子。 玉扇再次摇了数下,那男子嘴角的笑意盛了盛“唰”一下收了玉扇,缓缓上前几步:“宁家絮雪,正是在下。” 那一霎,宁絮雪很是满意地听到众人倒抽了好几口凉气,甚至那个典门人亦是微微一愣。 这宁家絮雪不是个姑娘么? 前几年还扬言要与天下第一美人一较高下的,这怎么可能会是位玉面生辉的男子?! 于是,宁大公子再次展开玉扇轻摇起来,这个反应确实是早已料到,只是如今听在耳里,心里还是很爽快。 这天下人尽说宁家絮雪是位姑娘,还是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真是搞了笑,难道叫“絮雪”便就是姑娘么?难道扬言要与天下第一美人争美,便是女子了么?殊不知,这个天下第一美人竟也是堂堂男儿之身! “原是宁家公子,快请进!”典门人速速让开路来,频频施礼请宁大公子进府,这个公子此番道来定是有事的,不可怠慢。 只见宁絮雪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渗出来,他轻摇着玉扇,一副极其享受的样子。上前几步,欲是跟着那典门人进府去。 只是,走了几步,似是由想起了什么,突然止步,退回到原来的位子,竟然再次“哗”一下收起了玉扇! “哒!” 只见宁大公子将手中的玉扇一下扣在了马车的横木上,那力道似是不重,却是发出了闷重声。 顿时十六匹马长鸣起来,连带着马车“嗡嗡”地震动不已! “还要装死到什么时候?!”宁大公子的脸色有些难看,显然是车内还有人,如果没有猜错,这个人应该是睡着了,是在如此狂奔不已的马车内睡着了! 等了片刻,只听车内似是有了些动静,竟似女子一般还要磨磨蹭蹭。 “到了便是到了,兄长只需唤一声,为何总是要这般动粗?” 果然,车内的男子发话的时候,声音还带着浓郁的睡意,若是起床的火气大些,这车外的宁大公子也是要遭了殃的。 只是,听着声音,便觉车中的公子是位好说话的主儿,声音温润如玉,即使是隐着睡欲,听在耳中,依旧如沐春风。不似车外的宁大公子,虽是满目的笑意,一脸和善,那声音却是清凉如水,听在耳里尽是冷然,在这大伏天里,倒是甚好。 车帘被轻轻撩起,出来的男子一如车下的男子,生得是玉面生辉,只是气质却是迥然不同的。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容颜,即使是嘴角含笑,都能显示出兄弟间的雷同。同样是满目的笑意,一脸的温润和善,只是宁大公子有着悄无声息的伪善,而这位锦袍公子却是给人宁静的感觉,是真真切切的温润如玉。 如此一对“璧人”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本是宁絮雪一人的风姿就足以令槐阳城的百姓瞠目,如此再上来一位龙章凤姿的男子,竟生得十分地相似,这一次是果断地没有遏制住堂下众围观女子的惊呼。 如此种种,不过皆是在惊叹隐于西云后面的第一大财主竟然生得风姿宛如天人! 这天下第一美人好的是男风,天下女子算是没有指望的了,只是如今出现这两位,竟还是天下最为富有的男子,这天下女子算是又有指望了。 典门人迅速观察了一眼后来的男子,估摸着确实像宁絮雪,也便没有多问,只是心中却是揣测,这是吹了什么风,竟然把宁家两位公子都吹到了公子兮处,其中一位竟还是宁家宗主! 拿不定,另一位还会是下一任宗主。 两位宁家公子在众人的唏嘘声中进了纵兮府,豪华的八宝泉鸣马车被人带着从后院进入。这样奢侈华丽的马车着实令天下人开了眼界,莫说是一个纵兮府,纵使是全天下,除去他宁家,怕是再也打不出第二辆这般豪华的马车。 这上面的随意一枚珠子怕是也值上一座城池的,有眼力的便是一眼就能看出那展翅大鹏嘴里的略带蓝色光泽的珠子便是传说中的鲛人泪,出自南海之外,是价值连城好东西。 据一代一代传下来,说那珠子本是人鱼的泪,那鲛人落泪成珠,泪水从眼角滴下,滚落在地便会成为珠子。只是,这世上鲛人甚是难寻,纵使寻着了,也不易令鲛人落泪。鲛人素来不落泪,若是落泪便是注定要瞎了眼眸的。 这鲛人泪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温凉珠”,因是眼泪所成,故而拿在手中总有泪一般的暖意,然而触得久了也便是如冰一般寒冷,是以得名“温凉珠”。 传说,这温凉珠若是磨成粉来服用,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普通人若得一颗便是可活两百余岁。若是放在死人身上,大致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如今,这宁家堂而皇之地将如此珍贵的温凉珠装饰在马车上,或许那些也真的只是传——那珠子虽美,美极,却也不过如那些普通的宝石,断没有延年益寿或是起死回生之功效。 于是槐阳城热闹又开始了,只是这次热闹谁也不曾把这位玉面生辉的宁絮雪宁大公子与昔年在马前失仪,因为冲撞公子兮而被荀大公子一掌拍死的那个蓬头垢面且病入膏肓的乞者相联系在一起。 谁都不曾想,昔年传说死在纵兮府的那位模样不堪的乞者,竟会是今日龙章凤姿的宁家宗主! 只是,今日一见,素来以为宁絮雪乃是女子的天下人便是重新将宁家宗主定了位,送给宁絮雪一个极其雅致的称号——玉扇公子。 殊不知,玉扇公子不玉扇,玉扇乃是玉扇公子从其真的主人处借过来把玩的,只是一进门,玉扇公子便是合了扇子,一扬手丢给了另一位宁公子,那表情还甚是嫌弃的样子。如此,便惹来小宁公子无奈的盛笑。 典门人是欢欢喜喜地陪着笑将宁家两位活财神迎进了纵兮府,偌大的朱门随着远客的踏入,再次缓缓闭阖,也再一次阻绝了世人探究的眼眸。 悠长的回廊,先前在车上沉睡的小宁公子倒是走得悠哉,扬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很有心情地欣赏着一路宜人的画景。只是,宁大公子却是没有了兴致,悄无声息地,步子愈发紧凑起来,连带着引路的小厮竟有些轻喘,乱了气息。 “兄长,你可要悠着点!” 隔着几个回廊,小宁公子一抬眼便是见宁絮雪健步如飞,身后的引路人竟似小跑地跟着,算是好心提醒了。 宁絮雪没有理会小宁公子,径自走着自己的路。只是一晃眼,一袭白衣便是突显在眼前。絮雪稍稍驻了驻足,却没有停下,忽地,凝重的表情里绽放出绚烂极致的笑容。 瞬而,宁絮雪一撑栏槛,几个纵身便是来到纵兮身侧。 “哎呀,这是哪家的姑娘,生得这样标致!”宁絮雪抬发现手中没有了玉扇,无奈情急之下只能改用手来调戏。 于是专心抱着美人的天下第一美人被很不情愿地拦了下来,只见宁大公子毫不留情地伸出了爪子,一下子便是勾起了纵兮的下颚,笑得如沐春风一般,口中啧啧有词:“这么标致,给小爷亲一口如何?” 说罢,便是用手指勾了勾了,大有蹭上去亲一口的欲势。 “如此……”纵兮不怒反笑,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稍稍退开一步:“怕是不能。” 一字落,悄无声息地挪开了宁大公子的爪子,臂上稍稍用力一扣,便是将怀中的女子扣得紧了些。又是浅浅一笑,顺着后退之势,陡然一收袖,转身便是绕过了回廊上的朱柱,只是抬眸的功夫,当即反应过来的宁絮雪连连扑身过去,琮是捞了空。 远处的小宁公子和那引路的小厮只是见到两道身影如闪电般一前一后地从回廊窜入了子衿苑。 “看来终究是不能如你所愿。” 纵兮敛住身形,他回身望着紧追而来的宁絮雪,眼里的推土机杂了六月的温,生生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这些日子,子棠的身子恢复得不是很理想,总是嗜睡,方才在书房的时候便又是睡着了。按着纵兮的推算,子棠发迹,天生的祀风师该是恢复力极强,只是子棠这几日的恢复,却是显明不及发迹翌日的清晨。 “不算,”宁絮雪稳住,百步的距离,因着速度过快,此刻气息便是稍稍有些紊乱:“是我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你这是乘人之危!” 显然,宁大公子是不愿意服输的。 纵兮不动声色地缓缓松了松臂膀,目光落在怀中的女子身上,方才的变动并没有令沉睡的女子醒来,眸色便更加释然了,没有扰到她便是最好。 “若是如此作想可以令你心里舒服些……”眼里的笑意盛了盛:“那便是如你所说罢。” 果不然,宁大公子的脸色变了几变,随即一拂袖,径自进了屋,口中却是依旧不饶人的:“那是,不要忘了,当今的武学泰斗也只是与我打了个平手!” 宁絮雪口中的“武学泰斗”说的不是扶风,而是前不久到过碧渊的虚怀若,这厮一直有与谨谦一较高下的夙愿,前不久总算是圆满了。虽是平分秋色,却是酣畅淋漓地大干了一场。这样的对弈仿似又回到十年前,他只是修罗场一位知名的杀手,为了生存,他必须全力以赴杀死对手。那个时候,他不是什么宁家公子,没有人认识他,更没有人会顾及他的身份,唯一有的便是杀戮。 自从一步步踏血走上那杀伐的巅峰,十年来,他便是再没有倾尽过全力,直到遇上虚怀若,那一场对决真的很畅快。 第十一章、杀途(3) 一如纵兮所言,她只能好好地待在他身侧。这天下,唯有他云纵兮不会利用虚怀若,他云纵兮不需要虚怀若亦能问鼎天下,在松云关的时候,若是挟令怀若,也轮不到他槃良得了鬼谷子。 这天下,若是有人动了她虚子棠的主意,恐怕也只有他云纵兮能够护得住她。 “先生,阿衿明白。”子棠沉寂下去,她绝对不会如此沉寂的,她不能够成为那些男子的累赘,她必须强大起来。她如若不能强大,在这大争的乱世,她不仅仅是虚怀若的弱点,还会是宁梧的死穴,亦是他云纵兮的死穴! 杀气愈发冷冽,越是往前,愈是逼近杀伐绝地,原是早就有人在此候着呢! 纵兮敛目假寐,眉宇间流淌着淡淡的笑意。他将子棠往自己怀里搂了搂,笑意更是盛了盛,浑然忘记自己身侧的这个女子与他一般有着不可一世的力量。这种力量与生俱来,暗藏在体内,一旦时机成熟,便会喷涌而出,不可遏制! 子棠静静地伏在纵兮膝上,不动声色地贪恋着这个男子鲜见的温存。若不是因为宁梧,他亦能待自己这般,即使是为他死去,她此生也不会再有什么遗感的了。 “阿洛,阿洛……”子棠敛着眉目,口中喃喃,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是指属于她一个人的名字呢! 纵兮耳力甚好,半眯着双眸,低头望了子棠良久,一时竟不知这个女子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看见这个女子满脸的安逸,遂是放了心。 忽地,子棠感觉有什么东西搁着自己的腰,横亘在自己与纵兮之间,生疼。 蹙了蹙眉,伸手摸了摸,再细细摸了摸,陡然抬头撞上一双幽深的眸子,一晃神便是发现眸子深处盈盈泛着幽蓝色的光芒。 子棠怔了怔,知道这个男子拥有杀伐的力量。可是切切实实感受到的时候,却又是如此心惊胆颤! 这个男子本该是个儒雅的公子,吟诗作画,落棋奏琴,该是这个男子最好的生活方式。目光落在纵兮的手上,这美丽的双手,修长的十指,生得是这般完美。这双手握上兵刀,那又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不需要纵兮解释,子棠已经摸了出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是别物,正是一柄长剑! 这个男子竟然在身上藏了一柄长剑! 食指上的紫薇戒赫赫生辉,幽蓝的宝石泛着与纵兮瞳孔一般的颜色。平日里,这戒指再是普通不过,丝毫不起眼,此刻怕是因着主人眼底的召唤,竟也生生放出光芒来。 是如此绚烂夺目,再不可忽视! “你不要杀人。” 忽地,子棠心里一阵犯疼,直觉告诉她,此刻她必须保护好这个男子,这个男子不能杀人,这个男子的双手不能沾染人的鲜血! 杀伐之门一旦打开,从此将是修罗炼狱! “你不要杀人。” 子棠握上纵兮的双手,看着他,再次喃喃开口。这双手啊,一旦开始了杀戮,那将有多少生命匆匆收场! “答应我,你不杀人!”子棠目色沉了沉,第三次开口,再不是先前温怜,而是生涩固执的命令与强求。 纵兮浅笑,眼里的温柔丝毫不减。 “阿衿,我从不杀人。”我从不杀人,但是,如果那些人住我刀口上撞,那也由不得我了。 如玉的模样,这世间再没有比他更为温柔的男子。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天下第一美人,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敷衍,满满的都是真诚。 他对她从不说谎,他从来没有杀人,无心杀人。破军入命,那杀伐破坏的力量,非常人可以控制,是以他会尽全力避免自己见血。只是,这人世间终究有他想要守护的人事,一旦触及,绝无留情! 沉下去的面色缓缓舒展开来,终于绽放一抹笑颜。 子棠从纵兮广袖里面摸出那柄长剑,一股冷意顿时扩散开来,禁不住竟然打了个寒颤,丝丝的寒意,沁得皮骨生疼。 那是一柄全身漆黑如墨的钝剑,没有剑锋,乍一看不过是一块没有锻造过的铁块,丝毫不觉有兵刀的危险。只是,这辆长剑绝对是人世间罕见的神兵利器! 子棠抚上剑口,却是被纵兮一把执住。 “不要去碰剑口!” 子棠望了一眼纵兮,给了他一个了然的神色。是的,不该去碰剑口,这虽是一柄钝剑,却有着最为锋利的剑口,三寸之内吹毛短发、切肤破骨! 抚上剑身,剑身纹路如大河奔涌、连绵不绝,这依旧是千万年前浑然天成的模样,没有经历过任何的锻造。 上古之剑——墨王,因周身漆黑如墨,光泽温润如玉而得名。 “我不爱用剑,即使温润如玉,终究是凶器。”纵兮缓了神色,吐字温润轻柔,却又染上莫名的哀伤:“但是,有时候凶器也可以用来周全自身,纵使不出鞘,亦能起到威慑的作用。” 像纵兮这般的男子,这剑自然是用不上,只是用来防身威慑,有如此绝世之剑,甚好。 “这天下……”子棠敛了敛目色,缓了缓:“迟早也是要用剑来解决的,乱世之下,血流成河,纵使兄长他是鬼谷子,亦是挡不住最后一场战伐。唯有鲜血的纯色,才能涤荡这天下的丑陋,铺成江山画卷,安置天下……” “七国在,天下平;一国灭,天下乱”,这天下的七国平衡之势已然被打破,大统之势不可挡,君临天下者只能有一位,虚怀濬不是仁慈的君王,他嗜血,爱好杀戮。是以,才需要西云诸国联合抵制。 只是,谨谦选择了槃良,那位国主不过才十岁,初定天下的王者难道真的会是一位童年稚子?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阿衿若是喜欢这西云天下……”纵兮目光流转,盈盈闪着如水的温柔:“待我洵夏安妥,先生为你拿来把玩,如何?” 子棠怔怔地望着纵兮,他是这般地风轻云淡,他说的是问鼎天下,如此难事,从他口中说出竟是如此轻而易举,仿似反掌朝天覆手朝地的简单! 她不是喜欢这天下,只是若不经历一番大战,连绵不绝的战役更是折苦天下百姓。苍生无辜,断不能日日夜夜承受着遥遥无期的战乱,成为权谋者的牺牲品。 这西云,亟待王者出帝君现! “好!”子棠舒了眉角眉梢惊诧,慎重点头。 这一刻,莫说子棠是相信纵兮的,即使是纵兮自己都是如此自信。只是,数月之后,烈焰从海底升起,一场惊天之变来得措手不及。这一场浩劫,切切实实地告诉他云纵兮,他终究只是凡人,断断不是神祇,一人之力远不能扭转浪里乾坤! 这一场浩劫,更是告诉他云纵兮,王天下者,当杀伐决断,勿有慈善犹豫! 至此便也明白,手上的剑,断不是为了威慑而存在。执剑者,必当拔剑而舞,横扫天下! 纵兮“呵呵”轻笑,这是第一次与子棠之间没有硝烟的对话,纵兮心情甚好。 “这剑笨重,不是女子佩剑,”纵兮缓道,他好剑,素有藏剑之癖好:“待回槐阳,我将那柄‘画影’给你,配你正好。那剑素年藏于匣中,自你来到槐阳,常如龙虎啸吟,铮铮自呜,这些年不曾给你,怕是它也等急了。”(《名剑记》日:“颛项高阳氏有画影剑、腾空剑”。本来是想给纵兮的佩剑用腾空,想来后面剧情需要,画影腾空相当,一损俱损,不好。) “好。”子棠大悦,却是浅浅回应,嘴角有抑制不住的笑意。纵兮予剑,便是意味着他许执剑者在侧,如此,他便是应了。 “公子!”车中二人正是谈论着往后之事,忽地,车外的兰舟大了嗓门:“您坐稳了,我们要穿越这罗网杀伐之地了!” 纵兮收了剑,敛了笑意,略是提了提声音,却依旧声如润玉:“好!” 依着兰舟和桑汐,他们是不愿意动手的,本是想把这些事情留给尾随在后的暗卫,却不料他们早在前面设下埋伏。如此,怕是不得不动手了。 只是,纵兮身子素来不好,若是能够纵车穿过,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得不让那些豺狼的血污了公子兮的眼。 “好”字刚落,只听一鞭下去,马车便是飞奔起来。 纵兮蹙了蹙眉,这一路,一千六百里路程,杀伐不断。这么多人行路,太过暴露。水路那边定是少不了杀戮,照此下去,半月之内绝对到不了落阳。是以,必须借机摆脱这辆马车! 纵兮俯了身子,侧近子棠耳侧,喃喃说了几句,惹来子棠惊诧的目光。然而,也只是一瞬,便是了然了。最后只是抿了抿唇,表示应下。 “娘的,莫不是弗沧出动了军队!” 骂人的是兰舟,随着一声抱怨,马车的速度亦是陡然慢了下来。 纵兮悄无声息地掀了帘子,映入眼帘的黑压压一片人马,不下百人! 纵兮浅浅地笑,是该骂,难怪兰舟爆粗。真是不曾想,原来云纵兮竟是这般值钱,他们竟是如此劳师动众! “不要停,冲过去!” 桑汐目光一沉,狠狠落下一鞭,顷刻之间,稍稍缓下来的马车再次飞奔起来! 子棠蹙了眉,目光穿过缝隙,她是窥得一丝险态,前面挡着上百人,如何冲得过去? “杀过去!抢他们的马!”乘着纵兮没注意,子棠窜了身子到前处,撩着车帘,冲着桑汐与兰舟大声道。 “好!” 桑汐目色一沉再沉,再次赞同子棠的主意。前方人马太多,他们一辆马车载了五个人,纵使有两匹马,亦是跑不过他们。为今之计,便是抢了他们的马! 身后,纵兮亦是沉了脸色。子棠素来不是听话的女子,方才说得好好的,此刻她竟然冲了出去! “先生,”子棠回身望着纵兮,也不管此刻纵兮的脸色有多难看:“待会我来驾车,你坐在车内,不要出来!” 他们要杀的人是他云纵兮,而此刻纵兮是断断不能出来染血的,且不说是否要防着云清的人,单是子棠自己也不愿纵兮出来杀人。 说罢,子棠径自出了车,任由纵兮的脸寒得结出冰来。 而对方显然是没有料到来者竟会驾车直冲过来,横亘在林道上的人马顿时纷纷后退让开,一时之间乱了章法。 “慕姐姐!你留意我们的马,先生在车内!” 子棠从兰舟和桑汐手中接了马缰,而兰舟和桑汐已经做好作战的准备。 一时之间,剑拔弩张,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极点! 只有一招,能冲过去,便是可以拖延些时间,冲不过去便是要滞留此处! 慕梨抿了唇,自是知道子棠的意思。若要留下车上的人,必先留下载车的马,那些人势必要先攻马。一旦马受伤,如此速度,无法顺停,车内的纵兮定是有危险的! 慕梨顾不得其他,敛了敛目光,一扬手便是握剑的手,一定要冲过去! “你回车里去!” 一瞥眼,子棠竟看到纵兮撩着帘子坐到了车口,沉了目色冲他低吼。 “无妨。”纵兮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口型都是很明显。 子棠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千钧一发的时刻,也管不了他了,只能随了他。 对方百人伴着横冲进来的马车,速速后退,那一瞬,黑衣杀手目色大变,断断不曾料到这个突然窜出车的女子竟散发着慑人的气场,雷霆之变,这个女子眸若星辰,紧抿薄唇,手中有条不紊地扬着鞭子! 眉角的海棠花似是活了一般,一个晃神,竟能看到一片片红色的花瓣从眉角飘落! “先伏杀那绯衣女子!” 陡然,后退的杀手中一个声音发出了命令,此诛杀令锁定的正是驾车的子棠! 这个女子的气势太盛,不明世故的人自是把她当作了领头,铁定了只要杀死这个女子,这辆马车便失去了灵魂,如此也方便留下闻名天下的公子兮! “衿姑娘!” 一侧的兰舟有了些许的慌乱,在他看来,这个女子是荀漠的徒弟,身手并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此刻却成了众矢之的,他们是要先保护她才是。 “无妨!”子棠嘴角抽出一丝笑容,此刻当是冲过去为上上之策,其他的都不要紧。 “慕姐姐,一定要护住马!”子棠眯起了眼,危险的气息毫不掩饰。 “驾!” 那一刹,子棠狠狠地下了鞭子,整个人从车上站起,雷霆之际,气吞山河的气势陡然铺张开来,逼得周侧的人马步步开让! 也就在那一瞬,慕梨纵身越过子棠,执剑落到两马之间的缰绳之上,随时准备斩杀扑过来的豺狼虎豹! 而兰舟和桑汐如闪电一般跃出马车,几个纵身,剑光凌厉,只是几道白光闪现,人落、马走。 “跟上去!断不能放走公子兮!” 如此,瞬息万变,只是晃眼的一刹,马车赫然冲破了凶险屏障! 血溅了一身,滴滴答答地从长剑上滑落。 “娘的,还真是不怕死!”纵马在后的兰舟再次爆了粗:“桑兄,你方才斩杀几人!” “五人!”桑汐如实答上。 “老子也是五人!”兰舟话音里有了笑意:“可是方才好像倒下了十余人呐!” 如此一论,绷紧的神经倒是缓了几分,只是情势所迫,刻不容缓,追兵是穷追不舍! “是慕姑娘斩杀了七人!”桑汐纵马护到车侧,嘴上虽是在给兰舟解惑,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兰舟忙里偷闲瞟了一眼已回到车前的慕梨,目色变了变,抿了唇,不置一词。 是含光,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如此好剑,竟落在这个如梨花一般的女子手上,可谓不得不震惊!(《列子汤问》:“孔周曰:‘吾有三剑,惟于所择。一曰含光……二曰承影……三曰宵练……秋韵那把剑是霄练,通体绯色。) 桑汐亦是蹙了蹙眉,只是一瞬,随即又舒展开来。慕梨是仰慕公子兮的人,他身边有这般厉害的人物! 慕梨一个纵身跃上车棚顶部,战斗并没有结束,不可掉以轻心。目光略略扫过子棠,此刻慕梨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菲衣女子。万才陡然铺张的气势,莫说是赫赫吓退了对方的人马,即使她亦是差点被慑住! 那不是简单的杀伐气息,这个女子身上流露出来是气吞山河的霸者之气! “真是想不到,在漠涟国境内,弗沧竟还敢如此猖獗!”兰舟不得不佩服虚怀濬的野心,这位年轻的弗沧王当真是以为漠涟沉寂了么? 车内的纵兮敛了眉目,蹙了眉,嘴角却浅浅扬笑。这拔人马不是云清的,此趟落阳之行,云清只可能让他死在回来的路途中,绝不可能让他死在去的途中! 然而,这拨人马也绝对不可能是弗沧派过来的,弗沧到漠涟速度绝对不会如此之快。那么,这队人马究竟是谁派出来的?这洵夏除去云清还有谁要致他于死地? 还是说,漠涟已然有所行动,准备参入这大争的战役? 第十二章、杀途(4) “逃不掉!”慕梨蹙了眉,手中剑光流转:“他们从后面围上来了!”言外之意便是要大开杀戒的。这个女子从修罗场出来,生命里除了纵兮,便只剩下杀戮。如今这一场追杀,又是冲着纵兮而来,她的杀孽更是深重。 “咳,咳……”忽地,纵兮轻咳起来,虽是刻意压抑看,却是听得真实。他素来体弱,如此颠簸,断断是经受不得! “公子,”桑汐目色沉下来,于他而言,公子兮断断不能死在这路途之上:“可还能撑些许时候?”这样的颠簸,这样的杀伐凌冽之气,公子兮消受不起啊! “无需为我担忧。”纵兮低喘,怕是谁也顾不得他是否真的有病了。 “衿姑娘!”桑汐速速赶上几步:“你带着公子往前,尽量多拖延些时间,很快就会有人前来相助,一定要护公子周全!”此刻若是没了公子兮,怕是云清会疯掉! “兰舟!”桑汐没有等待子棠的回复,此等形势下,已然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知道!” 兰舟应了桑汐,自是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们应当杀入绝地,此刻定是要保住公子兮,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近两百人的杀围,个个皆是不出世的高手,纵使如何厉害,三个人也是不能挡住的。 只是,既然云清要求他们走漠涟之道,那便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因着兰舟、桑汐和慕梨反身杀入绝地之际,黑衣杀手围追上来的速度陡然滞了滞。就乘着那一刻,马车奔出近百丈。纵兮缓缓撩了帘子,未被牵扯住的杀手,此刻亦被截了回去。此刻,后面仅留几十人紧追不舍。 “阿衿,进来坐坐。”纵兮好死不死地探出了身子,方才这个女子着实令他吃了一惊,不曾想这个女子竟还能爆发出这般魄力,硬是生生逼退了对方! 子棠额角的青筋下意识跳了跳,如果可以,她此刻真的很想腾出一手很很地给他云纵兮几个耳光。不知为何,她此刻不用回身,就可以很清楚地想象纵兮那一脸欠抽的表情。 杀伐绝地,杀气凌冽,生死之际,这个男子竟然可以笑着如此轻言细语! “阿衿,”纵兮整个人都出来了,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子棠身侧,从子棠手里拿过了缰绳,敛了笑意,正色道:“我们不走戈洛库草原,沿着汜水湖的绝壁陡崖走!” 未待子棠留意,纵兮一勒缰绳,两匹马瞬间改了道。 以汜水湖为中心,延往漠涟版域,初段有一脉横亘的山脉,绵延千里,在与汜水湖接连的地带尽是断壁绝崖,此路极其难走。 但是,深入漠琏腹地,戈洛库大草原上入夜后更是艰险。戈洛库大草原乃是狮狼聚集的地方,一旦入夜,方圆千里的兽眸可以将整个戈洛库草原照亮! 方才陡然出现的二十余人应该是云清安排的暗卫,那些人果真都是顶级高手,个个都似桑汐兰舟。这样的暗卫,一般的杀手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是以他不为他们担心。 然而,纵兮却又是担心的。他不知道那些人是否见识过戈洛库草原的凶猛,只期盼距离拉开之后,他们不会踏上草原的路途。在那里,如果不能遇上郎氏一族,断断没有存活的机遇! 纵兮的目色动了动,也难怪漠涟郎氏一族的人个个如狠似虎,祖祖辈辈生存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唯有人人活得比猛兽凶猛,万才能保住性命。如此,怎能不孕育出一个如狠似虎的部族! 云清也真是谋算得好,用若兮一个女子便是把漠涟排除在大争的之列,这一步棋虽不得纵兮心,但确确实实走得极佳。 “阿衿,”纵兮浅笑:“可舍杀人?” 子棠抬眸看他,一时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杀人,执剑求生者,自然都会。只是,此生她还没有沾染过人血。 “后面的怎么解决呢?”纵兮斜了一眼后面快要追上来的杀手,不杀不行啊。 子棠沉了沉目色,陡然一凌,道:“把剑给我!”如此紧追不舍,是他们不想活了,如此还能责怪谁。 纵兮蹙了眉,这个女子的决断总是在顷刻之间就能做出,没有丝毫的犹豫。其实,即使不杀他们,也是可以逃脱的。只是他担心,兰舟他们会走失,走进戈洛库草原,便没有活着出来的机会了。再是如何,他都不愿他们进去。 那还有什么方法告诉他们,他们没有走腹地之道? 杀人抛尸。 可是,从心底里面,纵兮是不愿意子棠为他杀人的。这个世上,只有男子为女子而杀人,哪有女子为男子染血。 “把剑给我!”子棠见纵兮没有反应,再次开口,此次开口,便也自己动手去摸纵兮藏在身上的墨玉。 目色陡然一动,纵兮嘴角抽笑,前面貌似是塔洛峡谷,宽百丈,绵延三百里,只要直接冲过去,那些人便会自动绕道! “阿衿,不必动剑,我们很快就能甩开他们!”纵兮阻止子棠,不该让她染血:“去把车内的包袱带上!”那就提前好了,反正早晚也必须甩开兰舟与桑汐独自上路,那么就借此机会。 “好。”子棠敛了目色,立刻明白纵兮的用意。 塔洛峡谷下面是汜水湖…… 纵兮笑得温润,如此,甚好。 “前面是塔洛峡谷!”忽地,后面的追杀者似是恍然大悟。 “快停下!前面是峡谷!” 纵兮的笑意盛了盛,正是塔洛峡谷,这世上有谁可以凭空飞跃这百丈宽的塔洛峡谷,轻功再好,凭空而过,毫无落脚踏足之处,那断断是粉身碎骨! 纵兮敛了笑意,目光犀利如剑,还有百丈! “抱紧我!我们要过去了!” 如果没有错……应该过得去。 十丈不足! “他们这是自寻死路!”追上来的杀人者无法相信,这驾车之人竟然加快了马的奔跑速度,如此百丈距离,难不成,他们竟妄想飞跃过去。 “先生……” 子棠大惊,竟然真的是峡谷! 只是,话音未落,两匹马带着整个马车便冲出了林道,凌空直落而下。 那一刹,子棠只觉整个身子一空,赫然被人抱在了怀中,脑袋被一双手按在怀里! 风从耳边滑过,天地之间没有任何声响,静谧得唯有空谷来风之音。 “苍天呐!” 追上来的数十位杀手,张了张嘴,竟发现吐不出半个音! 只见,车上两人那一刹随着马车直落下去,然而又是陡然之间,那白衣男子抱着绯衣女子冲出了马车,凌空而上,赫然飞了起来! 一时之间,所有人觉得这个人世玄幻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可以凭空而飞跃这百丈峡谷! 可是,这一刻他们切切实实地看到,那个他们要追杀的白衣男子,那个美得不可一世的男子踏空而上,飞翔在百丈的峡谷之间! “今日一见,便是死了也值!”怔了良久,终于有人回过神来,这一幕,这样矫健如燕的身姿,这天下有几人见识过? “那便去死好了。” 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人冷冷搭了话。陡然回头,剑光一闪,一剑封喉! 顷刻之间,数十人一一落马,鲜血顺着崖壁如股流下。 来者正是执含光者——慕梨! 血染了白衣,含光不沾血,依旧泛着冷冷白光。慕梨望着远去的人,浅浅地笑。幸而赶得及时,杀人只是刹那之间,若非那些人被这一幅景致所震住,她那一招绝对不可能得逞! 没见过世面,还出来混。 慕梨的目光落在滚了一地的头颅之上,冷冷地笑。若是不杀,那公子这些年的努力岂不是白费? “先……先生……” 子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这个男子到底有多强悍!第一次在松云关的时候,这个男子点足之间便是凌空将她截了下来,她以为那已是人间罕见的轻功。此刻不曾想,这个男子竟是抱着她能够凭空飞跃这百丈峡谷! 纵兮笑得风轻云淡,没有人知道,这一把他赌得有多大,甚至搭上了子棠的命! 只是,终究是赌赢了,他记得果然没有错。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凭空飞跃这百丈峡谷,他云纵兮也没有这个能力。 塔洛峡谷横穿在漠涟与汜水湖之间,他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但他记得曾经在书上看过。《西云山水》载:塔洛山谷,横于漠涟,绵延百里。壁面绝断,百丈相邻。汜水汤汤,冲蚀断壁,空谷送风,如龙吟虎啸。万鸟栖息,惊掠茫茫。 这塔洛峡谷两侧的绝壁之上栖息了无数飞鸟,方才马落悬崖,惊起百鸟冲飞。而他云纵兮正是借了这百鸟翱翔之势,踏足而上。 一个纵身,跃上崖壁,转身望了一眼对面,快速转身离去。 那边,慕梨见到纵兮安然无恙地消失在丘陵巅端,憋在胸中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一起吐出来的还有一口鲜血! 方才近两百人的厮杀,虽有人相助,终究还是动了真气,受了伤。加之速速赶来的雷霆一剑,真气震荡,是受了内伤。 此趟落阳之行,公子兮仅带她一人,他是信任她的。是以,她势必全力为他善后,万死不辞! “慕姑娘!”率先冲上来的是桑汐,却见慕梨跪倒在地,白衣染成了血衣,嘴角有没有拭尽的血渍:“如何?” “公子落崖了!”慕梨握了握在手中的含光,霍然抬头看着亦是满身疲惫的桑汐,声音沙哑,眸色哀恸:“公子落到下面去了!” “什……什么?!”桑汐大惊,脸色瞬间铁青。 “公子与子衿姑娘连人带马一同落到了万丈悬崖,我来晚了一步!”慕梨敛了眼帘,默默落泪。 听到这个消息,桑汐颠颤了几步,险些无法站稳,幽深的眸色更是黑了黑。 “来人!”缓了缓,万丈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汜水湖,桑汐整了整有些失控的情绪:“下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经历一番杀戮,来的二十多位暗卫,此刻还剩下不到十人,这是云清精心挑选的人,个个是不出户的高手。如此,也算是损失惨重。 可是此等代价,亦是没有保住公子兮! “兰舟!”桑汐立刻从怀中取出一物,送到兰舟手中:“你拿着这个,顺着塔戈道去住戈洛库草原,天黑月初之前一定要深入草原腹地找到若兮公主,请求漠涟国主援助!” 兰舟接过桑汐递过来的信物,那是一只秀得非常精致的香囊,知道此事的严重性,目色亦是沉得可以结出霜来。 “知道。”兰舟应下,转身绝尘离去。一定要在入夜月初之前找到若兮公主,否则群狼共舞,此行是有去无回! “十月!”桑汐敛了眼里的凌冽,望向不远处一个男子:“你速速回去告知长公子,说……”桑汐顿了顿,沉吟片刻:“如实回复公子兮的状况,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万丈悬崖,公子兮素来体弱,子衿不会水,二人落下去,可还有存活的机会? 只能如实答复了。 “诺!”叫十月的暗卫应下,欲纵马离去。 “慢着!”桑汐的眸色几经变换:“不要如实答复!告诉长公子,公子兮安然无恙!但是我们损失惨重,请他速速增加人手!” 还是不能告诉云清,纵兮出了事。云清啊,此刻要是听到公子兮刚入洵夏不足一日便没了,他又将如何?不能出事,绝对不能再出事! “诺!”十月纵马离去。 “为何不如实禀报?”慕梨敛了情绪,冷冷地望着桑汐。 桑汐敛了眼帘,看不清眸中神色。他只是浅浅地笑,却不置一词。这才是第一波围截者,便是出了这等事情。接下来还会有弗沧的杀手,还有更为厉害的人物上场,如何才能躲过这一路杀途?!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慕姑娘,”桑汐睁开眸子,心中有了定数:“若是公子他真的……真的没了,届时还要请姑娘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抵达落阳是势在必行的,而且不能有任何闪失。” 慕梨沉了沉目色,桑汐的意思她懂。若是公子兮真的没有了,桑汐是要她女扮男装顶替公子兮出使落阳。皆说公子兮美貌胜绝女子,只要掩饰得当,不会有意外。 “小女子怕是没有这个能力。”公子兮才智天下无双,她慕梨又如何替得了纵兮去说服北姜国主? “无妨,请姑娘相信我!”桑汐郑重地望着慕梨,眼里的认真不容拒绝。 慕梨敛了敛目色,转过头去,望向万丈深的悬崖,不置一词,算是应下了。落阳之行,公子势必不会忘记,这无需她担忧,应下也无妨。 第十三章 相濡以沫(1) 风从萨卡达斯大漠深处而来,拂过戈洛库草原,闯进丘陵。 然后便会被阻隔在湮香山余脉的屏障之巅,再也吹不到西云内陆。 虽是六月季节,只是离开槐阳,北上进入漠涟境域,气候便是浑然不同了。尤其是在这丘陵脚下,尤觉丝丝凉意,十里外便是一望无垠的戈洛库大草原。 戈洛库草原绵延千里之后是没有人可以进足的萨卡达斯大漠,大漠之上寸草难生,空灵凶悍的龙卷风常年肆虐。途径的驼队商人说,在哪里时常听见呼天抢地的哭泣声,那片荒凉的大漠,或许就是通向住生的大道,生命从那里终结,轮回从那里开始。 传说大漠的尽头是一望无垠的冰川,那里的雪一落十年,千年不化。更有传说,冰川的正中心有一方绿洲,那片神秘的地域,被浮云世人称作“中神之地”,那里居住着神的后裔——韶氏一族。 西云万里,这浮云境到底有多大,中神之地又占据多少,古来也只有那隐退于人世的韶氏一族知晓了。 此刻太阳已经西沉,留着些许的余光,烧红了西方的天。 只是,在这丘陵脚下,汜水湖周侧的绝壁挡去了从西方而来的余晖,这里的天暗得格外早。远处尚有一丝光亮,这里已是黑了。 篝火“噼噼啪啪”地炸开来,纵兮动了动烧着的柴,炸开的势头愈是烈了些。这里与草原接近,猛兽惧火。但是此地也不宜久留,猛兽虽是惧火,火却也能吸引猛兽。 黑袍裹着身段,玉冠束发,胜绝女子的容颜,五分霸气,三分英气,二分俊秀,再没了平日里的胭脂味道。 纵兮把玩着手中的墨玉,这剑着实冷得很。 “阿衿。”纵兮轻启薄唇,温柔吐字。 身后有水的声音,从槐阳出来,赶了一天的路,身上发臭,不得不清洗一番。只是,子棠素来惧水,此刻她就在身后的浅滩旁。她不敢下水,只能小心心翼翼地匍匐在边上,慢慢捞着水。 一下一下,水声清泠。 “阿衿。”纵兮再次轻唤。 尽管隔着不到十丈距离,他还是放心不下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唤她一声,只有作答,方会停下。 子棠再三叮嘱不许回身,那便只能背着身子,一声一声唤她,方才知道她是安全的。 第三次开口,依旧没有得到回应。纵兮蹙了眉,墨玉一抖,稳稳地落在手中。 转了身子,方才知道,那里依旧有水声。而子棠即使落水呼救,他也是来得及的。 浅浅一笑,眸光流转,原是那碎女子烦了他。此刻,他自己方才意识到,这短短不到半柱香的时辰,他足足唤了这个女子不下百声! 换做自己,怕也是嫌烦的。 知晓无碍,却不曾再把目光挪开,反是换了姿势,默默地望着远处的女子。嘴角的笑意越发盛了盛,眸色愈是柔和。 这个女子啊,是他魂牵梦萦的女子。都说男子会爱上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子,这个女子从来长在他的眼皮底下,那一言一行都刻在了心里,恰恰也验证了那句话。 夜色下,如皓月一般的肤质,虽只是个背影,却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如缎的青丝随意地绾了个结,铺洒在身后,在地上铺成开来,越发让人痴迷。 这个女子,不是他府上生得最好的女子,却是可以用上人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胜过天下所有的女子。都说他云纵兮是天下第一美人,在他云纵兮眼里,眼前这个女子才是天下间最为美丽的女子。 她的美,只是属于他一人的美,也只能属于他一人。 他不是一个贪恋美色之人,这些年,除去最初时候的需要,他再没有碰过女子,甚至连想都不敢想。每每想起,眼前都会出现那年在他身下死去的那个无辜女子的苍白容颜。那个女子本也是绝色,却是死得那样可怕,满身的鲜血,脖颈处的动脉被咬断,全身的血液被他吸干! 这是怎样的痛若啊,连他这个造孽者都触目惊心,也难怪那个女子如何也不能瞑目。 然而这一刻,明知不该如此无耻地偷窥,却是无论如何都挪不开目光,甚至在一心底里面竟是渴望这个女子的身体! 目色暗沉了些,明明第一次的时候,自己是完全没有意识的,为何每每睡下,都似乎可以闻到这个女子的味道,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个女子的惊鸿艳影! 子棠是断断没有想到,一回身便是撞上纵兮一双含笑的眸子,幽蓝的瞳孔散发着慑人的光泽,虽是干净明澈,却因着颜色的缘故,依旧染上了狼一般的危险气息。 那一刹,她陡然一个机灵,未着寸缕的她,双腿一软,一声低呼便是往后仰了下去。 “阿衿!” 那一刹,玄袍男子顷刻之间冲了出去! 本欲借着水力,一手撑过水面,便可借力稳住身影。却不料,子棠陡然伸手狠狠地抱住自己。如此,他身子一颤,凝聚的内力瞬间化了去。 于是,两人双双落水。 子棠素来惧水,身子沾得水的那一刹,便是狠命地本能地将身子贴向冲过来的男子。求生的本能,纵使明知不会淹死,亦是无法摆脱昔年的阴影。 水其实不深,刚刚漫齐腰处。此刻,因着纵兮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力托了托子棠,方才稍稍稳住,不至于两个趴下去。却也仅仅是不至于两人沉没下去,纵兮的锦袍没有幸免于难。 跪在水间,冰凉的湖水漫过子棠的脖颈,在纵兮胸口起伏。 子棠个子高挑,身段素来生得完美,此刻紧紧地环在纵兮身上,美得犹如舞动在月下的白蛇。 “阿……阿衿。”纵兮喉咙颤了颤,发现自己竟吐字艰难。 那一刹,他的魂都被她拿去了,虽是知道即使任她摔下去,也无大碍。 然而,他却是如此不假思索地动了身子! 对于子棠,他发现自己竟舍不得她受一点的伤害! 此刻,子棠死死地抓住纵兮,紧抿薄唇,闭着眼,死也不敢再动一下,甚至都忘记了呼喊。唯一的,便是紧紧地把自己贴到纵兮处,纵兮是她唯一的救命草,似是只要一分开,她便会被淹死一般。 纵兮无奈地缓了缓,他不知道当年这个女子是如何被那沉溺的仪式搞成这般模样,可是那场轰动天下的祭天,即使是槐阳城里的他,也是听说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还是个受尽宠爱的孩子,经历那番劫难,在水下挣扎不得,当水浸过头顶,愈是住下沉愈是沉闷得难受。 那个时候,她定是害怕极了。 是以,她是如此地惧水! 感受到怀里的女子终于缓过气来,僵持着的身子动了动,轻缓吐息:“没事了。”他很小心地哄着她,望以慰藉子棠的惊恐。 “嗯。”子棠轻哼,知道没有被淹死,算是缓过来了。只是,一看自己依旧在水中,还是不怎么敢动。这个地方太大,不比平日里沐浴的浴桶,一伸手就能抓到东西。这里,她只能抓着纵兮。 纵兮总算舒了一口气,手下的力道也松了松,还能回他的话,应该没事。 “不要放开我!”子棠敛着声音,略略低吼,她是急了,生怕纵兮一撒手就不管她了。刚从惊吓中缓过来,声音沙哑,带着些许的委屈。 “好。”纵兮回了力,那一瞬的松懈,子棠便是抓他紧了几分,他只能如她一般紧紧扣着她。 她再次动了动,完全没有心情顾忌自己此番的状况。缓了缓,确定自己不会被丢下,小声道:“上……上去……” “好。”语气越发柔和,瞳孔的蓝色亦是越发柔和。 他真是想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这一刻,这个女子最需要他。这一刻,这个女子最是温柔。这一刻,这个女子最是乖顺听话。这一刻,他最是好拿捏这个女子。 只是,这一刻,任何都比不上这个女子的恐惧,他必须听她的吩咐。 纵兮抱着子棠往岸上去。 只是,一及地面,怀中的女子便是“咻”地从怀里挣了出去。 下意识地,纵兮顺手一把捉住子棠的脚踝,不知为何,这个动作来得甚是突然,纵兮自己都为之一愣。 因为逃脱不得,子棠怔怔地望着纵兮,此刻,她不知道这个男子心里在想什么,而她想要的不过是尽快摆脱这尴尬的态势。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回身竟是撞见这个男子一瞬不瞬地凝视自己.幽蓝的眸色,是莫大的危险。只是顷刻之间,她便是慌了神。 纵兮亦是怔怔地回望着她,这个女子心里清楚得很,根本没有吓到痴傻的地步。方才的乖顺不过是她刻意的掩饰,在水中她挣脱不开他更不能放开他,是以选择委曲求全。 现下,这个女子方及地面,便是逃得比什么都快! “先生……”子棠显然没有料到纵兮会一把扣住她的脚踝,此刻为着自己过于谨慎的反应有些后悔。 第十四章 相濡以沫(2) “棠棠……”其实你没有必要如此。纵兮敛了敛神色,他唤的是“棠棠”,而非“阿衿”。 子棠抽了抽被扣住的脚,纵兮却没有放手。如此两人对视,子棠蹙眉瞪他,纵兮含笑凝视。良久之后,子棠“噌”地脸烧了起来。 “如何不应我?”轻启薄唇,温润吐字,听在耳里是温柔多过嗔怪。 他说的是方才的事情,不是此刻的事情。 子棠敛着眉目,悄无声息地拿过不远处的衣袍,不动声色地附在身上。如此被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眼里虽是清明得很,却也是羞人的。 “你怕我么?”纵兮敛着神色看她,也是将身子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些:“现下先生很清醒。” 子棠蹙了蹙眉,不作答。她自是知道他很清醒,瞳孔的颜色虽是幽蓝,却不是那时的渺茫,那个时候,那沧海蓝的颜色充斥了整个眼眸,浑浊得见不到底。 “棠棠,”纵兮再次近了些:“你在逃避什么?” “没有。” 子棠望上纵兮的眸子,那里是一望无垠的蓝色,一眼望进去,便是失了魂魄。 “嗯?” 纵兮低敛着眉目,似是沉思一般,悄悄地瞥一眼,却是见他满是孤疑,很明显,他是不相信的。 “先生……”子棠张了张嘴,发现此刻自己发声甚是艰难。 面对纵兮有意识的渐渐逼近的脸,他问得如此认真,眼里没有丝毫的嬉戏。此刻,她倒是觉得自己多虑了。然而此刻,她竟是发现自己沉溺在他温柔的眼眸中,已然找不到出路。 是她的道行太浅,任是如何,都逃不出纵兮为她精心设计了近十年的温柔陷阱。 “棠棠,”纵兮含着笑,伸手抚上她的脸庞,从眉角的海棠花,顺着轮廓,缓缓往下:“或许你可以试看爱我。” 一闪而过的惊诧,子棠颤了颤,一瞬不瞬地端倪纵兮的神色。他说的是“或许你可以试着爱我”,他这是在说什么,他可知道他在说什么? 眼里的惊骇湮没在逐渐黯淡下去的光泽中,她有苦说不出。爱你啊,那是不能摆脱的命运,可是我拿什么来爱你,我从来不了解你,你从来不需要我。我无法为你付出,我不敢轻易说爱你。 纵兮笑得如沫春风,他轻轻勾起子棠的下颚,俯着身子,缓缓蹭了过去。 子棠怔住,一时忘记如何反应,双手撑在地上,直直地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如何呼吸了。 轻轻一吻落在唇上,子棠倒抽一口凉气,这个吻来得没有任何预兆,他的眼眸是如此清明,寻不得一丝丝欲望,而他竟是这般从容淡定地吻了过来。 没有任何前兆,却又是来得如此顺其自然。子棠睁着琉璃一般的眸子,痴痴地看着纵兮。沧海蓝的瞳孔,散落着无限的温柔,干净明澈,却甚是魅惑妖异,让人有些许的害怕,又有些许的期待。 “棠棠……”纵兮再次开口轻唤,忽地觉得这两字喊出口是如此顺口,愈是唤愈是觉得不够。 子棠受着他的蛊惑,是如此不堪一击,她早就知道自己经受不住他的魅惑,是以才会识趣地想要远离他一些。然而,她终究逃不出他的掌心,他的一言叹息都能刻进她的心里,震撼她的灵魂。 这一刻,子棠深知只要推开这个男子,她便是自由了,他也断断不会强迫于她。可是,动了动双臂,竟发现早巳不能自己! 纵兮见子棠没有推开自己,心中一动,嘴角的笑意更盛。他不曾想,这个素来不待见他的女子竟然没有拒绝他! 本只是想简简单单地落下一吻,便是足矣。如此,心中一喜,便是动了情。这个女子,素来不需要做什么,便是可以轻易勾起他的情丝。 如此夜色,清风缓送,篝火映着轮廓,忽明忽暗。 眸光流转,暖昧如斯,男子情深,女子未拒,一切都顺其自然了。 纵兮跪着身子,一手勾着子棠的后背,一手捉着她的脑袋,顺势加深了这个吻。 《西云博物志》载:南海出鲛绡纱,泉室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馀金,以为服,入水不濡。纵兮身上的玄袍,用的正是鲛绡。纵使方才落入水中,此刻,除去发丝有些湿乱,衣襟依旧柔软如旧。(鲮绡载于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卷上) 修长的手指拂过肌肤,虽是带着些许的凉意,所到之处却是撩起了点点火源。 子棠禁不住轻颤,第一次的时候,纵兮断没有如此待她,那个时候的他,正如一匹饿极的狼,一味只寻求她身上的血液。而此刻,他神色清明慎重,嘴角浅浅含笑,是满目的温柔。 纵兮的唇顺着轮廓往下,停留在脖颈处,子棠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抓住他衣襟的双手不禁紧了紧,似要推开他一般。 “棠棠……”纵兮握上她的双手,低低轻唤,宛如叹息:“不要害怕,我不会再咬你……” 那一次醒来的时候,她脖颈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是他依旧可以想象得出来,他给了她多大的伤害。 “不要害怕……”纵兮哄着她,极尽了温柔。微敛的眼帘下,眸色沉了沉,明知此刻自己不应该再继续,却偏偏无法控制自己,他很想要这个女子呢! 想要这个女子为他蹙眉,为他浅笑,为他叹息,为他情动。 纵兮敛了眉目,亲吻子棠的脖颈,所有的苦涩都化作嘴角的浅笑。如何才能将那个人从你心里赶出去,如何才能彻底在你心里扎根不死,如果你我之间错过的不仅仅再是岁月,那么就从这里开始,我一定会侵蚀你的心,从此你生命里只能容下我一人。 温柔如叹息一般的声音,很完美地抚慰着子棠恐惧的心,她从心底里面是信他的,只要他说,她便会信。 拂去子棠方才取过来遮体的衣物,一展袍缎,便是将外面的玄色袍缎铺展在地。鲛绡的袍缎,是天下间最为柔软的缎子,入水不濡,落在皮肤上有莫名的温凉。 纯黑的缎子,皓月的肌肤,纵兮的神色有些许的迷离。 “棠棠……”他自上而下望她,眉目之间尽是温柔,他此刻美得有些不真实。他一声一声唤她的名字,不敢开口问她是否知道他想要的,生怕自己此刻的“美人计”会骤然失效,蛊惑不了这个女子的心。 “先……先生……”子棠睁眼看他,琉璃一般的眸子,此到闪动着陌生的光泽。她伸手触及他的眉心,这个男子的美啊,天下间,没有哪个女子可以拒绝他的温柔。 真是个妖孽,祸害她一生。 纵兮蹙了蹙眉,他不喜欢她唤他“先生”,极其不喜欢,一声“先生”是身份角色的桎梏,仿似他永生都无法摆脱这样的桎梏。 纵兮握住她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亲吻。 纵兮的吻细密而冗长,温柔而霸道,从脖颈一直到心口。那里,盛开着一朵墨色的莲花,她是天生的祀风师,体内流淌着不可一世的力量。反复摩挲着那朵墨莲,而他,很想将这力量封存起来,她这一世只能依靠他来保护! “哎!” 温凉的指尖落在胸前的一抹瑰色之上,轻轻一按,惹来身下女子的惊呼。 “先生……” 子棠有些愠怒,不曾适应这样的挑逗。只是,一抬眼却是撞上纵兮如水的温柔,幽蓝的眸子里面没有一丝的亵渎,那一刹,所有的怒意顷刻之间化作无声的叹息。 “棠棠,”纵兮的吻落在脸上,滑到耳侧:“如此还唤我‘先生’,怕是不妥。”他含着笑,声音暗沉沙哑,尽是妖魅。 那一霎,子棠脸“唰”一下羞得通红,她恨死了这个魅惑人心的男子,他竟还有心思与她计较这个事情! “嗯?” 子棠的反应落在眼里,纵兮轻笑出声,心底里的情意流淌开来。一手拿捏着子棠敏感的肌肤,一手缓缓向下,屈起她修长的腿,再次握上她的脚踝。 “先……” “嗯?”只是发出一个字,便被纵兮稍带严厉的声音给止住了。 望着自己此刻羞人的姿势,子棠张了张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死死地闭着眼睛,任由纵兮折腾。 “棠棠,”纵兮唤着子棠,不断地唤着:“棠棠……”一声又一声,温柔又深沉。 他亲吻着这个女子,触摸这个女子,一寸一寸膜拜。这个女子啊,是他发誓要呵护一生的女子,他什么都不要她为他做,只要她一心一意地待在他的身侧。如此,而已。 纵兮抱着子棠,真希望把这个女子揉进身体里面,他将她整个人托在手中。敛了敛眉目,轻轻转动食指上的紫薇戒,幽蓝的光泽从宝石上弥漫开来,笼罩了方圆十丈的空间。结界里面,这个女子的美,只能为他一人绽放。 “先……”子棠攀着纵兮的肩,整个人像是浮在水中,空虚害怕的感觉充斥了每个角落,张了张嘴,明知不能叫那个词,却因着找不到呼唤,只能唤出一半。 如缎的青丝在背后铺展开来,宛如倾泻下来的瀑布,美得令人室息。 第十五章 相濡以沫(3) “好难受……”陌生的感觉,子棠半睁着杏眼,迷离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身子禁不住地颤动。她敛着声音,甚是委屈地控诉抗议。 如此的她,如何能经得起纵兮的挑弄,只是简单的亲吻揉弄,她便是已经禁不住了。 “呵。”纵兮轻笑,这样的她着实可爱得紧,他要把第一次欠她的温柔全部补上。那一次,初经人事的她便是遇上了如魔鬼一般的他,那样的阴霾深藏在心底,定是如洪水猛兽一般。此次若是不弥补,在以后的日子,每每行周公之礼,她也是担心恐惧的。 况且,他还不急,他现在还在等待,在等待这个女子给他的答案。 这个女子聪慧,只要他稍稍提点,她定会懂他的心思。这个女子心思缜密细腻,这些年为了防她,他也是下了不少功夫,便是夜夜纵情之声都是特意从整个西云中遴选出来的最好的口技师。只是,如今看来,还是白费了。 子棠微张着嘴,狠狠地呼吸,她只感觉自己要被掏空一般,空虚得无处藏身。 她无意识地拱起身子,将自己迎向纵兮。 “棠棠……”吻已然到了平坦的腹部,醉人的温柔,愈发的弥漫开来,火热的手掌,摩挲着温凉的肌肤。 “嗯——”子棠死死地抓住纵兮,神色迷离,地已然分不清纵兮是否在唤她,只是自己真的难受得紧。 第一次的时候,是痛,只有痛,除去痛别无其他。 而这一次,完全不同呢!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欲死不能,欲罢不休? “阿……阿洛!”修长的手指插进纵兮的发丝里,她抿着唇,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失声唤出这个名字。此刻因着一声唤出,她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等待凌迟的架势,泛红的脸庞带着莫大的羞涩。 纵兮的眉目舒展开来,因着一声轻唤,他的灵魂狠狠地抖了抖,嘴角却是换上了邪魅的笑意。 他就是等着她向他投降,这个女子是他心尖上的女子,他如何舍得如此折磨她。这样的等待,亦是待自己最大的折磨。可是,他真的不喜欢这个女子一声一声地唤他“先生”! “我爱你啊!” 纵兮叹息着,那一瞬,他紧紧地抱着她,与她融为一体。 恍惚中,得到莫大的充实,子棠怔了怔了,却没有听得很真实。那一刻,她只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阿洛……”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她从来不知道,这人世间除去痛苦可以让人想要死去,有一种快乐竟也足以让人想要死去,与这个自己唤着的男子,一起死去。 “我爱你。”纵兮低喃。 子棠怔了怔,下一瞬,便是连灵魂都颤动起来这一刻,这个男子将自己一生的爱倾囊给了这个女子,从此任他天荒地老,再也没有其他女子。 而这个女子,将自己的灵魂都赋予了这个男子,此后生生世世,愿为这个男子散尽韶华。 皓月当空,驱尽了夜色的朦胧,穿过树影,斑驳落下。 子棠将整个脑袋埋在纵兮的怀里,死也不敢抬眼再看一眼这个蛊惑她的男子。她伏在他的臂膀上,小心翼翼地喘息着,直至此刻,她依旧没有从方才的烈火中平复下来。 纵兮却是笑得如沐春风,春风得意。 纵兮抬了抬手,拂了拂子棠额前的碎发,那些发丝浸透了汗水,贴在额上,虽是乖巧,却也碍事。 “棠棠?”纵兮动了动唇,小声唤着子棠。 “嗯。”子棠艰难回应,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慵懒,如果可以,此刻她真的很不想回应,然而却是本能地应了。 纵兮垂目看着子棠,见她闭着双目,只是随意作答,忽地,一个翻身,再次将她压在身下。 “阿洛!”那一刹,于棠“咻”地睁开双眸,琉璃般晶亮的眸色一瞬不瞬地落在纵兮身上,里面的警戒丝毫不容忽视。 在睁开眸子的同时,双手抵上了纵兮的胸膛,她本能地开始抗拒。子棠的右臂上有一条首尾咬合的黑色龙图腾,缠绕一圈,随着臂膀的摆动,于夜色中盈盈舞动,似是活物一般。这个图腾自出生便陪伴着子棠,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胎记。 望着子棠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小兽,前一刻还累得几欲睡去,下一刻却因着他的一个动作,瞬间警戒起来。他如愿了。 纵兮望着子棠的眸子,笑意从眼里弥漫开来。 “很累……”子棠示弱了。 “如此啊……”纵兮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敛了敛眸色,沉吟片刻:“那来日方长。” 子棠的眉心跳了跳,最终还是重新缓下去,无力地睡在一处,悄无声息地拿来身侧的衣袍遮掩身子,虽然已是如此亲密,但是依旧不适应让他这般一瞬不瞬地看着。自他说出那一言起,她也便是意识到此刻是纵兮在逗她,只是想看她的窘态,偏生她一时跟不上,还是让他得逞了。 “阿衿,”纵兮近了近,侧到子棠耳边轻道“‘胭脂’的形象可有颠覆?” 声音不大,如此之近距离,却是完完全全地落在了耳中。那一瞬,子棠的呼吸滞了滞,“胭脂”二字无疑是她最为熟悉的用词,却是从来不知他原是知晓的! “哼。”子棠从鼻孔里出气,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纵兮痴痴地笑起来,那是前所未有的爽朗与愉悦,一扫二十余年来积压的所有阴霾。 子棠的眉心再次跳了跳,连眼皮都没有掀得起来,她是无心无力了,不与他计较才是上上之策。这个男子,看似温润,如玉一般,实质却是狡诈得很,不可随意与他较劲。 见子棠真是累极,纵兮敛了笑声,柔声道:“阿衿,欠你一场十里红妆,你可介意?” 如此一言,子棠的呼吸再次滞了滞。随即扯出一丝淡然的笑意,伸手握上纵兮的双手,用力握了握,最终十指相扣,却始终没有再说一个字。 纵兮却是得到了答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若是真心愿意在一起,这人世间的虚礼自是不必在乎的。子棠的性子,有些许似他,是以她既然今日没有拒绝,便是不会在乎是否还有一场十里红妆。 只是,对于子棠,纵兮自是在乎的,纵使子棠不介意是否还有嫁娶之礼,至少纵兮不会轻易落下。 纵兮抱了于棠去清洗,之后为子棠一件一件将衣物穿戴整齐。坦诚相对总是不好,欲望这个东西,第一次之后便似如尝过罂粟汤,再也无法控制。 纵兮将她的长发束起,用丝缎绑好。给她的是男装,如此行走于西云,方便些。 “阿洛,”子棠将脑袋埋在纵兮颈侧,喃喃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 纵兮的动作滞了滞,随即展颜一笑,柔声道:“好。”子棠的声音虽是慵懒,却是带上了七分的认真,不容他随意。 “八岁那年,我随宁大哥离开沧阳,他带我绕了大半个西云才来到槐阳。犹记得途经洵夏与弗沧边境的时候,我们曾寄宿于一个村落。在那里,我遇见一位年长些的阿姐,她是一位年纪不算大的妇人,成亲不过两三载,听说夫妻很是恩爱……”子棠缓了缓,将脸埋得更深些:“可是她的夫君却是战死沙场了……那一日,正逢收获稻米的日子,她一个妇人孤身在田间忙碌,风大,吹了她的稻谷,她随着风去追。恰逢一村民经过,为她拾了稻穗,不经意玩笑,说那阵风是她家男人请了天神特意吹来了的,她家男人在天之灵不忍心看她一个人如此辛苦,是以吹了些风,好让她赶紧回去。本是玩笑,然而,那妇人却抱着稻谷嚎啕大哭,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一味哭泣。” “阿衿……”纵兮抽了抽嘴角,艰难吐字,他将子棠搂在怀里,缓缓舒出一口气。原是如此,这个女子的触动竟然是在这里。这天下征战,彼此征讨,为政者于朝堂之上趾高气昂、尔虞我诈,吃苦的最终自然是百姓。只要有战争的一天,便有人世间无数的生离死别,这天下,唯有王者出,六合一,方才能止息纷争! “一路而来,黑鸦飞了满天,马革裹不尽尸身,壮士永生归不了家,鲜血浸染了衣袂,那些死去的亡灵,久久不能瞑目……”子棠伸手环住纵兮的脖子,抬眼望进他幽蓝的眸子:“阿洛,再是如何宏混的安魂之曲都安抚不了他们的灵魂啊!” 纵兮浅笑,将子棠搂得近些:“阿衿,此后你说如何便当如何,我不是虚怀濬,我不嗜血好战。当下怀若已经选择了槃良,那定是有所筹谋的,只要洵夏安妥,我定会罢却征战。如果槃良无法实现一统,那还有我在,我辈定会筑造出一个西云的太平盛世!” 食指上的紫薇戒赫赫生辉,若是不能,那就借助他神的力量。这枚紫薇戒,本身没有力量,却是开启神力的钥匙,没有它,体内力量将一生封存! 只是,至今,他还不曾完全与这枚戒指相适应,等待,或许不会太长久了。 双帝 第十六章、相濡以沫(4) “阿洛……”子棠仰头轻轻亲吻纵兮的侧脸,她喃喃地唤着这个独属于她的名字。这个男子再不是昔日的胭脂,这个男子的力量她最是清楚,他值得依靠,值得她如此不顾一切交付所有,即使没有名分。 “阿衿……”纵兮将子棠紧紧拥在怀中,灵魂的触碰,即使子棠没有再说什么,从这一刻开始,他也是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这一世有他作陪,再无他求。 久久地相拥,忽地,纵兮似是想起了什么,取来墨玉,抚起如缎的长发,只是轻轻一触,便是取下一小缕青丝。随即,也取了子棠一缕青丝,将它们束在一起,放到子棠手中。 “阿衿,”纵兮笑得如水温柔:“自古有结发之说,我现下给补了你一场十里红妆,那些门面上的礼节来日我定补上。你我今日天地为证,此后你便是我云纵兮一生的结发妻子,相濡与沫,不离不弃。” 子棠抚着手中的青丝,手禁不住颤抖,“结发妻子”这是这个男子许下的承诺,这个承诺是天下女子求都求不来的恩赐,是她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不离、不弃。”子棠浅浅的笑,只此四字,她说得坚定。此前,她不能为他,此后她定是伴他左右,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纵兮执起子棠的双手,十指相扣,再无他言。这个女子,伺候便是他的妻子,是他一生捧在手心的女子,有他在,断断不会让她经受任何风雨。 而这一刻,子棠是想,这个男子本该是天上来的仙人,这样的乱世,她断断不能让这个男子双手染上人世间浑浊的鲜血,有她在,今后可为他挡去一切杀伐之气。 “那柄画影可算作聘礼。”忽地,子棠展颜笑得俏皮,她才不计较那些礼节,如若一定要一个形式,一柄长剑,足矣。 那一笑,皓月拢在她身上,眉尾的海棠花似是从眉角飘然落下,眉角眉梢都是挤出谁来的温婉,夜色为之一亮,纵兮险些闪了神。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明媚,莫大的恩赐。 “好。”纵兮应下,莫说一柄长剑,即是整个天下,他云纵兮也定会为之取来! 如此,便是定下了,近十年的心结,顷刻之间化作亲昵。这人之间,话还是要说出口,有时候做得再多,遇上自负如己的人,不能言明,终究是个祸事。然而,无论是谁,只要一方言表,便会得到知心者的回应,如此,再无间隙。 纵兮拥了子棠去休息,子棠将脑袋伏在纵兮颈侧,思量着纵兮的瞳孔为何会是沧海般的幽蓝之色,活像是夜间行走于林野中的虎狼。这样的眸色,极具诱惑,让人忍不住以目相对。却又极其危险,一眼望进去便是迷失了方向,似乎再也寻不到出路。 子棠不知,纵兮的眸色大多数时候是可以控制的,比如此刻,夜色之下,幽蓝的瞳孔,他足以看见百丈开外的事物。而有时候,却是不能控制,只如往昔犯病的时候,但这种情况已经不复存了。 纵兮定定地望着远处,篝火明灭,映着他的侧脸。十里外,是戈洛库草原,据说阿姐若兮便是嫁在了草原的深处。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位阿姐,可是血溶于水,只是单单的传言,他便是能够感触到昔年若兮远嫁漠涟的苦楚。抗拒不能,举目无援,那个时候,她不嫁又该如何? 女子啊,素来都是朝堂上的牺牲,即便是他云纵兮,在怀若的事上,竟也不得不利用了秋韵。这一刻,他开始有些理解云清的无奈。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鸟飞绝,带起了一林子的落叶,窸窣声愈发地浓烈了,从四面而来,奔向草原深处。 纵兮闭目蹙眉,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 缓了缓,睁开幽蓝的眸子,四处竟是闪现了无数双似如他一般幽蓝的眸子! 藏身在丘陵之中的猛兽,在这一刻似乎全部出动,它们绕过篝火奔向草原,那里似乎有着吸引他们的猎物,血腥之气弥漫了整个夜色。 子棠动了动,睁眼便是见到无数似如鬼火般的眸子,心中不禁惊了惊。幸而那些眸子的主人远远地避开了他们,否则此刻,他们定是身处险境了。 “那里出事了。”纵兮望着远处,林子外肯定出事了,血腥之味如此浓郁,方圆十里的猛禽都追随过去,那里的死伤定是不容小觑! “去看看。”子棠也从风里嗅到了血的味道,她从纵兮怀里钻出来,蹙着眉头,定定地望向远处。 纵兮蹙着眉,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前往一趟。 黑色的斗篷,自头顶贯下,将整个人掩藏在夜色之中,唯留得幽蓝的眸子在阴暗之下散发着幽森的光泽。这一刻,这个男子身上散发着莫大的气场,拢在夜色之中,竟似暗夜里的主宰! 一抖手,墨玉落在手中,纵兮从包袱之中取出一面轻薄的银色假面附在子棠脸上,还是谨慎些好。 灭去篝火,纵兮执了子棠的手,便是冲丘陵外走去。 纵兮揽着子棠,将其拥在斗篷之下,这个女子的倦意,是他最大的关心。方才的犹豫,亦是为了这个女子,他很是不想让这个女子再去参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此刻,这个女子需要休息,而那边,究竟是何事? 其实纵兮心中有些许的不悦,只是子棠会坚持,他也就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如此,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来护着这个女子。 “阿洛,”子棠动了动,轻轻捏了捏纵兮的臂膀,小声抗议:“你勒得我紧了些!”言下之意,她是快要喘不过气息了。 “或许我跟得上你的步子的。” 纵兮的速度太快,方才他以坐着的姿势一瞬之间便是过来执住她的手,那一瞬,她根本就没有看清楚这个男子是如何站起来的,只觉这个男子的身影如鬼魅一般! 而此刻,被他拥在怀中,藏在斗篷之下,虽看不见他的速度,可是风从耳边滑过之势,便是可以判断这个男子行走在夜色之中,犹如冲天而上的苍鹰! 纵兮将她扣在怀中,为了不让她动力,几乎将她整个人提在了手中。而她身段本来便是不小,此刻有些蜷曲的姿势,甚为难受。 感应道子棠在捏自己,遂立刻放慢了脚步,缓缓停下,低头含着笑意柔声道:“已经恢复过来了么?” 抿了抿唇,脸上微微泛红,自是知道这厮意指何事,只是简单吐字:“嗯。”子棠心中讪讪,此刻她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好奇,前面有事情发生,她便是急着去看究竟,所有的倦意竟消失殆尽了。 “你确定能够跟上我?”纵兮有些怀疑的,子棠的身手没有经过锻炼,最多只是洵漠在教她的时候苛刻了些,不能算是上层。前些日子,她体内祀风师的力量被牵引出来,虽是强悍,却时日过短,怕她不能适应妥当。 嘴上虽有迟疑,手上的力道却是松了。 子棠从他怀里钻出来,狠狠地呼吸外面清爽的空气,慎重道:“你稍微慢些,或许我可跟上的。” “好。”纵兮伸手为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从下往上看,隐约可以看见斗篷下的他如水一般温柔。 子棠浅浅地笑,这个男子素来都是温柔的,温柔却又强势。因着他的病弱,世人皆以为这个男子是胭脂男子,遂赠与了“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可是,这个男子隐忍得如此之深,他的心里定是痛苦的罢。这个世上,可以说云清便是他唯一的至亲,可是云清待他却是步步相逼,防不胜防,几十年如一日地圈禁。 竟只是为了一张没有温暖的王椅! 寒心,兄弟间本该和睦,可怜生在帝王之家,纵然只是兄弟二人,也免不了尔虞我诈,算生谋死。 这天下,乃为天下人之人天下,贤者为君,能者共治,福泽苍生。日后断不能成为一家人之天下,如此,也便可免了帝王之家的血光。 一双幽蓝的眸子,略略逼人,猛禽远远地从周侧绕过,似在畏惧着什么。却又抵不住前方血腥的诱惑,小心翼翼地穿越这两位陌生的旅者身侧,奔往草原。 “阿衿,”纵兮握住子棠的手:“走了。”这个女子每每望上自己都会神游,竟不知她能在想些什么。 子棠回过神来,微微点头,回头紧握住纵兮的手,如此不会落下。 纵兮带着子棠行走在草尖上,风猎猎地灌进衣袍,扬起及地的发丝。一黑一白,似如鬼魅一般飘过林子,飞走于戈洛库草原之上。 如果没有遇上截杀,他们会走上塔戈道,这一路的血腥之味正是从塔戈道上而来,沿着塔戈道一直绵延至深处。 这一路的杀伐…… 纵兮蹙了眉,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又是一笔罪孽。 子棠的心沉了沉,心中已有几分定论,这一路的杀伐,不正是冲着云纵兮而来?! 双帝 第十七章、相濡以沫(5) “在那里!”子棠指着远处。 皓月当空,一路奔来,他们甩开了疾奔而来的狼群,追随者血的味道,抢先来到此处。那里,三五人围成一圈,长剑在冷月下闪现着森冷的光泽。 这一路之上尸体横亘,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看来此次的围截,来得还算及时。 “把剑给我!”子棠轻轻握了握纵兮的手,她不要纵兮沾血,那么只能由她来杀伐。 “小心些。”纵兮没有拒绝,既然子棠可以跟上他,那么她的手上的力量自然不容小觑,况且有墨玉在手,退下敌人,不成问题。 一把接过墨玉,抽取镶在墨玉周身的天蚕丝段,那一刹,苍宇之下 的空气陡然冷冽三分,毛发生畏。 他们来得太快,一晃眼,人已至眼前,那些黑衣人陡然一个激灵,剑锋一转,便是将围在中间的垂危之人抛在了一旁。 此次行动,上面是花了大力气的,第一拨人堵截在塔戈道入口不远处的丘陵之中。这第二波人便是堵截在塔戈道中途。若是不走水路,塔戈道是必行之路。 第一波人虽多,却不是精品,在一波一波下去,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场修罗炼狱! “何人?”领头的黑衣男子冷冷发话。 子棠蹙了蹙眉,紧随而至的纵兮将目光落在那边那个垂危之人身上。 是兰舟?为何只他一人?难道是断后? “这个人我们要了。”纵兮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月光投下,阴影中,沧海般幽蓝的眸子闪现着危险的气息。这双眸子,似如野兽一般,丝毫不掩饰他的威慑。 对方默默地退后几步,明显感受到眼前这两位男子是不一般的人物。握了握手中的剑,虽然这些手上没有兵器,可是威压施了过去,着实令人生畏。 “是墨玉!” 带头的黑衣男子眼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墨玉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名剑,天下无双,亦是天下剑客梦寐以求的冰刃,稍有见识的人,即使没有见过墨玉,也能一眼认出这柄通体墨黑的长剑。 墨玉剑几百年未曾在世间出现,今日竟在这塔戈道上重现人世,莫说同来的人几经死的差不多,即便俱在,在墨玉面前恐怕也是不堪一击! 领头的拿眼瞟了一眼身后命在旦夕的男子,目色几经变缓。长公子云清派在公子兮身侧的人果然不能小觑,只是一个人便是折了他们十余人! “还请阁下不要为难我们。”言下之意便是这个人不能让出来,出来办事,要么成功,要么成仁,断没有撤退之理。 “如此,”纵兮敛了敛眉目,脸色不是很好。他本不想杀人,只是来者执意杀伐,墨玉染血,那是必定了:“便是按规矩来吧。” 所谓的规矩,便是弱肉强食,用手中的剑解决问题。 “阿衿。”纵兮敛了目,退后几步。不是他不懂得怜惜自己深爱的女子,只是既然早早地选择留她在身侧,基本的生存规则还是要让她学会。或许,他也没有办法护她一生,届时指望她执剑以对,方才能够免去天下一场炼狱之灾。 命这个东西,一切尽在轮盘之上,谁也逃脱不掉。 子棠握紧了墨玉,这是她第一次握剑,这是她第一次正面遇敌。她敛紧了目色,这一步她必须踏出去,只有踏出去,才能守得身后那个男子的一世清休! 祀风师天生的预知能力,即使子棠从未沾染过占星之术,纵使纵兮从未对她说破军之命,她依旧隐隐地可以感应到这个男子沾染不得鲜血,杀戮之门一旦打开,死亡之势将如大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看来这位小兄弟不曾杀过人那!” 子棠握剑的手,指骨分明,久经杀伐的杀手自是一眼便能看出她是没有杀过人的。如此,黑衣男子顿觉危机大减,一个没有经历过战场的,即使再是如何强势,同时在五位高手面前也讨不了便宜。 子棠冷冷抽笑,这一刻,她明白为何如此之多的剑客喜欢用快剑,剑锋利了固然直中要害,用剑者本身的速度快了,便是可以在顷刻之间取人性命,不给对方任何反抗的机会! 上前一步,琉璃一般的眸子死死锁住了对方,清明的神色渗着莫大的冷意。不曾想,玄衣男子的幽蓝眸色似如虎狼一般,这位白衣男子明明有着如皓月般明澈的眼神,一旦威势起来,竟也咄咄逼人。 五人不经意后退数步,这个白衣男子顷刻之间散发出来的气场无疑是慑人的,方才所有的轻松,此刻变得有些滑稽。 “阁下为何为难我们?”黑衣男子握剑的手起了薄薄的密汗:“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之命?”纵兮抬了抬眼帘,这一路的追杀断不会是云清,也不该是弗沧,弗沧的人马不会如此之快。那么,洵夏朝内定是有人另作他谋! 这个人会是谁? 洵夏经历几代内乱,若否国力当可与弗沧匹敌。在这样的关键时候,竟还有人不顾及国之存亡,在背后插刀。此人该诛! “呵,”领头的黑衣男子轻笑:“阁下莫是不知,这全天下皆知洵夏长公子素来待公子兮防不胜防,今日洛阳之行,实则是长公子欲借此机会除去公子兮。此人乃是公子兮之护卫,我们奉命前来,自然应当把事情办妥。” “鸟!” 插嘴的是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兰舟,他挣扎着从地上撑起。衣裳早已被鲜血染浸,以剑支地,努力试了试,终究无法站立。无奈,狠狠拭去嘴角的血渍,因着失血过多,映在月色下的脸苍白得有些可怕。 “你他娘的身手不好,脑子也不好使么!” 如此的谎言,即是他兰舟都能够反应过来,莫说是他人了。兰舟虽然以近精疲力尽,骂起人来依旧不含糊。 这一路而来,遇上这帮豺狼,本欲在天黑之前进入草原深处,现下却被截阻在这个地方,真他娘的倒霉。方才以为小命休矣,幸而遇上这两位公子,今日怕是可以避过此劫了。 纵兮抿了抿唇,不再置一词。很明显,这场谈话毫无意义,既然无意义,那就无需再浪费唇舌。 也只是眼神交汇的瞬间,那领头的黑衣男子陡然举剑刺向兰舟,另外四位一起攻向子棠。 那一刹,子棠动了。 纵兮也动了。 迎面而来的利剑被挡在墨玉之外,只听“铮——”一声,四柄利剑竟在触及墨玉的瞬间折成两段! 而领头男子的长剑却被纵兮截住,死死地夹在两指之间。 四名黑衣男子目色大变,不曾想,这柄传说中的上古之剑,竟真是如此了得,只是轻一抬手便是断去了四柄利剑! 领头的黑衣男子目色亦是一变再变,那里,斗篷下的男子竟是顷刻之间越过众人夹住了他几乎竭尽全力刺出的一剑! 更为可怕的是,这个男子竟是轻易抬手,截住剑的同时连退都不曾后退半步,生生将自己逼退在一尺之外,剑不能再近分毫! “啪——” “噗——” 也只是晃神之间,剑断,血染红了青草。 纵兮微微蹙眉,这个女子,素来都是如此绝决,即使第一次拿剑,却也是如此决断。她的出手,无疑是完美的,快、狠、准,没有丝毫的犹豫,任谁都无法相信这个女子是第一次举剑杀人。 “你……”领头的黑衣男子张了张嘴,吐不出半个字,他是在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男子不费吹灰之力断去了他的剑! “在下说过,这个人我们要了。”缓缓开口,隐着些许的不悦。 领头的黑衣男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倒下去,若是说地上那个浑身是伤的男子身手卓越,起码他们与他纠缠了好几个时辰。而如今,这两个男子竟在几言谈说间杀了四人! 不! 是五人! 领头的黑衣男子嘴角抽了抽,目光缓缓落在自己心口,那里赫然插着半截断去的冷剑! 那一剑来得太快,近乎在剑断的同时便是插进了心脏。剑刺进心脏的时候没有丝毫痛感,此刻方才感觉到心口蔓延出来的抽离灵魂一般的疼痛。 黑衣男子瞠大了双目,无法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幕,抽了抽嘴角,再无法抽动,甚至连瞠大的双目都来不及闭上,便倒地而去。 跪在地上的兰舟半张着嘴,同样惊得说不出话来。 望着那黑衣男子怦然倒下,子棠的目色陡然沉下,一瞬不瞬地望着这些,薄唇紧抿,没有说话,意思却是通过眼神传了过来。 她不愿他手上染血,然而这个任性的男子偏生染上了罪恶的鲜血! 纵兮敛了敛神色,只是浅浅地笑,没有解释。 “有无同伴?”纵兮拂了拂袖,走近几步,将目光落在兰舟身上。他是想要确定,桑汐与慕梨是否也走上了这条路。 兰舟张了张嘴,忽地胸口一痛,随即口中一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身上的剑伤已然数不清楚,内伤虽是看不见,却是明显感觉到伤到了五脏六腑,能够撑到这里还真是不易,还真是下了血本。 “多……多谢这位朋友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兰舟动了动身子想要动身,却始终没有成功,只能抱歉地笑了笑,厚着脸皮继续道:“实不相瞒,在下孤身前往草原深处,现下怕是去不了。但是,救人如救火,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劳请这位朋友为我跑一趟漠涟,此等恩德,在下若有幸逃过此劫,定会涌泉相报!” 纵兮动了动眸色,道:“何事?” 见来者发了话,便是有了希望,兰舟忙从怀中取出桑汐交给他的锦囊:“此是信物,您带着它去往草原深处,这个季节,漠涟国主定会扎营在离塔戈道一百里处的雁丘,您把这个交给漠涟胭脂,只说仲公子遇险,速派人援救!” 自下而上,斗篷掩去了纵兮的容貌,兰舟看不清的身份。此刻,他只当自己运气好,即使自己可能道不了雁丘,终于也有人可以代行。如此,便有希望早些找到塔洛峡谷下的公子兮。 纵兮望着递过来的锦囊,久久不去接。他是想,这个锦囊该是若兮亲手绣的吧,只一眼便能认出来。 兰舟怔了怔,脸色一变再变,断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男子竟会冷眼而观,所有的欣喜在瞬间化作了无奈。 努力敛了敛眉目,一沉下来,竟是发现方才解决完一批豺狼,此刻,方圆十丈之外竟是围满了新一批豺狼! 夜色下,幽蓝的狼眼犹如一个个跳动在空中的鬼火,摇摇曳曳地铺展了整个草原。群狼喉中发出的呜咽声,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虽远远隔着十丈的距离,依旧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所有的狼终究皆是止步于十丈之外,在远处徘徊不前,焦急地等待着。它们在畏惧,即便大有汹涌扑上之势,却是久久不敢再上前半步。 兰舟再次抬眼望了望身前的男子,同样是幽蓝的眸子,带着猛兽凶狠危险的同时,更有一种不可言明的威慑自里面倾泻出来。那样的幽蓝更接近于沧海的蓝色,似如沧海一般能够包容一切,又能吞噬一切。 那些狼匹定是在畏惧这双眸子的主人,他的存在令那些凶悍得不可一世的牲畜不敢上前半步! 而这个男子,似乎很是犹豫要不要出手相救! 桑汐之前再三强调,皓月凌空前定要赶到雁丘。此刻,群狼共舞,怕是想走也真的走不了了。 那么,这个锦囊,将如何送到若兮手中?! “噗——” 如此一急,又是一口血,狠命地洒在青草上,映在月色下,忽地刺痛了双眼。纵兮蹙了蹙眉,顿觉胸口仿似压了一块巨石,呼吸有些艰难。不为别的,只为兰舟一口血后,便是昏死了过去。 有生命东西似乎想要逃逸出来,纠在心里,连着脑子都有些许的昏沉了。然,迷雾之下,他找不到出路,他看不见梦中的人。 云清,你到底如何作想,你的护卫如果不曾有你的授意,如何会为了我如此拼命?我若是死了,不正是存了你的心么? 至此,他再一次弄不懂云清的心。政客们皆说云清待他严防死守,天下的纯良百姓却说他真是待他好。 如此,谁对谁错? 无论谁对谁错,怕是到了这一步,夹杂着苍家的厉害,怕是他们也是不能相容的吧。 执剑相向,你死我活。 这——只是迟早之事。 双帝 第十八章、大漠颜(1) 伸手凌空狠命地抓了抓,什么也不曾抓到。那一霎,她面朝火海,竭力嘶吼,却是发现自己喊破了喉咙,竟不能发出半丝声音! 夜色如墨,浩渺的苍穹沉寂了下去,没有一粒星辰。 泼了墨的苍天下,烈火映染半边夜空。 那个男子,一袭玄衣,白凤自下而上缠绕在身侧。他从火中来,烈焰添卷着他的衣袂,却灼伤不了他的身体。 长剑拖得,墨玉的钝重,在烈焰中划出一道深刻的轨迹,逼灭了一路的火蛇。 沧海般清澈的眸子里,跳动着漫天漫地的火焰。 身后的城池,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衣袂猎猎,及地的长发无风自扬,那双沧海蓝的眸子里除去燃烧着的烈火,再无他物。 前方,黑压压的几万人马,硬是被这玄衣男子的气势逼得连连退后,执剑在手,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对阵。 这个男子威势无疑是吞噬山河的,胆子稍微小一点的,硬是被这个男子步步而上的愤怒吓软了双腿。只能怔怔地跪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一身杀伐的男子步步逼近。 微微侧剑,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下剑的时候,没有丝毫怜悯。杀伐决断,仿似在这一刻只是落叶飘零,连叹息声都不曾再有。 看不清男子是如何动的剑,墨玉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叹息。在这没有情感的叹息声里,男子过处,留下具具尸体。 男子踏着尸体,拾步而来,每出一步,脚下便是发出“咯啦啦”的诡异声。声音虽小,停在耳里却是震聋发聩,森寒的冷意令人毛骨悚然。 是怎样的恨意,令这个男子如此发狠,即便是早已死去,他竟也意图揉碎他们的尸身! 忽地,男子动了动,一跃而起,踏过零散跌倒在地的战士,如燕的身姿轻盈起落两次。 “咯啦——” “咯啦——” 沉闷而清脆的声音在空灵的夜色中传开,只是轻轻一踏,脖颈陡然断裂,头颅与身体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后一位,自腰身处折断,背朝天,呈满弓断裂之态,断折出深深地陷阱泥土里。 杀戮来得如此汹涌。 烈火在海中燃起,覆灭天下之势,如此一跃,修罗炼狱! “不,不要杀人……” “阿衿?” 男子蹙着眉,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着沉迷在梦中久久不能醒来的女子,而另一只手被女子牢牢地拽在手中,修长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莲花香的味道淡淡地弥散开来。 子棠的梦呓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夜,这一夜,他彻夜不敢合眼。这个女子,沉迷在噩梦之中,竟不能够清醒过来! “阿衿?” “不要杀人……” “你不要杀人……” 女子反复喃喃,终不过是这几个字。 纵兮的目色沉得更为冷冽,轻薄的面具之下,眉头锁在了一起。这个女子,自昨夜他杀人之后,面色便是苍白得厉害,虽没有责怪的言语,淡淡的冷意却是她莫大的抗议。 这个女子,不愧是天生的先知者,虽没有沾染过观星之术,她终究还是感应到什么了。否则,也不会如此执着。 “阿衿。” “……” 最后一声呼唤,床榻上的女子霍然睁开双眸,琉璃一般的眸色,晶亮得吞噬了世间所有的光芒,却有因着如此眸色,天下光泽陡然一亮! 清了清思绪,映入眼帘的是熟悉脸庞,即使这个男子带着面具,她一眼也能将他认出,头顶是绣着格桑花的帐篷,夹杂着怪异繁琐的图案,在月白的帆布帐篷上铺成开来。 格桑花是漠涟朗氏的圣花,漠涟有个传说,格桑花开在荒漠草原,为迷途者指引归家之路,有格桑花开的地方,便有人居住。 外面有歌舞的声音,隐隐若若得传进来,似乎热闹的很。 这里是雁丘,是昨夜抵达的地方。 “阿衿……” 音未落,床榻上刚刚睁眼的女子陡然一个起身,狠狠地抱住了自己。纵兮扯了扯嘴角,终不能温柔浅笑。 子棠将脑袋埋在纵兮脖颈处,努力往里面蹭了蹭,切切实实感受这个男子的温柔。这个男子天性温柔、天性薄凉,如此噩梦,如何解脱? “先生……”没有想过要落泪的,可是这个梦是如此让人恐惧。终究无法控制,泪还是灼伤了他的心:“阿洛……” “在。”纵兮轻抚着子棠的青丝,轻轻叹息。 “应我,”子棠喃喃:“应我,你不杀人,你不杀人。”这一刻,这个女子近似无赖地撒起娇来来,她没有办法,那样毁天灭地的恐惧,她真的没有办法。她害怕这个男子为天下带来无尽杀戮,他的杀伐,没有一个人可以抵挡。 如果还有什么可以阻止这个噩梦的实现,那么久让她来利用这个男子待自己的好罢。 “阿衿,那只是个意外,都过去都过去……” 子棠的脸埋在纵兮的脖颈里,看不清纵兮的神色。他的语气这般温柔,这个良善的男子啊,任谁都相信,那真的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应我!”子棠仰起头,他的温柔……温柔之下的真实,是她不容忽视的事情! “你应我!” 他的温柔终究骗不了这个女子,他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竟会如此执着地要得到他的承诺。 纵兮扯了扯嘴角,目色黯淡下去。这个承诺,他从心底里明确地知道,自己给不了。破军的杀伐与破坏会随着力量的递增,而逐渐侵蚀良善的心。杀戮,这是他不可避免的事情。身体里的血液充斥着破坏摧毁的渴望,一旦握上兵刃,便叫嚣着,支配着行为。 他已经极力避免杀伐血腥,可偏偏生来这些不可避免。 “我答应你……” 终于,纵兮还是拗不过子棠的。本不想骗她,却还是不忍回绝她。 “但是……阿衿,我只能答应你,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避免杀戮,杀戮寻来,我也没有办法。”杀伐而来,反击是人之本能,他只能保证不主动去杀人,却不能 保证有人前来寻死。 子棠动了动,他如此也算是应下了。只是,这样的答应,会有效果么?他本来不是嗜血之人,梦中的那一幕,这个男子跳跃的愤怒之火欲将天下燃为灰烬。这一步步,该是如何避免? “嗯。”子棠浅浅地笑,所谓的命运,不过是最后的结局,整个过程都是人为的。是以,只要倍加小心,应该不会走上最后的绝路罢。 纵兮拥着子棠,敛下眉目。破军在八年前便已入主北辰宫,而虚怀若选择了槃良,那么北辰的另一位帝星将会是槃良的哪位?这天下,将是如何变动,他真是无心问鼎天下,却被这命运牵动在其中,躲不过,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延迟这一天的到来。 “阿衿……”久久地沉默,纵兮忽地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唤着:“若是有一天,我……杀伐太重,我是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阻止我。执剑相对的时候,不要犹豫,因为你知道,我也不愿杀戮。” 因为你知道,我也不愿杀戮。 很显然,这一点子棠比谁都清楚的,亲口强调,只是为了替她做出抉择。对于懂阴阳之术的他来说,在很早的时候便已经信上了命这个东西。人啊,有时就是如此矛盾,明知一切不可扭转,却是拼了命也要试图逃避。 “好。”子棠应得没有半丝的犹豫,她素来如此,何对何错,从来分得清楚。而此次,她却是想,一定不会有那么一天,事在人为,有她在,断不会任他陷入绝境之地! 终于,得到这个字,纵兮在嘴角扯出丝丝的笑意。如此,他也便放心了。 “胭脂。” 拥抱着,门外传来侍者的声音,来着是漠涟的王后。 纵兮顺手拿起一旁的面具附在子棠脸上,眉角的海棠花会出卖子棠的身份,也会出卖他的身份。漠涟的胭脂是若兮,来自洵夏,又是他的姐姐,自然待他熟悉的,此等手笔,她应该很容易认出来。 很快,便有人撩起了帐篷的帘子,有人进来。 “二位公子,休息得可好?”女子款款进门,虽是来了漠涟很多年,却依旧保持着中原女子的温婉,即使服侍都是一如洵夏的服侍,不曾有丝毫的改变。由此,这个女子所爱的宠爱,可见一斑。 “好。”纵兮含笑回答,吐字温润。 这个女子是他的阿姐,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阿姐,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至近至亲。然而,她站在一处,他竟是觉得如此陌生! 皆说这个女子长得极像宁蓝,见着她,记忆里的影子倒是真的清晰几分。母亲,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不似一般女子的温柔,在温婉之中带着让人不可忽视的高贵,这个女子虽是陌生,可是血脉相连,即使从来没有见过,却也有莫名的亲切。 只是,他不能相认。 “那个人可好?”纵兮指的是兰舟,昨夜兰舟的伤势过重,还好有他为他续了半条命,否则也不会活着来到这个地方。此言一问,只是表面上的功夫。 “他的伤势太重,若非二位出手相救,恐怕到不了此处。不过,应该无碍了。”若兮浅浅地笑:“此番还要多谢两位出手相救,若兮感激不尽,为表谢意,两位若是不介意可在此处多留几日,可让若兮尽到地主之谊。” 无疑,若兮是很感谢眼前这两位公子的。若是没有他们,兰舟便是到不了这里,她也不会得到纵兮的消息。这个消息,来的虽不是很及时,甚至依然晚了,却依旧有希望的。 人在昨天晚上已经派出去了,只要没有找到尸首,那便是由希望的。真不知道,若是此番纵兮没了,云清又会如何。 “多些胭脂美意,在下有要事在身,不宜叨扰。现人已送到,在下也算是功德圆满,稍后便要启程了。” 如果可以,纵兮很是愿意流下来多住些时日。这个阿姐,虽是从来没有见过,每每云清去槐阳的时候都会带上这个女子的情意,他很是想看看这唯一的阿姐,过的可曾幸福。 然而,弗沧兵临城下,北姜那边的情势怕是也一刻不容耽搁。 是以,只能回绝了罢。 听着纵兮称呼自己“胭脂”,若兮的眉头蹙了蹙,浅浅笑道:“既然如此,若兮也不好勉强,为表谢意,二位可有什么需要若兮帮忙的地方?”她声声称的是“若兮”,没有半点草原胭脂的尊傲。 这个女子,不曾沾染中原女子的多愁善感,却也不曾是草原女子豪爽。温婉内敛的性子,端庄稳重的举止,她是从洵夏深宫走出来的公主,像极了以往的宁蓝。 纵兮敛目思索片刻,也不客气,他们确实需要帮助:“如果可以,可否为在下准备两匹良驹?”此去千里,断不是靠两条腿可以做到的。 “不成问题。”若兮浅浅地笑,并没有多问:“如此,若兮这就去为二位准备,二位请稍候。” 若兮敛了敛眉目,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决定离去。 子棠握上纵兮手,这个女子心里有话要说,只是不知为何,最终还是决定咽下去了。 纵兮回握了子棠,这个女子孤身前来,甚至连个贴身侍从都没有带进来,若非有私事要交代,这一趟又何须她亲自前来。 欲言又止,这只能说明这个女子过的不好,即使行动再是如何只有,她终究是过得不幸福的。云清在远嫁她的时候,她有没有反抗过,即使是反抗也是没有用的吧,举目无亲,断不会有人相助的。况且,牵扯着国家的利益,让她如何反抗拒绝? 而云清,他是否为她考虑过? 漠涟的那个国主,年纪甚至长了父王几岁,她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位老者。这个女子一生的幸福皆葬送在这片草原,死在了一场本该属于男人的政治场上! 缓步出帐,若兮的眉头蹙到一起。 依着这两位的装扮,该是行走在西云大陆的旅者。可是,那个玄袍男子却说他有要事在身,既然有要事在身,那也不可能为她这个陌生的女子跑一趟。那么,还是不要说的好。 只是一别这么多年,他还记得在这片草原上有她在等他? 他是否早已在那处婚配? 如此下去,可还有相见的一日? “兮儿。” 心里想着远在天涯的那个人,并不曾注意来者。猛地抬头,却是见老者以至眼前。 “主上。”若兮浅浅地笑,这位老者啊,她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可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呢! “客人休息得可好?”老者笑起来眼睛眯到了一起,爬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丝的杀伐气息,尽是慈祥。 “好,”若兮拉上老者的手,扶着他进入大帐:“客人想要两匹马,我已经让人去准备了。” “嗯。”老人捋着花白的胡须:“切不能怠慢了客人。” “这个自然。”若兮扶着老者坐上主位,自己矮下身去依靠在老者身侧,为老人揉捏着双膝:“主上,您的腿疾又犯,若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您还是不要出去走动。虽是盛夏,这外面的风也是凛冽得很。那些琐事,还是让朗格去办吧。” “哎……” 老者仰躺在椅榻之上,微微合目。一听到若兮提及这个名字,不由蹙了眉,敛去了脸上的笑意,换上了肃杀的表情。却又无奈至极,只能一声长叹。 “朗楦不再,这以后的事情,还是要交到他手上的。”若兮依旧只是浅浅地笑,朗格好战嗜杀,若非这些年有这位老者约束着,朗氏恐怕早已参与了中原的天下征战。 “不放心呐。”老者缓缓转动指上的玉扳指,眉头锁得更紧些。 朗格年少气盛,性子骁勇,素来有进军中原的野心。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自洪荒以来,朗氏虽是骁勇善战,却从来不曾逐鹿中原问鼎天下。中原的男子阴柔,没有大漠男子骁勇,然而中原男子伪善,那些谋臣死士,杀人从不见血。朗氏再是骁勇,终究承袭着草原的淳朴,无论如何也斗不过那些中原的狐狸。 千百年来,朗氏一直生活在这片草原。戈洛库草原养育了朗氏一代又一代的臣民,朗氏的百姓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走出去怕是也适应不了。何况,这片草原是如此美丽,开满了格桑花,为何还要去与中原人争夺? “他早晚会明白您的用心。”若兮苦笑,不知道这一言是在骗自己还是骗这位老者。 默了默,老者握上若兮的手,睁开浑浊的眸子,看着若兮,道:“兮儿,孤一直在想,要不把楦儿换回来如何?” “这……”若兮颤了颤,眼里的神色瞬息万变,终究还是平复下去:“这如何妥当,目前中原战事紧迫,槃良断不会同意的。” 朗楦早在五年前便被送往槃良做质子,那个时候朗格尚未成年,为了保护他,是以朗楦前往为质子。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也便是五年了。朗格从少年长成了顶天立地男人,自己也是散尽了韶华,再不复少年的风采。如若能够再见,不知他是否还认得出她。 “孤是放心不下你啊!”老者目色哀戚,他紧紧地握着若兮的手:“一旦孤撒手人间,孤怕格儿他会欺负你啊!” 漠涟朗氏的风俗开化,中原的文化礼节被阻隔在汜水湖沿岸的断壁丘陵处,没有传到戈洛库草原。新任的国主是可以娶前任国主的胭脂的,只要那位胭脂美人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 “您……您原是知道他待我……”若兮敛下眼帘,阴霾拢了一身。 她以为朗格待她的感情,这世间除去她一人便不会再有人知道,原来这位慈善的老者早就看在眼里! “自己养的东西,又怎么会不知道。”老者再次缓缓闭目,只要一提及这个儿子,这位老国主还真是没有办法:“如今孤还活着,他便是如此逼迫与你,若是孤不在了,那小子还不翻了天!” 朗格自幼在马背上长大,马术和箭术从来都是漠涟的典范,早有漠涟第一勇士之称。许是从来优秀,养成他目空一切的乖张脾性,自负又嚣张,做事从来只随着自己的意思。 若不是看着自己的老父亲尚在,他早已强娶了若兮。 “你虽是和孤从洵夏娶回来的胭脂,可是这些年孤把你视作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养,如何舍得让那个小子欺负了你。你若是过得不好,孤亦是有负你兄长所托啊!”老者连连叹息,若是闭目,若兮便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了。 “您身子健朗,不会有事。”若兮笑得温婉,老者虽有腿疾,身子却是健朗的,只要他在,朗格断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是以,她还无需担心。 “唉……”老者再次叹息:“你不知啊……”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大限将至,天命如此,人力又岂能有所改变! 后一言叹得极轻,有些事似是刻意不想让若兮知晓。只因着是如此担心这个女子往后的生活,却又不得不如此叹息。 若兮眸光盈动,敛下了所有的阴霾。不是不知,只是又该如何呢?朗格骁勇,乃是漠涟第一勇士,是漠涟百姓心中的神。 天下纷争,除去这位老者和朗楦明白其中利害,整个漠涟怕是早已有了争心。若是此刻迎来朗楦,莫说他性子本就温顺,单单是他离开这么多年,那些臣民也是断断不会臣服于他的。 双帝 第十九章、大漠颜(2) “主上,”若兮眉目间是稍有的温婉与喜悦:“您好生休息,今晚‘圣花之舞’还需你主持。” 说到“圣花之舞”,老者亦是睁开一双沧桑浑浊的眸子,流露出难得的喜悦。这是漠涟一年一度最为欢庆的时候,在六月末七月初,是格桑花开的最为绚烂的时候。每值这个时候,漠涟的君民便会聚集在一起,忘却尊卑,一起狂欢。人人都会献上自己最为美丽的舞蹈,向上苍祈祷来年的风调雨顺、牛羊健壮。 “是个好时候。”老者眼里的笑意流淌开来,驱逐了所有的阴霾:“要是远至的客人亦能留下来与我们一起度过这神圣的夜晚,上苍定会垂怜我漠涟的。” 来人皆道漠涟如狼似虎,殊不知漠涟民风淳朴、好客热情。若是有远客来,定是要拿出家中最为美味的葡萄酒和食物,杀牛宰羊好好款待。 “兮儿,你再去一趟,最好可使远客今夜留下,好让我漠涟臣民尽一尽地主之谊,也可让外人多多了解我漠涟。”老者看着若兮,眼里又些许的期待。 若兮动了动唇,本是想说远客有要事在身,怕是不能留下。然而,当她看到老者眼里闪动的光泽,着实不忍心回绝。 初来漠涟的时候,这位老者身上还残留着年轻时候的几分霸气,如今年纪愈发大了,性子也愈发可爱了。都说人老了,便会愈发像个孩子。在这位老国主身上,若兮算是懂了。这不,方才明知客人已经回绝,此刻他便是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她,算是把这个难题丢给她了。 “好。”若兮浅浅地笑,若是父王活得轻松康健,此刻儿女围绕于膝下,他应该也会这般流露一个老父亲的慈祥与可爱的吧。 出了门,若兮真纠结该如何留下客人,一抬眼便是看见纵兮和子棠正从侍者手中接过马匹,准备离去。 “二位先生请留步!”来不及多想,话已经出口。 纵兮与子棠回身,看见若兮快步而来,对视一眼,便是心中了然了。他们是想,她心中有话,应该会再来找他们的。 只是,他们终究是错了。 若兮快步上前:“二位先生请留步。” “不知胭脂有何事?” “今日是我漠涟的圣日,君上想请二位留下一同分享我漠涟喜悦。”若兮浅浅施礼。 “圣花之舞”纵兮自是知道的,却没有算到就在今日,若兮一提及漠涟圣日,纵兮便是明白了。 “如此……”纵兮蹙了眉,若兮此番前来是以主人的身份邀请他们参加“圣花之舞”,如若回绝,回绝的是漠涟国主的圣意。是以,不能回绝。 “阿棠,今日乃漠涟一年一度的‘圣花之舞’,作为远来的客人,我们当是与主人同庆。”纵兮看着子棠,虽用的是陈述,却也是在征求子棠的意见。 “甚好。” 子棠浅笑,纵兮说的是“当是与主人同庆”,她没有纵兮的博识,之前并未听说过漠涟的“圣花之舞”,只是听说漠涟的圣花乃是格桑花。至于“圣花之舞”,选在这个季节,定是与格桑花有关的。 格桑花,漠涟人将它们称为幸福之花。如此盛会,远客回绝主人的邀请该有碍主人家的幸福。 是以,不可回绝。 “那么,在下叨扰了。”纵兮看向若兮,拱手一礼。如此,算是应下了。 从私心来说,若兮也是希望他们再留宿一晚的。他们总是刻意离开戈洛库草原的,无论去往何方,至少他们奔走于西云大陆。无论多久,一言消息兴许总是刻意带到。 而自己呢,一直滞留此处,经年后,是否还能离开? 望着若兮离去的背影,子棠握了握纵兮的手,这个女子来自中原,有着中原女子的美丽温婉,怕是这大漠草原之上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如此美丽的女子。这个女子的眉眼与纵兮甚是相似,只是这个女子的美内敛含蓄,不似纵兮,纵兮的美太过张狂了。 相似的容颜,却是不一样的韵味。也难怪纵兮会是天下第一美人,这天下人的阳光忒独到,纵兮因为美得张狂,是以总有一种气吞山河的气势。这美,一旦加上气势,即使再是如何病弱,终究是天下无双的。 子棠望着纵兮,眼神过去,告诉纵兮,这个女子过的不顺心。 纵兮浅浅地笑,回握了子棠,告诉她,他知道她不舒心。可是,他目前也没有办法。 “朗格王子回来了!” 远远地一声叫唤,回身便是康健一纵人马从草原深处而来,带头的快了些,已经到部落扎营处。 “苍天呐,我们的英雄终于回来!” 因着一声叫唤,整个部落苏醒过来,百姓纷纷出来迎接他们的英雄。漠涟所有的臣民都相信,他们的第一勇士迟早有一天会带他们走出这片草原,从此再无需涉足那片荒芜的荒漠。 男子纵马而来,一路越过出来欢迎的百姓,直奔主帐篷而来。发丝飞扬在风中,带了一路的狂喜。男子面目清秀,不似大漠男儿的粗狂,嘴角却是抽动着张狂的笑,一如大漠男子的豪放。 纵兮略略退后几步,果然是大漠的英雄,如此年轻,便已然有了大漠王者的风范。这样的人物,若是带上大漠的战士进兵中原,又有哪个国家可以抵挡住这样的气势。 “吁——” 一勒马缰,坐骑的速度只是稍微缓了缓,男子便是迫不及待地终生下马。攀着马缰,快速跟上两三步,从纵身下马,到稳妥落地,一气呵成的动作令纵兮的神色亮了亮,却又阴郁了些。 如此身手,怕是从小都是生活在马背上的。若是整个漠涟 的男子都如他一般,还真是如狼似虎了! “若兮,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只是三两步,男子越过了纵兮和子棠,目光未曾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甚至没有看到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的眼里满满的都是欢喜,从他走入视线,他的眼神便是没有落到其他地方。 他的眸子里,只剩下眼前这位从中原而来的温婉女子! 男子献宝似的拉着若兮的手,爽朗笑道:“你猜,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男子的热情太过灼烈,若兮努力抽了抽被他握在手中的双手,竟然没有抽动。白皙的脸蛋微微泛起些许的红晕,眼底有怒意,此刻却因着有客人在场,只能尴尬地浅笑。 她抱歉的目光落在纵兮与子棠身上,很显然,男子这样的热情很是让若兮无所适从。她没有忘记自己是漠涟的胭脂,王子待胭脂如此盛情,在外人眼中总是不好的。 纵兮与子棠回敬以理解的笑,这个男子气场虽是慑人,心性却还似停留在少年阶段。此刻,远程归来,定是寻着了什么好的宝贝,才会如此心急着献宝。 “是什么?” 无奈,若兮只能顺了朗格的意思。他是如此慎重、如此喜悦,他的性子又是如此乖戾,若是不顺他的意,指不定会立马翻脸。 “呵呵,”男子痴痴地笑,今天若兮的表现他很是受宠若惊的,一时也没有究其原因,只是乐在自己的喜悦之中:“喏,就是这个。”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小方盒,兴致勃勃地送到若兮手中。 “打开看看,打开看看!” 男子是迫不及待的,如此贵重的东西,他是想一定可以讨得若兮的喜欢。 若兮狐疑地望了一眼朗格,她不知道有生命东西可以让这个男子如此兴奋,竟也学会了卖关子。 纵兮和子棠也不禁被这个男子喜悦感染,很是想知道这小小的木盒之中到底装了什么,竟是如此神秘。 木盒只是稍稍开启的瞬间,有光泽从里面溢出来。 若兮浅浅地笑,难怪这个男子回事如此喜悦,这样贵重的珍品,任谁拿到手都是狂喜的吧。这样的东西,流落在整个浮云大陆的也不过十几颗而已。 “是温凉珠!” 若兮目色里流露出来的惊骇丝毫没有掩饰,温凉珠,传说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即是鲛人泪。 其实,若是放在往常,她云若兮断断不会如此惊骇。只是现下,这鲛珠确实亟待需要。依着纵兮平日的身子,掉落悬崖,即便是寻着了,也是凶多吉少。有了这个,即便是死了,也是可以就回来的吧。不是世人皆说,这珠子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么?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若兮的狂喜不再朗格的预料范围之内,但是这样的珠子,但凡是个女子都会喜欢。不为这珠子的功效,单单只是这珠子的色泽与莹润,便是令天下女子无法拒绝,即使是夜明珠也是无法与其媲美。 “你摸摸,是不是有传说中的那种感觉?”朗格很是兴奋,见到若兮如此高兴,他比第一次见到这个珠子的时候还要欢喜。 这珠子是鲛人泪,鲛人泪落下的时候是温热的,却是因着伤到极致方才落泪,这泪从心底落下,是寒了心的东西,是以温热之下静静地散发着不可遏制的冷意。 因着喜悦,若兮比平日里带他的态度好了不是一点点的。此刻,竟是顺着朗格的心意,他让她触一触这珠子,她便也不再忤逆。 “慢着!” 就在若兮触及的刹那,纵兮忽地开口:“这珠子是淬过毒的!” “什么?!” 朗格大骇,很显然,他是不知道这颗温凉珠淬过毒的。如此被人一提,若兮便是几乎触及了珠子。只是须臾,朗格一把夺了珠子,甩得老远,仿似这是害人的毒物,而不是天下罕见的珍宝! 朗格的面色惨白,若兮亦是被吓住了。 珠子滚落在地,顷刻之间,珠子落下的方圆十寸之内,碧色的青草渐渐枯死下去,黑到了根茎。 朗格大骇,面色由惨白变得铁青,目色一沉再沉。 这样的毒,若非要致人死地,何须动如此的心思! “这东西从何而来?”纵兮的脸色亦是不太好看,虽然藏在面具之下,不过冷意扩散开来,很是让人发寒。 今日若非他在场,恐怕若兮将当场被害! 朗格的面色愈发黑了,这是要发火的迹象,若兮的心抖了抖。朗格的脾性,她云若兮再是清楚不过了。 一同而归的人此刻皆已一一而至,纵身下马便是立刻感受到气氛的冷然,不禁止了步,不明真相的他们,只是看着朗格的面色即知道是没有什么还是发生。 “咻——” 忽地,眼前一闪,只见一柄长矛赫然从眼前飞了过去,直扑人群中去! “唉!”若兮惊得说不出话来,知道他要杀人,但是不知道这个人竟会是他的妹妹——朗栎! 朗格出手太过突然,方才纵身下马的朗栎尚不曾站稳,一抬头便见长矛直扑面门,那一刹,顿时失了魂魄,怔在原地,再不知如何应对! 如此之快的速度,来得如此突然,断没有人可以出手相助。一个个皆是愣在一处,任谁都是没有想到方至此处,便是遇上了朗格的雷霆之火,竟还是冲着朗月公主而来! “嘶——” 一声轻叹,微微闭目,这速度落在手上着实疼了些。只是还好,终究是没有伤到人。 因着声音,朗栎缓缓睁开眸子,长矛已然停在咽喉之处,只是凌然的冷意是如此逼近咽喉,刺出淡淡的疼痛。 那一霎,她真的以为自己会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然而,终究是虚惊一场。 众人循着声音而来,目光怔怔地落在这个玄衣男子身上,长矛赫然落在他手中,隔着半寸的距离,不能再前进半分! 这样的速度,没有看清楚这个男子是如何动的身,只是一道风掠过,这个男子赫然出现在了那里,并且稳稳地截住了直扑而来的兵器! “今日是贵部族的圣日,怕是见不得血。”收了长矛,纵兮浅浅笑道,薄唇轻启,吐字温润,淡淡的语气,却是莫大的威慑。 而身后的少女从惊恐中醒来,双腿一软,硬生生跪了下去。 方才一险,任谁都是痴了吧,何况只是一个少女。 “本王子的事情何时轮得到外人插手?” 虽然这个男子出手救了若兮,此刻却因着他多管闲事,朗格还是不买他的账。他素来如此,做事任由自己的心性,素来冷漠薄凉如他,即使是自己的妹子,动起手来丝毫没有留情之说。 “为何不给她一个解释?” 面对朗格的无礼,纵兮依旧只是浅浅地笑,如此一来,他也算是了解了这位漠涟王子,虽是个勇士,却也终究只能是个勇士。 纵兮回过身去,伸出手去拉跪倒在地上的少女。 那女子仰着脑袋,依旧尚未完全从惊恐中脱离出来,眼里满满的都是委屈与迷茫。只此一眼,纵兮便是知道,这个少女不知其中的原委,而那个脾气不甚好的网址认定了这个少女便是凶手! “来。”纵兮浅浅地笑,面容虽是掩在面具之下,嘴角的弧度却是告诉这个女子,有他在,今日断不会让她的兄长开了杀戒。 初晨的阳光从东方而来,拢在这个玄袍男子身上,他自上而下浅浅相望,眼里的笑意嘴角的弧度尽是温柔。 下意识地伸出手去,那一瞬,这个男子宛如天上来的仙人,高高在上,不可亵渎,不容侵犯。他俯瞰众生,拯救众生,只是谈笑之间。 少女再次怔了怔,浑然不觉自己魂魄竟是被这个男子勾了去! 纵兮一如既往地浅笑,轻轻拉起这个少女,断然不知,只是低眸垂怜,便是换得了一个女子终生不悔的执念。 “哥哥为何要杀我?”少女含泪,努力抽了抽嘴角,方才稍微发出些沙哑的声音。如此一吓,显然是被吓蒙了。 “你为何要害若兮?” 朗格抿了抿唇,他用的是陈述,而不是疑问,显然,他是铁定了要害若兮的是朗栎。 “哥哥你诬陷好人,我没有要害她!”朗栎委屈得紧,终于在朗格说出缘由之后,眼泪“嗒嗒”落下。 “哼!”朗格一声冷哼,对于朗栎的话是不信任的:“这珠子只经你手,不是你还会有谁?” 朗栎语塞,草地上,那颗温凉珠滚落在草丛里,因着毒性的强烈,周侧的朝都被毒黑下去,几乎是瞬间枯死。这珠子的确只经他们二人之手,在最初拿到的时候,不曾有毒。而此刻,被她放进木盒,竟然沾染了剧毒! 她真的是百口莫辩,莫说是朗格,此刻怕是她自己都深觉是不是她哪里出了差错! “我不知道。”朗栎张了张嘴,吐字再不是先前的中气十足。明明不是自己所为,此刻在朗格笃定的质问之下,竟是真的有些心虚了。 “不知道?”朗格阴狠狠地望着朗栎,冷冷嗤笑:“你以为不知道就可以过了么?要是今天出了什么事,你可担当得起?!” 虽然气势上完全被朗格占了先机,只是少女依旧很是不服气地看了朗格一眼,满腹的哀怨与不服气。她自是知道如果出了事,便是一条人命,这命还是漠涟臣民心中的神。 若兮是大漠之中最为美丽的女子,从中原而来,温柔端庄,美得犹如湮香山绝顶的雪莲花。这样的女子,任是谁,都是心动的。她的哥哥待整个女子素来独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若不愿若兮受伤,可是这一次却是朗格过分了。少女也不得不怨恨一下若兮,若是没有她,她的哥哥一定会像别人家的哥哥一样最是疼爱自己。还有朗格,一样被少女怨恨着,是人都知道若兮根本对他不上心,他是活该一厢情愿。 “那你杀了我好了!”少女愈是想着愈是生气了,脑子一热竟然正面冲撞了这个不可一世的王子:“那你杀了我好了!父亲还没有死呢!” 一句话,怨愤五分,挑衅五分,明白人都是知道这个少女意有所指。 若兮敛了敛眼帘,垂下脑袋,如此明白的话,她自是听得出来,这也一直是她的心病。 “你以为我不敢么?!”朗格一凌目色,如狼一般狠狠地锁着少女,这世上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如此冲撞他! 他确实是敢的,方才便是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那你来啊!”少女这一次不再害怕了,是彻底铁了心要与她的兄长杠上了。她是断定了有身旁这位玄衣男子在,她的兄长不可能会把她如何,这个男子虽是敛尽了身上的气息。可是,她依旧窥得些许的震撼,有他在,她会是安全的。 “你想死是不是!” 如此一来,两位便是彻底杠上了,朗格操起身侧一柄长矛便是又要冲向朗栎,朗栎吓得躲在纵兮身后。 “有本事你就过来,你过来呀!”虽是害怕,朗栎嘴上还是不肯认输,一定要与她那脾气暴戾的兄长一决雌雄。 子棠蹙了眉,纵兮含笑略有看好戏的架势,若兮拦着朗格,甚怕他真的冲上去。 一时之间,乱了。 这个男子,她竟是第一次发现,不,是第一次真的觉悟,他很喜欢看热闹。原来,槐阳城的百姓喜欢看热闹,竟是与这位城主学来的! “这毒应该不是令妹下的。” 无奈,纵兮不发话,只能子棠亲自上阵。这样乱糟糟的一团,总不是什么好事。 一言之下,所有的嘈杂都沉寂下去,众人是要看她如何解说其中的原委了。 双帝 第二十章、大漠颜(3) 只是,她虽是笃定这毒不是那个少女下的,却是不知道这问题究竟是出在哪边。那温凉珠温润,泛着光泽,她竟看不出是淬过毒的。她没有纵兮的博识,不能解释其间的道道,是以只能将目光落在纵兮身上。 纵兮无趣地撇撇嘴,对于子棠的意思,他自是清楚的。 “嗯,”纵兮敛了嘴角略略的笑意,神色正经起来,他走过去将那温凉珠拿在手上,端倪片刻,终于确定道:“这毒本是凝结在珠子里面的,因着浸泡的时间过久,经过冷藏,便是与珠子合二为一了。只因遇着温度,里面原本凝固的毒扩散开来溢出外表,方才会出现此等状况。” “是以,这毒不死这位姑娘下的,在你拿到这珠子的时候,毒便已经在里面,只是那个时候毒素尚未溶解。正因为毒素并未溶解,阁下与令妹才得以逃过一劫。” 纵兮望向朗格,最后一言是对他说的,一言解惑,算是要化解朗格对那个少女的误会。 “此是何毒?”朗格蹙了眉:“竟会如此厉害!”只是沾染,便是枯死了一片草,真是不敢想象,如此毒物若是放到若兮手中,那不是…… “据在下所知,应该是八大奇毒之一的一钩吻。”纵兮蹙了眉,眼里的阴郁扩散开来,这毒世间罕有,要想融入这鲛人泪更是不易之事,若非浸泡一二十年,绝对不可能有如此效果! “此等毒物,阁下如何没有中毒?”朗格凌了凌目色,瞬间警惕起来。他明知那珠子淬过毒,而他拿在手中竟没有丝毫风儿反应! 纵兮浅浅地笑,捏了珠子在手中,一用力便是化了去。这颗温凉珠虽是世上连城之物,却是不能再为人所用,留着也是个祸害,毁了并不可惜。 有些事情不语外人言说,至于为何他没有中毒,只有近他身着方才知道,自从血液染上了莲花的味道,这世间的毒物怕是再也侵扰不了他了。 这样的诅咒还真是神奇,除去每个月圆之夜的剜心之劫,无论是力量还是身体都会因为诅咒而变得强悍。心许是那个女子爱得惨烈,却又舍不得痛恨,是以才会如此生生世世折磨着自己。 “诶,你怎么碎了这珠子?!”若兮大骇,眼里竟是疼惜。 “这珠子淬了毒,自然是要毁去的。”纵兮说得风轻云淡,浑然不知这颗珠子对若兮有多重要。 若兮怔了怔,敛了眉目间的愁思,没了这珠子,纵兮他还能活么?没了纵兮,云清他…… “算……算了。”这便是命吧,纵使如何在乎,都要接受这命运的安排,早在很多年前,或许老天就已经看中了他,拖到今日,也算是仁慈了。只是,终究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纵兮微微蹙眉,意识到若兮似乎很需要这颗珠子。他不知道若兮要这枚珠子作甚,但仔细想来,多多少少明白几分。只是,这珠子断没有传说中起死回生的功效,她终究是用在活人身上才有效的,气息犹在,方才尽显功效。 “真是可惜了如此一颗鲛珠!” 随从之中有人惋惜,这珠子算是没了,整个西云不知道还能不能寻出第二颗鲛珠。如此本是救人的圣物,险些成了杀人的魔物,真是令人唏嘘哀哉。 “若兮,你要是真的喜欢,我现下就派人出去寻这珠子,天下如此之大,一定还是会有的!” 朗格的性子虽是不好,却也有细腻的时候,若兮眼里的失望无以复加,他自是看得出来。若是能够换得没人一笑,即使是拿了他的命换,他也是甘愿的。 “不用了……”若兮微微启唇,无力吐字。西云万里,怕是再难寻得一颗温凉珠了,即便是有,别人也不一定肯拿出来。纵使是寻着了,也来不及了吧。 “若兮……”懒吧张了张嘴,在若兮阴霾下,他所有的言语皆吞回到肚子里,竟不能倾吐半分了。 再是如何暴戾乖张的男子,一旦遇上自己喜爱的女子,纵使强势如朗格,竟也有沉默不敢言的时候。今日,是若兮的脸色过于难看,若是放在平日,他朗格也是断断不会买账的。他从不曾见到过若兮近似绝望的表现,现下算是见到了,真是骇人。这样的感受,仿似死亡来临的气息。 “这位姐姐……”子棠忍不住开口,她不知道若兮为何会流露出如此绝望的神色。这样的女子,断不是会因为一枚珠子而欣喜若狂或是悲伤欲绝的女子,她定是需要这枚珠子急用的。 “……” 若兮转身,投来询问的目光,不知这位少年如何欲言又止。 子棠看向纵兮,纵兮敛了眼帘,不去看她,如此她便是知道纵兮的意思了。如果没有记错,此次纵兮的落阳之行,奉上的礼节之物便是这价值连城的温凉珠! 为显友好,这样贵重的珠子,即便是友交漠涟与弗沧,顶多两枚便已足矣。而纵兮的落阳之行,赫然带上了四枚温凉珠! 现下,他竟然没有要赠出一颗的意思…… 子棠敛了敛神色,浅浅笑道:“东西总会再有,这珠子虽是珍贵,却也没有传说中的功效,没了并不可惜,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 若兮笑得温婉,回身一礼,道:“多些这位小先生提点,日后若兮定会小心。” “方才幸有这位先生在此,若兮方才有幸捡回一条命,真是感激不尽。”若兮看向纵兮,不禁从心底里去佩服这个男子的博识。这样的男子,行走在西云,如此身手,怕是不再需要什么,除去说些感激的话,也不能再做其他了。 只是,这个男子虽总是温柔地笑,性子温润良善,却从骨子里有这淡淡的冷然,是对这个人世的疏离。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也断断不会放在心上。本是陌路,奈何薄凉,这样的性子,怕是也不好再出口所有请求了。 “在下不过是举手之劳。”纵兮浅笑,算是回应了若兮。 子棠悄无声息地蹙了蹙眉,不懂纵兮心里在想什么。 若兮的笑意盛了盛,却是更为苍凉了。果然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无所求,亦是无所有。 朗格一声冷哼,不置可否。他的气场与纵兮不合,不仅仅因为纵兮方才出手阻止了他。纵兮温柔,整个人却是隐隐地散发着强烈的气势,这样的气势与朗格身上的气势相冲撞,甚至远远盖过了他的气势。是以,朗格从第一眼正视纵兮开始,便是从心底排斥他的。 然后,讨人厌弃的时候总也是讨人喜欢的。朗栎拿眼默默地从背后剜了一眼朗格,此兄妹二人算是不共戴天之仇人了。继而落在纵兮身上的目光却是带着些许的欣喜与爱慕,她是想,这人世间竟会有如此好看的男子,即使没有看到他的脸,他便已经是如此令人赏心悦目了! “这位哥哥的举手之劳却是救了朗栎与王后的性命,今日恰逢我漠涟的圣花之舞,哥哥一定得留下来,与我们同庆!” 说话的时候,朗栎狠狠望着朗格,可以咬重“王后”二字,是说给他的兄长听的。 都说大漠女子豪爽,不似中原女子的温婉,也没有那么多规矩。朗栎看着纵兮高兴,也不计较女儿家家的矜持,直接挽了纵兮的手,要求纵兮流下来参加圣花之舞。 纵兮浅浅地笑,这少女胆大纯真,喜怒皆表现在脸上。他偷偷拿眼瞄了一眼子棠,这个少女在一定程度上像极了子棠的性子,只是子棠的喜怒不爱放在脸上。 纵兮心里笑得痴,行为上却是丝毫不敢怠慢,他素有些许的洁癖,不爱沾染其他女子,认定了子棠便是一生的事情,其他女子的触碰都令他蹙眉。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浅笑着退开几步,回到子棠身侧。 “方才在下已经应下了胭脂的邀请。”淡淡开口,字字温润清冷。 “阿洛……”子棠稍稍扯动着纵兮的广袖,望上纵兮幽深的眸子。 纵兮笑得愈发温柔,这个女子的要求他素来无法拒绝,她良善如斯,却也是为了若兮。他敛了敛目色,终究还是抵不过她哀怨的小眼神,只一声叹息,便算是应下了。 “既然在下多有叨扰,恰逢贵邦圣日,胭脂如此需要这温凉珠,在下别无他物,且奉上这鲛珠一枚,略表心意。” 纵兮从袖间取出一个锦囊,天蚕丝的缎子,罕见的绣工,但只是这个锦囊便是价值不菲之物。取出一个温凉珠,子棠笑着接过去,送到若兮手中,她是性情大好了。 温凉的珠子,洁净无瑕的光泽,印染着美人的容颜,更是增添了几分难得的辉色。 若兮痴痴地捧在手中,从狂喜到绝望,再到狂喜,如此反复,大悲大喜,着实有些不真实。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再次重新审视这个玄袍男子。这个男子一袭玄袍,一只振翅欲直冲九霄的白凤自下而上环绕在周侧,栩栩如生。 这缎子在晨光之下,隐隐地闪现着光泽,是这天下不常见的绸缎。 这样好的缎子,即使是朗格也没有见过,只一眼便是知道这缎子是绝世的佳品。 行走在西云大陆的旅者,只是出手,便是奉上了一颗连城的鲛珠。都说鲛珠稀罕,整个西云大陆都很难找到,然而这个男子手中又岂仅仅是一枚! 汜水湖寒玉制成的玉冠,腰间若隐若现的佩带,这个男子,一身的衣裳饰品便值了北姜半壁江山! 若兮默默拭去眼角的泪,都说纵兮是天下最为博识的男子,若是他在,一定可以知道这个男子的身份。只是,可惜…… “先生是宁家人吧?”若兮问得小心翼翼,若非宁家人,何来如此贵重的东西。 纵兮笑意不减,却不是待子棠独有的温柔,添了几分客气:“在下与宁家颇有些渊源。” 若兮的目色动了动,终于还是暗了下去,原来不是宁家人,原来不是宁家人。 双帝 第二十一章、大漠颜(4) 他不是宁家人,若是纵兮没有病痛缠身,也应该有他这般的风姿吧,他可是天下第一美人,这天下还有哪个男子的风采可以取代纵兮? “多些先生,若兮感激不尽,若是可以救得公子兮,来日一定让三弟重谢!” 忽地,若兮的泪止不住,她是真心高兴。只此一言便是道出了缘由,名动天下的公子兮遇险,急需这颗鲛珠救命。若是能够救得公子兮,怕是天下人都会感激他的吧。何况,槐阳城的富裕怕是不容小觑,奇珍异宝,来日纵兮定会还上这份礼。 纵兮浅笑,并未回拒。他是知道若兮要这珠子的缘故的,只是他人在此,本不需要这珠子来救命。既然子棠坚持,他也便舍了这颗鲛珠,抚慰若兮不安的心。 然,面具之下的眉头微蹙,怕是要亏待了落阳君了。 纵兮之所以改变主意,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子棠的要求,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出自私心。若兮一个人生活在这片草原,身边没有一个贴心的人。比如今日之事,他不知道这枚珠子是朗格从何得来,可是很明显是要害人的,或许这个还真是针对若兮而来。 这温凉珠虽没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却也有驱毒辟邪之效用,常年佩戴于身,更有驻颜之功效。若是有朝一日若兮遇险,尚有气息游离,便可回天有术。 “若是真能救人性命便是最好,这珠子也算是近期所用了,姐姐切莫放在心上。这些东西,本就是身外之物,不值一提。”子棠见纵兮没有反应,只好替他再次做了回主。 纵兮的目光落在子棠身上,如此一来算是功德圆满了,此刻,他的眼里只剩下这个女子。不曾想,这个女子默默撒娇的时候,那个忧郁愤愤的眼神,看得他没有丝毫的抗拒能力。 “好!”应的是朗格,虽是年少,却依旧早已是草原的英雄,沾染着草原的豪爽,一如朗栎的耿直,喜怒皆是放在表面的。 “这位小兄弟说得甚是,这些东西本是身外之物,不值一提。走,我们喝酒去,今日便也让客人尝尝我漠涟的天上甘露!” 朗格很看好子棠,珠子虽是从纵兮那处得来的,在朗格看来却是子棠的慷慨(哎,子棠实乃慷他人之慨啊)。他不喜欢纵兮,见着子棠沉稳又不失爽快,自然是看中了。这倒也不只是因为子棠豪爽地逼着某人拿出了温凉珠的缘故,只因着温凉珠让若兮梨花带雨地喜笑颜开了。 于是,朗格一把揽了子棠的肩,拉着喝酒去了。 纵兮面具之下的面色黑了黑,子棠被人带走了,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纵兮立马有被抛弃的感觉,心情大不好。 只是这一切敛在幽深如古潭的眼眸中,所有的心思没有能够浮出水面,任谁都不能窥得这个男子的心思。 若兮浅浅地笑,表示很歉意,朗格如此的行径,无疑是对纵兮的挑衅。这两个人气场不和,是人都感觉出来了。 众人无趣散去,仿似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兴许是他们早已习惯了朗格的脾性,是以才会如此从容淡定。 一抬眼,纵兮便是看到不远处的主帐篷处立着一位老者。老者虽是一脸慈善,却依旧敛不住他的帝王之威,毕竟是在这草原荒漠驰骋了一辈子的王者,再是如何瘦脸,都是霸气侧漏的。 纵兮拂了拂袖,淡淡地望过去,却没有言语或是拱手以礼,仅仅只是淡淡望了过去。 老者浅浅地笑,深邃浑浊的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如此来往,势均力敌,老者却是知道,这位玄衣男子是可以敛了锐气,若是当真敌对,这个男子的气势在顷刻之间便足以铺展开来,毁天灭地。 “阿爹!”少女望向自己的父亲,奔过去挽起老者的臂膀,委屈道:“阿爹不知道方才二哥有多凶,若是没有这位大哥哥,栎儿恐怕就要被二哥杀了!” 方才的事,皆是落在老者眼里的,是以他对眼前这位玄衣男子的身手看得清楚。这天下竟还有如此神人,他怕是活了一世,今日也是大开眼界了。 “客人远道而来,方才的事情让您见笑了。”老者缓缓开口。在这草原,虽贵为王者,却没有中原君主的凌冽,没有高高在上的威严,此刻他不过是一位家主,因着家人的无礼,在对远道而来的贵客致歉。 “无妨,兄妹之间有些不悦,是常有之事。”纵兮敛了眉目,他此刻的心断不在此处了,子棠被朗格带了去喝酒,她素来没有沾染过那个东西! “在下去看看阿棠,她素来没有出过门。” 此言一出,纵兮自己都觉得汗颜,他不明白没有出过门与他去看看她之间有何联系。只是,他已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形式的虚礼之上,漠涟民风豪爽率直,有话喜欢直接了当。是以,他亦是选择直接结束这里的对话。 “去吧。”老者笑得愈发慈祥,似是从纵兮的眼神里窥探出些许的天机,眼神甚是明了的样子,并没有丝毫的不悦。 纵兮拱手失了礼便是循着子棠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这个女子素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尤其没有离开过他而于其他陌生男子在一起,这一点,他甚为担忧。 子棠没有喝过酒,即使漠涟的红色葡萄酒闻名天下,他也不敢让她沾染那东西。是酒,多多少少总是伤身的。 显然,纵兮自己都能感觉到鱼朗格的气场不和,如此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他云纵兮断然不会把子棠出让给那厮,与他一道饮酒。 如此,子棠也算是第一次深深感受到这个男子的无耻,他竟然公然用他那魅惑人心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她半晌,满是的委屈,仿似真的是她虚子棠忘恩负义欺负了他,他只差没有当众挤出几滴眼泪,以示哀怨! 纵兮是拿准了子棠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只要他一示弱,子棠立马缴械投降,乖乖跟在他身侧,任谁都无法再召唤她离去。 夜幕落下,草原的星空清亮神秘,这是中原地区看不到的瑰景。 若是可以,纵兮很想在洵夏大事安妥之后与子棠一同在这里定居。辽阔的草原,一望无垠的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样的生活定是美满的吧。再不用去隐忍自虐,再不用机关算尽,再不用日日煎熬。 “阿衿,”纵兮忽然停下,回身望着一直跟在身后的子棠,柔声道:“过来。” 子棠在不远处驻足,抬眼望着纵兮,只是浅浅地望去,并未依言过去。不是不想过去,只是每次纵兮用如此温柔的口吻唤她过去,她都会被算计。 从初晨事后,他们二人算是游览了这整片雁丘,盛开的格桑花,印染着天空的颜色,着实美到了极致。若是说槐阳城的槐花与六月雪成就了槐阳城花都的名声,那么戈洛库草原的格桑花更是天下无双了,尤其是雁丘的格桑花最为妖娆清新。 “过来。”纵兮抚上额头,一天下来,她总是远远地隔着,不太靠近,犯了错误,这个碎女子心中有数,定是怕他吃了她的。 “过来,现下我很清醒,不会与你一般计较。” 纵兮含着笑,决定再三保证,为了要子棠再近些,他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莫说只是一个小小的保证。 然而,纵兮的笑落在子棠眼里,怎么看怎么毛骨悚然。顷刻之间,她便是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过去。她自是知道,初晨的时候纵兮最初的时候不拿出珠子定是有他的想法,他应该早就猜到若兮要那颗珠子是为了他自己,是以觉得没有必要。 纵兮如此阴森的笑定不是为了这么一颗珠子,子棠比谁都清楚。正因为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是为了珠子,她方才会如此敬畏,这个男人的气量甚小,很会记仇。 子棠端倪他,满眼的尽是狐疑。 纵兮抚了抚额上跳动的神经,这个碎女子竟然不好骗! 纵兮的性子是很好的,只是遇上了子棠,便是没有了好性子。 “君子动口不动……” 话未说完,连连后退,只是,终究尚不曾逃离一丈的距离,便是被抓了回来。她的速度,终究比不过纵兮,明知道他要有动作,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依旧还是逃不过他的掌心。 “为何不过来?”纵兮笑得邪魅,扬起她的脸,眉角处的海棠开得如此盛艳,这是他非她一生的标记,容颜易老,海棠不败。此后,只要有这海棠在,芸芸众生之中,他便能一眼将她认出来。 子棠的气场陡然被他压了下去,本就心虚,如此一问,便是更为心虚,不为他的言语,只为他的温柔。 “我原是想征求你的意见,孰知朗格的热情来得甚是突然,我反应不及,便被他拉了去。”子棠极力委屈,言下之意,是朗格的动作太快,她尚不及回头看他一眼,便是被拉了去。如此,不能责怪于她。 “恩?”纵兮蹙了蹙眉,同样端倪她,很明显对于这个解释不甚满意。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越是心虚的时候,越是理直气壮?”纵兮闻得很认真,一针见血,狠狠地抓住了子棠最大的弱点。 子棠讪讪,暗自恨恨,何时这个男子变得如此——近似无赖,为何之前还有感他是翩翩公子? 这个男子怎会是翩翩公子? 他分明是个妖孽! 双帝 第二十二章、原上舞(1) “阿衿方才是想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纵兮一如既往地笑,温柔得可以挤出水来,却是又邪魅得厉害。 “何为‘君子动口不动手’?” “阿衿是想……” 略略沉吟片刻,却又只是须臾之间,纵兮便是吻了下去。 子棠瞪大了双目瞪他,纵兮含笑的眸子依旧如沐春风,却是狠狠地将她瞪了回去。子棠只觉得自己的气势“咔”一下被全部压下,收敛得丝毫不剩,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男子“动口不动手”。 “在阿衿面前,阿洛君子做得,小人亦是做得,能屈能伸,阿衿尽可放心。” 一个吻,不深,确实附上了略略的惩罚。 他忽地放开她,含笑浅浅相望,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仿似方才的小人之事不是其所为。温润吐字,神色甚是慎重,断没有玩笑的痕迹。 然而,子棠却是在他幽深的眼底窥得偌大的戏弄! 很明显,这厮是想看她的窘态。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来都是随他一般的性子,又如何轻易被他占尽风姿! 子棠敛了敛眼帘,再次抬眼,先前的委屈与嗔怒顷刻间俨然消失殆尽! 那一瞬,纵兮的眼色变了变,赫然被子棠琉璃一般的眸色震动! 下一瞬,子棠扑了过去,一下子环住纵兮的脖颈,仰头咬了下去! “嘶——” 纵兮倒抽一口凉气,蹙了眉,这碎女子下口竟没有轻重,如此扑上来,他躲闪不及,只能生生承下她的“暴虐”。 风从北边吹来,带着些许的凉意,发丝缠绕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子棠送上来的不是吻,是刻意的噬咬,疼得纵兮直往后躲,无奈脖颈被她环在臂弯之中,挣脱不得,是以只能生生承受。 而那厢,子棠却是很满意的样子,满是自我沉醉。 纵兮终于明白,调戏这碎女子是有尺度的,断不能惹毛了这个女子,一旦惹毛,她的“怒气”无人能够承受! 纵兮心里痴痴地笑,逃不过,便也只能承受,谁让他惹了她。 丝丝的暖意从心间流淌开来,他才是切实能够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女子心里的位置。这个女子唯有在自己喜爱的人面前才会如此,若是他人,她定是聪慧有礼,断不会失了分寸,断不会刻意娇柔。 这是属于他一人的美好呢! 忽地,纵兮捧起子棠的脸,一个转身将子棠掩在阴影之下,背去了月光。 变被动为主动,吻从嘴角落到颈侧…… “我身后十丈之外,有人。” 子棠霍然睁开双眸,恰好撞上纵兮清明的眼神。只是刹那之间,子棠便是会过意来,墨玉也从纵兮手中送到了她手中。 “没有杀气。” 子棠蹙了蹙眉,视线穿过阴影,哪里的确有人。来者背着月色而来,又因为被挡去了视线,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个黑影,看不清来者的容颜。 然而,的确没有杀气。 纵兮敛了敛神色,渐渐敛去谨慎,是他太紧张了。来者是个女子,跑得急了些,此刻驻足与十丈之外,气息尚没有平复。 纵兮嗤嗤笑开来,这个人世啊,有些东西不能没有产生,便是要遏制,否则便又是一段罪孽。 如此便是最好,死了心,绝了念想,伺候也不必有所相欠。 纵兮一手揽上子棠的腰,一手勾着她的后背,顺势加深了吻。 子棠蹙了蹙眉,有人在,他竟然视若无人! “别动,”纵兮轻咬着子棠的唇瓣,戏谑道:“她可是会与你抢夫君的。” 子棠眸色动了动,也便知道来者何人。人家说,女子都会爱上救自己的男子。果然,那一刹的惊魂之后,那个小女投给纵兮的眼神如此炙热,若非春心萌动,那个少女又是为哪般? 那样的眼神落在子棠眼里还真是不舒服,是以子棠才会被朗格拉去时,赌气地没有回头看纵兮。 此刻,子棠也自是知道纵兮是想在此绝了她的念想。如此,她自是应该积极配合。 月光从身后拢在周侧,风从北边而来,扬起衣袂与发丝。黑与白的交融,镀上月华的金色清冷,一双璧人,仿似从天上而来,美得不容亵渎。 远处的少女久久地愣在远处,这个在瞬间闯进她世界的男子,明明该是这世间最完美的男子。然而,然而这个男子竟是龙阳之好! 于朗栎看来,被纵兮搂在怀中的是个男子,而非女子。她没有看清楚子棠的容颜,依旧是男子的装扮,远远相望,相拥在一起的美却是异常诡异。 朗栎倒抽了好几口凉气,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场景。她本是过来请他们过去参加圣花之舞,孰料竟会撞见这样一副诡异的难堪。 心莫名地痛起来,此刻她尚不知道为何自己竟会是如此疼痛,不过经年以后终于知道在这一场感情之中,这个男子算不得薄凉。没有开始,便已然结束,这是这个男子早已为她准备的结局,再是如何挣扎,逃离不了命盘。 朗栎的神色黯淡下去,心一下子像是被掏空了,失落的情绪汹涌而来。一时之间竟不敢上前半步,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惊扰了那一对璧人。 寒气从草原深处而来,月色陡然暗了几分。 朗栎的眼神一变再变,从失落到讶异,再到最后的惊骇,只是顷刻之间,张了张嘴,竟是发现此刻吐不出半个字! “铮——” 电光火石之间,两剑相咯的声音惊起了草原上的飞鸟,剑光划破了天际,瞬间暗下去的夜色,陡然再次暴亮! “阿衿!” 纵兮面色大变,这一剑,来得如此鬼魅汹涌,子棠尚未从方才的柔情中挣脱开来,竟是在顷刻之间回身挡剑! 她是生生接下这雷霆一剑! “噗——” 一剑相咯,刹那之间双双退开,身影如鬼魅,眨眼之间便是分至数十丈之远! “阿衿!”纵兮扶着子棠,面色苍白,若然还是受伤了! 子棠敛了眼帘,缓了缓,以剑支地,一口血恰好吐在了墨玉之上,散发着淡淡的红色光泽,莲花香弥散开来。 “阿衿……” 纵兮一手握上墨玉,那里,子棠握住墨玉的手不住颤抖着,那一剑的威势太过凶猛,来得又是诡异突然,雷霆一剑,接得双臂震疼。 没有杀气,竟然会在要致人死地之时,这个人没有杀气! “无妨。”子棠缓缓张开双眸,拭去嘴角的血渍,这一剑只有她知道,那一瞬她几乎用尽了全力! 然而,身体里面的力量终究没有来得及全部涌现出来。 这一剑,子棠深知来者断没有竭尽全力,只是试探! 胸口还是隐隐作痛,真气的震荡,若非体内有不知名的力量护住,恐怕此刻她早已被方才那一剑震断了经脉! “如此而已,付出如此之重的代价,难道也只是拥有这般的力量么?”数十丈开外,那个蓝衫男子收了剑,敛下眉目,淡淡的语气,似是嘲讽又似疑问。 男子映着月色,虽是微微颔首,却依旧可以看清他的轮廓。男子看上去年纪不是很大,约摸二十岁左右的模样。然而那双隐没在阴影下的眸子,却是久经沧桑,幽深如潭,泛不起半点的涟漪。 这个男子绝非来自西云大陆,他来自中神之地! 纵兮冷冷地望着来者,苍白的面色背在月华之后,更显几分危险。沧海蓝的眸色逐渐显现出来,如灵火一般在凌空之中泛着幽蓝的光泽。 沉了沉目色,纵兮将自己的真气不动声色地输给子棠,她的伤着实很重,这中神之地竟还有人的灵力可以凌驾于韶先生之上,如此诡异的身手,只是试探,便足以伤到子棠。那么,眼前的这个男子到底有多强?! 纵兮的目光落在墨玉之上,墨玉乃是天下绝世之剑,任何刀剑与其相咯皆不会全身而退。然而,方才那一剑,相咯的力量如此强悍,那人手中的剑竟没有断裂,甚至连剑锋尚未搓钝! 这只能说明,这个蓝衫男子的力量绝非他可以估量! 不曾想,第一次出门竟遇上了这浮云境稍有的绝世高手。 “如何?”纵兮目光柔和下去,染上莫大的愧疚,若非是他,她不可能遭受如此重创。 “阿洛在,我自是无碍。”子棠浅笑,如此棘手的对手,是敌非友。 纵兮笑得柔和,为其拭去嘴角未拭尽的血渍,柔声道:“让我来。” 说罢,便是握了剑,抬眼之间,温柔褪尽,杀戮腾升,沧海蓝的眸色凉到了深处,寒到夜色,几近沁出霜来。 不是他要杀伐,只是这个男子竟伤了子棠! “阿洛!”子棠一把握住纵兮的手,目色里的担忧参合了惊惧。缓了缓,轻道:“我来。” 纵兮微微蹙眉,子棠的心思,他比谁都明了。他曾经答应过她,他不会杀伐,只是,这一次,眼前那个蓝衫男子断不是子棠可以应付,甚至他云纵兮也没有把握可以近他的身! “不用了,一起过来即可,在下很想试试这所谓的‘神的力量’。” 纵兮是犹豫的,然而,那个蓝衫男子未让纵兮为难。他的力量估计连星辰殿的那位都不一定会是他的对手,何况还只是两位尚未完全冲破封印的雏儿。 男子冷冷开口,调了调手中的剑,冷月下,剑光泯灭明动,散发着冷冷的寒意。 纵兮握了握子棠的手,眼下是决绝的坚定。尽管对方已然发出了战书,两个人一个也没有落下,只是他云纵兮明知眼前这个男子不好对付,又怎么舍得让她虚子棠涉险! 握剑在侧,微微上前一步,把子棠挡在身后。 这一战,必须让子棠全身而退! 双帝 第二十三章、原上舞(2) “朗格的那枚鲛珠也是前辈送出的吧。”纵兮冷冷开口,是笃定,不是疑问。 这样一枚珠子,流落于西云之上的实为罕见,朗格断不会简单取的。鲛珠淬毒,此也并非易事,连城之物淬毒害人,这也只有这些居住在中神之地的神之后裔会做。他们的生死早已超脱命轮的律定,生死长久,断不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只是,这个男子的目的又是为何? 究竟是冲着若兮而去,还是冲着他云纵兮而来?! “呵,”蓝衫男子轻笑:“果然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公子兮,才智天下第一,才思敏捷,一眼便能看出。” 蓝衫男子露出赞许的笑,他此是一语双关了,一是说纵兮猜到鲛珠的来历,而是肯定纵兮认出他不是西云之人,因为他用的是前辈。 他这样的面容,放在西云,抵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与他云纵兮相当的年轻。只是,他来自中神,他的年纪绝不是二十岁的年纪。若是一切可能,公子兮身后的那个女子,本该是他所爱的女子与他的孩子,长幼之间,也不会相差太大。 然而,这个梦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没了! 这所有的痛苦皆源自于一个自诩是神之后裔的部族,皆源自于一个叫韶青召的男子! 那么,这一切的痛苦就让他来还给这个部族,还给那个清冷绝情的男子。即使此后灰飞烟灭,永无轮回,他也在所不惜! “原来前辈是冲着我云纵兮而来。”纵兮冷笑,算是明白此人的目的,送鲛珠于朗格,竟也是为了对付自己。如此,这一路之上的杀伐,他定是清楚的。 “呵,”男子敛了敛眉目,笑道:“算是吧。”他不予否认。 最后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对付他,纵使知道那珠子根本对他没用,可是有时候要一个人死去,绝非要害其本身,攻其要害即可。然后,若兮和云清定时候他的死穴,他们不在了,他云纵兮是否会绝望死去呢? 呵呵,只要他云纵兮死去,韶氏一族所付出的一切皆是一场空梦! 纵兮的目色寒了寒,果然是冲着自己而来,若非之前好生研究过鲛珠的色泽,今晨若兮定是遇害了! 鲛珠清透洁净,其光泽如雪,不曾有半丝杂色。然而,今晨的那枚鲛珠,如雪色泽中竟然隐隐掺杂着幽绿之色,如此诡异,他方才留了心。 纵兮蹙了蹙眉,眉心微凉,一闪即逝,一时之间说不清落了什么,心里某处堵得慌。 “如此……” 纵兮本想问,素未谋面,为何要如此杀伐。只是终究没有开口,这样的乱世,他云纵兮有公子兮之称谓,被世人视为名动天下的第三公子,是该被视为众矢之的。何况,这天下本就有人想要他的命,如此也不足为奇。 只是,为何这中神之地的韶氏,竟也有人要置其于死地! “呵呵,破军入命。”蓝衫男子浅浅地笑,分不出悲喜,似是期待这一场即将来临的血战,却又染上了些许的悲凉。 “今日,且让在下来领教一下这杀伐摧毁的力量!” 话音未落,只见剑光一闪,凌空一道黑影破天而起,快如闪电! 那厢,纵兮目色一沉,提剑陡然迎了上去! “铮——” 两剑再次相咯,力量的相抵,那一咯间二人眼神凌厉,来回杀伐决绝。然而,却又只是顷刻之间,二人双双分离开来,一跃便是数十丈! “铮——” “呲——” 尚未落地,两道黑影再次相聚,冷剑相咯,剑光划破冷夜。然而此次,二人却未立刻分开。两剑交接,磨嘶,发出刺耳的嘶鸣声,激起无数星火。 然,须臾之间,蓝衫男子陡然一发力,纵兮目色一沉,沧海的蓝色更为清晰。那一刹,二人再次向后退去。 双方借着彼此的力道,速速退开数十丈。 然而,这一次,子棠依然分清楚高下! 只见那蓝衫男子顺势退开之后,稳稳停落在一株格桑花上,脚尖轻点花瓣,只是凭借稍有的支撑力,便已然如鹤而立! 那厢,纵兮一退再退,一时间真气的震荡,无法瞬间凝聚内力,只能落于地面。 纵兮敛了敛眉目,这个男子果然是不可敌! 两次力量之间的纯粹较量,虽没有受伤,终究还是落在了下风。如此下去,必败无疑! “你……你还好吧?” 万籁俱寂了,草丛里的虫鸣声竟也在此刻噤了声,生怕一个嘈杂便是招来这灭顶之灾。 少女终于从这一场短暂的较量中清醒过来,慌慌忙忙奔过来,方才那一番对阵,若按常理,纵兮是应该受伤的,内伤无错。 “站住!” 纵兮一声厉喝,少女一怔,俨然被喝住了上前的步子。少女呆在原出,进不得,退不得,浑然不知如何应对。 “莫要上前,会伤到你!” 只是须臾的怔愣,子棠一把握住朗栎的手,将其拉开数丈。方才如非纵兮及时喝住,这个少女恐怕命不久矣! 战阵之中,双方虽已撤离,然而如此绝顶的高手过招,剑气如虹,各方的力量尚未完全收敛。此刻,若是有人踏入战阵,下一瞬便会被外泄的杀戮之气震动。轻者尚可活命,重者当场暴毙! 所谓关心则乱,便也就是如此了。 眉角的海棠在月色下盛开,近距离的凝望,女子的气息自眉宇间流淌开来。因着红色海棠的衬掩,独属于女子的美更是倾泻而出,不可遏制。 这一霎,少女的心揪了揪,五味俱全,复杂难抑。 果然是绝世无双的璧人! 方才纵兮的容颜,在那男子出现的惊恐之余,便也是被纵兮的美给震动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人世间居然会有如此绝美的人,这样的美,美得几乎没法用人世间的语言来形容,美得令人窒息。 而且,这样的美竟然是属于一个男子,这个男子有着胜绝女子的容颜! 在看到这一对璧人相拥亲吻的时候,她是如此失落。在看到这个玄衣男子有这胜绝女子的容颜的时候,她瞬间便是感觉这人世间再没有谁可以配得上这个男子。然而,这个绝美的男子竟然有龙阳之好,扼腕之痛,油然而生。 然,眼前这个女子,这个女子虽没有那玄衣男子的绝美,却实实在在地配得上那个男子。没有任何犹豫,朗栎在第一眼看清子棠的容颜及身份,便是认定这个女子是这人世间唯一能够与这人站在一起的人。这样的认知与美貌无关,只是一种契合的气质。 他们眼里所流露出来的冷静,那一剑来得如此鬼魅,那个女子竟能在瞬间反应过来,誓死挥剑相抵,男女之间在力量上本就有着天生悬殊,那一剑,那个女子接得决绝,九死不悔。而那个男子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伤重,眼里除了疼惜,没有丝毫的慌乱。那个时候,他定是在思考着如何保全这个女子的吧。 他们之间的感情,定是不一般的。 “阿衿,”纵兮望着子棠,敛声道:“你带着她离开这里。”此刻,这个男子的语气虽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却隐隐地夹杂着不容回绝的命令。 子棠浅笑,这样的战势,让他一人留下,不知道是否可以全身而退。说过生死契阔,如何可以轻易离去,如何舍得离去。 这个时候,他竟然还以为她会离去么?! 她如何会把这杀伐留给他一人,要有杀伐,也要由她挡在前面,他是湮香山绝顶的落雪,断不能沾染这个人世间不洁净的血色。 是的,这个男子体内流淌的血液是肮脏的,他心里的仇恨早已腐蚀了他善良的本体。这个男子,眼里是万劫不复的沧桑,沧桑下的恨意,怕是毁天灭地! 这样充满仇恨的心,这样不干净的血,断不能染了湮香山绝顶的落雪! “阿洛……”子棠放开了朗栎,提步上前,缓步走进战阵,迎向纵兮:“说好的不离不弃,阿衿如何会反约?” 沧海的蓝色渐渐冷下去,苍白的面色映染着皓月,这一刻,他是后悔的。若是这句话说得晚些,或许今日她便可弃他而去了。是他不对,一饷贪欢,原以为可以护她一生,却是不想毁她一生。这一场繁华之梦,破灭得是快了些。 “好。”纵兮浅笑,他终究只能浅笑。子棠的性子,他最是清楚,认定的事情没有谁可以改变,此刻说好了不离不弃,便是不会离去。 既然不会离去,那么,只能由他竭力一赌,即使万劫不复,断不能让这个女子再有丝毫的损伤! 子棠握上纵兮的手,笑得温婉。他心里盘算什么,她以前或许不知道,现下却是分明得很。他笑得温柔,答得爽快,他是想拼死护了她,断不会再让她触碰这样的危险。 然而! 子棠目色一沉,收下陡然一变,握住纵兮手的柔荑俨然夺去了墨玉! 那一刹,纵兮目色大变! 一切已然来不及! 那白衣女子,在握住墨玉的顷刻间回身冲了出去,身姿潇洒决绝,仿似不再回头! 他云纵兮再是如何都不曾料想这个女子竟是要真的如她所说,有她在,断不会将杀伐留给他。夫妻之间,不是应该共进退,生死相许的么?为何这个女子一人冲在前面,誓死要为他挡去前路的杀伐? 她是否不懂夫妻之道? 她不懂夫妻之道,他从未教过她何为“不离不弃,生死相许”,这个怕是连他自己都不懂。 双帝 第二十四章、原上舞(3) “呵。”一声轻笑,蓝衫男子提剑相迎。这个女子的性子倒是有几分随了她,乖巧温婉的外表下,实则却是倔强如斯。 纵兮的目色一变再变,脸色愈发难看。墨玉被子棠抢了去,没有兵器,进不了他们的身,如何可以助得子棠?! “那个!” 纵兮侧过头去,那里朗栎高举着双手,她不知道纵兮的名字,只能胡乱地唤着。见纵兮回眸,狠力甩出了手中的长鞭:“接着!” 这少女心是敏捷,虽是性子有些朗格的冲动,却依旧很是机灵,此刻竟也知道他云纵兮需要什么。 纵兮接过长鞭,二话没说,直接上前帮衬子棠。 “终于来了。”杀伐的力量,这人世间最为恐怖的杀戮,传说破军入命,这个男子将摧毁天下,重新安置。 他倒是真想领教这令天下变色的杀戮之力量! 蓝衫男子浅笑,这个被天下人誉为天下公子的男子,怕是活到现下都不曾沾染过多少血气。破军入命,如何容得他不沾血气。这一步步走来,一步步沦陷,纵使有千百个不愿,终究是要踏上这一条杀伐之路的。 而那些人,绝对不愿他那魔性的一面曝露于天下罢! 两道身影从不同的方向而来,如鬼魅一般加入这一场浮云天下最为强悍的战役。很多年以后,朗栎作为唯一的目睹者,回忆起来依旧历历在目。这一场对决,怕是后来火烧淮阳的那一场惨烈的杀戮都不及现下这场绝伦。 那一场,只不过是一场杀戮。而这一场,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空绝对决,这一场战役四对一,个个皆是浮云大陆的巅峰人物! 退得远远的朗栎,一瞬不瞬地盯着五人的战阵。五个人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敌我,她无法看清来者的面貌。只是,终究可以确定,来者是友。 剑光凌冽,格桑花碎了一地,夹杂着草茉飞扬在夜空之中。这是圣花之夜,原上舞者,皆是这西云绝顶的高手。 被剑气激起的草茉如刀一般锋利,只稍不注意,便会割破皮肤,切断脉络。 “呲——” “呲——” 一连两声,倒吸凉气。第一声来自子棠,纵兮见子棠臂上被划破,一个闪神,一叶草片便从脸侧飞过,割破了肌肤。 那一刹,这个伤口落在蓝衫男子眼里,蓝衫男子目色大动。不曾想,这个破军入命的男子竟是如此不容侵犯,普通的兵刃伤不到他丝毫! 他的伤口竟能在顷刻之间完全愈合! 如此,原来如此。那么,这样定是伤不到他的。蓝衫男子敛了敛眉目,嘴角有略略的笑意,眼神更是幽暗了几分。 “阳钺!你竟想逆天而行么?!” 浓郁的莲花味弥散开来,是血的味道。绿意女子紧紧蹙眉,凌空划出一剑,她亦是闻到味道。 “呵,”蓝衫男子嗤笑:“逆天而行的,怕是你们吧。” “你难道不知道他们的命格么?!”绿意女子一剑出,却并不曾想要攻取要害,有意避开。只是,即使他们四人,在这个名叫阳钺的男子眼前,竭尽了全力,都不曾伤到这个男子。 “自然是知道的。”阳钺笑着,他自然是知道的,北辰主位,破军入命。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这么做! 韶韵目色沉了沉,脸色愈发哀戚。她是知道,知道阳钺心中有恨,可是却不知道,他的恨意竟会如此深刻。俗话说,爱之深责之切,他阳钺对她从来都是真心,因为真心,所以才会恨她的吧。 可是,爱情这个东西,从来不是勉强的,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即使曾经已然谈婚论嫁,可是从爱上青召那一刻开始,曾经的爱便已经死在了心里,再不复存在。 这样的伤害一定此生都无法愈合了吧,一如她待青召的感情,即使等了二十年,却不曾得到只言片语,只是换来他连一眼都不肯回眸相望。一丈的距离,更是此生不得逾越! 还有青音,她爱得那样惨烈,却是最后得到颜谏一生的恨意。到头来,青音怕是也心如死灰了,再也爱不起。 那么,今日就有个了断,把这所有的爱恨埋葬在这里,从此两不相欠。 “青召,你们退下!”韶韵陡然一个变色,她是决定了,如此下去,阳钺定是要风魔,而她断不会让他走上一条不归路的。 来者,正是青召。他从水镜中预知北方有难,北辰与破军一劫俱在。是以踏出星辰殿,奔赴这遥远的草原,只为阻止这一场浩劫的到来。 “兮儿,带着子棠退下!” 青召自是明白韶韵的意思,如此一言,她是要与阳钺结束这些年的纠缠了,而阳钺爱得如此深刻,这些年一直耿耿于怀,若是舍得下狠手,便也就没有了恨意。此刻恨意犹在,爱意不减,他如何敢与韶韵对峙? 只要韶韵挡在前面,阳钺定是没有办法了。 如此一喝,纵兮自当遵从。开口不是别人,正是他云纵兮身后的启蒙老师——韶青召! 当年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张清冷的面貌,一晃数十载,这张面容丝毫不曾改变,一如昔年的年轻,也一如昔年的清冷。 子棠沉了沉目,若是纵兮没有在意方才青召的言语,那么她虚子棠绝对不会没有注意到! 青召口中方才明明唤出的是“子棠”二字! 当年,那场盛大的祭天仪式,不正是这位似如神抵一般的祭司住持的么?他不正是当年在朝堂笃定子茉即是命犯煞星的女子么? 如今,他便是知道她虚子棠即是当年替代了子茉,那么子茉的安危…… “阳钺,”韶韵敛了敛眉目,轻道:“若是恨我,今日我便可死在你面前。但是,我的孩子,请你不要动。” 纵兮、青召和子棠推开,韶韵与阳钺对峙。 “我要他死,你是否亦可应我?”阳钺收了剑,指向韶韵身后的青召。他问得凄离,神色黯然,仇恨却是拢了全身。 “阳钺……”韶韵无奈叹息,其实早就知道,阳钺多年的恨意尽数给了青召。只是,这种事情,如何可以怨人。她爱他如斯,竟是得不到半分的回应,若要怨,怕是早该恨毒了他。 在这感情之中,只有付出,断不能有所怨恨。等待,终究是最后的宿命。 是她执着了,阳钺亦是执着了。 “这是我一人之事,你又何须迁怒于他人……”从来只是两人之间的纠缠,青召从来没有想过要闯入他们两人的恩怨,从头至尾,青召本身都是无辜的,为何又要找来如此怨恨? “没有他,你就会死心的!”阳钺蹙了眉,以剑相指,俊秀的脸上满是愤怒。 韶韵望着阳钺,这个温柔的男子,终于是被仇恨蒙了心,竟也舍得如此大声待她说话了。久久相望,韶韵浅浅地笑。 “阳钺……”她轻轻唤他:“若是我不在了,你可会死心?” 这人啊,有时候还真是可笑,总是喜欢自欺欺人。感情这东西,又岂是会因为一个人的死去而覆灭?魂不死,怕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这如何可以相提并论?”阳钺敛了眉目,看不清他的神色。 “如何不能?”韶韵提了提声音:“阿钺,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有他在,自然回不去!” 话音未落,阳钺陡然动身,一下子越过韶韵,直奔青召而去! 只要青召死去,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等待韶韵忘却这个男子,所有的感情在时间面前都是无能为力的。他阳钺与韶韵之间,便是最好的例证。十年,只是十年,她便是不再爱他。 而他,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有很多个十年等待她忘却这个该死的男子! 是以,今日既然青召已然来了,那么,他阳钺断不会再让他离去! 阳钺嘴角露出笃定的笑意,这韶氏一族皆道,血亲之间的结合能够生育出人世间最为纯正的神之后裔,如此便可拥有人世间最为强悍的力量。 真是笑话,孰知他阳钺才是韶氏一族最为强悍的男子! 或许,或许青召之前的灵力应该在他之上,可是近二十年前的那场轮回咒,他已然将他所有的力量用于封存那一段不为人知的真相。现下,只能任他宰割! 代价么? 韶氏一族素来讲究因果轮回,那一场逆天轮回,本该死去的人,倚着一场沉闷无声的交换,竟然夺回来这一世的神之血。 可惜,事在人为。今日,他阳钺定要摧毁这一切! 阳钺的笑意愈发盛了盛,这一剑过去,他韶青召要么抽回用在纵兮身上的力量,如此方能躲过一劫。 要么,生生接下他这一剑,然后死去。如此,只要他韶青召死去,云纵兮身上的封印亦会随之解除。呵呵,封印一旦解除,那人不死,死的便是他云纵兮了。这人世间的交换总是对等的,能够交换生命的唯有生命。 那样的禁咒,他们都动用了,他们该是有多急切呢? 以他人的性命交换云纵兮的性命,以尘封的记忆延迟生命的终结,以最悲痛的结局提升筹码的价值,果然是个好办法。 只可惜,他阳钺断不会让他们如意! 青召沉了目,他知道阳钺此刻心中的想法。可是,这一切真的退无可退了。 那么,还是做最后的赌博! 剑没入胸膛的那一刻,青召敛了眉目,他等待这一剑的到来。若是赢,一切皆可按着原先的命轮,若是输,也便是可以摆脱了。 “阿钺……” 剑刺进皮肉,身后响起女子的叹息。 “他若死去,今日我便死去。” 那一刹,毫不留情的冷剑陡然收住,不得再进入半分! 阳钺痴痴愣住,久久不能给出表情。那个声音分明只是叹息,然而听在耳畔,却是如雷贯耳! 她说:阿钺,他若死去,今日我便死去。 这个女子好生决绝,终于是要把他逼上绝路了。 “是么?”阳钺痴痴地笑,回眸望上韶韵的眼眸,那里早已没有了任何光泽。 他是恨毒了青召的,韶韵乃是他心中的人,青梅竹马的感情,他们曾经奔走天下,他们曾经海誓山盟。然而,竟是因为这个薄情清冷的男子,一切都变得如此绝望! 剑稍稍进了进,鲜红的血液染红了青衫。 “阿钺……”韶韵轻启薄唇,缓缓叹息。 手中的利剑陡然抵上白皙的脖颈,顷刻之间,利刃破入肌肤,切出鲜红。 “你赢了!” 双帝 第二十五章、原上舞(4) 那一刻,鲜红的血液刺痛了双眼。他的心陡然一紧,脱口而出的惊呼,原来输得如此彻底。 如若不是如此果断,如若不肯认输,想必下一刻,那柄利刃便是要割破咽喉了吧。那么,她若死去,他做这些又是为哪般? 是以,一次不就,还有下次。只要她活着,他便可有希望。 “你赢了……”一瞬的晶亮, 只为心上之人的性命,瞬而又暗沉下去,敛了眉目,喃喃叹息。纵使不甘,也不得不做出退让。 韶韵浅浅地笑,早就知晓,只要自己如此,他阳钺断断不会为难。可是,这样一份感情,他的暗恋是如此沉重啊,她真是希望他如此一剑下去,从此两不相欠,所有的恩恩怨怨从此坠入轮回,消散人世。 可是,他竟也是如此执着,明知等待的是一份已死的感情,却牢牢抓住,死死不放。一生终究是要活在痛苦之中,活在仇恨之中。 青音说,青召是自己放不过自己,是以才会拿不起。而她、阳钺,甚至青音,不也正是因为自己放不过自己,是以才会放不下么? 一世清明,倒不如换了一世痴愚,如此便会无悲无喜,无伤无痛。 “我欠你的,定会还你。”可是阿钺……有什么可以拂去你眉宇间的怨恨?我们的生命如此漫长,我是如此之早地让你陷入绝境,你若是不能放下,纵使我死去,也不能瞑目。韶韵目色悲戚,她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男子,是莫大的愧疚。 蓝衫男子收了剑,淡淡地望过去,痴痴笑道:“你还还得起么?” 只此一言,冥思须臾,男子忽地又嗤笑起来:“无妨,我自己讨回来即可。”事在人为,他韶青召可以话费十年的时间从我身边把你抢走,我亦可以穷我一生之力,来争夺你的心。何况,不久以后你便会活在我一个人的世界里,人世间没有一个叫“韶青召”的男子。 阳钺浅笑,目光掠过纵兮,笑意盛了盛,满满的尽是算计。 纵兮目色变了变,这个男子,是冲着他云纵兮而来,欲加害若兮。这人世间还有谁会害他们姐弟二人? 除去他云清还会有谁?! 难道他是想赶尽杀绝么?! 纵兮的目色愈发哀戚,若是如此,该当如何?他云清手下有如此了得的人物,那他究竟还有多少手段,还有多少算计?此次又是为哪般?难道他真的已经强悍到不惧弗沧的兵力,此次落阳之行真正的目的只是杀他云纵兮? 原是低估了他。 “阿钺!”韶韵忽地喊住阳钺:“为何要杀害颜谏?”你可知道那是音儿的命! 那一剑来得如此之快,快到青音来不及反应,快到她甚至都无法看清他的身影。这人世间,除去阳钺,会是何人?何况她是如此熟悉他的身影。 阳钺的脚步滞了滞,那一瞬之间眼神明灭,变幻万千。然而,终究只化作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未吐只字。 阳钺拂袖离去,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之中,纵兮的愁思愈发重了些。西云有这个人的存在,是敌非友,而他云纵兮只有变得更为强悍,才能够护住他想要护住的人! 而那厢,子棠尚不及顾忌到纵兮的神色,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以及那位星辰殿的祭司。是说不出的复杂,说不出的难过。 眼前这个女子,是自己的母亲,这个女子有着在纵兮之上的力量,甚至有着超然于那位年轻祭司的力量。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足以在西云来去无阻的母亲,当年祭天之时,她竟然没有丝毫的动作! 她定是赞同祭司的做法的吧,是以那个时候无论她如何呼唤她,她都只是默默蹙眉,抿着薄唇,不置一词。 呵呵,他们都是信命的人。 子棠缓缓伸出右手,细细观摩自己的掌心,那里纹路分明,纵横交错。她微微敛目,再次缓缓合起手掌,直至握紧。 嘴角有浅浅的弧度,不足以窥探的笑意。命这个东西,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神的存在,即使有,他们也当遵从自然定律,断不能随意安置世人的命格。人定胜天,若是自己不懂如何反抗,一味等待命运的安排,到头来怕是只会从了命。 人,只要活着,就一定可以改变结局! 她不信命,从来不信,是以她要改变,一切皆未尘埃落定,谈何命中注定! “棠棠,你是在怨恨母亲么?” 子棠淡淡的眼神深深刺痛了韶韵的心,当年这个孩子眼里尽是光泽,那样欢悦的神采不仅使她本身散发着活力,更是可以感染周侧的人物。 然而,这一刻,这个女子的眼眸依旧如琉璃一般明澈,却再不是可以轻易感染他人的光彩。她的眼神是如此淡漠,再美了昔日对她的依赖与喜爱。 如此的眼神,淡漠之中带着些许的思索,韶韵是以为子棠在怨恨她当年没有出手相救,是以才会如此疏离。 子棠舒了舒眉头,心中反复咀嚼着韶韵口中的“怨恨”二字。 良久,浅浅笑道:“没有。”她说得慎重,仿似经过了认真的思索,最后得出这样的答案。 子棠心中痴痴地笑,是怨恨么?定然不是。 可是,为何心情会是这般难受? 说不怨,那是假的,至于恨,那倒是真的没有。从来都没有去计较过祭天之事的是非,何来恨意。他们都是信命信轮回的人,西云百姓大多也都信神,她断断不敢质疑他们的信仰。将心比心,若是她自己亦信命,想必她也是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是以,她没有什么可以恨的。 然而,一个母亲,到底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沉入湖底了。那种被遗弃的感觉,那种绝望的感觉,如今想来都是如此清晰,这样的魔魇至今尚不能摆脱,怎么可能没有丝毫的幽怨? “黎先生。”子棠抬眼望向青召,亲启薄唇:“想来您已经知道我便是虚子棠,当年是我替了茉茉,现下茉茉她留在星辰殿,还请您不要为难她。” 子棠拂了拂袖,有些事情她比较喜欢直接一点,单刀直入,直切要害。方才青召唤她“子棠”,她听得异常分明。子茉在多年前便已然禁足于星辰殿,如此一想,那个时候这位祭司就应该知道了这一场斗转星移。虽然没有再次杀伐,可是终究不得安心。此刻有缘相见,倒不如一并彻底解决了这个心结。 “我信命,一次不就,自当遵从命定之论。子茉在星辰殿很好,不会有人为难她。”青召敛了敛眼帘,这么多年,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教导她为善之学,希望她不会走上那条不归路。只是,命中注定虚氏一族因她覆灭,他只能力尽于此,在没有其他法子了。 青召一言算是承诺,郁结在心中的冷石终于消散,子棠是心满意足了。 如此,子茉后半生定是安妥了。 “多些先生。”子棠浅浅地笑,只此一言,退到纵兮身后,不再多言。 青召目色流动,是道不出的复杂。然后却又只是转瞬而逝,他抬了抬眼眸,望向纵兮,淡淡道:“但凡兵刃,皆是凶器,是凶器皆沾染着戾气,即使是墨玉,一样有着很重的杀戮。此后,切记不得染指这些凶利的东西,他们会引诱你体内的杀伐气息。” “先生说得甚是,纵兮定会谨记于心。” 对于青召,纵兮是遵从的,虽然这些年,他从未来过槐阳,启蒙之恩与救命之恩断断不能忘却。若是没有青召,恐怕他云纵兮早已是一拨黄土,亦不可能有今日的身手力量。 “如此甚好,你自当好生珍重。”青召拂了拂袖,胸口的剑伤刺得不是很深,阳钺那一剑本欲致命,只是收放自如,在韶韵轻声喝住的那一刹,他的剑果断停滞,是以并未来得及伤到要害。 “先生亦是珍重。” 纵兮微微行礼,如此便是要分别了。青召的能力,纵兮清楚,为了救他,青召在自己身上用了封印,那是一股非常强悍的力量,若是他收回那一股力量,今日他断不会受伤! 青召微微颔首,虽是他的先生,却从来不敢承受他的一言“先生”之称,此刻被他叫着,有些生寒。看来,终究是他受不起。 青召敛了敛神色,滞了滞,最终还是决定只身离去,未再回头。 决断如斯,还有什么好说。 韶韵终究只能浅浅的笑,莫大的悲戚皆是化作无奈的笑意。 “棠棠,你要好生照顾自己。”韶韵走近几步,当年的祭天,她亦是耿耿于怀。可是再是如何舍不得,她亦不能拿整个虚氏一族的认命玩笑,孰轻孰重,他们作为神之后裔,自当好生掂量。 一如青召所说,为了六合八荒之大一统,为了天下百姓之安宁,即使深陷其中,也必走到最后。 这是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 “母亲珍重。”子棠展颜微笑:“要照顾好的茉茉,莫让虚怀濬欺负了她。”虚怀濬自小便是容不得人,因着命犯煞星之说,待子茉更是疏离。若是让他知道茉茉没有死,他定不会放过她的。 他连素来痴愚的怀若都不曾容得下,又何指望他能够容下命犯煞星、有碍他霸主之业的子茉?! 韶韵的神情滞了滞,提到子茉,那个孩子…… “好。”韶韵微微敛了敛目色,终于还是应下了。她亦是希望好生照顾子茉,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她断不会因着命犯煞星之说而对她有所嫌弃。 只是,这个孩子命中注定是虚氏一族的灾难,再是如何躲避,怕是也要经历九死的吧。若是有一天她不在了,依着青召的性子,他可会好生照料她? 韶韵苦笑,青召定是不会好生照料的,他一定会躲得远远的,不再让她靠近半步。他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拒绝,他以为得不到回应便会死心,殊不知愈是没有结果,便愈是苛求。一步一步,如此沦陷,直至死亡,九死不悔。 “替我好生照顾她。”韶韵看向一侧的纵兮,目色含笑,是一个母亲真心的请求。 “自然。”纵兮拂了拂袖,他还不够强悍,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一定要变得更为强悍。只有如此,方才能为这个女子挡去一切的风雨,方才能让这个女子过得安逸舒心。 纵兮是疏离的有礼,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与青召的渊源,却是经方才知道她是子棠的母亲。一个母亲,再是如何,终究不能袖手旁观孩子的安危。这个女子,当年竟是让子棠沉溺在了弗沧的沧污湖之中! 这样的母亲,真是薄凉。 子棠握了握纵兮的手,他顷刻之间流露出来的疏离和冷漠,子棠自是感受得到。纵兮的心思细腻,他所思虑的事情,她知晓。只是,母亲所坚持的东西是对的,她相信,她的母亲是爱她们的,曾经她也是如此地宠爱着她们。 事情终究有个轻重,舍小取大,此乃定律。 是以,她没有怨恨。那么,纵兮也不该耿耿于怀。 韶韵的眉目舒展开来,这些年她一直担忧着子棠,如今看来这位天下公子的眼里只剩下子棠,以后的路或许可以容易很多。这世上唯有北辰可以镇住破军的杀戮与破坏,纵兮心中有她,杀伐之气自是可以因为她而收敛起来。 如此,算是放心了。 双帝 第二十六章、原上舞(5) “阿洛,”子棠伸手抚上纵兮紧蹙的眉头,轻轻舒揉着:“仇恨如此可怕,阿洛千万不要去恨,无论何事都不要去恨,恨只会让自己悲伤。人活一世不易,我们不应当仇恨,自己开心才是最为重要。” 子棠的目光最后落在韶韵消失的方向,那个蓝衫男子定是爱着自己的母亲,然而母亲却为了黎先生而如此绝决。一世的情感,皆是付之东流,若不恨,很难。 母亲,也是个悲情之人,黎先生如此清冷,对于母亲的在乎,他是如此冷漠,甚至神色愈发森然,他不爱母亲,绝对不爱! 如此想来,有一个爱自己的人,恰好也是自己所爱的人,这该是多么幸福又幸运的事情。人世间最大的完满,不过如此。 “阿洛,”子棠握上纵兮的手,十指交叠,她婉婉而笑,目色里清明却是莫大的慎重:“一生一世一双人,相聚白首不相离。” “如此,可好?” 月色拢在这个女子身上,一袭白衣,白衣甚雪。如缎的青丝铺陈在身后,皓月般的肤质,眉角开得妖艳的海棠花——这个女子乃是人家尤物! 薄唇轻启,字字清冷。 她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相聚白首不相离。 她问:如此,可好? 有那么一瞬,望着子棠满是慎重的笑靥,纵兮的呼吸滞了滞,他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认真?! 兴许是这样的狂喜来的太过突然,又或者是他从未指望过子棠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言语,是以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一时之间竟也怔住了。 “吾妻。” “阿衿。” 纵兮笑得温润,微启薄唇,咬字铿锵,掷地有声。 “吾妻,阿衿。” 喃喃张口,再次重复,两厢凝望,心思空明。三个断句,四字重叠,别无他言,胜千万语。 子棠的笑靥舒展开来,如此的承诺,胜过所有的甜言蜜语。犹记得那天,他说待到一切安妥,他定会娶她为妻。那个时候,作为一个女子,不是没有悸动。只是,那时却是以为他只是因为宁梧的托付,是以所有的悸动沉淀下去,酿出了心寒。 而如今,还有什么值得郁结于心? 纵兮望着子棠,亦是笑得散尽阴霾,原来两情相悦竟是如此舒心。那些过住的暗自较劲,如今想来倒是有几分幼稚,只是自己想着,便是都觉得好笑。 子棠浅浅笑着,笑意虽浅,却是眼角眉梢都能沁出喜悦。 如此一对璧人,任谁看了都会惊羡。那厢,朗栎只是怔怔地立在原处,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喘动,甚怕惊扰了这一对璧人的谈话。 羡慕之余,自然有莫大的失落,但凡女子,都是希望有着这样一位天人一般的夫君。纵使尚不明白情为何物,单从私心而言,心里都有些许的嫉妒。 “还我鞭子!”朗栎伸出手来,没有办法走进他们二人之间,只能用如此笨拙的方法了。 本来是过来寻找他们二人,圣花之舞已然开始,却缺了这两位远至的客人,父王派人出来找,她便也是自告奋勇了。不曾想,过来这里先是看到一幅本不该由她看见的画面,紧接着又上演了一场无疾而终生死之战。 如此, 一场皆比一场震撼,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那种震荡灵魂的感觉依旧清晰如故。 纵兮浅笑,有礼地奉上属于朗栎的长鞭,道:“方才多谢公主,此等恩情,日后在下定会还上。” 朗栎嘟了嘟嘴,一把夺过纵兮奉上的鞭子,扬了扬眉,朗着嗓子到:“切,你也不必在下在下的称呼自己了,论身份你我是平等的,公子兮的大名在我漠涟还是有所耳闻的。你是洵夏王子,我是漠涟的公主,我们身份上谁也不输给谁,你不必拿着你们中原的礼数来应对我们漠涟人,我们漠涟不在乎这些。” 朗栎自幼生活在草原大漠,性子爽朗,,心中虽有感慨,却是立马忽视了,说起话来是一副漠涟男子的豪爽。 “如此……”纵兮的笑意盛了盛:“公主说得甚是,那么纵兮也免了这些俗礼。” “嘿嘿,”朗栎呵呵痴笑:“果然是名不虚传,公子兮不负天下第一美人之称,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漂亮的男人,你即便是带着面具都是漂亮的,比若兮姐姐还要漂亮!” 纵兮的笑意柔了柔,这个女子称呼若兮为“姐姐”,本以为因着朗格的关系,朗栎或许与若兮不合,现下看来是他多虑了。 “若兮姐姐是我们草原上最漂亮的女子了,父王宠爱她,二哥也喜欢她,可惜她,心里只有大哥。我也最喜欢若兮姐姐,每次二哥欺负我,只有姐姐才能制得住二哥,嘿嘿……” 朗栎兴奋起来,完全忘记了先前的恐惧与不悦。 “我叫朗栎,你可以叫我‘栎栎’,若兮姐姐也叫我‘栎栎’。你放心,我是个很正直的人,今天的事情我一定会当作没看见的,谁也不会告诉,若兮姐姐也不会告诉!” 朗栎突然指天发誓,她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是聪明伶俐的少女。 “这位姐姐长得也很好看,你们中原人都是长得这般好看的么?” 朗栎望着纵兮,眼里满是幢憬,这样的期待可以放出光来,她是这般地单纯。 面对这个问题,纵兮的脸色很为难地黑了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少女。这个少女眼里放着光芒,分明是在说“你一定要告诉我是的哦,栎栎可以肯定你们中原人都是很美的!”,然而事实却不是。若是回答真话,定是要打击了这个少女。若是骗她,有一日她发现真相,一定会更加失落。 “有机会,公主自己去中原看看不就可以了么?”子棠嗤笑,这少女原是如此可爱的。 “好啊好啊!”朗栎扑过去一把拉住子棠的手:“姐姐以后有机会要带我去,要偷偷的哦!”朗栎刻意放低了声音,说得甚为神秘紧张。 “一定要偷偷地,父王说中原人都是坏人、是魔鬼,吃人不吐骨头,他不让栎栎出去玩耍!嘿嘿,我就知道父王是骗人的,你看你们一个个都是这般好看,哪里像魔鬼了,二哥他才是坏人呢!” 纵兮嘴角勾起一抹不经意的弧度,看来朗格在这位少女心中的形象不甚好,少女竟把他父王口中的“魔鬼坏人”与朗格等同起来了。 “好。”子棠与纵兮对视一眼,浅浅地笑开来,并未多置一词。 他们二人自是知道,漠涟国主口中的“坏人魔鬼”自然不是朗栎心中所认可的那般。漠涟国王认为中原人吃人不吐骨头,似如魔鬼一般,这样的比喻还真是一点不差,那些政客谋士为自己的主子效力之时,不正是不择手段,阴谋算尽的么?! 那些因为朝堂政见,因为权势利益而死去的人,怕是真的不能数尽。在这样的乱世,如何生如何死,还真是个谜。 子棠有意让他云纵兮避开这人世的杀戮,只是她却不知,他早已染红了双手。他的门客,那些谋臣死士,为了他云纵兮皆是机关算尽,杀伐决绝。那些死去的人,那些终结的生命,那些留在看不见的地方的血,他虽没有亲手杀人,可是这些罪孽也该是算在他云纵兮头上的。 这些杀戮,早就染了灵魂,再也回不去当初的温润。 “姐姐最好了!”朗栎欢呼了,心下盘算着日后如何跟着他们跑出戈洛库草原。 “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今日之事绝对不能再告诉任何人哦,尤其是公子兮的真实身份。你知道有很多要害公子兮,名气太大,总是有人会妒忌的。”子棠笑得温婉,这少女聪慧,却还是要强调三分:“你也看见了,方才就有人冲着来了,所以绝对不能再让别人知道了。” “那是那是!”朗栎应得甚快,表情慎重,恨不能把心掏出来以表自己的坚定。 子棠笑着望向纵兮,是要得到纵兮的应允。她见识过纵兮如何对待那些听了不该听的话,或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的人,记忆的剥夺,不但会损伤剥夺者的灵力,更会损伤被被剥夺者的精气。这样的损耗极有可能影响被剥夺者的寿命,而这个少女是如此单纯,她不想伤害她。 可是,这一切还是要取决于纵兮。 纵兮浅浅一笑,没有言语,却是应允了子棠。子棠的意思,他自是明了,后来的强调不但是为了提醒朗栎,更是为了不让他抹去她的记忆,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子棠是在保护朗栎。 明知道只有忘记才能真正保守,然而子棠的要求 ,他从来都是没有办法拒绝的。况且,这个少女如此聪慧,事到如今,说话如此之多,她竟然没有涉及到方才的事情。如此,她也算是伶俐之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哪些该问哪些不该问。 “在下白凤,公主日后若是说起来,可以如此称呼在下。”纵兮提点朗栎,“阿洛”这个名字只属于于棠一个人,不是云纵兮,他便是白凤。 “好好好!”朗栎连连点头,应得甚至急速。因着子棠答应有机会待她去中原玩玩,她是高兴过了头,已然顾不上其他,其他都再不重要。 三人赶到雁丘之时,舞会已然进行了大半,最后一舞是若兮的压轴。此刻,所有人的目光皆落在舞台之上,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从黑暗中而来。 然,终究还是有人在等待他们的归来,今日是圣夜,有远客的祝福甚佳。 漠涟国主见着纵兮过来,远远地便是起了身,走下王座,准备亲自相迎。这倒不是待远客必须的礼节,活了这么多年,方才纵兮眼里的威慑,他自是感受得到。那是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威势,这样的气场甚至压过了他——一个虎狼之国的国主! 那么,这个人定是不容小觑的! 纵兮浅笑着迎上去,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了,他目前不过是个旅者,威势已然施过,这位年迈的国主断不会再有所窥视。 “先生终于来了,若是晚了,怕是要错过我漠涟最为精彩的一刻。”老者对纵兮用的是尊称,算是对他的敬重。 “君上严重了,在下不过是一介布衣,断不能得君上如此称呼。” “哈哈,”老者朗声笑道:“无妨无妨,先生不必拘泥于这些,在我漠涟只尊崇勇士,今日先生的身手寡人早巳见识过,一声‘先生’还是当之无愧的!” “来来来,请予上座,一起欣赏我大漠之花的绝世圣舞。” 国主亲自将纵兮与子棠引到王座右侧的空位之处,那里是专门为这两位远客准备的,这个位子仅次于国主的地位。 纵兮浅笑,不予推辞。 老者见纵兮并未拒绝,心中愈是欢喜,连着纵横沟壑的老脸瞬间又柔和了几分。朗格有大争之心,纵观整个西云,他朗格有勇无谋,断不可能取得天下。依着这位玄衣男子,若是可以结交,日后或许可以将朗楦从槃良带回漠涟。有朗楦在,漠涟也可万世太平。 坐定,年迈的国主让人奉上洒水与鲜果。 漠涟的葡萄是天下最为甜美的,漠涟的葡萄酒更是闻名西云,堪称得天上琼露。 纵兮举樽远远地敬了漠涟国主一杯,算是对他的敬重。一低眼,却是看见子棠手中拿的亦是美酒,不禁蹙了眉,二话没说直接夺了子棠的酒樽,换了碗,为其斟满了马奶。 子棠怒目瞠了一眼纵兮,表示自己的不满,随即灌了一口马奶,险些呛到。不过回味片刻,却又贼贼地笑起来。 纵兮的表情滞了滞,顷刻间明白过来,端起那碗马奶稍稍闻了闻。随即蹙了眉,果然没错,此是马奶酒! 子棠之前没有沾过酒,虽然这些酒的性子不烈,纵兮却依旧不敢让她多喝。如若她真的喜欢,他可以陪她慢慢尝试。 纵兮唤来侍者为子棠换了真正的马奶,这才放心地继续观舞,嘴角勾着浅浅的笑意,是莫大的满足。 而那厢子棠却是满腹幽怨,薄凉的面具掩去了一脸的不悦与气愤,可怜的女子只能在心中反复拍打纵兮的脑袋。 目光落在舞台上,那里只是若兮一个人的舞台。曼妙的身姿,出神入化的舞步,纤弱有力,轻盈飘逸,这是大漠所没有的风姿。 若兮被漠涟的百姓奉为大漠之花,有与格桑花媲美的意寓。 此刻,她舞动在舞池之中,月色拢在她身上,空灵得真的宛如格桑花一般。 纵兮的目色柔和起来,看来云清无意之中倒是做了一件好事,他把若兮送到这个地方,应该不会想到这竟然让她得到了自由。本来只是作为棋子出现这个地方,却因祸得福,从此远离了中原的纷争。如此,只要她过得安逸,便是足矣。 “胭脂的舞姿,贵客还算满意?”漠涟国主望向纵兮,他笑着询问,声色里却满是得意。他漠涟有这样一个女子.真是整个漠涟的福泽,是云清的功劳呢。 “呵呵,天下人皆道槃良国后的舞姿乃是艳绝天下,当年怀胎七月亦能作花上舞,身轻如燕。寡人倒是觉得胭脂的舞姿乃是真正艳绝天下、无双天下呢!” 未待纵兮回答,老者已然自己肯定,如此一来,其间对若兮的赞赏可见一斑。 天下人传言,曾有人远远地看见天下第一公子之妻——青音曾在怀胎七月的时候舞于梨花之巅,因而那个女子的舞蹈被天下女子所效仿。 只是,这样的传言该是有多么不靠谱,脑子稍微清醒一点的人自然不会相信。 莫说是怀胎七月,即便是不曾怀有身孕,要在开满梨花的梨树之巅起舞怕也只是天方夜谭。这天下有哪个女子可以在虚空之中起舞,若是有,那岂非是天外飞仙? 是以,这样传言断断不可相信。 年迈的莫涟国主,活了一世亦是不相信这样的传言,是以非常自信地认为若兮的舞蹈乃是天下无双了。 纵兮浅浅地笑,不置可否。青音那个女子,定是不简单的,没有人查得到她的来历,世人传言她能作花上舞,传言定不会空穴来风。若是为真,这个女子应该也是来自中神之地。 当初,她不是直接点名要虚怀若为质子的么,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子,如何会知道怀若的身份? 只有中神之地的占星师方才能够窥得天机! 如此,既然来自中神之地,能作花上舞,倒也是不足为奇。 纵兮敛了敛目色,那位名传天下的国后,世人皆是惊羡她与公子谏之间的和睦恩爱。那个女子,定是温婉的。 目光落在于棠身上,此刻他倒是有些后悔,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竟然教给他夫人的不是天下女子的温婉,而是男子霸业的征伐! 纵兮嘴角勾起莫名的笑意,不过甚好,这个女子性子本就有温婉的一面,即使他没有教给她该如何温柔,在他面前,她亦是可以温柔如水。女子不会舞蹈,那又如何,抵不过不看。然而,说不定这个女子以前还是学过的。纵使没有学过,来日方长,还是可以学的。 纵兮此刻心里开始盘算着该去遴选一位好的舞蹈老师,专门来教一教子棠有关舞蹈的事宜,日后可为他一人独舞。 子棠被他看得发毛,估摸着他心里又在算计她某些事,脸色悄无声息地一阵一阵烧起来。最后直接盯着舞台上的若兮一瞬不瞬地看,再不敢回眸看一眼纵兮的眼神。 而那厢,漠涟国主蹙了眉,黑了脸。他是千算万算,万万没有算到眼前这位似如神祇一般的玄衣男子竟有龙阳之好,他整个眼里再也容不得他物! 扼腕之痛,油然而生。 舞蹈结束,便是大合欢,算是普天同庆。 按着漠涟的风俗,远客应该奉上最为真诚的祝福,如此来年漠涟才能风调雨顺。子棠很是乐意奉上自己的祝福,纵兮因着子棠也是很乐意的。 祝福完毕,已值夜深,纵兮与漠涟王言说几句,便是带着子棠退出了狂欢。 他素来好静,不喜这盛大的宴会,犹是太过热闹的宴会。他生性清冷,素来融入不了别人的热闹。 自从舞蹈完毕,子棠不曾再见过若兮,然后朗格也便尾随若兮而去。此刻离开热闹,退却喧杂,她倒是又想起了这件事。如此一想,便是觉得有所不对,便是拉着纵兮陪她再走一走。 朗格喜欢若兮,却不是温柔之人,每每看着若兮,那眼神都是伤人的炙热。方才朗栎说过,若兮心中只有朗楦。如此,怕是又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那么,朗格又会轻易接受这样的事实么? 答案是否定的,依着朗格的性子,若是失了耐性,怕是会强取豪夺。 今日怕是多事之日。 子棠揉了揉眉心,那里有丝丝的冷意,心慌如斯,定是要再次见到若兮安好。纵兮此生也便只有她一个至亲之人,若是她有何意外,甚至只是稍稍的不顺,纵兮心里怕也会过得不顺。 在若兮的事上,纵兮心里定是怨着云清的。倘若若兮在漠涟过得不好,纵兮不仅会怨恨云清,更会责怪自己的。他有时候虽是薄性,却终究是个良善的公子,他心里有他想要守住的东西。 若兮便是其中之一。 若兮受到伤害,他云纵兮定会有愧疚,因为他已然有实力直接与云清直面相对。迟迟不决,只是在等待最佳的机会。在这最后关头,她若遭受意外,纵兮定是会责怪到自己身上的吧,毕竟若是可以,她云若兮还是可以远离这个国度,去到没有纷争没有利用的地方,一生受他庇护。 “你在担心若兮?”纵兮拉了拉子棠,此刻子棠大有一副出门巡逻的架势,他云纵兮再是不解也该看出道道来了。 子棠看了一眼纵兮,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朗格应该不会伤害她的。”纵兮浅浅地笑,他是想男子若是真心爱一个女子,是断断不会舍得伤害那个女子的。至少他云纵兮不会,绝对不会! 子棠大胆剜他一眼,觉得他脑子此刻甚为白痂,无奈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般?”连哄带骗,用温柔诱惑别人? 后面那一句子棠没有说出来,她是断断不会承认自己是贪图美色,因着禁不住诱惑而被他骗到手的。恩,面子还是蛮重要的。 很自然,纵兮以为子棠在赞他温柔,是以笑得甚欢。 “朗格的性子,你今日也见识到了,脾气一上来,他哪里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子棠蹙了蹙眉,依着今晨朗格耶一瞬的冲动,她是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了。 像朗格这般的男子,断不会如纵夸这般的温柔,没有温柔还谈何理智与克制? 纵兮蹙了蹙眉头,算是意识到朗格性子确实不好,若是若兮惹怒了他,他一样会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纵兮紧抿薄唇,目色幽暗几分。有些人的坏脾气,性子不好,一旦被刺激,怕是会没了思考的能力。一如他云纵兮,在没有得到子棠之前,每值月圆之夜,便成了疯子魔鬼。即使那一日,眼前的是子棠,他竟也下了毒手。 “阿洛,”子棠轻轻唤着纵兮的名字:“不要担心,朗格也不是孩子,虽是莽撞,做事也有自己的分寸的。何况,若兮她就在附近。” 纵兮的目色凌了凌,敛回些有些消散目色。子棠的感官很好,尤其是嗅觉,她从来都能闻出他的味道。为了遮掩身上的莲花昧,他是刻意浓郁了衣物之上六月雪的味道,凡是经过他手的东西都会残留着六月雪的香气。而若兮那处不但有一枚鲛珠出自他,还有那个锦囊也曾沾过他的手! 现下子棠怕是已然足以判定若兮的位子。 拐过最末边的帐篷,月色之下,那个女子静静地坐在草原之上,面朝南,远远望。 而她身后,那个脾气乖张暴虐的男子亦是静静立于一处,他竟没有上前,甚是怕打扰了女子的冥想。 夜静得诡异,大漠深处的风从北边吹来,一路扬起些许的花瓣。 久久地默视,男子忽地转身准备离去。然而一转身,却是看到纵兮与子棠,满眼的落寞震荡许久,闪过一丝的幽怨,随后收敛下去,换上一副如前的桀骜不驯。 子棠与纵兮淡淡地望上朗格的眼眸,没有丝毫的波澜。俗话说,愈是做了亏心事,愈是要镇定自若理直气壮。如此,说得便是他们二人了。 脸上虽然没有神色的变幻,心中却是惊了惊,这个男子竟也有隐忍的时候! 如此看来,这个男子怕是爱惨了若兮吧,若是没有刻骨铭心,这样暴躁的男子又怎么如此平静。 这一刻,纵兮和子棠有些许的心疼。这个男子竟也是可怜之人,再是如何强悍,漠涟的百姓再是如何喜欢这位英雄,这位英雄终究征服不了一个心爱女子的心。他是如此落寞,因着要强的性子,这样的无奈与苦楚怕是谁都不曾了解到。 他只能默默地一人承受。 朗格冷冷地扫了几眼纵兮与子棠,终究未置一词,默默离去。那一刹,他是有些许的慌神,强悍如他,被漠涟的百姓称为第一勇士。他是怕自己的弱处暴露在外人眼中,是以选择了快速逃避。 待到朗格走远,纵兮与子棠亦欲离去。 只是转身却被喊住。 “二位先生请留步!”远处的女子款款而来,她面色有些许的苍白,满目的寂落与悲伤,是抑制不住的疼痛。 “若兮有一事相求。”她停在几步之外,浅浅抽动着嘴角,试图努力扯出些许的笑意。 她一直都知道朗格在后面,只是,她从来都是如此待他。她曾经不止一次明确地告诉他,她不会爱上他的。可是,这个男子竟是如此固执。 那么,除去冷然以对,她还有什么办法呢? “何事?”纵兮敛了敛眉目,她终于还是开口了。 若兮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里面包裹着一节骨块。这节骨块是当年她第一次参加圣花之舞的时候,无意间从朗楦身上拿到的。本欲还给他,他却没有再要,是以保存至今。 “如果有机会去往槃良,二位可否替若兮将此物归还给一个叫朗楦的男子。”若兮递上骨块,说得有些哽咽:“他是漠涟长公子,现下在槃良为质子。你们若是去往槃良,定是可以打听到这个人。” 若兮渐渐敛下声去,因为她实在不能确定,眼前这两位是否会去往槃良,更是不能确定有她一次相求,他们是否愿意将来特意跑一趟槃良。毕竟,她于他们而言,只是陌生的过客,其间本无任何恩情。 纵兮接过骨块,细细端倪一番,确定这是男子的饰物,确定那个男子定是朗栎口中的“大哥”。 “这个人可对胭脂很重要?”如果真的重要到无法回转的地步,那么或许他云纵兮可以周旋一下,毕竟也许槃良压根就用不上质子。 若兮痴痴苦笑道: “是……是很重要。”她说得有些犹豫,却非是犹豫朗楦的重要,而是在揣测自己之于他的重要。 “如此,”默了默,纵兮的眸色没有丝毫的波澜:“胭脂可曾需要在下为你带些话?” 那一瞬,若兮的目色亮了亮,有些许的惊喜,她是断断不曾料想,这个陌生的男子竟会如此爽快。然而,却又只是顷刻之间,眼里的波动收敛殆尽。她没有什么话可以带给他,纵使她有千言万语。 她心里所想的,不知道他是否知晓。若是知道,这节骨块便可传达思念。若是不知晓,说得再多,皆是无意。那么,还不如不说了罢。 “没有。”若兮收敛起悲伤,淡淡地笑:“有劳先生了。” “无妨,”纵兮收了骨块,交给子棠收着:“只是怕是要让胭脂等些日子,今日在下尚有一些事情未处理,待在下处理完此事,定会为胭脂跑一趟孤隐城。” “如此,若兮多谢先生了。” 若兮的眉目舒展开来,眉宇间的愁思散去几分。这个男子虽是温柔之中带着些许的疏离,却也终究不是个难说话的主。 上苍垂怜,庇佑朗揎,庇佑纵兮,庇佑洵夏。 双帝 第二十七章、战夜(1) 皆说漠涟善战,骁勇天下,女子亦是上得战场。 漠涟的汹涌,如此看来,有一半原因还得归功于他们的马匹。纯种的汗血宝马,力量与速度果真是令人瞠目。 经过一个昼夜的奔波,终于在夜幕落下之际赶到落阳郊外。 战火已然逼近落阳,北姜王城内的国主已于昨夜撤离落阳。弗沧的兵力来得甚为汹涌突然,北姜王莫蘼甚至来不及发出求和书,便只能暂时匆匆撤离王都。 这一次,来得是迟了些,若是没有在漠涟多做停留,或许还可以赶得上。只是,或许终究不会太迟,至少王都落阳尚未被攻破,落阳君一直坚守此处。 幸而昨夜在收到北姜王撤离落阳的消息之时,立刻动身连夜赶住此处,若是再拖延半日,怕是只能赶来为落阳君收尸了。纵使不能为落阳君收敛后事,怕也会等来北姜王的降书。 无殇国幅原辽阔,只是荒无人烟,弗沧如此强悍,丝毫不把无殇放在眼中,竟然公然大肆举兵跨越无殇疆域,直达北姜。 北姜如今偏居一隅之地,原是无殇与漠涟交接处的一块富庶之地,当年姜国没落之际,莫氏帝君携众贵族迁出了孤隐城。如今,也只能偏占此处,苟延残喘。 在这大争的年代,莫氏的气数这一次怕是真的要绝尽了,这偏离了中原大争战场的一隅也已容不下莫氏一族。 “今日怕是弗沧要做最后的进攻了。” 纵兮敛了敛眉目间的凝重,他举目望向落阳城池,沧海蓝的眸子在夜色之中盈盈闪动。只要能够安然度过今夜,怕是弗沧一时也攻不下落阳了。无殇对于弗沧的漠视没有动作,不代表槃良会无动于衷,等的不过是一个时机而已。 “哥哥那里应该会有动作。”子棠拧着眉,望着前方,那里白日里熄灭的战火蠢蠢欲动,似乎会突然之间燃烧起来,以势如破竹之势,所向披靡。 “呵呵,”纵兮轻笑:“今夜一战定是血流成河。” “你可有万全之策?”子棠收回目光,定定地望向纵兮,若是可以罢战,那是最好。只是可惜,她心里自是清楚,这一战不可避免。 纵兮邪魅一笑,夜色陡然亮了几分。 “阿衿是把为夫当做了何方神圣,游说虚怀濬罢兵的本事,为夫还是没有的。”纵兮笑着端倪子棠,企图捕捉这个女子丝毫的神色。 “不过,为夫虽不是大罗神仙,这一战要弗沧战败退兵还是可以的。” 子棠抿了抿薄唇,狠狠地剜了纵兮一眼,却没有反驳。自从二人坦诚相待,纵兮似乎很是喜欢欺压她,即使行为上没有调戏,嘴上也是不会放过的。纵兮算是深谙一个道理,行为上调戏这个女子,极有可能会被这个女子反调戏。而言语上进行戏谑,这个女子绝对说不过他! 子棠觉得纵兮是只老狐狸,平日里不爱开口说话,一开金口,即便是十个荀漠都比不上他厉害。此刻,她终于体会到桑汐的智慧,遇上这种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沉默。那些自娱自乐的戏谑与调侃碰上不置可否的沉默,终究只会变成无趣。 然而,子棠却是不知,有时候的沉默会变成默认与允许。譬如此刻,纵兮一口一个“为夫”自称,她没有提出异议,今后便是成了一种自然状态,再也改变不了这种事实关系。 “听说弗沧出兵十万,誓要一举拿下北姜。”言下之意,弗沧十万人马,你目前孤身一人,如何能够败退弗沧? 纵兮浅浅地笑,目光流转,笑得甚为邪魅。子棠不曾料想纵兮突然之间会如此使用他万能的美人计,一如往常,险些闪了神。 “阿衿若是亲为夫一下,为夫还是愿意给阿衿说些道道的。”说罢,纵兮很是不要脸地把脸侧了过去,意思便是要子棠当下亲一口。 子棠额上的青筋跳了跳,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男人竟是如此无赖,真是人不可貌相,西云那些人都是盲目相信了这个男子那一副绝美无害的臭皮囊,到时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清醒过来的子棠,立马摆上一副嫌弃的表情,伸手将纵兮的脸推推远。 “你这是一本正经地耍流氓!”子棠是忍不住要说他几句了,若是这副样子被别人看了,他这天下公子的名声还不毁了! 纵兮很无趣地收敛了些,抚了抚脸庞,眼神万分幽怨郁闷。他这分明是纯粹地耍流氓,怎地,难道他摆出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摸样? “原来阿衿不喜欢为夫耍流氓。”纵兮目色哀戚,大为感叹,盈盈的目光几乎可以挤出水来:“那么为夫还是本本分分做天下第一美人罢。”之所以会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一部分原因确实是因为他的容貌是天下无双的美,还有一份原因却是因为他被传言有断袖之癖,深爱自己的新兄长,秉了女儿家的性子。 月色盈盈,目色盈盈,沧海蓝的眼眸之中泛着晶亮的光泽,那里有东西呼之欲出! 子棠的心抖了抖,明知是这厮在装可冷,然而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那可怜兮兮的眼神,硬是操控了她心。是以,终究还是她来妥协,她终究逃不出他的掌心。 “没有说不喜欢。”子棠喃喃开口,声音几乎不可察觉。不是不喜欢,只是你这样一本正经地耍流氓,着实有些怪异,还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是么?”纵兮歪着头狐疑地看她,酝酿中的情堵,稍稍止了止。 这样一副表情,看在子棠眼里,无疑是明了的。她若是给了否定的答案,止住的情绪便会在顷刻之间奔溃,某些假的真东西汹涌而出。届时,他要的会更多。 “自然,阿洛若是不信,阿衿可以发个誓!”子棠敛了无奈,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算是非常积极配合他了。 “那你亲一口。”纵兮敛了敛眉目,将眼底的晶莹收回一些,不至于那么夸张。然而,脸上的表情却是愈发委屈了,他重新将脸侧了过去,等待子棠的临幸。 此次,子棠额上的青筋都学会了乖巧,沉寂下去,不再跳动。子棠很乖顺地微微仰头去亲吻纵兮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分,她这是摊上了怎样的一个无赖呀,明明是他为人师表,明明是他年长她那么多年,为何此刻她倒是有一种为人母亲的感觉? “阿衿,”纵兮轻轻呼唤:“为夫脸上没有毒药。”是以你不必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子棠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调侃了,白皙的小脸蹭一下又红了,还带了些许的愠怒。 纵兮乘机掰过子棠的脸,轻轻亲了一下,蜻蜓点水,如风拂过。 “阿衿的脸上即便是抹了毒药,为夫亦会毫不犹豫地亲下去的!”纵兮放开了子棠,他浅笑着,敛去了所有的戏谑。 望着纵兮一本正经的摸样,口中却说着轻佻的言语,纵使知道这句话一如他表情的认真,却依旧产生了自杀的冲动。 这个人还能不能不要揣着风流作正经啊! “弗沧号称有二十万人马,实则估计只有十余万。何况,他弗沧进攻北姜,定要穿越无殇境域,如此长途,他十万人马断不可能在朝夕之间尽数抵达北姜。” “北姜人马兵力虽不足,却是以逸待劳,弗沧人马长途跋涉,后援兵力即便抵达北姜,亦不可能快速参战,即便迅速参战,士气定然不高。” “最为重要的一点,弗沧现下,他虚怀濬杀伐过盛,非正义之师,槃良定不会作壁上观。” “而我们此刻,只需助落阳君赢得此战。” 纵兮敛了眉目,退去嬉笑之色,认真分析当下战况。 如此经纵兮一分析,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北姜一侧,他弗沧这一战似乎注定失败! 而然,事实如何,子棠蹙了眉。 落阳城下,黑压压一片,数万人马,集结于此,只是稍作休息,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依着北姜如今的兵力,他落阳君断没有回天的本事! “阿衿莫急,为夫自有安排。” 纵兮捏上子棠的手,其实若论士气,北姜之士气绝对比不上弗沧之士气。北姜朝政内部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朝堂上的意见尚不能统一,朝堂之下的民众自然是恐慌不定。此刻,若是没了落阳君,即使是北姜王不降,战士们首先要降了。 现下,北姜与弗沧的战争持续了这么多年,北姜的半壁江山早已随了弗沧的姓氏。弗沧一路攻伐,直通北姜王城,倦战的北姜,似乎早已不堪一击了。 是以,这一战必须由北姜胜! 这一战之意义,并非仅仅是一战之胜败,而关乎日后之胜败。若北姜败,即便是他云纵兮说服北姜王战到底,最后皆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足半月,弗沧自当拿下北姜。若北姜胜,一直节节败退的北姜将为之一震,士气必然高涨,如此战势将陡然飙起,届时他说服北姜朝堂主战的阻力也必将少些。 子棠望着纵兮,眉目舒展开来,原来是他早有安排了,难怪他说得如此笃定。 纵兮在出门之前是交代过宁梧的,这一战关乎天下之局势,他势必要动用夜狼的力量来插手这一场局变之战! 只是片刻,一切准备就绪,前方再次吹起了号角,钲鼓雷鸣,原本静谧的夜被战火喧嚣起来,撕破了宁静,撑起了杀伐。 这所谓的最后一战终于开始! 攻城、防卫,这一切皆是最为直面的残酷,强弱之分只是须臾之间。 而他们要做的不过是一个等。 纵兮蹙了眉,希望这次宁梧不会出差措,能够来得及时,否则一旦城破,再无回天之力。 纵兮的瞳孔愈发幽蓝,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的战况。 城墙之上,那个一袭白色盔甲的年轻将领,因着长年领兵征战沙场的缘故,原本清秀的脸上染上了一层厚重的刚毅与沧桑。 若是没有战争,依着他的身份,此刻怕是应该在家伴在爱妻身侧,悠享天伦之乐。然而,这个年过三十的男子,竟让自己的爱妻空守了十余年的活寡,成亲十余年,膝下尚无任何子嗣! 这个男子该是名动天下的,是真真切切的君子,他的一生几乎都敬献给了北姜,他该受到天下人的敬仰。 纵兮痴痴地笑,是不经意的苦涩,略带了些讥讽。云清比落阳君小不了多少,落阳君却是为了北姜的前途奋血欲战,百死不休。而云清,同样是过了而立之年,膝下尚无子嗣,却是因为一己之权势利益! 这该是多么讽刺的事情! 若是云清不将权势看得如此之重,若是云清不待他严防死守,他们兄弟二人联手共治洵夏,此刻处于大争之前列的必定只有他洵夏一国吧,至于弗沧,他虚怀濬根本没有在这大争历史出现的可能! 皓月凌空,皎月已然走到了正空。 前方的战况如此紧迫,看来是来不及了。 纵兮敛了敛目色,终于下定决心。 “阿衿,我们要出手了,你带着墨玉冲上去,我断后。” 虽然此刻情势紧急,可是他云纵兮不会忘记子棠的忧虑,那一夜的梦,她久久不能清醒过来,如此发梦靥,他不会再给她第二次! 是以,他让她拿着墨玉上阵杀敌,而他只要在她身后护住她不受攻击。 沉了沉目色,子棠自是明白纵兮的意思,既然要等,那么必须拖延时间,前面战况万分紧迫,容不得他们在此处空等,是该上前助公子荼一臂之力! “好!”子棠附上面具:“我上,你断后,只需伤人,不可杀人!”并不是不信任纵兮,只是纵兮的力量过于强悍,她甚是怕他稍稍用力便会将人杀死。是以,才会刻意强调。 纵兮浅笑着应下,这个女子的一颗心尽数皆在他身上,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小心些。” 纵兮柔声叮嘱,纵使有他在后,他还是不放心子棠,丝毫的损伤,伤的皆是他的心啊,作为-个男人,如何舍得让自己的女人在杀伐之路上冲在前面,他是如此无奈。 子棠握了握纵兮的手,他的心病她自是明白。纵兮虽是温柔,从骨子却是强势自负的,若是可以,他绝对会把她护在怀中,不让她经历任何风雨。一如前八年那般,他不会让她知道他任何的事情。 现下,二人心结解开,坦诚相对,她要他退在她的身后,作为一个男人,这该是多大的忍让,作为一个爱着自己的男人,这又该是多大的割舍。这样的艰辛,只能由这个男子孤身承受,她清楚,却不得不逼他如斯。 子棠的每次转身都是决绝的,她是如此信任他,把身后的一切留给他。不再回头,却是把命放在了他手上。 一路向前,仿似只是几个纵身便已然冲到了城墙之下。 墨玉的杀气有些沉重,杀伐而来,剑身纹路染浸了鲜红的血液,,沾染的血气自剑身流下,如大河奔奔涌,壮观异常。 “上!” 纵兮一声轻喝,未待子棠应允,几步上前,一把搂了她的腰,凌空而上,一跃便是纵上了十丈高墙! 城下之人皆是杀红了眼眸,那一群疯子,纵使再是如何强大,单身只影,也断断不可敌数万人马。 “来者何人?!” 高墙之内,白甲将领厉声喝来。 他立于城墙之巅,顷刻间便是见一黑一白从夜色深处而来,只是眨眼便是一路杀伐来至城墙之下。 只是断断不曾想,此二人之身手竟能在一跃之下纵身上了这十丈高墙! 此等身手,乃可以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 杀敌于前,此刻情势断不能轻易行事,这二人来的如此诡异,公子荼不敢轻易相信来者是友非敌。 纵兮浅笑,不是不信,怕是他不敢相信此刻竟还有人出来相助吧。他孤身一人,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人会前来相助,他只求后院无碍便是上苍之恩德,其余的不再奢求。 纵兮不止一次揣测过这个男子,为此甚至曾经专门找人画来此人的画像,只为一睹其风采。这样的男子,心里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这个男子? 在长达十余年的征战中,他甚至可以说不曾打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胜仗。从弗沧第一次进攻北姜开始,他一直都是走在最前面的,一路下来节节溃败。换做是他人,怕是早已崩溃了吧。 然而,这个男子竟是坚持到这个时候,即使内朝之中即将大变,他依旧固执地抵死抗拒,容不得弗沧轻易掠得他的大好山河! 这样的男子,本该是排在四公子之首的罢,却偏偏因着国威,被生生挤到了四公子之末。即使是他云纵兮,这个被天下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胭脂男子,只是空有才学,便竟也排在了他前面。 北姜当亡,此乃定数。 只是, 这样的男子,断不能与北姜的腐朽一起埋葬! “阿衿,以剑气伤人,将敌人逼退下去!” 纵兮并没有直接回答公子荼的问话,战事如此紧张,敌人进攻疯狂,此刻容不得任何迟疑! 只是稍作提点,子棠立即明白纵兮的意思,断不能让这些虎狼之士上来城墙! 一剑划出,带着浓郁的血腥气息,挥洒了雷霆的寒意,十丈高墙,如此落下,纵兮说的是“伤人”,却没有人可以逃过死亡轮回。 “落阳君,擒贼先擒王!” 风猎猎地灌进衣袍,这注定是一夜腥风血雨,黑色的袍缎舞于高墙之上,纵兮冷冷地俯视城墙之下的战况,一眼撇过去,犹如来自暗夜里的王者! “那里!”纵兮伸手指了出去,他回望身后的公子荼:“你的箭可能达到那里!” 他伸手一指,便是百丈开外,那里是敌方的心脏! 公子荼,本是一个锦衣公子,然而近二十年沙场的磨练,这位昔年的玉面公子早已退却了稚气,满身的伤痕。现下,这位公子箭法可谓了得,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只是,这一指,确实远了些。 “在下试一试。”公子荼敛了敛眉目,那个距离确实远了些,不过值得一试! 莫荼沉着目色,跟前这位玄衣男子,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过毋庸置疑,值得信任。他说“擒贼先擒王”,如此一指,百丈开外,自己虽是看得不太清楚,然而却知道这个玄衣男子指的定是敌方将领。 “一箭必中!”纵兮目色凌冽,这一箭过去必须射中。他们断断不敢想象如此之远的距离竟还有人分得清他们的将员,如此攻其不备,方才能乱了战士们的阵脚。如若一发不中,他们定是有所防备。 “好!” 战场之上磨砺久了,自然知道一发不中,机会便是稍纵即逝。是以,这一箭必须射下敌方将领! 纵兮浅浅地笑,这样的默契,还是极少有的,初次见面,他便是待这位天下公子产生了好感,也不愧他为他准备的鲛珠。 “我手所指之处,便是你落箭之处。”沧海蓝的眸色,夜间视物,丝毫不成问题。 公子荼取来弓箭,依着纵兮的话准备射击。这样的眸色,凝重之中带看无限的妖异,危险的气息从眼底巍巍而出,天下无双的威吓。 密密的冷汗从掌心渗出,这一箭着实不易。 子棠不让纵兮杀人,否则这一箭不成丝毫问题。 “射!”纵兮沉了沉,弓已圆满,力道恰好,这一箭该是非常完美。 “咻_” 羽箭破风而出,宛如划过天际的流星,带着不可一世的力量与速度冲了出去。这样的力量,远近超出了莫荼自己的估算! 公子荼回眸望着纵兮,里面有不可思议的神色。 纵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做声,要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一箭只是他一人之事。 莫荼立马给了个了然的神色。 那一箭百丈开外,直取目标。莫荼自然清楚,那一箭之上的力量绝不是他一人的力量,这样的速度,是那个玄衣男子在背后推了一把! 纵兮浅浅地笑,那女子精明得很,断不能让她看出端倪。只是,这一箭,若是没有他相助,依着公子荼的功力,羽箭断断不可能抵达那么远的位置。 但是这一切皆要不动声色,若是让子棠瞧了去,这一箭所射杀之人定是要算在他云纵兮头上了。届时,这个女子又该梦靥,这绝不是纵兮想要的结果。 “噗——” 纵兮似乎可以听见羽箭没入身体的声音,因着速度过快,那一箭沉闷果断,那人没有任何避闪的余地,一箭致命。 “将军殉国了!” 只是须臾,便是听见弗沧军中有人喊出将领殉国的信息,将领殉国,便是意味着战伐的暂时休止。 “撤——” “撤兵!” 纵兮勾起嘴角的弧度,是志在必胜的表情,却又隐隐地带着些许的残忍。果然如是,将领一死,群龙无首,战士士气大跌,唯有落荒而逃。 只是这一次,断不可轻易放过弗沧的军队,他们嚣张得太久,已然不把天下诸国放在眼中。今日,定要重创弗沧,震怒虚怀濬! 是时候了! 皓月凌于正空,远处有大鹏高展,排成一字,乘风而来,片刻之后便是遮了天僻了月。 “苍天呐,那是什么?!” 这一场变色令弗沧战士面色大变,犹记得昔年那一场变天,传说这样的天变预示着弗沧的终结。而此刻,这遮天僻月,杀气滚滚而来,如此浓郁的死亡气息,在顷刻之间笼罩了弗沧战士。 终于来了。 纵兮的笑意盛了盛,今日一战,且让天下人瞠目结舌,要的便是弗沧全军覆没! “落阳君,”纵兮敛了敛笑意:“北姜的士气可否振奋,战局可否逆转,皆在今日一战,你可莫要让在下占尽了风头。” 莫荼抿了抿唇,明白纵兮的意思,远处的大鹏鸟集结而来,近了方才看得清,那压根不是大鹏鸟,分明是隼翔! 隼翔,这个被西云人誉为征服苍穹的机械构造,原只是用于飞跃峡谷之用,竟不曾想可以用到战争之上! 隼翔乃是槃良的镇国之宝,建造技术素来不外流,这西云天下,除去槃良自家使用,断不会出卖或是借与他人。而现下,如此一出现便是数十架! 当如何使用? 隼翔丝毫不具攻击性,这当如何应用于战场之上? 对,人是活的! 那一瞬,莫荼的眼神陡然锐利,变得晶亮! 他不得不再次细细打量眼前这位玄衣男子,这个人的身手早已超然于西云的顶尖人物。而这个人的身份,又该是如何?天下何人能够启用这槃良的瑰宝?! 纵兮浅浅地笑,有时候个人的力量真的是微不足道的,即使再为强悍,终究抵不过千军万马。然而,人一旦借助工具,工具与工具的结合,杀伤力绝对不容小觑! “轰——” “轰——” 一连几声爆炸,城下的弗沧军队慌了神,城上的北姜战士亦是被这一幕给怔住了。 “是火药!”落阳君几乎是惊喊出声,戍守边界这么多年,他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火药除了可以用来查观风水,竟还可以用在战场上! 纵兮依旧浅浅地笑,笑得温润儒雅。这个已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火药了,经过他云纵兮的改造,威力远远胜过之前的火药,爆炸开来便是死伤一片! 落阳君眼底神色大惊大骇大喜,最后终于化作嘴角微有的笑意。多少年了.多久都没有笑过,险些忘记如何取笑,却不曾想今日他莫荼竟还能遇上如此一位贵人,真是天助北姜! 一如这位玄衣男子所言,今日便是振奋三军之时,今日定是要扭转战局了! 北姜之前程断不会如外族所言,再不会应了他的名字——莫荼,末途。 “战士们,都给我振作起来,今日我北姜终于可以一吐多年怨愤!” 莫荼沉了目色转身冲着身后的士兵们吆喊起来,今日一战必将打起精神,一扫多年吃败仗的阴霾。有贵人相助,却不能完全依赖他人,战士们必须乘机拾回战魂! “来来来!我的兄弟们,我们即将杀出城去,我们会是英雄,今日一战,我们必将成为北姜最值得敬重的人物!” “来吧,弟兄们,今日我们便可以为那些死去的手足报仇了,我们冲出城去,血洗多年耻辱!” 十余年的沙场生涯,那位锦衣玉面的公子早已不复存在,他莫荼只是三军将领,此刻他需要唤起战士们沉寂已久的战魂,血洗弗沧带给北姜的仇恨! 莫荼按住左侧的佩剑,步步沉稳,大步走下城楼,一路而去扬起滚滚尘埃,掷地铿锵的声音,一波波向城里扩散出去。 “将军威武!我军毕胜!” “将军威武!我军必胜!” 只是一声之后,便是带起连锁反应,应着公子荼的呐喊,三军将士从死亡的沉寂中复苏,一声声回应着公子茶。 “战士们威武!” “将军威武!” 一声呐喊,全城响应,呐喊声铺天盖地,远远胜过钲鼓之声! 一时之间,莫荼仿似又回到了昔年第一参战的时候,如此高涨的情绪,多少年了,多少年了!自从丢失北姜第一座城池,就再没有过如此高涨士气,如今,终于再见昔年雄风! 刚毅冷峻的面容之上是沉寂多年的笑意,他竟不知道,即便是如此轻微的笑意便也足以温暖了战士们的冰冷绝望的心! 跟在莫荼身侧久了的士兵皆是知道,这样点点的笑意,已然十余年没有出现在这位名动天下公子睑上。如今这虽是微不足道的浅笑,却是蕴含着不一样的结果,今日北姜定是要打翻身仗了! 城墙外,从天而至的炸药,炸得弗沧军队措手不及,几万人马纷纷撤退,死伤一片狼藉。 “打开城门!” 一声令下,落阳城门缓缓启动。原本万万不能开启的最后防线,在缓缓落下的那一刻,战士仿似经历了几个寒暑,如此漫长,冲锋陷阵的心情是迫不及待了。 城门尚没有完全落下,磨刀霍霍的战士奋勇冲出,离弦的箭,亦不过如此。 “冲啊!” “杀死弗沧人!血洗国耻!” “血洗国耻!” 如此高涨的士气,如大河绝堤一般喷涌倾泻,滚滚而出.顷刻间席卷了了整个战场。弗沧三军在接连遭受重创之后,此刻士气尚来不及收敛,只听“咔”一声被生生压下,甚至未来得及作最后的叹息,便巳不再挣扎。 后《西云莫史》载:时莫历后十年,弗沧进兵北姜,出兵二十万,落阳君誓死相抵,得天人相助,终力挽狂澜,血洗国耻。此,弗沧遂退大争之世始矣! 一场惨烈的战役,北姜五万人马反击弗沧十余万人马,俘虏两万降兵。战场上一片狼藉,尸横遍野。 纵兮敛着目色,他亦是第一次如实见到战争的残酷。弗沧虽说出兵二十万,到达此处的尚不及十万。却是几乎尽数死在了此处,如此惨状,真是令人结舌。 “此次多谢先生出手相助。”莫荼拱手作礼,称的“先生”,由此可见他待纵兮的敬重。 纵兮敛了敛眉目,将手拢在衣袖之中,浅浅道:“落阳君是个聪明人,今日一战实则并不能改变大争之世局,他日弗沧或是其他诸国,定会攻城掠地,战火必将卷土重来。” 落阳君脸上的笑意敛了敛,无奈一声长叹。他自是明了,今日一战不过是暂时稳住北姜剩余的半壁江山,大争之势不可阻挡,北姜早已腐朽,断没有可能存于这个乱世。 只是,多年战争下来,作为最为强悍的弗沧,弗沧王嗜血好战,北姜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死在了弗沧军队的冷刀之下,一个夙流,几乎是举国覆灭啊! 如此之人,若是将北姜交到他手上,岂非要步夙流之后尘! 一个天下,若是交到这样的人手中,六国臣民岂非要被坑杀绝尽,独留他虚氏一族! 他莫荼不是冥顽不灵之人,与其投降弗沧后被坑杀,尚不如抵死抗争,即便是死了,也不枉为大丈夫。今日,若是攻打北姜之人乃是贤君明主,他或许也会主张罢兵,毕竟这死在沙场的皆是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北姜早已不值得这些年轻的生命为之卖命。 “多谢先生提点,此事莫荼心中早有定夺,断不会枉送我北姜战士之性命。”莫荼按了按左侧的佩剑,敛着眉目,神情甚为凝重认真。 纵兮拂了拂袖,浅浅道:“今日一战,你公子荼之名望定是大动于西云天下。呵呵,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怕是落阳君不会不知,此后还是好生防范些。落阳君若是没了,这北姜之气数便也就尽了。” 莫荼细细端倪纵兮,一时之间竟不知眼前这位玄衣男子的话意究竟在何处。 默了默,纵兮继续道:“大丈夫自当知得礼义廉耻,只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孰轻孰重,落阳君还要好生掂量,莫让一些微不足道的名声葬送了北姜的大好前程,届时你莫氏一族是否还能跻身于西云十大姓氏之中,一切皆在落阳君的抉择。” 莫荼再次按了按腰间的佩剑,蹙着眉,略略思索着纵兮的话意。 沉吟片刻,终于在嘴角扯出些许的释然笑意,眼里的阴霾悉数散尽。他再次拱手一礼,行的是大礼,沉声道:“先生的提点,莫荼谨记于心,日后先生若是有召唤之时,莫荼在所不辞!” 他断断不会相信,一个陌生男子会平白出手,今日之事,他日后必当有所求。眼前这个玄衣男子身上所散出来的气场,非一般人所能承受,这样的男子即使没有言语,只是喘息之间便能慑人魂魄。如此气场,岂非帝王之气! 纵兮浅笑,对于莫荼的话不置可否。他说过,只要子棠想要的,他都会尽力拿来。今日一举,算是为日后做了铺垫。 纵兮从袖间取出一物,递上,道:“落阳君既然说得如此明了,在下也不再与你兜圈子。此乃鲛珠一枚,落阳君好生保管,我想他日定会用得上。” 莫荼望着送至眼前的鲛珠,他自是知道这枚珠子的用处。今日若是接下这贵重之礼,他日他莫荼便是誓死终于眼前这个男子,若是不收,怕是迟早会枉死于朝堂之上。 而他,不能死! 纵兮并不急着收回手,他可以给他考虑的时间,他从不会勉强一个人的意志,莫荼有权利选择他该选择的东西。而他云纵兮,信任眼前这个男子。 “仁德天下,先生可能做到?” 公子荼抬眼对上纵兮幽蓝的眸子,那里望不见底的幽深,一眼望进去便是失了魂魄。 “呵呵。” 纵兮轻笑出声,原来这个男子在思量这个。若是以前,他断断不敢回答他这个问题,破军入命,杀伐天下,他自是不能仁德天下。然而,子棠的力量在一点点强盛,她答应过他,若是有一天他被杀戮带入绝境,她定会执剑以对。如此,他定是放心的。 “这个自然。” 公子荼再次扯出些许的笑意,收下纵兮递上的鲛珠,如此承诺,他还有何可以拒绝的理由。这一切皆在眼前这个男子的规划之中,这个宛如天人一般的男子,自身如此强悍,手上的力量更为惊人。有他在,北姜一隅他日定可安妥。 “近日洵夏仲公子将抵达你北姜,还烦请落阳君保其于此的平安。” 纵兮是在盘算着如何在桑汐处圆这个谎,他们定是以为他与子棠早已坠入峡谷。因着他公子兮的身子,以及子棠惧水的缘故,他们定也是对他的存活不抱希望的吧。现下还活着,自当找人来圆这个漏处。 “先生可知槐阳君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在这战乱之时,那个病弱的天下公子前来北姜,定是有要事吧。只是北姜几乎成了弗沧口中之食,他前来岂非送死?! 纵兮怔了怔,他是没有料到公子荼会有此一问。 “如此世局,天下人皆知槐阳君前来的意图,落阳君难道会不知?”这一问子棠亦是听不下去,这聪明人到底还是有迂的时候。 如此一言,轮到公子荼怔愣,不过瞬而反应过来,带着些许的尴尬,窘道:“如此,在下明白了,在下一定会保全公子兮,请二位放心。” 莫荼当即反应过来,随即又得出一个结论,此二人与公子兮之关系绝对不一般,否则依着这两位,绝不可能在此多此一言。 一个以才德名扬天下的病弱公子,一个以容貌令天下男女瞠目的“天下第一美人”,这个传说中有着断袖之癖的胭脂公于,二十年来从不曾离开过槐阳的洵夏仲公子,该不是如此简单罢。 莫荼浅浅地笑,又是一个人物,到底是大争之世,人才辈出。 纵兮流露出赞许的笑意,公于荼从来都是个聪明人,依着天下公子的名声,能够在莫蘼眼下活到现在,他终究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人,朝堂上那种百转千回的心思,他是有的。 纵兮嘴角笑意与眼里的神色落在子棠眼中,子棠的心不禁疼了疼。这个公子,从来不是她以前所见到的那样柔弱,他的眼神从来不是清明的,里面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天下人解说公子兮智慧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怕是名不虚传。 虽然知道纵兮心里谋算的东西甚多,心思复杂,只是切切实实地看见他眼里流露出算计的神色,还是有些心疼。 这个男子本该是人世间最为圣洁干净的男子,却因着生在帝王之家,为着生存而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他的心里也定是不顺的吧,他本良善,却偏偏要退却良善,修筑城府,继而掩去城府,假装良善。这样一个过程,该是有多少艰辛,她在他府上近十年,若非秋韵提点,她竟丝毫看不出端倪! 目光落在城下,那里有北姜的人在清扫战场,这一战,几乎是全军覆没。这样的手笔,出自他云纵兮。不是没有见过战场,一路走来,鲜血曾经浸染过衣袂,湿透了鞋底。只是,这一场诡异而迅速惨烈的杀戮,当真是出自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这,不能责怪于他,战争便是如此残酷,非是你死我活,决不罢休。战场之上,稍有仁慈,便会败下整个战局,这手段虽是凌冽,却是至快取胜的最佳决策! 子棠抿了抿薄唇,目色沉下去,下定决心。无论这个男子的城府有多么深沉,无论这个男子以后将变成如何,他都是值得她用一生去爱的男子。只此一生,乃至生生世世,她都将为这个男子而活,她要守住这个男子,要他好好活着。 “如此,在下这便离去了,落阳君好生保重。”事情已然办妥,该是离去之时。 “保重。”公子荼拱手相送。 “阿衿,我们走了。”纵兮轻轻唤着子棠,有这个女子在身侧,再大的杀戮,他都不在乎。 公子荼望着这一黑一白消失在夜色之中,心终于安定下来,明日将如何,留得明日再说罢,现下终于可得一朝安息。 然而,事情总是不尽如人意,战事方才结束,尚不得落空,后面便是有人报事。 双帝 第二十八章 战夜(2) “将军,国主派来使者,看样子像是……”来报的将士顿了顿,抬眼望了一眼公子荼的神色,敛了敛声音,道:“好像是来议和投降的。” “议和?” 莫荼怔了怔,蹙起了眉头,一场仗刚刚打下,他竟然派人来议和了,朝堂之上,是都要议和了么?! “投降?”刚毅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嘲讽的笑意,他说的是问句,却如何听都是冷然的陈述。 前方战士奋血欲战,年轻的生命在顷刻间赴住轮回,而那个人竟在后庭之中笙歌漫舞。如今乾坤逆转,他倒是要做这亡国的国主了! “带他去议事厅见我。” 沉了沉目色,莫荼冷冷发话,因着这个消息的传来,整个人都能沁出霜来。他是一个军人,他是莫氏的长子。作为一个军人,纵使战死沙场,他也绝不允许他的士兵投降。作为莫氏长子,当与北姜共存亡,他在,北姜在,他亡,北姜方才能亡! 来报者缩了缩脑袋,今天这位使者怕是讨不了好,纵使吃了这么多年的败仗,都不见公子荼有这般绝望森冷的神色。今日,方才有所转机,那位国主倒是迫不及待做亡国奴了。 “景逍,”公子荼忽地唤住准备退下去的将士:“过来。” 叫景逍的少尉怔了怔,神秘兮兮地将耳朵贴了过去。 公子荼图轻轻在其耳边说了些话,景逍目色一变再变,由最初的震惊到了然到欣喜。 “将军早该如此!”少尉脸上露出期许渴盼已久的笑意。 “下去安排吧,这是下下之策。”却也是上上之策吧,这一步,走得着实无奈。真是可笑了,他本是以忠臣而名动天下,如今这一步,怕是要让天下人瞠目了。 然而,只要是为莫氏一族好,有利于北姜百姓安稳生活,即使他公子荼背负一世的骂名,他亦是万死不辞! “景逍,”莫荼蹙了蹙眉,再次唤住景逍:“若是失败,你可后悔?”这个稍微征战沙场多年,尚未娶妻生子,他还太过年轻了,他真心不希望这样的男子没有死于战场,反而死于朝堂的敌对。 “嘿嘿,”景逍痴痴笑起来:“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跟着将军有肉吃,您是众望所归,属下求之不得啊!” “去吧。” 刚毅冷然的阴霾,终于被景逍逗出柔和的笑容,冰山融去,笑靥开来,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终于拾得昔日的俊朗风采。 景逍又是微微一怔,原来这位名动天下的公子竟也是这般俊秀,若是没有战争,这位公子定是温润如玉一般。只是可惜,苍天不眷顾,奈何天亡北姜。 “走了走了,”景逍嬉笑着:“将军一定要弄死那个娘娘腔,老子第一眼见到他就不爽,弄死了属下回来分尸!” “记得哦,要留给属下分尸!” 消失在墙末,景逍亦不忘再三嘱咐他要回来分尸,由此可见莫蘼派过来的使者有多么让他看不顺眼。今日打了胜仗,算是心情好,怕是若是换了平日,那个人早就一刀被他砍死了。 莫荼敛了敛眉宇间的情绪,收拾一下,便是赶住议事厅接见使者。 到的时候,使者已然候在议事厅,莫荼在屏风后略略站了些许时候。来者应该是由丞相莫空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朝堂上闻了名的娘娘腔——王惠。从城楼上速速赶来,不会超过一炷香的时辰,并不曾让其久等,然而此刻,王惠脸上的表情显然是有些愠色。 王惠这个人,长了副姣好的面孔,文弱清秀的模样,一双丹凤眼隐隐地流露着妩媚,若是没有言语和动作,当真是一表人才了。只是,偏偏却是个娘娘腔。 莫荼心中冷冷的笑,他们这些朝臣,终日只知道在朝堂上耍嘴皮子,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跑得比谁都快。除了会摆摆架子,图安享乐,留着他们还有何用。只是可惜,北姜的朝堂上,尽数皆是如此的奸佞之臣,杀都杀不尽。 “原是王大人,莫荼让您久等了,真是罪过!” 莫荼敛了敛愠色,笑着从屏风后走出来,热情地迎了上去。这些朝臣之间的虚伪礼数,终究还是要的,先礼后兵,自古如此。 “不敢不敢,长公子真是折煞本官了。” 王惠立马敛了愠色,操上几近夸张的热忱表情,迎向公子荼拱手作辑。 这样的换脸速度,尽数落在莫荼眼中,不禁大为佩服这些朝堂上的虚伪之人。不过态度的傲慢,还是丝毫没有收敛。嘴上说着不敢,实则却是一脸的沾沾自傲,没有丝毫的恭敬之态。 莫荼嘴角勾起浅浅的笑意,且不论他是北姜的大将军,便是北姜长公子、国主之兄长这个身份,他王惠怕是见了也应当跪拜接见,如今却是拱手作辑。由此可见,他眼里该是如何不把他放在眼中。 姜国后期重文轻武,文臣甚是鄙视武官,是以才会有莫氏的衰落。只是,莫氏一族的历代国主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旧奉行文治天下的陈规。今时今日,算是无力挽回了。 “大人请上座。” 莫荼将王惠迎上上座,并亲自为其斟上茶水,这才自己坐到一侧,笑道:“不知大人此番前来,国主有何旨意?” 王惠拂了拂袖,缓缓伸手端来茶盏,微微翘着兰花指,将茶水送到了嘴边,浅呷一口。 然而,只是一瞬,公子荼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只见王惠“噗”一口,尽数将喝下去的茶水吐了出来! 莫荼大惊,莫非这茶水被景逍下了毒? “哎哟!”王惠迅速从衣袖间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嘴,操着娘气道:“这是何时的茶叶哟?都有霉味了,这是人喝的么?” 公子荼敛了敛目色,额角的青筋狠狠地跳了跳,再跳了跳。在他们军营之中,这样的茶叶已然算是上等中的上等,一般人是喝不到的,即使是他莫荼,弄到这样的茶叶都舍不得喝。 而他王惠竟然用上了如此夸张的表情! 这北姜的朝堂之上,那些文臣到底过的是怎样奢靡的日子,是否有体谅过百姓的疾苦,是否有把在前方征战的战士放在心上! 真是该死! 这天下本没有造反谋逆,只因为政者不施仁德,逼得天下百姓揭竿而起。 “实在是怠慢大人了,只是军中并无再好的茶叶,还请大人将就将就。”莫荼带着抱歉的笑意,难怪景逍想要弄死这厮,绝对该弄死。 “不喝了不喝了。”王惠蹙了蹙眉,甚是嫌弃地翘着兰花指将茶盏推得远些,生怕一盏茶水玷污了自己的身份。 “本官此次前来是奉了君上的旨意,”王惠顿了顿,摆上了官腔:“竟不曾想方至此处便是听闻长公子打了胜仗。不过,君上已然下了旨意,一言九鼎,断断没有收回之理。何况一时之胜负,并不能稳保我国主无忧,今或许是他弗沧大意了,我军方才能取胜…… 并未换去战袍,盔甲上的鲜血尚没有干涸,公子荼的目色一沉再沉.按在腰间佩剑之上的手指缓缓收紧,愈收愈紧。 “为保我北姜百姓免于战火,为使君上无忧,我等为人臣者自是应当替君上分忧。”王惠微微眯着眼睛,勾勒着一副极尽了妩媚的笑意,翘着兰花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胸前的头发,极为悠闲极为自得。 “这个道理,长公子不会不明白吧?” 最后一句落成,莫荼握在剑上的手指,此刻已是指骨分明。 “如此,大人是奉了君上的哪般旨意?”公子荼浅浅地笑,森然的冷意,一点一点地扩散开采。话已至此,若是还不明白这个娘娘腔的来意,他莫荼真的可以当下死去。 果真被景逍那厮给猜中了。 “落阳君公子荼接旨!”王惠站起身子,拂了拂衣袖,扯着娘气的语调,甚是慎重地吆喝起来。 莫荼敛了敛眉目,嘴角勾起浅浅地笑意,径自斟了杯茶水,细细品尝,这茶叶难道真有霉味,怎的他就没有喝出霉味来? “落阳君?” 王惠蹙了蹙眉,竟不曾料想这位以勤勉忠正而名动天下的公子,此刻竟藐视了王权,藐视了北姜国主! “读吧。”落阳君此次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轻呷一口茶,缓缓放下茶盏,然后才慢悠悠地抬眸看他。 他堂堂公子荼,好歹也是北姜的长公子,在没有上战场的时候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曾经品过的上好茶叶,怕是王惠这种小人此生都没有机会看一眼,方才竟做出如此行径,他是要给他莫荼下马威。 “本将军坐着,一样可以听得清楚,大人如实说来便是。”莫荼淡淡道,一脸的笑意,浑然无害。 然而话语与语调,相比于之前,却是迥然不同。 “落阳君,你要藐视国主么?!”王惠勃然大怒,于他看来,公子荼不过是一介武将,他王惠好言以待算是很给他面子,而他竟然公然藐视国主! “王大人!”公子荼按着佩剑缓缓站起:“王大人自行宣旨便是,本将军自会听着!” 目色一凌,多年沙场的凌冽,陡然间将所有的威势压了过去,杀气“噗”一下铺张开来,寒气渗进衣袍,伤了毛发。 “你……你这是要造反么?”王惠的气势陡然弱了下去,连连后退,退无可退,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 圣旨落地,铺展开来。 公子荼嗤笺,这样的人,怎么还有脸活在这样的乱世,只是微微施压,竟连站都站不稳! 俯下身去,自行捡起地上的圣旨。这样一道旨意,他甚至连看都不要多看一眼,无非是要他罢兵,然后向弗沧递上降书。 呵呵,这一群昏庸荒靡之人,难道真的以为只要罢兵投降便可以获得一世安宁么?! 真是笑话,夙流的前车之鉴,他们只当是没有看见,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罢兵言和,然后奉上北姜的太好河山,便可得以苟活。殊不知,这样只会死得更快些! 略略扫了一眼圣旨,内容不出所料。 “你这是死罪!”王惠伸着兰花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公子荼,宣布他的罪数。 “呵呵,”莫荼嗤笑出声:“怕是我那亲爱的兄弟早已想置本将军于死地了,今日难道是要明着对付我这个兄长了?” “你……你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你可是堂堂公子荼,以勤勉忠正而名动天下,如今你竟是如此藐视国主之威,你可当得起这个名号!” 终归是丞相莫空看中的人物,原先倒是以为只是凭借一副好皮囊才得以关照,如今看来,此人倒是有几分才华,一张嘴皮子,利索得很! 莫荼笑着,微微敛了敛眉目,他的那个兄弟,曾经他亦是一厢情愿地将他视为手足。可是,自从他登临帝位,受着丞相莫空的挑唆,他何止是一次派人前来暗杀过他!他这身上伤痕累累,有无数是在战场上刻上的,还有一部分便是拜他莫蘼所赐! 那个兄弟,那个所谓的手足,他在下手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是兄弟! 至于“公子荼”这个名号,呵呵,是以勤勉忠正而名传天下。他莫荼素来勤勉,以后更会一如既往地勤勉。 “忠正”? 何为“忠正”?! 他莫荼忠的是北姜,是莫氏一族,是所有姜国的臣民,而非他莫蘼,更非是他莫空!!他莫荼亦不是痴愚之人,从来都是知道何为正义,于国之有利即为正义,于百姓有益即为正义!将天下、将百姓至于水深火热之中,任人宰割,此乃非正义! 这其间的是是非非,还是留与后人评说,他从今日起便只做他认为是对的即可。 “这个就不用大人为本将军担忧了,大人还是为自己多多考虑便是!” “你欲何为?!”王惠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怕极,是以此次连兰花指都没敢伸出来。 莫荼一凌目色,狠狠地剜了王惠一眼。这个人近些年仗着丞相莫空的宠幸,不知道在背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个变态,这个娘娘腔,心理定是扭曲的,长了一副男人的好皮相,行为举止竟如青楼里面的女子一般,他是把北姜的朝堂当作了他一人的卖笑场所么! 传说这个人没有什么嗜好,唯一的嗜好便是喜欢虐待美貌的年轻女子,虐待致死。无论心里有多苦,都不该把自己的郁结之气撒到无辜之人身上,而他竟是如此阴戾残忍。 人生于这个世上,所有的路皆是自己的选择,既然选择了这一条不归路,那么自己就应该承受得到同时所产生的后果。断不能似如他王惠这般,一面享受着利益,一面憎恨着给予他利益之根源! 如此没有担当的男人,不该活在这样的大争之世。 王惠面如死灰,他不曾想这位名动天下的公子,在这国之存亡之际,竟然会选择造反。这世上的人,莫过于两类,不为名,即为利。 显然,这公子荼是属于前者,这个公子本该是一生注重礼义廉耻之人,君君臣臣的道理,他恪守得比任何人都严谨。丞相莫空曾如是评定这位公子:极重名誉,愚忠迂腐,一生为名,为名所累。 然而,今日这等架势,他是真的要反了! 王惠颓然坐下,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精气,萎靡于座位之中,即便是垂死挣扎的勇气都没有了。能走到今天,有些东西他还是明了的。 譬如此刻,他便很是清楚,像公子荼这样的人一旦谋反,那绝不是儿戏,反扑的气势足以在顷刻之间于北姜改朝换代。眼前这个男子,目前声望极佳,势力极佳,时机恰如,当时该反之时。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个道理,他王惠还是读过的,现下用在公子荼身上,他倒是立马明白了其间的道道。切身体会,终身难忘。 这个时候,王惠倒是希望自己少读些圣贤书,如此自己也能明白得少些,此刻也不至于会如此恐惧了。 “来人。” 莫荼轻启薄唇,冷冷吐字。礼义廉耻固然重要,名望亦是固然重要,只是这些与国之存亡相比、与北姜百姓之安危相比,全他妈是个屁! 还是那位玄衣男子看得清楚,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好生掂量着,所有一切皆不能与莫氏一族之前程相比。以前是他迂腐了,犹豫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走上这条谋逆之路,若是早些下定决心,或许北姜也不至于丢了半壁江山,更不至于惹上亡国之危! 一声轻唤,在外等候已久、几欲冲进来的景逍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冲了进来。 “将军,你怎么没弄死他?” 首先冲进来,开口便是冒出如此令人悚然的话语。 王惠的脸色白了白,再白了白,一双受惊的眸子,跳动着绝望的光泽。只是,下一句,直接让这位“纤弱”的文臣晕厥了过去。 “将军是要属下活着分尸?” 今日之战,一吐胸中郁气,这么多年积攒的阴霾一扫而尽。这位素来性子爽朗的少尉,今日终于一展他本质的幽默,在王惠晕厥之后,终于惹来了跟随进来的一干人等。 公子荼舒展了眉目,敛着声音,道:“他的罪行,还不至于分尸。他是如何虐待那些女子,如是还回去即可。” 一语出,四下皆静,个个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发现过,原来这位名动天下的公子,竞还有如此“阴暗”之一面。估计这位王大人若是醒着,应该会被直接吓死。 “将军威武!” 景逍嬉笑着,他跟在莫荼身侧多年,他的脾性他还是了解的。这便是这位公子的幽默,绝对的冷幽默。这世上,还有那个疯子会愿意干那娘娘腔干的事,否则,岂不是与他是同道中人了了。 “拖下去,赶紧拖下去。” 景逍乘机踹了两脚瘫软在地上的王惠,那个心情是相当爽的。 然而,踹了几脚之后,立马换了一副甚为嫌弃的表情,将战靴狠狠地在地上来回摩擦几遍,口中念念有词:“咿呀,脏死了脏死了。一不小心踹了这个娘娘腔,老子的鞋子都被弄脏了!赶紧搓搓,搓搓!” “搓死了也没用了,已经脏了!”莫荼少有兴趣地搭话。 之所以会嫌此人肮脏,只因这个男子妓女不如。王族责胄,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闲来无事总会养些娈童,供自己或是来客玩耍。王惠这个人便是娈童出生,是莫空一手培养出来的。 “那换一双呗?”景逍抬了一只脚起来,送到莫荼眼下。此刻心情大好,完全忘记了某事,只是单纯地想要耍耍嘴皮子。 莫荼一低眼,便是撞上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一时之间张了张嘴,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景逍的表情滞了滞,莫荼是一副活活见了鬼的模样。只是一瞬,他脸上的表情亦是退了下去,敛尽笑意,“嗖”地收回脚,紧抿薄唇,转身就走。 “站住!” 一声厉喝,陡然喝住了年轻的少尉。 这个少年从十一岁开始便一直留在他身侧,他莫荼膝下无子,是把他当了自己的孩子来教育。方才那副画面,着实剌痛了他的心! 战靴底下,层层磨破,裸露出厚实的脚板,脚扳之上赫然磨出层层老茧。现下,经历一场大战,那些老茧陡然磨破,露出里面的鲜红的肉来! “疼不疼?” 莫荼缓缓走近,矮下身去,轻轻扶起他另外一只脚。眉头蹙得更深了,果不其然,两只脚的伤势同样严重,若是如此下去,他这两条腥,岂不是要废掉! “当然不疼啦!要是疼得话,属下自然会去换双靴子,我又不是傻子。”景逍笑着,一副无所谓的摸样,如果不曾亲眼看到这样的伤势,真会被他的的无害给蒙住! 脚下的肉几乎翻卷开来,染了层厚厚的泥灰,堵塞了血渍。若非长年在刀尖上过活,腐肉尸体见得多了,一眼断断不会分辨出他的血肉! 莫荼颔首,微微敛了敛眼帘,眼睛里面很热,似是着了火一般。一闭上眼睛,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剥去层层泥灰,里面森森白骨! 等待情绪缓下去,莫荼缓缓站起。抿了抿唇,终究不能像女子一般落泪,血气男儿从来流血不流泪。 “是个男人!”莫茶拍了拍景逍的肩头,战甲发出沉闷的声音:“是个男人!” 如此便是这位将军仅能给出的赞赏,当然亦是最高赞赏,胜过人世间任何关怀的话语。这,是对一个军人的肯定,是对一个热血男儿的肯定! “其实很痛的好不好!”景逍蹙着眉哀怨,莫荼这两下拍得有些重了,本已麻木的脚板,此刻终于还是生疼起来。 莫荼浅浅地笑,知道疼,说明还有知觉,有知觉便有康复的可能。 “拿着。” 沉了目,一伸手从怀里取出一物,狠狠地塞在了景逍手中。用的是命令的口吻,绝对不容拒绝。 “这是何物?”景逍摊开手细细观摩掌中的珠子,如此色彩,美得不可方物,不用想都是值钱的东西。只是,他确实郁闷了,这要打赏,也不至于拿出如此珍贵的夜明珠啊,那个金创药,或许更实惠。 “温凉珠。” “啊——” 一声似有若无的回应,然而景逍却是离了三魂丢了七魄,一副活见鬼的摸样,嘴巴张得老大,竟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是人,只要提到温凉珠或是鲛珠,都是知道的。纵使他景逍没有读过多少书,这鲛珠的大名还是有所耳闻的。 如此珍贵的东西,他竟然就这样送了人! “吞下去吧!” “唔——” 刚想退回去,熟料莫荼快人一步,一伸手,拿了珠子,二话没有,立马塞进了景逍的嘴里。 温凉珠一入口,便似化了一般,顺着喉咙滑进了肚里。 景逍大骇,全然不知该如何自处。怨愤地望了一眼莫荼,死死地掐着自己的喉咙,意欲将其吐出来。 只是,整个脸憋得通红皆没有效果。立马双手撑地,呈倒立姿势,来来回回在地上爬着。 莫荼敛着眉目,一脸肃静,他静静地看着景逍自己耍猴。 这温凉珠入口即化,须臾之间便会与人的血液融合在一起,若非人之正常死亡,或是外界强悍的力量将其凝结出来,绝不会再离开身体。 景逍此刻的行径着实可爱得紧,大有耍猴的派势。 “若是半柱香的时辰之内,你没有把脚下的泥灰洗尽,它们将永远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莫荼好生提醒,服下温凉珠,半柱香的时辰后,身上的伤口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景逍一怔,立马倒着“飞”了出去,他可不想一辈子脚底生“辉”,他还没有娶到老婆呢! 莫荼望着他出去,浅浅笑,这一言果真是厉害,他是摸准了这个少年的心性。 然而,只是须臾,笑意终究还是凝固在了脸上。 浴战多年,前方战士连鞋都没有一双,而后庭朝堂之上却是极尽了奢靡。十余年的战争,北姜的百姓是齐了心要与国家共存亡,为了支持他落阳君,皆是紧衣缩食。 莫荼的眼里满是愧色,作为三军将领,他的部下穿戴无好,他竟然丝毫不知,是他愧为统兵之将! 如今,朝廷剥削甚重,百姓的供给甚至不能满足士兵的正常的穿戴。十余年的仗,真是打穷了一个北姜啊! 北姜的战士苦,即使打了胜仗,亦是没有资本得到三军犒赏,北姜的百姓更苦,即使没有战争,依旧要承受朝廷的无尽剥削。作为北姜的臣民,还真是不易! 只是,纵使如此,对于这十余年的战争,他莫荼依旧不悔。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生命犹在,就有希望,只要活着,便有指望过上好的生活。 莫荼敛了敛眉目,时至现在,捷报尚没有发出。时间紧迫,必须乘着如此空挡,连夜秘密赶至朝中,现下,有比战防更为重要的事情! “报!” 忽地,下面又有人来报事。 “何事?”莫荼隐了情堵,抬眸望着来者。 “落阳君公子荼接旨,君上有命,落阳君速速回朝待命!” 侍卫尚未来得及禀报,来者便是匆匆而入,脚步不曾站稳,便是迫不及待地宣读君旨。 “回朝待命?”莫荼若有所思地反复咀嚼着使者口中的“回朝待命”。此刻想来不禁好笑,落阳便是北姜的王都,何来回朝待命之说! “落阳君公子荼接旨,君上有命,落阳君速速回朝待命!” 思索之际,便又来一使者,目的无二。 “报,将军,后面又来了!”侍卫匆匆而入,后面接连而来,竟是如此仓促急迫! “落阳君公子荼接旨,君上有命,落阳君速速回朝待命!” 如此反复,十三道君旨接踵而至,竟没有片刻停歇。如此数量,如此紧迫,由此可见国位上的那个人此刻真是容不下他了。所谓的回朝待命,若是回去,可还能活着走出来? 莫荼按了按腰间的佩剑,微敛着眼帘,兄弟之间还真是心有灵犀,他也终于按捺不住了。与弗沧前前后后对抗十余年,真正的战争不过近些年,怕是弗沧王早就恨绝了他。若是没了他公子荼,莫蘼的求和苟活之路怕是会容易些许。 这一场流血之变躲之不过,莫荼只是向身侧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便是明白了意图。一纵人马迅速贯入,一举拿下十三位使者。 莫荼大步出门,皓月斜去,东方似有些许的光亮,黎明在即。 一队人马秘密离开落阳,前往百里之外的临时“后庭”,谁都不曾想,一场惊天之大变即将震惊天下。 双帝 第二十九章、荼开蘼尽(1) 风从北边吹来,夹杂着荒漠草原的气息,拂过北姜。 纵马赶得快了些,然而终究没有在天亮之前赶至这个小城市。 因着连年的战争,北姜百姓一路撤退,如今甚至退出了王城,只能蜗居在这样一个根本算不上城市的城池之中。 落阳君在北姜百姓心中的地位是绝对不可动摇的,似如神祇一般。如此穷困腐糜的国度,唯唯出了这样一位勤勉忠正的公子,更得天下人之称颂,北姜百姓自然视如珍宝。 一路而来,守城的侍卫远远地看见一袭白衣战甲的将军,自是知道是他们的公子荼。尚有百丈的距离,守城战士便是打开来城门,迎接落阳君。 先行的捷报,在半个时辰前已然快马加鞭一路送了过来。 此刻怕是除去后庭中的人物,举国皆是欢腾的。 “落阳君来了!” 城门之上有人高呼,十余年来,落阳君戍守边疆,极少有人见过。如今,又是打了胜仗,敌军几乎全军覆没。如此大捷,真是振奋人心。 然而,只是一声高呼,随即便是噤了声。 那人被抬了下去,城墙之上人影来回,一场谋变拉开帷幕。 北姜的一半虎符是由落阳君保管,足以调动北姜一半军力,另外一半虎符掌握在丞相莫空手中。原先,只有在两半虎符合二为一之时方才能调动军队,只是丞相莫空却是低估了一位戍守边疆数十年,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将领之威望。 单是凭着他公子荼这三个字,振臂一呼,天下响应。 是以,莫荼丝毫不担心莫空手中的另外一半虎符。 只是,禁卫军怕是不好对付。那些禁卫军是领了生死状的,国主在他们在,国主亡他们亡。禁卫军亦是经过层层选拔,乃是最为强悍的侍卫,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看来,又得流血了,一场政变,多多少少还是要流些血的。 一路马不停蹄,扬尘千里,几千人马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声无息地进了城。 “将军!”一进城便是有人来报:“丞相并不在府上!” 莫荼蹙了蹙眉,纵身下马。不在府上?望了望时辰,此刻若是不在府上,那便是尚未下朝。公子荼冷冷地笑,一个丞相,这些年权倾朝野,他怕是要替莫蘼做了这国主了罢! 莫空,算起来应该算是莫荼的叔父,只是这个叔父,血亲有些远,不过终究是莫氏一脉。多年不回朝,只知道朝中混乱,竟也不知道莫空的势力到底多大。 “带人先把丞相府围了,一个也不许放出来,”莫荼沉着目色:“最好能把丞相的那部分虎符找出来。”有了虎符,便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兵马,禁卫军那边也好有个顺当的理由了。 侍卫领了命,利索的下去办事,此刻时间就是生命,不能让丞相有丝毫的反抗余地。北姜腐朽得太久了,该是革新注入新血液的时候。 “剩余的人直接去国主行宫!”莫荼抬了抬眼眸,望向最前面的一个将领,道:“莫昊,你知道该如何行事。” “属下明白。”莫昊于马上,只是拱了拱手,便算是收了令。 “莫泽,你随我去一趟禁卫军统领处。” 同是莫氏一族的子嗣,常年与公子荼待在一块儿,耳濡目染,性子自然偏向于公子荼。而绝大多数的莫氏子嗣,早已随着莫氏帝国的腐朽而腐朽不振,他们算是莫氏以后的希望了。 莫泽应了声,没有异议。他自是明白公子荼的用意,禁军统领名叫何泽,乃是他莫泽的发小,二人连名都是取的一个字。由此可见,二人之问的渊源颇深。 若是可以说动何泽,这一场政变便可免去了血光。只是,莫泽深知,何泽这个人某些地方像极了公子荼,为人忠正,断不可能背叛君上。 莫泽敛了敛眼帘,或许还是有机会的。如公子荼这般名动天下的公子,一朝醒悟,便是彻悟。今他落阳君虽是政变,却是众望所归的,何泽若是脑子开窍些,应该可以谅解。 若是冥顽不灵,那么也只有刀剑相见了。在这国家利益至上之时刻,皆应该放下私情,一切以天下大局为重。 各司其职,一个国家再是腐朽,终究有些清醒的人在,而莫氏一族是否得以在西云存在,莫姓是否依旧可以跻身于十大姓氏之中,皆定于今日。 “莫泽,听说以前你救过他的性命?”公子荼敛着眉目,看不清他的神色,不过听着语气,便是知道有话,甚重。 “是,将军。”莫泽为人谨慎,纵使与落阳君同是莫氏子嗣,依旧守得上下规矩。 “他也救过你的命?”公子荼抬眼望了一眼莫泽。 “是的,将军。”莫泽不否认,说来也真是命运安排,自小便是要好,后来皆因意外,二人互救性命,从此怕是二人命轮相咯,再也脱不了干系。 公子荼的眉头蹙得紧了些,如此算是刎颈之交了,若是刀剑相向,那便…… “你可做好最坏的打算?” “将军,属下知道。国难时候,属下不会给您添麻烦。”莫泽握了握腰间的佩剑,目色沉了沉,命早已注定,还有什么可说。 “如此甚好。”公子荼的眉目舒展开来,眉宇间的阴霾依旧没有散去。今日这个决定,便是注定要流血的,他从来没有奢望过和平解决。 莫泽抿了抿唇,没有再接话,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也是不错的结局。 撤离落阳的时候匆忙了些,在这个小城池,断断没有在王城落阳的防守严谨,只是几个拐弯,便是进入了何泽守岗之处。 莫荼站在远处,由莫泽一人过去。 “咦?”刚进去,何泽便是发现了莫泽:“你小子怎地从落阳回来了?” 莫泽笑着迎上去: “这不是多年不见,想你了么?” “算你有良心,还能把兄弟我放在心上!”何泽过来狠狠一拳,便是打在莫泽肩上,随即一个拥抱。 屏退左右:“听说昨夜落阳君大捷?” “大捷,杀了个片甲不留!”莫泽笑着。 “甚好甚好,我北姜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何泽大为赞叹:“落阳君不愧是落阳君啊!” 莫泽拿眼观摩了一下何泽的神情,扯了扯嘴角,驻足,敛下笑意:“大河,若是落阳君今日反了,你可会站在落阳君一侧?” 何泽姓何,是人字何。小的时候,因着何泽长了莫泽数日,莫泽总是唤他“大河”,取的是江河的“河”,而何泽则称莫泽为“小莫”。 何泽回头端倪莫泽,默了良久,终于确定自己的发小不是玩笑,笑意遂是敛尽“落阳君如何会反,何人挑唆?!”何泽退开几步,这世上或许谁都有可能发动朝变,唯有落阳君不可能,他可是以“忠正”而名传天下的! “无人挑唆,大势所趋,国之需要。”莫泽抬眼对上何泽的眸子,里面的神色更是坚定了几分。 “君上并未决定投降,落阳君为何朝变,依据何在?!” 只是顷刻之问,原本亲昵无间的兄弟便是有了隔阂,语气凌冽戒备,一下子拉开距离,仿似再也回不到从前。 “君上降了!”莫泽上前一步,冷冷一喝,随即反应过来,原来君上发出求和书的消息并没有告知跟前这位友人。 “大河,”语气软了软:“君上已于昨夜发出求和书,并一连下了十三道催回令,逼迫落阳君速速回城!” 何泽的目色动了动,依着落阳君的性子,若是国主不降,他断断没有造反的可能。竟不曾想,昨夜大捷之时,君上会发出求和降书。那个时候,落阳君的心定是凉透了吧。这人世间,还有什么可以撼动那位天下公子的忠正。 竟然还一连下了十三道催回令,君上该是有多想召回落阳君! 国主待落阳君的防备是天下人共知的,若非依着落阳君的名望,怕是早已寻了个名目将其处死。昨夜十三道催回令,若是将落阳君催回来,此刻落阳君的人头怕是到了弗沧王手中了。 “所言如实?”何泽挑了挑眉,虽是从莫泽的面色上看出事情的真实,却还是要得到莫泽的亲口承认。 “绝非谎言。”莫泽一瞬不瞬地望着何泽,以自己的眼神告诉他,国主确实降了,国主意欲谋杀落阳君。 “如此……”何泽微微蹙起眉头,沉吟片刻:“大局为重,丞相把持朝政,君上荒靡懦弱,不足以担起我国之重任,落阳君实至名归。” 莫泽的神色舒缓开来,这样的乱世,怕是再是顽固的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早已权衡了利弊。一旦时机成熟,便会做出明智的选择。落阳君如是,何泽亦如是。 “好兄弟!” “好兄弟!九死不悔!” 如此,莫泽上前一拳打在何泽肩上,二人相视一眼,继而朗声笑开来。原来事情竟是如此顺利,丝毫没有预期的紧迫。是好兄弟,便该是互相谅解,鼎力相助,九死不悔! 只是,公子荼却是不曾想,有时候事情顺利,并不代表结果会比预期的好。有那样一种可能,过程愈是顺当,结局愈是惨烈,愈是令人心疼。 “此是禁卫军之令牌,小莫,你拿上这个,我的那些弟兄认得这个,他们定不会与你为难。想做什么事情,便去做吧,北姜由落阳君当政,前途定是一片光明!” 何泽送上腰间的令牌,生生塞到莫泽手中,表情慎重,不容拒绝。 “我们一块去。”莫泽蹙了蹙屑,他们可以一同前住,何泽亲自前住,或许更为妥当。 何泽浅浅地抽了抽嘴角,道:“兄弟我还要安排一下事宜,你且先行,我随后就到。你放心,有这令牌,禁卫军的兄弟定会放行。” 何泽笑得自信,在禁卫军中已然混了十年有余,他早就预料到或许有今日。平日里甚为主动与禁卫军兄弟间的感情,十年相处,莫泽手中的令牌或许早已胜过君上手中的军印。没有君上的军印,这块令牌足以号令禁卫军! 只是,可惜…… “如此甚好!”莫泽笑着,兴奋之余,再无其他。 拿着何泽的令牌匆匆离去,与外面的公子荼接应。 见着莫泽出来,神情甚是愉悦,莫荼便是知道事情发展很顺利。 “如何?”莫荼迎上去。 “大河他应下了,这是令牌,他说可畅通无阻。”莫泽眉色舞动起来,有这令牌,办事足够轻松。 “何将军乃是明白事理之人。”莫荼笑着接过令牌,果然由莫泽出马,何泽不会冥顽不灵。 “就是就是,大河他并非是愚忠之人,他自幼便是知道该……” 话说着,忽地,莫泽没了声音,后话戛然而止,所有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只是瞬间,似是石化了一般。 “莫泽?” 公子荼的心沉了沉,似是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何泽竟然没有与他同行! 那一瞬的凝滞,莫泽恍然大悟,眼里的悲恸与绝望喷涌而出! 他说:妤兄弟!九死不悔! 他说:你且先行,我随后就到! 他说:请心心! 全他妈是狗屁! 顷刻之间,莫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双腿一软,连连后退,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径自撞到了墙上。 再回去,怕是也已经晚了吧。他那个人,从来都是顽固执拗之人,认准一个死理,便是一条路走到黑。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舍鱼而取熊掌。生所欲,义所欲,不可兼得,舍生取义。 “发生了何事?” 前一刻是喜出望外,后一刻便是悲恸不已,如此大悲大喜,定是有缘由的。 “哈哈哈!” 忽地,莫泽踉跄着站起,仰天长笑,却是笑出了男儿泪。 “哈哈哈……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原是我害死了他!” 莫泽眼里的神色消散出去,整个人似是萎靡下去,死亡的气息一下子笼罩了他。而那个人,已然死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公子荼的眼神哀戚起来,莫泽的言语与反应尽数落在了他眼里,如此,他便是明白了其间的缘由。 何泽作为禁卫军的统领,是领过生死状的,绝对不能背叛。依着通常的做法,怕是他的家人控制在朝廷手中。 这人世之上,奸佞之人若要忠正之人为其卖命,唯一之办法便是利用他最为珍视的东西。而何泽是有家室的,何泽性子顽固执拗,却明是非。这样的热血男儿,甘愿为莫空卖命,无疑是莫空控制了他的家眷。 如今此举,他为了北姜天下,为了他落阳君,为了他的好兄弟,他毅然选择牺牲自己,牺牲了所有的亲人! 因为不能背叛,是以只能选择死亡,杀身成仁,只要死去,身后的痛楚再也不会放在心上,行事再也没有顾忌。 果真是性子执拗,冥顽不灵! “将军先行,属下再去看一眼何泽。”敛了笑意,莫泽一下子沉寂下去,隐没了所有的悲伤,只是阴霾更深,死亡气息更重。 公子荼叹了叹气,略略点头,却没有再多话。 他目送他离去,然后速速离去,不再回头,更无需回头。 刎颈之交,即是生死之交,是把命交予对方的那种,虽然不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是必须同年同月同日死,一亡俱亡。 何泽不能背叛,不能看着自己的家眷死干非命,是以选择了自杀。而莫泽与他乃是刎颈之交,情意深重,何泽死去,莫泽岂能独活! 这一离别,便是永诀。 进入行宫之后,推开朝门,首先入目的便是王位上的莫蘼。一副昏昏沉沉的摸样,群臣议事,他却是在上面睡了过去。 因着朝门的开启,声音有些诡异,阳光从开启的门缝中点点进去,直至张狂起来,王座上的国主总算是缓缓清醒过来。 “兄长!” 莫蘼从王座上站起来,或许是此刻见到他莫荼甚为震惊,竟有一下子想要冲过来的欲势。只是,终究被王座之前的莫空莫丞相的一个甚是威严的眼神给止住了。 莫蘼缓缓退回到王座之上,抿着唇,静静地望着风尘而来的公子荼。 “落阳君怎此时方才回来,十三道催回令难道没有到达落阳?!” 王座之前,大殿之上,莫空眯起双眼,冷冷地望着站在门处的公子荼。 莫荼的目光依旧越过了莫空,落在莫蘼身上。四目相对,凝视良久,莫蘼本是静望的眸子渐渐敛去了光泽,最后敛下眼帘,里面尚残留些许的愧疚。 公子荼的神色动了动,这样的愧疚是为哪般?你不是急着置我于死地的么? 十三道催回令,敢死一般发往落阳,你可曾知道那个时候为兄方才打完胜仗。如此的喜悦心情,竟是传来你欲亡国的消息。这么多年,你为政不勤,当国不力,为兄忙于应付弗沧,不曾怨你半点。而你,却是一次次欲至为兄于死地! 你的心里还有兄弟之情,还有些许的愧疚么?! 你可对得起父王的期望,你可对得起莫氏先祖?! 悲伤凭空而来,犹记得当年父王弥留之际曾经托孤于他,要他好好照顾这个兄弟。因着莫蘼自幼软弱,他这个做兄长的事事一马当先。莫蘼虽为嫡子,父王却知不可托付江山,这北姜的大好河山原是属于他莫荼,是他怜爱这个弟弟,怕他被人欺负,是以没有遵照父亲的意愿。把他送上君位,万万人之上,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 然而,这些年,他知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 如今,这是心虚了,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一次次的暗杀皆没有成功,昨夜更是明着下了催回令,十三道催回令,究竟要催谁人性命! “落阳君,本相问话,你可听到?莫不是打了胜仗,便不把君上放在眼里?”莫空拂了拂袖,微眯的眼眸中流露出危险的气息,竟完全没有为人臣子的作态。 “本将军自是听得清楚!”公子荼大步而入,带起一路的风尘。 这一刻,朝堂之上的文臣定然意识到危险的逼近。公子荼的气势竟在顷刻间笼罩了整个朝堂,带着十余年于沙场之上的戾气与王气,压得四壁沉寂。 “落阳君!”莫空陡然一喝:“你这是与本相说话的态度?”重文轻武,便是造就了这些文臣的气焰,纵使他奠荼身为长公子,一旦跻身军中,便是矮人一截。 毕竟是沙场多年,气势不是虚的,莫空的凌厉一吼,并没有成功阻止莫荼的步伐,甚至没有丝毫的停驻。他如风而来,直扑莫空,只是一拽一送,便是将莫空从王座前拖了下来,狠狠地推到了地上! 今日,他公子荼的行径若是叫外人看了去,着实要掉了眼珠子。这个一向恪守礼数的天下公子,竟然公然殴打丞相! “莫丞相,”莫荼冷冷地望着地上的老者,浅浅道:“这难道是你待本公子的态度?”他用的是“本公子”,而非“本将军”,只有君王的儿子方才被称为“公子”,这样的身份,绝对的显赫! 一言出,莫空陡然清醒几分,莫荼的来意亦是陡然明了了几分。 朝臣皆是噤了声,大气不敢喘。 默了默,莫荼嘴角勾起隐隐地笑意,俯身逼近老者:“老丞相是否想问一问本公子之来意?” 暗沉下去的气势陡然一盛:“你这是要造反么?!”伸出手来,直直地指向莫荼。 “哈!”公子荼嗤笑出声:“老丞相果真是明智之人,今日本公子就是反了,你欲奈我何?!”最后一个字落,一记眼神陡然剜了过去,凌迟了莫空。 莫空一张老脸陡然黑了黑,这些年虽然极少见到这位公子,然而十余年前这位翩翩公子的影子依旧在脑子晃动。眼前这个身着战甲的男子,昔年是如此的温润恭谦,现下却是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难道是他这多年来,看错了那位少年?! 不不不,绝对不是,眼前的这个青年,再不是昔日那位温顺儒雅的少年! “来……来人!”知道今日落阳君反了,莫空稳住心神,毕竟是多年奸滑,势必要做最后的挣扎。 “将此叛逆拿下!” 人再是如何改变,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譬如落阳君的爱国之情。他此刻虽从落阳赶来,为了防守边疆,带来的人马定不会多。而他手上的禁卫军,绝对不是吃素的! 莫空揉着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此刻,他并无惧意,他是想,他的禁卫军绝对不可能背叛他。 公子荼冷冷地笑,这莫丞相当真是自信过了头,此等情势,他竟然还妄想禁卫军能够听他调遣! 有侍者从外面进来,颤颤巍巍地在莫空耳侧说了些什么,莫空面色一变再变。 “如何?”莫荼含着笑,冷冷地望过来:“老丞相可是明了目前局势?” “呵呵!”莫空敛了敛目色,反是笑道:“何将军倒是大仁大义,本相倒是要看看他的家人是否会如他一般视死如归,为国捐躯呢!” 此刻消息传来,公子荼已然控制了整个朝局,那么只有拿出手中的王牌了。 莫荼蹙了蹙眉,言下之意便是威胁,何泽身为禁军统领,既然已经选择背叛国主,那便是放弃了家眷,莫空定是要拿何将军的家眷开刀了! 只是,一进城,他便是吩咐人去了围了莫空的住处,尚未发现有何将军之家眷。他究竟把人弄在了哪里? “长公子是在揣测,老夫把何将军的家眷置于了何处?”莫空眯着一双老眼,脸上流露出算计的笑意:“长公子离家如此之久,怕是这些年还没有见过尊夫人吧?” 如此一言,公子荼的目色沉了沉,这只老孤狸竟然控制了夫人! “现下见见也无妨。” 只是一瞬的惊骇,下一瞬便是换上沉稳从容的笑意。落阳君浅浅地笑,将自己的威势送了过去。这只老狐狸无非是要利用夫人来威胁于他,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断不能让这老狐狸的奸计得逞! 莫空亦是浅浅地笑,他不急,有好戏看,纵使不能保全自己,亦是要拉上些个垫背的。人啊,有时候愈是故作镇定,面包愈是从容,心中却愈是恐惧。此刻,落阳君淡然的笑意落在莫空眼中,便是属于这一娄。 落阳君乃是性情中人,这些年戍守边疆,冷落了家中妻子,嘴上不说,心中早已愧疚不已。如今一场朝变,他定要誓死保住自己的夫人。 “今日这事,老夫虽没有料到,却是早巳做了防备。”莫空那张老脸上流露出得逞的笑,落阳君的背叛他是没有料到的。然而,素来处事谨慎的他,纵使此种几率为零,他还是早就做好了万全之策,以备不时之需。 现下,果真是用上了。 莫空的笑意盛了盛,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怕是他落阳君定是以为他会把那些人扣在自己家中,看在自己眼皮底下。孰知,他就把他们藏在了这大殿之上! 缓缓走到王座前的阶台之下,按动里面的机关,随着“吭吭吭”的沉闷之声,大殿正中的木板竟然一点一点地分离开来。 下面竟是别有洞天! 木板缓缓打开,下面有东西缓缓升上来,直至完全升到地表,方才看出那竟是一个方圆一丈有余的牢笼! 莫荼沉了沉目色,他的夫人虽然多年不见,年华老去,却依旧可以一眼认出。其余六七人大概便是何泽的家眷,竟还有两个孩子! 还有的便是里面属于莫空的死士,那些是绝对不会背叛的“忠诚之士”。 “若是落阳君束手就擒,他们还是有活路的。”莫空眯着眼仔细端倪公子荼的神色,此刻这位纵横朝堂一手遮天的老狐狸,终于显露出他的奸诈来。落阳君丝毫的迟疑之色,皆是逃不过他的双眼。 纵使掌控了整个朝局,现下都是没有用的,这些也是生命! “落阳君?”莫空的笑意盛了盛,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公子荼。 “夫君!”多年不见,却是以如此方式见面,着实有些苦涩。 “丞相大人!” 那一霎,一直坐在王座上的国主终于发了话。他颤颤巍巍地从王座上站起,一步一步走下阶台,离着莫空老远的距离。 “你放过兄嫂。”他敛着眉目,不敢去看莫空。因着那一句呼唤过于大声,仿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声音亦是敛了下去,不仅没有一国之主的威严,即便是底气都没有了。 只此一言,莫荼回眸望着那个素来懦弱,却又穷尽奢靡的男子。他一如小时的瘦弱,因着性子软弱,看人的时候总是喜欢微敛着眼帘。即使此刻作为一国之主,竟是连区区丞相都不敢顶撞! “君上身子不顺,今日之事交由老夫处理,君上不必担忧。”莫空嘴角噙着笑,拱手略略作了个揖,算是对莫蘼的敬重。 莫蘼抿了抿唇,敛着眉目略略后退几步,再不说话。 “落阳君可要掂量好了,若是今日你束手就擒,他日你公子荼依旧可以名垂青史。否则,你不仅会害死这些人,怕是你落阳君亦是要背负千古骂名了!”谋朝篡位的罪名怕不是轻易担得起的。 按在腰间佩剑上的手缓缓收紧,这样的抉择还真是难做。他手中的人物,皆不是轻易可以割舍。何泽之家眷,何泽已然为国捐躯,莫泽亦是一同去了,如此忠正之士,若是连最后的一点血脉部不能保住,真是愧对于他。 而他的夫人,纵使相聚无多,二人之间的感情却依旧一如昔年。这些年,实在是他负了她,他作为丈夫,实在是欠她太多。若是今日连累了她,怕是他要后悔终生。 眉头蹙到了一起,这样的抉择…… “将军,”忽地一女子开口说话,她唤的是落阳君:“我家夫君已然去了么?” 目光淡淡地送过来,这个女子脸上竟没有丝毫的悲戚,此刻所问的话仿似不过是一句家常之话,与他丈夫的生死存亡毫不相干。 “是的。” 默了默,终究没有选择欺骗这个妇人,如此女子,怕是已然猜到三分,否则也不会有此一问。 妇人的神色滞了滞,瞬而痴痴地笑起来。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先我们而去……”女子喃喃,嘴角的笑意略有些惨淡。 “父亲母亲,你们可曾听得清楚?”女子忽地抬头,转身望着身后的家人,薄唇轻启,吐字清泠:“夫君他已然去了!” “我儿是对的!”老者并没有流露出哀戚的神色,反是笑得有些自豪,仿似自己的儿子成了举国敬仰的大英雄,着实值得骄傲。 妇人浅浅地笑,垂目,目光落在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轻轻地唤着:“大儿小儿,过来母亲这里。” 两个孩子,皆是甚小,年长一些的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小一些的怕是刚刚会跑。两个孩子长得甚是灵气,白净的小脸,乌黑的眼眸,里面能够放出光来。 两个孩子往两位老者身后躲了躲,露出个小脑袋,戒备地望着妇人身后的莫空。年长些的斯文些,许是懂得了害怕恐惧,知道此刻不能乱说话。 而小的却是操着奶声奶气的语调,瑟瑟微微道:“坏爷爷在那里!” 妇人脸上的笑意柔和些,冲两小子伸出手去:“不怕,有母亲在,来到母亲怀里来,不看坏爷爷。” 两小子敛着眼帘,歪着脑袋想了片刻,终于颤颤巍巍地从祖父祖母身后走出来,扑向他们的母亲。一落尽妇人怀中,便是齐齐地将脑袋埋在了妇人胸口,不敢再多看外面一眼。 母亲眼里的笑意盛了盛,这两个孩子还真是可爱得紧,带着他们,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她低头亲吻两个孩于,眼里笑出泪来,她是这般地绝望! 妇人轻轻地抚着两个儿子的脑袋,发丝落在手里,是这般的顺滑柔软,似如他们的生命一般,尚不曾长成,脆弱得不堪一击。 陡然间,妇人眼里闪过一丝阴狠,带着无限的绝望,阴霾在顷刻间笼罩了全身。 在一定神,竟是发现妇人落在孩子颈侧的手指死死扣在孩子的脖颈之上,下一瞬便是清晰地听到“咔嚓”两声,是脖颈断裂的声音! 血从嘴角流下,没有人反应得及时,两个孩子甚至来不及发出闷哼,便已然死在了自己母亲的怀里。他们的眼神依旧明澈,一如生前的灵动,里面有不经人意的恐惧,尚不待从眼底迸发,便已然失去了生命。 “你!” 震撼,落阳君张了张嘴,不能吐出半字,莫空亦是一时之间怔住了。 懦弱的国主更是一退再退,一下于瘫软在庭前的柱子旁,瞠大了双目。 这个妇人下如此毒手,怕是谁也不曾料想。前一刻,这个妇人还是一位满目慈爱的母亲,后一瞬便是化身为侩子手,无情地杀死了自己的亲身骨肉!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除去他们一家,谁都不曾料想。 二位老者紧紧地抱在一起,别过头去,老泪纵横,即使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只是听到脖颈断裂的声音,都是绝望到了极致。 刀已然架上了妇人的脖颈,顷刻之间女子便是被身后的死士给制住了,不得动弹。 “哈哈,”妇人流着泪,却是痴痴地笑起来:“他们去得很快,没有痛楚。” “他们去得很快,没有痛楚…… 妇人喃喃重复,一遍又一遍。随着女子的重复,女子眼里的神色散去,渐渐飘渺起来,最后竟是空洞一片。 有血从嘴里溢出来,顺着嘴角成股流下。 莫荼的目色再次动了动,这妇人该是有多决绝! 略略抬了抬眼,目光落在二位老者身上。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皆是服了毒的! 因为不欲为难他落阳君,是以选择了如此决绝的方法, 这一家还真是忠正之门! 眼睁睁地看着三人的倒地,莫空眼里的阴霾亦是深了深,一拂袖冲到牢笼之前,死死地扣住铁杆,瞠大了双目,一时之间不能自处! 手里的王牌,顷刻之间便是这样没了,连给他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震怒,震怒到绝望。此刻却依旧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吐。 “你们都是死的么?!”老者终于暴吼,苍老的脸孔上横肉交纵,脖颈的青筋暴突出来。一张原本就算不上慈祥的老脸,此刻显得有些狰狞。 “废物,一群废物!老夫留你们何用!” “给老夫制住那个女人,看看她嘴里有没有毒,给老夫抠出来!” 莫空老脸扭曲,伸手指着公子荼之夫人,甚怕最后一张王牌也会凭白消失。 一语便是惊起了牢笼之中的死士,最后一枚棋子绝不能轻易让她死去! 然而,此一言惊起的又何止是那些死尸,莫荼夫妇更是从怔愣中清醒过。 “夫人—— ” “兄长——”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一声是莫荼,一声是莫蘼。 迟,终究还是迟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得了一个想死,并且抱着必死之心的人去死。这不是一个巧合,一侧身,狠狠地撞了上去,利刃刺进了腹部。这只是一个巧合,只是一个侧身,恰好撞在了冲上来压制她的人的刀刃之上。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衣袂,刺痛了双眼,剜别了心脏。 “夫君……”女子含着笑,没有丝毫的悔意,纵使一切从来,她依然会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路,一切只为她的夫君,一切只为…… “杀了……” 努力张了张嘴,却是发不出声音,话没有说完,整个人便是倒了下去。 女子倒地,双眸噙着泪,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夫君。她有话要说,尚不曾说完,便已然离去。这剩余的话语,从此便是随着这个女子,一同带进了轮回。 落阳君有大悲恸,而此刻,绝望到了极致,反是甚为平静。 女子的眼里有不舍,微微泛红的眼眸,似是要滴处血泪。成婚当日,便是弗沧与北姜的第一次战争,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一眼红妆下的娘子,转身决绝地奔赴战场。十余年来,他不曾给过她丝毫的温存,他欠了她作为丈夫的温柔和关怀。 他这一生没有亏待天下,却唯唯亏待了他一生最爱的女人。 而这个女人直到最后都不曾有过一句怨言! 甚至对他的爱十年如一日,从不曾改变! 杀了他! 捏在佩剑之上的指骨分明得几近诡异,紧握的双手,关节“咯咯”作响。绝望与愤怒,铺天盖地,有那么一刹,他感觉自己的脑子“轰”一声,便是一片空白。 然而,那终究只是一瞬,刹那之间便是收回了意识。 尚未来得及吐出的千言万语,他尚能猜得一二,没有吐出的字,他自是看得分明。她说“杀了他”,而她是要杀了谁? 双帝 第三十章、荼开蘼尽(2) 顺着女子最后的目色,莫荼敛了敛神色,他的夫人最后眼中虽然只剩他一人,可是在最后消散的前一刹,她的目光分明有落在身后那个懦弱萎靡的国主身上! 杀意不禁盛了盛,那个懦弱无能的国主,他方才竟然为了他的夫人挑战莫空的权威! 外人皆说,莫蘼乃是穷尽了奢靡,荒淫无道。这个兄弟,本性虽是懦弱,不是治国之才,却也不是荒靡之人,他一直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可是,这些年从落阳城里传出来大大小小的消息,落在耳畔,无一不是在指责他的无道! 北姜百姓皆是恨极了他! 他如何会如此在乎他的夫人,他的夫人却是在最后看着他要他杀了他! 公子荼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舒出,似是突然之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只是,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恩怨可以稍后再算,而莫空这些年嚣张的气焰算是要尽了。此刻,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 “来人!”莫荼一声厉喝,庭外有人匆匆而入,一个个皆是在战场上拼打过来的。 这些年,北姜的朝堂甚为安逸,满朝的官员,皆是乘着战乱享尽了荣华富贵。然而,这天下的百姓和边关的战士,却是过着完全相反的日子。百姓食不果腹,战士连一双好端端的战靴都穿不到! 这一切,皆是拜眼前这个人所赐! 战士们是恨极了这个权相! 只是须臾,久经沙场的战士便是彻底控制了局面。是莫空算错了,他不曾想,这天下人皆是被逼上了绝路,再是温顺的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是被逼急了的人。他以为人人畏惧死亡,是以拿了他人的生命作为最后的筹码。 熟料这些人皆是大义之人,不惧死亡。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这些年莫空虽没有罢黜君位,却是一人当权,整个朝堂唯他是尊。那个懦弱的国主,平日里出去享乐,从来不理朝政。嚣张十余年,终于到了末路。 “君上,君上救老臣!”忽地,莫空似是想起了什么,匍匐在地,拼了命一般往莫蘼那里爬去。 “君上,这些年,老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啊,你要什么,老臣便给您什么,老臣从来没有忤逆过君上的意愿。今日长公子这是把所有的罪孽都怪罪到了老臣头上,老臣是在是冤啊!” “呵呵,”莫蘼痴痴一笑,他此刻也便是清醒过来,现下莫空的路算是到头了,也不能拿他如何,是以也不必畏惧他的威严与权势:“老丞相这些年却是待寡人忠心,寡人会记得丞相的妤。” “就是就是!”莫空象疯了一般向莫蘼扑过去,捧着莫蘼的脚,是前所未有的虔诚。 他是想,莫荼乃是性情中人,即便是造反,一定会念及兄弟手足之情,断断不会杀了莫蘼。如果他心里还有些许的情义,他一定会听从莫蘼的话,不会要他的性命。然而,他确实没有听出这位素来懦弱的国主之话外音。 “老臣这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君上一定要为老臣说情啊!” 莫蘼脸上的笑意化开来,从来没有过的释然,再无半点畏惧。怕是他已感受到死亡的来临,终于明白,既然无法逃脱,不如坦然面对罢。 “老丞相的苦劳,寡人在那边自会亲自嘉赏,只是老丞相莫要来得太迟……” 莫蘼敛了敛笑意,眼里流露出一丝阴戾。他怕是这人世之上最为窝囊的国主了,懦弱无能,朝堂之上,没有一个竟是听得他一言半语。如今,终于可以解脱。 “兄长,”莫蘼低低地唤着莫荼,他习惯了唤他兄长,即使如今二人早已回不到当初的温暖,他还是习惯称呼他为兄长:“莫蘼有负所托……还请,还请兄长原谅……” 有泪从眼里落下,顺着苍白的脸庞点点滴落。 衣袂之下,映出点点猩红,以肉眼可以看得见的速度浸染华袍。 那一刻,莫空陡然放开了莫蘼的脚,惊骇地不知所措。 他,竟然自杀了!这个素来懦弱无能的国主此刻竟然有了骨气,将利刃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兄长,”莫蘼努力抽了抽嘴角,终于勉强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他伸手,努力想要触及莫荼的衣裳:“再来抱一抱蘼儿可好?” 莫荼蹙了蹙眉,冷冷地望着红莲在他身下绽被,一路开到自己脚下。自从离别,兄弟二人再没有拥抱过。莫荼长了莫蘼近十岁,当年奔赴战场的时候,莫蘼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在那之前,莫蘼甚是依赖他莫荼,小的时候,老是缠着他,要他抱。直至他被他送上君位,依旧没有改变心性,第一次上朝接受百官朝拜,都是他莫荼亲自抱上的王座。 如今,一晃十余年,回忆起来,皆是历历在目。 莫蘼努力够了够,发现终究只是徒劳,终于失望地垂下手去。再也回不去,再也回不去小时的温暖。如果让你恨着,你可以过得舒服些,那么就让这一切随着我的离去而永远埋葬吧。可是,我的哥哥,我是这样的爱你,我在这里等了你十余年,终于把你等来,终于可以救我脱离苦海,我很知足。我不恨你,真的不恨,我知道你本是想要保护我,是以将我置于君位。是蘼儿辜负了兄长,蘼儿无能,不是为君的料,是蘼儿无能…… 莫蘼浅浅地笑着,手从腹部无力地垂下,那里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眼里的光泽终于散去,眼帘微微敛下,却未能完全合上。只是眼里的泪,还在缓缓流下。 握在佩剑上的手紧了紧,天知道在莫蘼低低唤他兄长的时候,他连灵魂都颤动起来。他是多么想要过去,再去抱一抱自己的兄弟。然而,这些年,他做的事情着实太让人寒心,他没有办法原谅他啊! 这一刻,莫氏一族算是从最为低迷没落的岁月里走出来,开始了一条振兴之路。一场朝变,一场血流,满地的鲜血染红了落阳君一世的眼眸。此后每个夜深人静,他都会看见脚下的红莲,还有莫蘼那似有无数话的眼神。 只是,直到逝世,他都没有能够揣测明白莫蘼最后的神情。那些泪,水远落在了心里,悲凉了一生,孤独了一生。 他是不知道,自己一生有多幸福,不仅有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妻子,还有一个敬重了他一生的兄弟! 没有人知道这个北姜历史上最为荒淫无道的君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更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过得真的如外人说得那般逍遥。 因为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这个懦弱无能,却在默默守护着他欲守护之人的昏君! 没有人知道,这位北姜历史上最为唾弃的国主,在有生之年,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皆在默默落泪,他是整宿整宿的无眠,恐惧与黑暗将他淹没得窒息,他寻不得一丝的温暖,看不见一丝的光明。 然而,却依旧要在白日里噙着笑容,遭受着天下骂名与怨恨! 那个时候,他是多么想要见到他的兄长,只要一个拥抱,他都会有坚强走下去的勇气。可是,他又是如此清楚,他的兄长远在千里之外,北姜需要他,百姓需要他,他再不是他一人的兄长。 他是天下人的落阳君——公子荼! 每个每个梦里,他皆能看到他的兄长从战场归来,笑得温润,缓缓向他伸出手,温柔道:“来,二弟,兄长来救你了,兄长带你离开黑暗,到兄长这边来。”然,他循着声音,在黑暗里象疯子一般追逐那个温柔的声音,却是愈走愈远,愈走愈黑。 不止一次想要告诉莫荼,他不想为君。然而,公子荼离不开战场,他见不到他的兄长! 那一日,当莫空告诉他,派出去的杀手,砍了公子荼数刀,他的心便是死过数次。那一日开始,他便是清楚,他与莫荼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他发誓,他真的没有下过令要刺杀莫荼,从来没有派过杀手。 然而,这一切只有他自己相信,莫空是如此奸诈,如此狡猾,他势必要让他们兄弟二人反目成仇! 他终究还是得逞了,一拔一拨的杀手派出去,一波一波的谣言造出去。从此,他便是成了意欲杀害自己兄长的昏君,受着天下人的唾骂。 天下人皆道,他莫蘼乃是昏庸荒淫之人,却没有人知道,他从来没有自己的自由。那些从天下搜刮而来的财物珠宝美人,皆不是他真正想要。 只是,日子久了,他连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个荒淫无道之人,淡了一切,罢了一切,终于做上一位称心如意的真昏君。 他知道,他的兄长不会放他昏靡下去,他迟早回来救他,只是早晚。 当他看见他的兄长推门而入,阳光疯狂地照进门来的时候,他的心也亮了,他终于看见了光明。那一刹,他“噌”一下从睡梦中惊醒,从王座上站起,几欲冲过去紧紧抱住莫荼。 然而,他终究反抗不了莫空,因为他很清楚,他的长嫂在他手上,只要他不听话,莫空便会对长嫂不利! 长嫂是兄长一生至爱的女人,若是没有了长嫂,兄长定要伤心欲绝。而他,怎么可能会让兄长伤心? 是以,只能选择了沉默,再次做出妥协,一如以前的懦弱下去。 真是可笑,到头来还是没有保住他的长嫂。 当血染浸了衣袂,当那个女子口中唤着“夫君”而缓缓倒下,他便知道他此生真的是彻底辜负了兄长,他连他的女人没有能够很好的保护! 他真是该死! 是啊,该死之人便该死去,这人世间的一切皆可以重新交到兄长手中,他再无所恋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兄长,可是十余年来,他的兄长羽翼已然丰满,一场朝变,易如反掌。他也就放心了。 嘴角微微的笑意,他很释然。 莫荼的眉目蹙得很深,爱妻之死、兄弟之死、何泽家眷之死,这无一不是莫大的打击。只是,再是如何,他都不会再有对莫蘼深深的愧疚,他再不会知道,他的兄弟一生乃是间接地葬送在他自己手上! 甚至直到死亡,都不曾怨恨于他,一个人默默地带走了一切的伤痛,留下身后千古骂名。 这个懦弱无能被世人评说为荒淫无道的国主,无人知道他一生悲痛,为他的兄长承受了所有的风雨。 就在北姜一场朝变尘埃落定的时候,落阳之战的战况已然传遍天下,天下为之陡然一震。 更是震动了弗沧整个朝堂! 朝堂之上,虚怀濬沉着目色,面色铁青,快马加鞭传回来的战报,已然被他甩得老远。他实在无法置信,区区一个北姜,区区一个落阳君,十余年来的手下败将,竟会在昨夜一战以寡敌多,他弗沧全军覆没! 当然,这还不是最为要紧的,更为严峻的是,由此之后,他弗沧要想取得北姜一寸土地怕是比以前更为困难! 因为,就在洛阳之战传来战败消息之时,同时到达的另-封军报更让虚怀濬震动——槃良突然出兵,三万虎狼之士痛击他弗沧经由无殇前住北姜的后备军队,五万人马亦是全军覆没! 槃良是早有预谋,在弗沧军队尽数进入湮香山余脉的青峰陵,那里的地势进去容易撤退难。槃良埋伏在那处,来了个瓮中捉鳖,弗沧军进退不能,措手不及,五万将士尽数死在了青峰陵。 “你们可知,槃良的那位鬼谷先生究竟是谁?!” 王座上沉默良久的虚怀濬终于冷冷发问,这个鬼谷子真是厉害,一出手便是让槃良震动天下。如此一举,槃良的军队乃是虎狼之士也,大争之位,怕是槃良铁定了要插一脚! 一语出,四下皆寂。这个鬼谷子乃是世外之人,在此之前从未显名与天下,忽地使成了槃良国主之老师。如此诡异突然,天下有几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份? 这弗沧朝堂上更是不会有! “寡人养你们作何之用?!”方才熄下去的怒火,再次喷涌而出,虚怀濬一下子从王座上站了起来,眼里的怒火足以烧尽了朝堂上所有的噤声之人。 “君上息怒!” 文武百官匍匐下去,不敢有再多的言语,他们确实不知,此刻也没有办法呀。 “君上!”站出来的还是池亦,他微微拂了拂厂袖,敛住神色道:“那鬼谷子名为谨谦,西云姓氏中并无‘谨’姓,或许这个名字只是他的字。”终究是老狐狸,此点他早已揣测在心,只是现下愈想愈是觉得对了。 如此一语,瞬间提点了虚怀濬。 王座上的国主缓缓坐回王座,敛着眉目,久久沉吟,口中喃喃反复咀嚼着“谨谦”二字,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是他?”紧蹙的眉头再次一紧,目光陡然锐收,再次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是他!” “竟是他!” 虚怀濬一连三句,疑问,确定,到最后的震惊。目色亦是一变再变,终究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然而,这终究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君上?”殿上,池亦望着虚怀濬,一眼的交汇,二人便是达成了共识。 “退朝!” “池相留下。” 虚怀濬冷冷发了令,众臣速速撤去,此种情况闲杂人等再不愿在大殿之上多待一刻。前方吃了败仗,明眼人皆是看得出来,整个天下怕是皆要与弗沧为敌了。弗沧再是强大,亦是经不起群起而攻之。 而这些,他们素来英明的国主断断不会看不出端倪,如此亡国之危,他虚怀濬怕是有雷霆之怒,在这朝堂上多待一秒,危险便是多一份。速速退去,便是保身之策。 “你也猜到是他了么?” 众人退下,唯留虚怀濬与池亦于大殿之上,虚怀濬从王座上走下来。 “老臣不敢确定。”池亦敛了敛眉目,说得甚为谨慎,毕竟若真是他,实在有些难以接受,他可是素来痴愚的公子! “一定是他!”虚怀濬沉着目色,面色青黑:“那一日,我亲眼看到他撩起窗帘,回头看了寡人一眼,那眼神分明清明得很,断不是痴愚之人!” “虚怀若,他的名字本有虚怀若谷之意,取‘谨谦’,乃是一个意思,谨谦便是虚怀若,虚怀若便是谨谦!” 虚怀濬再次强调,一经由池亦提醒,现下他是愈想愈是觉得自己的猜测乃是对的。 只是,若是如此,这该是有多恐怖! “幼子贵,虚族旺”,昔年那一句歌谣便是成了真,虚怀若定是不会放过他的,若是算起来,那些年不仅仅是他为人兄长的没有友好于他,子茉的死也应该算在他头上吧。那一双姊妹,是那个没落公子唯一的感情。 如若虚怀若果真便是鬼谷子,那么将是多么可笑,他虚怀濬到底又做了些什么?!他竟然将一个永远不会与自己竞争天下的兄弟,一个可以助自己取得天下的兄弟平白无故地送给了槃良! “一定要杀了他!” “不,一定要查清楚夜狼的底细!” 杀意从年轻的国主身上流露出来,眼里的决绝更是危险。他是想,他与虚怀若之间怕是没有手足之情了,是以也不必指望虚怀若可以回来弗沧。何况,鬼谷的规矩,天下人皆知,鬼谷子一次择主,不会改其初衷。当下,他虚怀濬早已没有必要再向他虚怀若低头。 他相信,在弗沧君位之争上虚怀若没有争得过他,那么天下之争,他虚怀若一定也是个败! 另外,那日夜狼分明要去了虚怀若,一夜狼,便是比死了都让人放心。现下这个人,却堪为槃良国主之师,真是不敢料想,这夜狼竟然会是槃良的! 原来天下人皆是猜错了,夜狼属于槃良朝廷,而非属于宁家! 查还是要查一查的,百年来,夜狼素来没有插手过天下大争的局势。此刻突现出来,若是真为槃良人,倒是令人有几分害怕,真不知道槃良的脉络到底伸展到了何地,槃良的实力到底有多强盛? “老臣这就立即派人去查。” 池亦敛着神色,危机无形而来,巍巍压压,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虚怀濬不再多言,纵使他槃良再是如何强横,皆不是他弗沧的敌手。只是,与洵夏的那边的盟约,怕是要稍有改动,切不能让洵夏有丝毫的毁约之心。现下,弗沧怕是不能够失去洵夏那位盟友了。 天下之争,还得与洵夏好生谋划。 待到池亦退出大殿,虚怀濬收回了思绪,转身往后宫走去。为了北姜的战事,他已是许久不曾踏进后宫,那个女子亦是很久没有见到。 那个女子,身上总有一种使人宁静的魔力,心上有再大的烦恼,只要望着那个女子,心便会一点一点地沉寂下来。 只是可惜,她却被冠以“母亲”的称谓,天下所有女子,唯她不能染指! 这样的女子,当年怎会嫁于父王? 虚怀濬眉目间尽是愁思,心下揣测着,便是来到了韶韵的寝殿。 自从虚熙去世,那些大大小小的夫人没有生育过子嗣的便皆是作为了陪葬,生育过子嗣的此刻都与那些个没有用的公子生活在一起,后宫之内着实养不起那些多余之人。 然而,韶韵却是唯一一个尚留在后宫之中的女人。为了掩人耳目,他虚怀濬刻意将其住处安置得偏僻了些,吩咐伺候的人也尽量缩减,退却众人,唯留得一两个侍奉左右的宫婢。 此刻进来,显得有些静谧,许是很久没有人气的缘故。 这不打紧,韶韵从来也都是好静的,不喜欢被外面的喧杂吵扰。 年轻的君王脸上此刻终于流露出些许暖意,嘴角扯出甚为明显的笑,每一次来到这里,再大的阴霾皆会消失殆尽,心情莫名地好转起来。 “君……君上!”庭前打瞌睡的宫婢恰好醒来,一睁眼便是看到了虚怀濬,险些吓得从栏槛上跌滚下来。当下收拾收拾,立马跪下行礼。 虚怀濬拂了拂袖,淡淡问道:“韶夫人可在休息?”嘴上问着,步子却没有放缓,径自过去,推了门便准备进去,他着实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君,君上!”身后宫婢提了提声音,一出口便是意识到失礼,赶紧敛了敛声,垂着眉目道:“韶夫人她……她……已然,已然…… ” “她究竟怎么了?!”那一刹,虚怀濬的手停留在朱门之上,不曾来得及打开朱门。然而,却是被宫婢的支支吾吾给惹急了,怒火夹杂着无限的担忧,喷涌而出。 “韶夫人已经失踪好几日了…… “贱婢!” 宫婢的话方才落下,虚怀濬便是一巴掌狠狠挥下:“为何不速速报来!” 宫婢被打得滚到一旁,虚怀濬径自推了门进去。 然而,那一刹,这个公子的动作再次滞住了。里面的女子侧卧于椅榻之上,微微合着眼帘,阳光从门处照入,有些许的光线落在女子脸上。只是一瞥,便是闪了魂魄… 然而,却又只是微微-怔,便是立即拾回了魂魄。 因着阳光的射入,兴许是晃了眼,椅榻上的女子微微蹙了蹙眉,藏在袖间的手动了动。是要醒过来了。 虚怀濬沉了沉目色,依着方才那婢子所言,韶韵定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女子,虽是委婉宁静,性子也是极好,却是隐隐地带着遗世独立的清冷。这不,即使身侧的贴身宫婢,她都不知道与她们交好,出了岔子,竟也不知道事先交代。 从来都是知道她不是如他人所见的那般简单,只是如今有了这婢子的话,强行压制在心中的好奇与和不快,此刻却是隐隐翻腾。 宫婢说她不在,而现下,她却安安稳稳地躺在寝殿内休息。方才那婢子的神色,绝不像是在撒谎。 是以,所谓假象,乃是眼前这副美人睡醒图! 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寝殿,换上平日里的恭谨,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怒气全然是假,或者因看看到韶韵而瞬间恢复到最初的恭谨。 眼里有不经意的苦涩,这个男子啊,近十年来气焰嚣张的不可一世,几近要把整个西云揽入他一人手下。然而,面对这个女子,他依旧只能如此恭卑,似如他名动天下那般,以孝传天下。 可是,谁又知道,他早已对这个女子有了觊觎之心。只是因着人世伦理的束缚,他只能将这份爱意化作一个儿子待母亲的恭敬。他终究还是有害怕的东西。 “母妃近日过得可好?” 他素来称她为母妃,因着当年之事,他称她母妃,于他自己的母亲,甚至于世人来说,都是可以理解的。 韶韵懒懒地从椅榻上坐起,方才一进入后庭便是看见他匆匆而来,情急之下只能速速换了衣袍,在此假寐,连脚下的鞋子都没有来得及换上,还裸露在外袍之下。 “很好。”韶韵敛了敛眉目,笑得温婉,脖颈处的伤口扯得有些疼痛,只是用一条薄纱围着,只期望他没有看出端倪:“多谢君上关心。” 这些年,虚怀濬待她的感情,她不是不知道,然而,她只能当做不知。有时候,她真的能够理解青召了,原来拒绝也真的是如此艰难。可是,为何她拒绝阳钺的时候竟是如此决绝果断,没有丝毫的顾虑。 虚怀濬的眉目动了动,笑意更盛。 “母妃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撒谎。”虚怀濬笑着,一伸手扯过韶韵颈间的丝缎:“你看,这么深的伤口,怎么会好?” 丝缎落尽,颈间的伤口瞬间曝露在眼下,利器所致,看得分明。 “你去哪里了?!” 只是一瞬,眼前这个满睑笑意的男子赫然退却所有的良善,面色沉下去,戾气现出来。他一伸手,狠狠握住韶韵一只手。 他本是因着前朝之事,心情不舒畅。此刻,便是想到这个女子十年来与虚怀若走得甚近,她不是一般的女子,一如池亦所言,她或许来自韶氏一族,作为韶氏一族的女子,她怎么可能没有看出端倪! 若是她早巳看出端倪,她竟然没有告诉他,那么这些年她到底在图谋什么?昔年的王位承袭,她把他推上君位,究竟是为何?! 她定是看出端倪的,她来无影去无踪,即使是后庭之中的暗卫,这些年都不曾发现过她的出没。今日不是恰恰撞上,她将欺骗他到何时! 那婢子说,她失踪好几日。这些天,她究竟去了哪里,为何恰逢北姜在他弗沧手中能够翻出天去,区区一城之国的槃良竟也有如狼似虎的军队,在须臾之间痛击他五万人马! 黎先生乃是这个女子举荐,那个黎青召便似如神祇一般,那么她作为韶氏一族的女子,她定也是有妖术的! “你究竟去了哪里!” 第二次发问,冷意陡然盛了盛,握在韶韵手上的力道也霎时紧了紧,勒得韶韵有些疼痛。 韶韵蹙着眉,一如虚怀濬所言,她素来不会撒谎。此刻,她并不想告诉虚怀濬她去过何处,可是一时之间亦是找不到理由,只能紧抿着薄唇,不能吐字。 “不说啊……”虚怀濬冷冷地笑:“是看到了怀若吧?” 韶韵目色一滞,他竟然猜到了谨谦便是怀若! “呵呵,果然是。”只是微微一滞,却依旧没有逃过虚怀濬的眼眸。 “跟我走!” 虚怀濬一把将韶韵从椅榻上扯下来,径自拉着她往寝殿外面去,竟也顾不得她此刻衣容不整,有伤在身,亦是再不顾她的身份! “君上!” 韶韵被他勒得生疼,脖颈间已然结痂的伤口,此到竟也剌拉拉地作痛起来。 “君上!” 韶韵只能一声一声地唤着虚怀濬,门侧的婢子噤了声,丝毫不敢上前,虚怀濬此刻的面色非常明显地写着“近我者死”。是人,皆是不敢上前。 “请放开我!” 不是挣脱不了,只是她不能挣脱,一旦动手,虚怀濬断断不是她的对手,只是一路之上如此之多的人,动了手便是暴露了身份。 “请你放开我,如此不合礼数!” 韶韵有些愠怒,却依旧拿虚怀濬没有办法,赤着脚走在青石板上,大伏天,石板被晒得不能触及,如今生生一步步踏在上面,真的是令人跳脚。 “这天下寡人最大,寡人说合乎礼数,难道世人还敢指责于寡人?!” 虚怀濬此刻是红了眼,天下没有什么可以与他的江山相比,即使是她韶韵也不能,只要有碍他一统天下,他便不能放过! 虚怀濬一路拉着韶韵直去他的寝殿,那里有他为她准备的礼物,这些年都不敢送给她,今日终于可以奉上了。 “你要作甚?”韶韵有些许的恐惧,一时竟不知道这位嗜血好战的一国之主究竟要做什么。 虚怀濬抿着唇不做声,一手扣住韶韵的臂腕,一手从塌下的活动机关中取出一条链子。韶韵目色一惊,尚没有看清楚那究竟何物,只觉脚下一凉,一铁物便是束缚在了自己脚上,另一端赫然镶嵌在玉榻之下! “如此,寡人看你还往哪里去?!” 虚怀濬冷冷地笑,这些年,他不是不知道她经常出门。她过于强悍,暗卫根本发现不了她。只是,这人世间,就有那么多巧合,他不止一次悄悄前往过她的寝殿,有那么好几次,她竟然皆不再寝殿之内! 那个时候,他便是知道,这个女人迟早有一天会消失在他的生命里,消失在他的眼眸中。是以,那个时候,他便是为她准备好了一切。 他不敢娶她,不敢要她,是的,他终究还是有畏惧的东西,他终究冲脱不了世俗的桎梏。只是,要她就此离去,他又是如此不甘心! 是以,只要能够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无论用什么样的法子,他都是会用的。 “你这是作甚?!” 韶韵看着自己脚上的脚链,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可以如此一意孤行! “寡人不会再让你离开这里,离开弗沧。寡人不会去计较你到底知不知道怀若便是谨谦,甚至不会去计较此次是否是你在暗中帮助槃良或是北姜,而痛击我弗沧二十万大军。”虚怀濬冷冷地望着韶韵,淡淡的宣布他的决定:“但是,你也不要再想着离开这里,你若离开,寡人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譬如……一把火烧了星辰殿。” 虚怀濬笑起来,这个女人,一如池亦所言,定是与那位祭司有着割不断的不为人知的情愫,她定是在乎他的。即使不在乎,可是那里还有她的孩子,她已然失去一个子茉,断断不会再让子棠也葬身火海了吧。 双帝 第三十一章 荼开蘼尽(3) “你怎可如此?! ”韶韵扯了扯脚上的链条,发现竟是不易扯断的精铁。如此,看来他是铁了心的。 虚怀濬一声冷哼,沉着眉目,不再掷词。 “你这个根本困不住我的。” 两人冷漠片刻,韶韵无奈至极,却又不能发火,只能如此提点。 “呵呵,”虚怀濬痴痴笑起来,满是的不屑一顾:“寡人相信,这个可以困住你。” 韶韵敛下眉目,阴霾拢上身来,是的,她被困住了,不是被脚下的链子锁住,而是被虚怀濬的话。他是如此残酷,他竟然拿青召和子茉威胁她!她相信,这个阴戾嗜血的男子绝对会做出一些她无法阻止事来。 “君上如此一意孤行,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忽地,一言从门外飘进采,声音清冷如玉。 虚怀濬心下一惊,目色更是沉了些,他竟然出了星辰殿! 而,韶韵原本紧蹙的眉头在确定来者后,缓缓舒展开来,嘴角勾起些许的笑意。 朱门顺着来者的步子,无风自开,青衣男子走近一步,朱门缓缓开启一些,当男子最后一步落在门处,朱门开启的闷响声戛然而止。 “君上是要微臣亲自动手么?” 落定门处,青召没有再进一步,只是淡淡地望过来,冷冷施威。无论是眼神还是语调,皆听不出悲喜哀怒,他一如从前,一双幽深似如古潭般的眸子,仿似经历万年沧桑。只是,岁月终究也是不能在短短一二十年之中撼动这个男子的年轮! “黎先生?”虽是问句,却是说出了陈述的调调。 虚怀濬上前几步,冷冷地望着青召。只是刹那的对视,两个男子之间,各自的气场交纵开来,激荡厮杀。 然而,却又似乎不曾发生任何震荡,青召只是淡淡而望,虚怀濬亦是冷冷一看,各自许是怀了不一样的心思。 虚怀濬冷冷-笑,这个男子衣袍上沾染着从胸口处流出来的血渍,想必是身受重伤。 “近十年的沉默,一朝出来,后宫之事,黎先生竟也想插手了么?”言下之意,我弗沧百年来皆是不准祭司踏入朝堂半步,甚至不许侍神者踏入玄门,你区区一个祭司,若非先王仁慈,早已将你焚之以火刑,你竟然胆敢公然非议宫闱之事! 青召抿了抿唇,不置一词,亦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如此,便是默认了。 “黎先生莫非不明白‘何为君何为臣’这个道理?”虚怀濬沉了目色,满身的冷然。 青召拂了拂袖,微微调动袖间的长剑:“奉天命,行人事,此乃青召之责。至于其他,青召不懂。” “是以,还请君上放了韶夫人。” 最后一言落下,青召微微施礼,算是行了君臣之礼。 “黎先生这是在威胁寡人?”虚怀濬目色一凌,狠狠地剜了一眼青召,青召虽是行了君臣之礼,然而身上的冷意却是陡然盛了几分,巍巍而来的压势逼迫得他几近后退! “青召不敢。”青召敛着目色,薄唇轻启,字字清冷。只是,无论如何皆是让人听出了几分威胁。 双帝 第三十二章、荼开蘼尽(4) “呵呵,好一个不敢!”虚怀濬毕竟是在朝堂上思谋了十余年,还不至于被青召的威势彻底压制:“寡人倒不是如此作想!” “君上!”青召抿了抿唇,稍稍提了提声音,他素来不适合言语,此番对话,已然来到极致。 “黎先生应该回星辰殿去,无召见,不得再踏出星辰殿半步!”虚怀濬陡然一凌声色,他是恨极了眼前这个青衣男子,十年来,他不曾踏出星辰殿半步,今日竟然为了韶韵,公然挑战他的权威。若是可以,他真的想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然而,他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青召敛了敛眉目,他是想眼前的这位国主大概是怒了,自古皆道“红颜祸水”,也便是这个道理了。那个女子,她素来如此执着,一个阳钺便是万劫不复,眼前这位国主,怕是亦要为其倾了国。 青召浅浅地笑,提步入门,缓步而来,言语解决不了,那便用最为直接的法子,手中的剑素来不是为了威吓。 “君上若是有何疑问,尽可问青召,这个女子并非你弗沧司命,君上执意将其留在此处,怕也是得不到您想要的东西。”这些年,青召自是知道虚怀濬对他的不满,多次前往星辰殿问卦,他皆是没有给出答复,怕是他早已不能容他。 青召敛尽了身上的寒意,仔细想来,虚怀濬亦是无辜。在这大争的时代,杀伐不可避免,作为威慑,杀戮屠城,乃是常事。只是,这位国主偏生不能为世人理解,杀伐过盛,终究不能一统天下。 如此一问,虚怀濬便是怔住了,这些年,这位祭司从来不肯泄露天机,今日竟是自己愿意道破天机了么? “君上难道不想知道,这天下局势将如何尘埃落定?”青召浅笑着走来,矮下身去,伸手扯了扯韶韵脚上的链子,果然是不能轻易扯断。 轻一抖袖,“呲”一道光从袖间亮出,紧接着“咔”一声,链子便是成了两段。 来得虽慢,动手的速度确实丝毫不含糊,只是在虚怀濬楞怔的瞬间,拂袖,出剑,落剑,收剑,全然只是眨眼之间。 “君权神授,帝王者,当领天命,奉行仁德,宽佑天下。”青召拂了拂袖,望上虚怀濬的眸子,轻启薄唇,淡淡吐字:“弗沧先祖,勤勉为民,是以国富民强。后来历代国主,怠于朝政,你虽勤勉,却暴虐天下,杀伐过盛,有王者之决断,而无王者之仁义。是以……失民心,失天下。” 青召是想,如今天下局势虽尚不明朗,不过很快便会走上最后的大争。现下,已然算是尘埃落定,弗沧是没有回天之力了,一旦槃良崛起,漠涟入战,这弗沧便是气数已尽。或许他虚怀濬还妄图与洵夏联盟,只是,云清又怎么容得下有人对洵夏不利! 正因为一切皆已尘埃落定,是以才会提点一二,他不是王者,嗜血好战,终于尽失民心。 “虚怀濬,”青召目色淡了几分,此次开口却没有再称“君上”,而是直呼其名,依着一位长者的身份:“你虚氏一族早已从内部腐朽,你若是奉行仁政,或许天下大定之时,西云十大姓氏之中尚有你虚氏一族之位,若否,你弗沧不仅有灭国之危,虚氏一族更有灭族之险!” 双帝 第三十三章、镜水无痕 “一派胡言!”虚怀濬勃然大怒,纵使已然感受到危险逼近,终究要作最后的挣扎。 “呵呵,”青召浅浅地笑:“如此,便这样吧。” 青召拉着韶韵的手,缓步出门。如果言至于此,他还不能有所觉悟,那么他作为一个局外人,他还有什么可以奢求?一如他所知,这虚氏一族,早已不堪救赎,走上最后的末路,早巳注定。 虚怀濬怔愣在原处,他断断没有想到,如此一场对话,竟会这样匆匆结束。 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地滴着血,方才动用真气,扯得伤口或许有些开裂。那一剑,阳钺是真的要置他于死地,来得毫不留情。那一刻,若是韶韵少了丝毫决绝凌冽,那一剑怕是已然贯穿了心脏。 韶韵敛着眉目,嘴角抑制不住地有浅浅地笑意。这个男子,这个疏离她一世的男子,此刻正执着她的手,这一趟,他定是为她而来的吧,原来他的心里终究还是有她这么一个人。无论为何,无论是何种身份,只要他不似这近二十年来漠然,只要他心里还有些许的情感,她便是知足的。 “青召,”韶韵默默地挣脱他的手,退开一丈的距离,他的手冰凉,没有丝毫的温度,再不是昔年的温暖:“你不该来的。”一丈的距离,还是保持一丈的距离吧,这样的距离早已习惯。 青召敛了敛神色,抬眼淡淡地望着一丈远处的韶韵,忽地觉得,心里一空,仿似有什么从指间流逝,努力抽了抽手指,竟是没有抽动,眼睁睁地看着它流逝。 “随你。”心情莫名地失落,有些许的愠怒,青召拂了拂衣袖,淡淡扔下一句,便是转身离去。 望着青召离去的背影,韶韵嘴角的笑意盛了盛,这才是真正的他,这样的他才让人放心。原来“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一旦迷恋,便是再也戒不掉这样淡淡的痛楚。 微微敛着眉目,这里怕是不能待了,弗沧也不能待了,天下局势大动,该是离去的时候。贪狼西进,七煞出,北辰宫有大劫,该去槐阳。 韶韵跟在青召身后,北方的星辰有稍许的变动,青召不会看不出来,此刻他心中应该有了定数。 青召去得很快,没有再回头,只是一瞬,便是消失在高墙之巅。韶韵稍稍收了收藏在袖间的十指,终于决定还是要随青召离去。 “青召,”快速跟上,落下的时候,青召已然进了星辰殿,韶韵赤足而入,虽是赶得有些急,却依旧落地无声:“你何时去往槐阳?” 青召驻了驻足,并不曾回身,默了良久:“他们如今尚在落阳,我们去槐阳作甚?”万年沧桑的眼眸中撩起些许的波动,他是想,北辰宫虽有大动,却注定事发槐阳,而公子兮出使落阳,短些日子里定是回不了槐阳。是以,无需心急,该来的总会来,躲不过,逃不掉。韶韵蹙了蹙眉,没有答话,青召说得对。那一场大劫,虽然有所预料,却不能详细,甚至在水镜之中亦是看不到结局。是以,着实有些令人恐惧。 双帝 第三十四章、未尽红尘 “先生!您回来啦!” 一场寂寞,只是几言轻语,便是惊动了内殿之中的子茉。 她匆匆而来,脸上的笑意尚未完全舒展开来,便是撞上了韶韵一双能够沁出水来的眸子。笑意凝结在脸上,一语罢,没了声响。 自从踏入星辰殿那一刻起,她再不曾想过,还能见到眼前这个女子。近十年来,这个女子从不曾踏入过星辰殿半步,然而此刻,她却是这般淡淡的站在一处,含着温柔浅浅相望。 “母……母亲?”扯了扯嘴角,终于还是能够唤出这个久违的称呼,只是却染上了些许的迟疑。 从来不敢想象,这人世间除去黎青召,竟还会有他人如他一般,岁月撼不动年轮。这个女子一如她十年前最后见到的模样,她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岁月的痕迹。 那一瞬,有什么震动了子茉的心,这些年每每揣测的结果,似要呼之欲出! 韶韵浅浅地笑,望着眼前这个孩子,心中苦涩至极,还有些许的怪异。一时之间她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子茉的呼唤,以前隔着一层纱幕,她尚可以掩饰自己的情绪与眼神,而现下四目相对,如何躲得过其间种种! “息华,”青召蹙了蹙眉,这些年,这个女子虽是处在星辰殿,然而却依旧不能摆脱红尘:“你回内殿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青召是不愿意子茉知道真相的,这样肮脏昀事实,他宁可子茉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愿意让她知道他其实乃是他的父亲! 然而,长此下去,终究是要告诉她的。这个女子的情感,早已不是他可以承受的了。 子茉目色惊了惊,看到韶韵和青召身上皆是有伤,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也没有多问。有些事,青召不愿她知道,他没有告诉她,那么她就不应该问的。 子茉应声退下,偌大的星辰殿唯留得韶韵和青召。 韶韵敛了敛眼帘,埋下头去,藏起眼里的悲伤,叹息道:“青召,你不该如此待她,她是无辜的。” 青召从袖间取出一物,送到韶韵手中,淡淡道:“如何待她,我自是知道。我终究不是你,有些东西我放不下便就是放不下,她想要的我,我给不了。一如你想要的,我也给不了。是你们太过执着。” 目光落在手上的瓷瓶上,那是一瓶金创药,即使再为疏离,身上终究流着相同的血液,没有奢望的感情,原本的亲情终究没有散去,他的心里还是有她的。 “青召,子茉身上的戾气……”韶韵敛下声去,这些年怕是没有会比她更为清楚子茉的性子了。这个女子虽是温柔,胆子也小,性子也是良善,然而灵魂深处的煞气却是始终敛不住的。 “只要她待在星辰殿,便不会有事。”青召的目色愈发沉下去,子茉的性子过于懦弱,若是离开星辰殿,她断断不能适应外面的日子。 “她从来都没有自由过,命里的定数是如此残忍,子棠待她是真,却也终不过因着天生的愧疚;怀若待她的好,大部分原因却是因着子棠;你我虽欲疼她,却也终究需要顾及虚氏一族的前途……”阴霾拢上身来,默了默,韶韵抬眼望向青召:“青召,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她,无论怎么,她终究是你的女儿。” 韶韵是前所未有的慎重,一如当时阳钺拿剑贯穿他胸膛时候的认真。这个温婉的女子,认真的时候,近似有些骇人,眼里的光泽晶亮得不容回绝。 她素来知道青召的心思,若非为了奉承天命,青召绝对容不下子棠和子茉,不是不爱,只是不能存在。于他而言,子棠与子茉的存在,甚至他自身的存在皆是一个罪恶,得不到上苍的宽佑。 “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奉天命,尽人事,若是杀戳太重…… ”若是杀戮太重,他依旧会再一次动手,绝不会姑息! 青召敛下声去,后面的话无需再说,若是换了韶韵,她亦会做出同样的抉择,当年可以舍弃,杀伐而来,自然可以再次舍弃。 黑暗中,一抹暗影隐下去身去,原来竟是如此…… 双帝 第三十五章、负天下(1) 弗沧出兵二十万,克于落阳,全军覆没。槃良夜袭青峰陵,围剿弗沧五万人马,全军覆没。 翌日,洵夏白衣少将携军反扑弗沧,一日之间逼退弗沧五百里,直取乐阳城。 男子紧紧握了握手中的竹简,这是方才从边关传回来的消息,荀漠此次算是一战成名,日后洵夏终于不再仅仅依附苍家的势力。有荀漠在,没落多年的荀家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眸色愈发深沉,里面却有抑制不住的喜悦,这一战,弗沧又将如何?怕是从此之后,弗沧即将退出大争的舞台,过于心急,终不能独霸了天下。 沉敛的眉目舒展开来,外面一片晴好。 忽地,锦袍男子眼里闪过一丝阴戾,那个人竟然从边关回来,他竟是如此放不下她! 收在手中的竹简“啪”一声被折断,大好的心情顷刻间拢上阴霾,凌冽的冷意铺张开来,藏在袖间的手愈发收得紧了些。 “公子。” 忽地,一道黑影一闪,落在一丈开外。来者单膝跪地,一手执剑,银白的面具掩去了真实的面容。 然而,仅是顷刻间的回落,便知此人乃是不出户的绝顶高手。此刻许是赶得急了些,气息有些许的紊乱。 “如何?” 一拂袖,云清敛了眉目间的厉色,望向一丈外的黑衣男子。 “仲公子他……”黑衣男子顿了顿,终于轻叹一声还是继续说下去:“仲公子他被逼落塔洛峡谷,如今生死未卜!” “你说什么!” 黑衣男子抿了抿唇,微微颔首,握在手中的剑紧了几分。他无需再多言,方才的问话,眼前这位公子分明已然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桑汐如何没有报来?” 只是一瞬的震怒,瞬而缓下眉目间的怒意。只是,他已经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消息。如若云纵兮出了事,桑汐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内通知于他,而时至现在,他竟没有得到丝毫的消息。只有此人突然来报,纵兮遇险! 黑衣男子在心中叹了叹,瞬而似乎了然些什么,眼里闪过些许的悔意。只是,事到如今,已然没有隐瞒的必要。 “桑汐他早在前几天通知了公主殿下,漠涟已然派出人马赶住塔洛峡谷之下搜索踪迹,我们的人马也一直沿汜水湖搜罗,只是至今尚不曾有任何消息。”黑衣男子敛着眉目,原来是桑汐有心了,他是刻意没有传达于长公子,这天下怕是再无人如他那般了解眼前这个男子了。 “桑汐人在何处?”云清的目色更是冷了几分,周遭的空气瞬间能够结出霜来。 “在赶住落阳途中。”如实答来,桑汐负责此趟落阳之行,仲公子虽是遇险,却也不能乱了国之利益,落阳之行不能迟疑。 云清负手而立,眉宇间的戾气收敛起来,沁出凝重。夏日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意图冲散殿中的冷意,终究只是徒劳。 落阳之行是不可拖延的,纵使纵兮不在,桑汐也必须前住。这一点,云清自是明白桑汐的做法。只是,他却不曾想派出那么人手竟也不曾护得住纵兮! 纵使知道桑汐没有及时通知自己乃是为了他,他是不想他有所担心。只是,这个脑子一根筋的家伙,如何能够真正理解他的心思! “宁负天下!” 双帝 第三十六章 宁负天下(2) 久久地沉默,云清微微敛着眼帘,眼里的光色被隐藏起来。淡淡一语,却是令身后的男子震了震。 这样的话怕是被外人听去了,震动不必他的。这位被世人传为一生只为权谋的男子,竟会说出此番话来! 宁负天下! 他是说,云纵兮与天下之间,他宁负天下?! 黑衣男子抽了抽嘴角,终究没有再吐半字,或许此刻仲公子早已不在人世,这位公子方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些年来,谁都不曾真正了解这位公子的心性。 “苍家那位如何?”默了默,云清再次淡淡启唇,吐字清冷。他问的自是苍家苍堇云,此二人素来不和,其间的防备自然不容松懈。 “已于方才抵达自己府上。” “她已然知晓他回来了吧?”云清浅浅一笑,露出些许的落寞。 “是的,公子。”黑衣男子埋下头去,不去看云清的神色,这个男子,心里所承受的,他们所不曾完全懂得,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懂得。 眉目间的愁绪微微散了些,终于还是有些许的安慰,只要她是平安的,他便也就放心了。 “去吧。”云清淡淡发了话。 黑衣男子握了握剑,只是眨眼,一如来时的鬼魅,一影闪过,殿中已然之剩下云清一人。 云清敛了敛眉目,抬手抚上自己的眉心,轻轻按了按。塔洛峡谷下面是汜水湖,若是没有记错,纵兮虽然是身有疾病,却是会水的,希望不会有事。 略略拂袖,一伸手飞扬了手中的简茉,原是方才不经意便是将那一片竹简化作了茉屑。 云清转身进入内殿,那里的一片地域是近二十年来无人可以进足的地域,来来往往不过是云清一人。当然,床榻之上还有一位卧病多年的国主。 缓缓来到榻前,云清目色几经变化,终于可以算得上柔和了些许。只是,这位权谋者,纵使再如何收敛身上的戾气,终究还是一如冬日的落雪,冷的令人畏缩。 “公父。”云清伸手撩起床榻上的帘子,坐上榻沿,他轻轻唤着龙榻上沉睡过去的老者。 老者一头华发,满目皆白,他静静地躺在那处,依稀可以感到昔年的风华。只是因为病痛,这位曾经俊逸非凡的国主此刻消瘦頽萎,没有了丝毫的人气。 云清从袖间取出一枚鲛珠,这是他这些年花费莫大的精力才从西云大陆求得的。只是,公父的身子已然被病魔折腾得不堪一击,一半是解不了的毒,一半是化不开的蛊咒,他摸不准这样一枚珠子下去,他的父亲是否可以承受得住它的效力。 温凉珠虽有一般灵丹妙药所不具备的药效,然而反噬却也是可怕的。温凉珠本是鲛人泪,鲛人素来不轻易落泪,一旦落泪是彻了心扉的疼痛,一滴泪含着一个鲛人一生的彻骨之恨。泪本温润,因着含着怨气,是以生寒,故得名温凉珠。 这样的珠子,乃是天赐的神物,只是若服用者身子不好,便是经不得鲛珠本身怨气的震荡,是以反噬散魄。 云清蹙着眉,似在思虑是否要将这枚鲛珠给老者服下,目色几经变换,终究轻轻一叹,将珠子放到了老者手中,由他紧紧握在掌心。 不能直接服下,那便只能慢慢来。只是,事情如此紧急,老者若是不能醒来,这洵夏天怕是不能久存了。 忽地老者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云清目色一震,随即缓下神色,他是知道,床榻上的老者已经醒了。只是,老子却不能睁开眼见一见这人世,不能言语,不得动弹,唯一可做的便是微微动动手指,以示他是清醒的。 “公父。”云清执起老者一只手,轻轻握了握,满目的尽是柔和,一瞬之间,这个男子退却冰冷,温润如玉,只是淡淡一瞥,便是惊天绝艳的美!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神色,那一瞬,若是被世人瞧了去,定是晃了魂魄,他竟是如此与那天下第一美人相似,防似从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 默了默,虽是蹙了眉,柔和不减,缓缓舒出一口气,他知道,床榻上的老者定是在听着自己的话。 “儿臣即刻要动身前往漠涟,若是没有意外,三日后便可回来。”云清敛着眉目,纵使知道床榻上的父亲看不见自己的神色,却依旧本能地收敛掩藏这眼中的思虑:“若是没有回来……” 云清敛下声去,浅浅的笑,若是他此趟之行不再回来,那该如何? 目光沉了几分,方才收敛起来的冷意再次渐渐流淌开来,一丝丝灌满了内殿。处在这个位子,原来竟有如此之多的顾虑,世人皆说他薄情寡义,心中唯有权谋,只是世人哪里晓得他云清终究也只是个人啊。 外面的那些流言,他不识不知。有时候,他是想,云纵兮定是防着他的罢,兄弟之间最后的你死我活,怕是他们之间终究是免不了的。 呵呵,皆道他云清容不下他云纵兮,是啊,确实容不下。他真是恨极了他云纵兮,十余年来待在槐阳城,身子不好却爷爷纵情,说的好听乃是被世人尊为“槐阳君”的公子兮,说的难听些,不过是受世人嘲笑的天下第一美人。 一如苍堇臣昔年的言语,洵夏容不下这样一位丢人颜面的公子,他云清亦是容不下他云纵兮的放纵无为! “他一定会回来的。”终于,云清扯出一丝笑容。一定会回来的,即便是倾尽天下,他也会把他找回来,一如昔年,无论是什么代价,只要愿意交换,就一定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床榻上,老子的眼帘颤了颤,却终究只是颤了颤,没有掀动半分。 “公父,”云清浅笑着,是世人从不曾见过的落寞与温柔,“有我在,您放心便是,洵夏不会亡,我云氏决然不会败。” 所谓权谋,他云清谋权谋国谋生死,只是当一切可以尘埃落定的时候,当他也不能抗拒命运的时候,他是否可以替代他走上一条王者之路? 这天下的权柄绝对不能再落入他人手中! 双帝 第三十七章、宁负天下(3) 云清敛了眼里的哀戚,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感情,纵使是他云清,都不会例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牵绊人的情愫,总也有个轻重,抉择一二,纵使再为痛楚,依旧要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摸样。他云清不会做尽隐藏,唯一能做的便是冷热以对。 为床榻上的老者掖了掖锦被,云清缓缓起了身子。 “一如以往。”云清敛着眉目,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薄唇轻启,清冷吐字:“擅入者杀无赦。” 没有人回应,却是知道此言已然传入领话者的耳目。这些年,这个地方只有他云清一人可以进足,一波接着一波的擅入者皆被斩杀于大殿之外。有命来,无命归,来者意图素来不问。 此刻,再为重要的事情皆是阻止不了云清出门。他云纵兮被逼落峡谷,无论生死,他定是要将他找回来,此趟洛阳之行,或许他真的不该让他去。只是,若非如此,若非任由他经历一番劫难,他如何有资格站在与他对立的一面,如何有能力来挑战他! 他云清素来自负,即便是没有苍家,他云清一样可以立于洵夏朝堂。如此身份的他,如此自负的他,所要求的对手,自然不能仅仅只是槐阳的“天下第一美人”,而是要那个真正的议才智而名动天下的槐阳君公子兮! 是以,这个时候,他云纵兮不能就此死去,还不是时候。 云清拂了拂衣袖,一转身便是出了寝殿。他必须去一趟荀家,有些事该是交代清楚,若是此次不能全身而退,接下来该是彻底对他下手了。 云清眉目间闪过一丝厉色,这些年他云清已然做出足够的让步,熟知他不知进退,欲求不满。那么,这些年已然纵容足够,此次,他定是不能够将他容下! 此趟荀府之行乃是秘密而行,云清来到荀策书房之时,荀策亦是略略惊了惊。 荀策蹙了蹙眉,这位老者乃是三代元老,年纪已然上百,只是如今身体算是硬朗。荀家虽是大有落寞之趋势,荀策本人依具影响力。何况如今荀漠也算是改邪归正,并且有大展宏图之势,荀家自然有崛起的可能。 “你怎么此刻过来?” 荀策放下手中的笔,这些年外人皆道他苍家定是站在长公子云清那侧,殊不知苍家乃是云清最为防范的。荀家这些年表面上虽是没落下去,却依旧是云清倚重的。这世上恐怕谁也不曾想一直立场不够分明的荀家,竟然会是云清的心腹吧。 这一切,不过是借着荀漠那厮与纵兮的关系,搅浑了世人之耳目,这一点怕是连荀漠自己都不曾知晓。天下政客昔年皆在揣测荀家可能会因着荀漠的关系站在公子兮那边,只是如今这情势,早在昔年,荀家便是选择了云清的。 云清掩上门,敛着神色,道:“纵兮他于塔洛峡谷遇险,我即刻前往漠涟,洵夏朝政……清儿恐怕是要交予您的。”云清没有过多废话,直接道明了来意。 荀策再次蹙了蹙眉,不曾想云清此刻冒着被别人识破的危险,竟然是为了槐阳君公子兮。 “此时此刻,你竟要撒手朝政?”荀策敛着目色,一瞬不瞬地望着云清。作为一位在朝堂上站了近百年的老者,他此刻倒也是不能够理解云清的行径了。 双帝 第三十八章、宁负天下(4) 云清敛着眉目,痴痴地笑,良久,轻道:“已然走到这一步,放弃了这么多,即使再为艰难,这条路还是要走下去的。” “清儿!”老者甚是无奈,眼前这位锦衣男子,他是责备不得,却又心疼得很,纵使有再大的怨楚,此刻都忍不住为其惋惜。 “他值得你如此么?你待他如斯,他或许早已想要至你于死地,你还不自知!”老者沉着目色,枯潭一般的眸子中散发出冷冷的寒意。 云清的神色再次暗了暗,如此一言,他便仿似被抽干了精气,整个人大有萎靡下去的势态。 “爷爷。” 云清负手而立,整个人笼在阴霾之下,他敛去了所有的冷清,卸下所有的冷漠。此刻,他在这位老者面前,不再是一生只为了权谋的洵夏长公子,他只是一位过的清苦无奈的晚生。 他唤的不是别的,正是因着荀漠的身份,唤得是尊称。 “您不知道,他乃是我的兄弟。” “亲兄弟。” 身后的老者怔了怔,猛地抬眼去望眼前的这位年轻男子,只是云清敛着眼帘将所有的复杂隐在了他所看不见的地方,唯唯只见他嘴角勾着些许释然的笑意。 老者终于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缓缓吐出。这样饿笑意,如此一言,怕是他云清杠了半生,人世之上在无人知晓这句话了罢。今日终于脱口而出,他是终于有所释怀了么? 荀策扯了扯嘴角,终究不能扯出半字,原来这个性情冷然近似绝情的男子,心中竟还有如此不为人知的执着。 “呵呵,若是他真有置我于死地之心,便是最好不过。”云清是满目的无奈:“只是,十余年来,那么多人看着他,竟没有看出丝毫的端倪来。他此般模样,时而做想,倒不如真死了罢。” 荀策敛下眼里的沉郁,默不作声。云清说,云纵兮乃是他的亲兄弟,世人皆知他们乃是洵夏的公子,乃是亲兄弟。只是,如此强调,便是隐了另外一番不为人知的真相。十余年来,他槐阳君不曾有丝毫动作,甚至旁人看不出丝毫的端倪。只是这一切……他云纵兮又怎么会是单单的“天下第一美人!” 纵使荀不为着他公子兮,仅凭着荀策一生于朝堂上站了近百载,也可以猜到云纵兮并不仅仅是赋闲公子。 只是现下,为着荀家之前途,所谋算的甚大,云清为人如何,终究不是凭借一言二语便足以判定。是以,终究还不是说话的时候,为着荀家的前途,荀家已然牺牲了一个潇湘,断然不可再把荀漠拖下水来! 云清是说了气话,一时的恨铁不成钢。这些年,云清对于外面各家揣测言语的沉默,大抵也是在等待他云纵兮的反叛吧。若是可以,他云纵兮反了他云清,云清也便不负天下了。 这一趟漠涟之行怕是必然,云清一生将洵夏江山看的甚重,不惜放弃了所有。现下,云纵兮显然在他云清心中的分量不轻,为这“兄弟”二字,他云清宁负天下。 双帝 第三十九章、宁负天下(5) “清儿,”荀策的眉目舒展开来:“切莫操之过急。”若是此次公子兮遇险,他云清定是不会放过那人的,大开杀戒,在所难免。 云清浅浅地笑,目色却是阴戾了几分。不能操之过急,这个道理他素来明白,是以总从知道真相以来,他一直保持沉默。只是近二十年的沉默,在自己羽翼丰满的同时,那个人亦是如他一般,他一样有着与他分庭抗礼的实力了。 沉隐了近二十年,大战没有开始,他云清已然失去自己一生的命。若是此刻,他继续纵容下去,怕是他也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了。动荡如斯,那个人已然等不及了吧。 此次,且不说纵兮是否能够平安回来,单是为着这一路传来的杀伐,他云清也不可再容下他了。 是以,杀无赦! “苍堇臣,你可有把握?”荀策将目光落在云清身上,希望能够从这个男子身上来寻得一丝丝的真切。这个男子素来冷然,心底的东西不易让人察觉,即使伤得再痛,皆是无所谓的样子。年份久了,他竟也分不清这个男子究竟是否还是当年那人温润有礼的锦衣男子了。 云清敛回目色,轻轻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忽地舒展开紧缩的眉头,阴霾散了散。嘴角勾起些许的笑意,就是眼底亦是露出算计的味道。 “这个自然,苍堇臣他乃是性情中人。” 阴霾再次散了散,二十余年的相处,他云清自是了解苍堇臣。这个男子乃是性情中人,士为知己者死,说的也便是他了。他今日可以为了一个女子,卖了他云清三座城池。来日亦可为了他云清卖了他整个苍家! 荀策沉下去的目色亦是流露出些许的光泽,云清或许是对的。这个男子,果然是城府深的很,算计如斯,为了一个苍堇臣,为了今日,他竟然能够花上近二十的时间! 苍堇臣,天下人皆知他为了一个女子卖了洵夏三座要害城池,此等大罪乃是诛九族的大罪。然,时至今日,云清不仅并未定罪于苍家,甚至连他苍堇臣亦不曾获罪! 洵夏百姓,以及天下政客早已议论云云。朝堂上不是没有人上奏,只是,他云清似是铁了心要压下此事,不予追究。 这期间的种种,皆是出自眼前这个男子的谋算。 今日他云清似是为了他苍堇臣而有负洵夏百姓,有负洵夏江山,不惜一人扛住了天下之议论。来日,因着他苍堇臣的性子,他定是以为云清屎他如知己,而士为知己者死,苍家若是反叛,走的乃是不义之路。 他苍堇臣定会做出令人满意的抉择! “你心中有数便好。”老者的眉目舒展开来,荀家这些年所受的委屈终归是没有白受。这两位公子皆是洵夏最为贵重智慧的公子,外人皆道生在帝王之家,兄弟之间定是要走上一条血杀之路,如今看来,这血杀之路虽不可免,却也不尽皆是凉薄。 “清儿,”老者握上男子的手,重重的捏了捏:“一定要活着回来,许儿她甚小,你切莫负了她!” 那一刹,云清的身子略略颤了颤,散去的万千愁绪再次拢上眉目,只是转眸,这个男子眉角眉梢便能沁出悲伤,酿成了无奈。 只是须臾,这个意气奋发的锦袍男子俨然仿似失去了所有的精气,一瞬之间苍老下去,余光淡瞥,竟令人久久不能移目! 怔得良久,老子终于缓缓舒出一口气,是万般的无奈。这个男子,这个玉面生辉的男子,这一世一如他的名字,是清苦一生。如今,只是而立之年,青丝间俨然藏了无数华发! 然而,那一瞬的悲伤似是只是恍惚,顷刻之间这个男子再次敛尽了悲痛,换上决绝的冷漠,浅浅笑道:“她性子随她,素来懂事,一定可以理解我的。” “对,她一定可以理解我。” “一如……一如她的母亲。” 云清敛下眼帘,如此一言说得甚为谨慎,小心翼翼地带着些许的恐惧。他是反复强调,似在确定,却不知道这只是在自欺欺人。 荀策紧蹙眉头,不再掷词。眼里虽有苦涩,嘴角的笑意却是淡淡化开来。这一刻,他终于开始明白那些年,潇湘为何会为了这个男子欲生欲死,背弃了人世间的一切伦理道德。 这个男子,确是天下人口中的权谋者,一生凉薄冷漠。他本在乎的人不多,很是庆幸,潇湘定是其中一个。那些年里,这个男子不曾给出一句承诺,然,这些年,这个男子何尝不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向她证明“只此一生,再无他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相许。原来,这一切早已不可挽回,他人看的痛苦,当局者却是有着自己的执着。因着心中的执念,是以无论如何艰难,都不觉得苦涩吧。 “清儿……”老者微微颤了颤喉咙,喃喃吐字。 “是我有负于她,是我有负于你们荀家……”云清敛着悲伤,尽可能地使自己不再哀戚。如此的沉重,凡是镀上一层淡淡惨淡,越发使人心疼。 “现下不是算这个的时候。”老者抚了抚衣袖,收敛起所有的情绪。 此时此刻,他断不能如眼前这个青年男子沉寂在悲伤之中,作为人臣,他当适当提点。这个人世上啊,感情从来不是最为重要的东西,尤其是在这乱世之中。 在这乱世,国之利益,民之利益,家族之利益,皆是顷刻间陨灭或者崛起,成王败寇,何来时间与精力放纵自己好好爱一场? 如此一言,云清陡然一个激灵从悲戚中清醒过来,今日为何竟是这般放不下? 心中万般的苦涩化作嘴角浅浅的笑意,眼帘微敛,只是抬眸,这个男子再度回到一如从前的凌厉,眉宇间再寻不到半丝的柔和与颓然。 “荀漠与纵兮之间,您如何看?”云清望着眼前这位老者,这亦是他近来最为挂心之事。 这槐阳君公子兮与他荀漠荀大公子之间的恩怨乃是人尽皆知了,昔日的“恩爱”,今日的仇恨。那一日,荀漠挥剑而起,割袍断义,发誓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以往,他荀漠只是一个纨绔子弟,纵使身有学识,却不求上进,他云清断没有指望过荀漠可以帮到他。现在,他荀漠大有改邪归正之势态,前日一战也算是名扬天下,方才亦是从边关传来破城掠池之捷报,他便是洵夏第二个苍堇臣了。 如此才能,断断不能让他与纵兮结下梁子! 双帝 第四十章、宁负天下(6) “那孩子平日虽爱胡闹,事情的轻重缓急,他还是分得清楚的。”荀策捋了捋苍白如雪的胡须,眼里是莫大的放心。荀漠,这个他从来疼爱的幼孙,以前那些年虽是受尽了天下的嘲笑,然而终究不枉他疼他一场,大丈夫能屈能伸,懂得隐忍,他做事他素来放心。 云清微微蹙了眉,这些年,他着实对荀漠不甚了解。那个纨绔子弟素来是不待见他的,眉角眉梢的冷意皆是莫大的疏离,两个人的气场大有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冲突。 这些年,他待在槐阳城与纵兮厮混,他一直以为他真的是不在乎荀家日渐没落的危难形势。从来玩世不恭,从来满城风雨,是以世人忘记这位荀大公子本就出生名门,一身卓世之才被掩埋在声明狼藉之下。 如今,该断的已然断绝,该死的心已然如灰了吧。纵兮到底伤他有多深,这位素来没有正经的公子竟会在朝夕之间做出翻天覆地的改变。那一言“从来无情,何来绝情之说。”时至现在,俨然成了天下之绝唱,纵兮还真是薄情。 因为在意,所以恨得透彻,恨得深刻方才爱的认真。他荀漠这些年定也是不易的吧,那样聪明的一个男子,如何不知道纵兮这些年的心思,直至最后都没等到纵兮的回心转意,一语凉薄否定了十余年的感情,还真是有愧于他。 只是,这样的一种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感情,这样违背世俗的情感,还真是令人头疼。纵使是他云清,都只能冷然回避。每每面对纵兮那含着泪的眸子,里面的复杂言语与炙热清素,他是想死的人都有了。他不知道纵兮如何会成为这般模样,作为贵家公子,龙阳之好或许再为正常不过。 只是纵兮他偏生如此高调,偏生选中了他云清,断袖且乱伦,这叫天下人如何不借以谈说。 “如此甚好。”云清笑得恰到好处,是一如既往的权谋者的笑。 荀漠从来都是个聪明人吧,以往是他不愿意接触朝堂国事,如今纵兮伤了他的心,心灰意冷之下将自己至于边境,一心杀敌。这个时候,他也该是考虑国之长存,以及荀氏一族之前途而来。 云清略是放下心来,有荀策一言,他自是应当放心了。在荀家,最宠荀漠的莫过于荀策,如此,最为了解荀漠的也必定是眼前这位老者。此刻这位老者是如此胸有成竹地告诉他荀策分得清轻重,他再无疑虑。 如此,便是要离去了,朝堂之上的事务可以暂时交由荀策。当然,若是因着君臣之礼,云清也是不会轻易撒手朝政而交予荀策,毕竟这位老者在朝堂上站了近百年,若是没有些城府,断然不会如此。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作为三朝元老,荀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些年,他放纵荀漠待在槐阳城,怕是亦是有所防备的。他也是想,若是纵兮隐忍如斯,一朝叛了他云清,届时有荀漠在,亦可保全荀家。 现在安心放心,一是因为苍家还在,即便是他要动手,毕竟苍家还是有实力,二是荀家此刻怕是只能孤注一掷了。不是一时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是这些至少可以让荀策明白,这天下终究是他云家的,纵使没有他云清,也将会有云纵兮。 “你不见一见许儿?” 转身之际,老者唤住云清,此趟之行,总是让人心生寒意,若是可以,还真希望可以阻止云清前往漠涟。只是,这个男子,素来没有人可以说动。 云清的不知滞了滞,藏在袖间的十指再度收了收,缓缓敛目,终究一声叹息,决绝离去。 不是心狠,并非凉薄。只是,不得不行很,不得不薄情寡义。这人世之上,有谁是天生的权谋者,有有谁是冷血无情之人。图谋大事者,总要对自己狠一些,纵使身处炼狱,纵使负尽天下,走到这一步,终究还得一条道走到黑。 荀策无奈轻叹,这样的云清他不是没有见过。只是方才的情绪终究是刻在了心里,再也无法用之前的眼光去思考这个男子,他终究还是有自己在乎的东西,他终究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只是,这个男子的感情,他心中最为在意的终究不是荀家的人啊! 如此,她竟还是这般爱着他! 老者望着云清消失的方向,一时之间失了神,这人世间啊,总有太多的无奈,莫说只是谋权者,即便是为了天下帝君,一样不可随心所欲。 事情总是接踵而来的,云清前脚走出荀府大门,苍堇云便是携着潇湘而至。 云清隐没于墙角之时,余光不幸瞟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前行的步子不得不再次滞了滞。 若是没有记错,八年来,自潇湘与苍堇云成亲,此乃是第二次回娘家,前后两次皆有苍堇云作陪。 云清将自己隐没在巷陌之中,远远地望着一双人进了荀府。苍堇云是当真把潇湘捧在了手心,鞍前马后,素来不离开半步。 云清敛了敛眼帘,眼里闪过一丝厉色。为了潇湘,苍堇云真乃是费尽了心思,这般的恩爱,只是一双人影便是羡煞天下人。幸而潇湘不常出门,否则天下人岂不是又多了许多桥段。 云清嘴角勾起一抹狠戾的笑,他还真是敢回来,他当真是以为在这紧迫的时候,他手中拿到的是一枚必胜的棋子儿么?! 真是愚蠢! 他竟不知道,她从来就不是棋子儿! 望着二人进屋,云清拂了拂袖,终于还是转身离去。他是相信,在这认识,或许天下人皆不了解他,但是至少有一个人,即使没有一句承诺,没有半句问候,她一样懂得他的心。这个女子,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是他一生最为珍爱的女子,只是偏生她是如此懂他,懂得令人生恨。 是以,此生,终究是注定要负了这个女子。 云清不动声色的握了握藏在袖间的双手,努力让自己不许想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只是,那些长年累月的痛处积压在心底,终不是说不在乎便不在乎的。所有的无奈,到最后皆是化作一脉不可遏制的愤恨,赶尽杀绝。 双帝 第四十一章、无所求 六月盛夏,日头虽是毒辣,却也是极尽了阴凉。 这样,算是被软禁了么? 苍堇臣蹙着眉头,藏在袖间的双手紧紧相扣,目色愈发沉了些。为了一个女子,卖了洵夏三座城池,葬送两万无辜百姓的性命。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这一笔罪孽,他终究是逃不过的。 只是云清…… 苍堇臣敛了敛眉目,胸中郁结之气久久不能排解。终究是他负了云清的期望,那个男子,一生无友,独自站在硝烟弥漫的朝堂之上,十余年来不曾有丝毫的弱处。唯一可以交心的也便只有他一人了,他对他的依赖,他苍堇臣从来都是知道的。 这诛九族的大罪,现在云清一人扛下,驳回了天下人的悲愤,只为抱住他苍堇臣。这一份情义,百死不能偿还! 敛下的眼帘缓缓睁开,长长舒出一口浊气,握紧的双手亦是渐渐松缓开来。这样的大仁大义,怕是不仅仅只为了他苍堇臣乃是唯一的知己。 只是,无论如何,这份情谊他定然不会忘记,需要一人扛住天下人的议论,挺住天下人的怨念,终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于云清而言,他本来就是一位天生的权谋者,做出这样的取舍,怕也是铤而走险了,他是拿了江山赌他苍堇云这二十余年来的情谊! 阳光透过树缝,斑驳落下,点点成影。 没有他苍堇臣,原来还有一个荀漠。这些年荀漠屈尊于槐阳城,实在是委屈得紧,荀家亦是无辜被累,沉寂了十余年。现在,他荀漠伤心而归,一上战场便是连连得胜,荀家亦是可以扬眉吐气了。 方才兄长从边关而来,不知为何竟会带回槐阳君公子兮的情况。塔洛峡谷,那样的高度,那个病秧子落下去,定是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吧。如此甚好,也是省了云清亲自动手。这些年他云纵兮的名声过旺,云清迟迟不能动手,现下云清该是安心了。 只是不曾想到,这洵夏,这西云,除去云清容不得他云纵兮,竟还会有他人容不得他这个天下第一美人。 然而,为何此刻除去觉得在利益之上,他们或许真的可以安下心来。情感之上,为何不得半丝的喜悦? 苍堇臣的目色再次暗沉下去,他素来是不喜欢云纵兮的,此与秋韵无关,是素来如此。男子汉但是顶天立地,血染长沙,纵使上不得战场也不能纵情声色。他槐阳君作为洵夏的公子,这些年来仗着自己的身子不好,不仅不懂得为云清分担丝毫的朝政之事,更是依仗着云清待他的容忍得寸进尺,甚至拿着自己的断袖之癖逼得云清退无可退! 这样活着只是天下笑柄的男子,真是应该早就死去的! 苍堇臣痴痴地笑,虽是如此厌恶于他,此刻他自己怕是也没有了嘲笑他的资本。他苍堇臣,有着洵夏双壁之称的少将,此刻一样是受尽了家族人的冷眼责骂,天下人的唾弃亦是洪水猛兽一般从紧闭的大门中喷涌出来。 “堇臣。” 身后传来女子温婉的声音,不曾回头,便是知道来者。这天下间出去秋韵,还有那人女子会是这般温柔的唤他的名字。 只是,这个女子终究是不爱他的,她的心里装着那人天下第一美人。她说,或许他们都该给对方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只是,他是这般了解这个女子,他们是同样执着的人,一旦认定,如何轻易更改? 真是不能明白,那个胭脂男子,病的连风都可以拂倒,为何天下女子会为之趋之若鹜,大有九死不悔之势态。甚至连那个自小目空一切的荀漠荀大公子,竟也是为了他一怒之下割袍断义永诀天涯。 这个胭脂男子的魅力究竟在哪里? “韵儿。”苍堇臣转身,笑脸迎上,心下琢磨着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知秋韵。毕竟,那个男子才是她心头上的人儿。 秋韵是一如既往的温婉,笑得无害温顺,一如她的性子。这样的女子,乃是英雄致命的弱点,眉角眉梢沁出来的温柔,皆是欲夺男人心性命的。 “你的饿伤尚不曾好,出来作甚?”秋韵望上苍堇臣含笑的眸子,不禁蹙了眉。 这个男子,或许自小便是是在战场摸爬滚打,素来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那一日,苍父震怒,每一鞭下去都是皮开肉绽。现下,伤口尚没有结好,在这炎热的日光下,若是出了汗,伤口更是难愈合了。 “一直待在屋子里,闷得慌,出来站站。这些伤不碍事,你放心。”苍堇臣浅笑着,他知道这个女子是在关心他。 因着连城美人的称号,这个温婉美丽的女子终究是不受苍家待见的。他知道,这个女子不似她表面的温婉,她的性子执拗,身手怕是也不再他之下,只是,这么多年她隐没在槐阳城,不知意欲为何。 她是弗沧人,或者她是弗沧的细作,或者她是公子兮的细作。然而,她没有说,他终究还是愿意相信她只是一个纤弱的善良女子。 “进屋去吧,你站了很久了。”秋韵上前一步扶上苍堇臣,她是怕他伤口感染,更难处理。 苍堇臣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眼里闪过些许的苦涩。她怕是把他当做的那位胭脂男子了吧,弱不禁风,纵使是夏日里,他也娇弱得吹不得风。而他,他乃是在沙场上混了这么些年的男子,又如何会在意这样的伤? 心中虽有淡淡的不悦,终究只是在心下默默叹息,这个女子他伤害不得。 “韵儿……”苍堇臣微微敛着眼帘,素来刚毅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的痛楚,有些话他终究还是要说的,纵使知道一言出可能永远会失去这个女子。但是对于秋韵,他从来没有奢求她可以留在他身侧一辈子,他所求的不过是她心中有他这么一个人,不会怨恨于他便行。 今日,这话若是不告知于她,来日,她定会憎恨于他。 秋韵抬眼望他,来到这里已然多日,苍家的实力素来不容小觑,虽然本身有些身手,终究还是不敢乱动。是以,这些天她是与外界隔绝了,不知道外面已然风云变幻了几重天。 “公子兮他……”苍堇臣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还是告诉她真相:“他在出使落阳途中不幸被人逼落塔洛峡谷,现在生死未卜。” 双帝 第四十二章、不负深情 只此一言,便是怔住了。 “韵儿?”苍堇臣心下沉了沉,顷刻之间便是后悔自己如此唐突。秋韵她心中念着云纵兮,纵使他只是天下人口中的胭脂男子,他终究是她心中的人。如此,没有任何预兆地告诉她,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怕是不在人世,这样的打击,她一个女子自然是承受不住的。 “莫急,公子兮他会水,或许……” “如何会被逼落塔洛峡谷?随行人员皆是束手无策了么?”秋韵霍然抬头,直直地望向苍堇臣,眸子里光色是亮的惊人。 “听兄长说,有一女子与公子兮一道落入了峡谷,她是唯一一个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拦截者过多,终究是无能为力了。” “你、你说什么?” 若是之前她那所有的情绪还有些许的做作,此刻,她是真的急了。公子兮落入塔洛峡谷,依着白凤的身手,区区一个峡谷自然不成问题。只是现下,苍堇臣竟说有个女子贴身追随,与他一道落入峡谷! 公子兮素来不让女子近身,纵使府上女子云云,皆不可能长久近身服侍,甚至她秋韵皆是不被容许近身的。 这倒不是因为公子他真是有外人传说的龙阳之好,只是公子再惧怕着一些事情,这个温润的男子,素来对自己苛刻,断不允许自己做出些什么,伤害无辜之人。 而唯一被默许亲近的女子,莫过于子棠了。公司素来把她放在心上,待她的呵护胜过了一切,为了她,公司几乎从来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如今这个与他一道落入峡谷的女子,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子棠无错! 公司虽是身负灵异,终究是个人啊,孤身躲过塔洛峡谷之险,或许不成问题。可是子棠,子棠她惧水,她如何躲得过那百丈水渊?! 秋韵仿似当头一棒,脑子轰一下,没有了思考的能力,一退再退,俨然忘记收敛自己的情绪。 “韵儿!”苍堇臣不曾想秋韵竟会如此反应,瞧着不对劲,立马几步上前扶住几乎站不住的女子,眉头蹙到了一起。 “这个消息从何而来?”秋韵一把握住苍堇臣的手,是从来没有过的失礼,眼底染上一层浓厚的绝望。 “兄长他方才从外面归来,带来这个消息。”苍堇臣紧紧回握住秋韵冰凉的双手,他素来知道她的心里只有公子兮,她曾经亲口告诉过他的。只是在她说或许他们应该给对方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的时候,他侥幸地认为,那个胭脂男子或许在她心中扎根不深。如今,在传来那个男子怕是凶多吉少的时候,这个女子眼底竟然会染出绝望的死气! 那么,她对他付出的感情到底有多深?! 若是他就此死去,她的心是否也会一道死去?! 苍堇臣的心狠狠地抽了抽,原来是他想多了,太多奢望,是以才会有现下的痛楚。只是,对于这个女子,纵使再为痛苦,他从来不会皱一下眉头,只要她好,他便好。 真的是他错了,他原是不该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是他一时奢望些什么,是以失了分寸,失了考虑。 是苍堇云? 秋韵敛下了眉目,若是依着她的性子,此刻她定是要十万火急地赶往塔洛峡谷。子棠于她而言,在她心里的分量不会比怀若轻。只是此刻,她真的不该且不能离去! 竟然是苍堇云,为何会是他? 秋韵紧抿薄唇,一阵阵的寒意袭上身来,下意识地觉得这个苍浮真不是只有苍堇臣一人。此趟之行,她秋韵断断不能莽撞,亲兄弟之间尚且谋算,苍府于公子兮而言更是个麻烦,切不能因为她秋韵而断送了一切! 苍堇臣的目色一样沉了下去,忽地一个念头从脑子里闪过,瞬而不可准寻。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琢磨到什么,只是一时之间不知哪里不对,找不到可以出来的路。 于是,心愈发地生寒,隐隐地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韵儿。”纵使心中有痛,终究不能轻易展露,苍堇臣只能轻轻地唤着秋韵:“我们去一趟塔洛峡谷如何?” 此刻,这个女子的心怕是早已飞到了那个地方。只是,她怕是不能轻易动身,是以才会如此纠结。既然选择了这个女子,她所有的一切自然需要他来包容,这一切都是他应该做的。 “不!” 本能地,秋韵拒绝了,不是不想,只是不能。苍堇臣的心,她是明白的,这个刚毅的男子,虽是久经沙场,却依旧心思细腻,他总是这般嬷默默地接受者她,包容着她的一切,甚至是背叛。这个男子,值得托付终生。 这个男子,她此生不能辜负! “不、不用……”秋韵浅浅地笑,眉宇间可以沁出水来:“吉人自有天相,公子他不会有事的。” 她现下只能祈求诸事平安,子棠是怀若最为疼爱的女子,若是子棠没了,怀若的心都会死掉的吧。在那些年里面,给他带去快乐的,也只有子棠。他的生命中也便只有她这样一位妹妹了,孑然一身,往后的日子如何走下去? 秋韵敛着眼帘,里面有东西似要落下,她倔强的合着双眼,不让堇臣看到。 宋云关的时候,她不是没有你看到怀若眼底的情谊。这些年,她一直以为默默地暗恋,只是她一人之事。却不曾想,那个干净出尘的男子,与她一般怀着深深的执着。 可是,她从开始就是不配与他站在一起,那个干净出尘的男子仿似九天之上的神者,而她出声卑微,她是来自修罗炼狱的魔鬼,手上染过无数人的鲜血,她此生再不能奢望什么。 对不起,我所爱的人啊,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辜负这个男子待我的情深,是以只能让你一人承受离别。可是,我爱的人啊,纵使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也会一直看着你,希望你过的幸福。 万般的苦涩皆是只能化作淡淡一声长叹,无声无息,默默消逝。秋韵浅浅地笑,她相信,时候总会淡化一切,如怀若那般美好的男子一定可以找到配得起他的女子。她也相信,纵使苍堇臣不是第一个走进她心里的男子,岁月冉冉,她终究可以试着接受这个男子,丙炔用一生来待她好。 她是想,终此一生,亏待了自己,断不能拖累了他人,辜负了他人。 双帝 第四十三章、夜凉如水 是夜,凉如水。 烛泪已然流尽,留着星点的光色,忽明忽暗。 清冷的月光从朱窗外进来,带着些许的夜风,轻轻拂动如墨的发丝。 这个男子,这个龙章凤姿的男子,干净得宛如湮香山的绝顶的落雪。淡淡一瞥,若是说他是痴儿,天下间断没有人会怀疑。 然而,这个男子手上却握着倾覆天下的力量,身负拯救苍生的智慧! 女子微微敛了敛眉目,嘴角溢出浅浅地笑意,禁不住隔着距离伸手凌空描绘这个男子的轮廓。 陡然,女子的笑意凝固在嘴角,下一瞬,渐渐敛尽,伸在空中的玉臂缓缓垂下,眼底是莫大的悲戚。 这个男子,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他的眉头都是皱着的,他的心里一定是想着那个松云关的红衣女子的吧。那个女子,是如此温婉,且不说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连城美人。单是她为着他,去生去死的执念,她终究是比不上她的。 渐渐地,嘴角的笑意愈发地苦涩。她不知道,爱上一个人竟会如此简单,简单到只是一眼一叹息,她便是无法自拔。 在弗沧的时候,在第一眼见到这个男子的时候,即便那时传说这个男子是个痴愚公子,只是在他一笑之间,她便是丢了魂魄。她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笑起来竟会如此赶紧无暇,清澈等令人瞠目! 那个时候,她只是浅浅一笑,不曾把自己的心思放在心上,因为任谁皆不会在意到一个女子竟会喜欢上一个痴愚的公子。甚至是她自己,也是没有在意的,她以为这或许只是一个女子待他的疼惜,生得如此俊美,笑的时候如此惹人喜爱,是人皆是会有些许的心思的。 然而,在星辰殿,刹那间的转身,无意间捕捉到的神色。那一瞬,她的心几乎是欢腾起来,她敢断定这个男子绝不是天下人口中的痴愚公子! 这个干净无暇的男子,就应该是不一般的男子,纵使天下皆说他是痴愚之人。然而,当她亲眼看到这个男子退却清澈之眸色,悄无声息地绽放灵魂深处的威慑之时,她竟是觉得如此理所应当! 那个时候,她便是重新细细端详了这个男子,无疑,因着一番细细端详,她从此也便沦陷了自己的心。 敛下的眉目微微颤了颤,努力抽动嘴角,终于绽放出可以骗过自己的笑容。柏玉啊柏玉,这个男子虽是深情,却也凉薄,爱上这个男子,你注定要艰苦一世! 略略提起衣袍的下摆,柏玉终于决定还是跨进了书房。柏玉蹑手蹑脚地踏着步子,唯恐惊扰了方才睡去的怀若。这个男子,是天生的权谋者,一生真的只是为了权谋而存在,谋国谋民谋天下。 虽是六月天,夜深只是终究有感凉意袭人,他竟是这般睡着,还真是不知道心疼自己的身体,他是当真以为有着不败的躯体? 柏玉无奈的摇了摇头,男人皆是一个样子,没有女子在身侧,总是不知道该如何疼爱自己。这位不但不是例外,更是个典型。 柏玉拿来一侧的外袍,轻轻地给他披上。 毫无意外,这个男子的睡眠定是浅的,这个她心里清楚。是以,她已然极尽了轻缓。 然而,这个男子还是睁开了双眸。 “劳烦姑娘了。” 双帝 第四十四章 魂魄散去 怀若浅浅地笑,他缓缓起身,推开数步,眼里含着略略的笑意,是恰到好处的礼仪。他薄唇亲启,吐字温润,却是莫大的疏离。 这个男子素来心细如尘,察人入微,这个男子定是心中明白自己待他的奢求,是以才会这般冷漠。他是想自己给不了她她想要的,既然给不了,便是绝了她的念想,刻意的疏离叫她好知难而退。 只是,他却不知道,有些感情越是抑制,越是疯狂滋生,不可逆转。 她也想放下,真的希望自己不会爱上这个男子,然而,很明显,她徒劳无功。 他说的是“劳烦姑娘了。”是如此的断句笃定。他不是说“是你?”,亦或是“怎是你”的疑问。 他早就猜到这些天出现在此处的人是她了,现在是要告诉她日后切莫再来了么? 不经意地,陡然回神,竟是发现自己藏在袖间的双手紧握,指甲陷进肉里,是钻心的疼痛。 “姑娘身体不适?”怀若略略上前一步,他是发觉柏玉的脸色不是很好。 “无碍。”柏玉缓缓松开攥紧的双手,抬眸间将笑意尽量盛开来:“许是没有休息的缘故,公子不必担忧。” 如此一言便是再次换来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怀若性子本不热,柏玉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到底该如何面对这个男子。没有过多的交集,这是注定。 “夜深了,如若姑娘没有别的事情,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怀若取下柏玉方才为其披上的外袍,这个女子眼底情意,他自是清楚的。只是,此生之中,那个女子早已刻进了他的灵魂,他的心里怕是再容不得其他女子了。 是以,还是绝情一些的好。 柏玉心中再次一痛,他这是在赶人了,这个男子还真是薄情! “好。”柏玉敛着眉目,掩去眉宇间的悲伤,又得自己独自煎熬,抽着嘴角温婉的笑,仿似耗费了她毕生的力气,终于不动声色地敛住了痛,轻道:“公子亦是早些休息。” 怀若浅浅一笑,算是应下了柏玉的话。 柏玉怔了怔,不曾想,这个男子竟是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舍得给她! 淡淡一叹,是该如此的,这个男子的态度早已很明显,她终是不该奢望他会如待那个女子一般,给予半丝半毫的温润。 爱情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情,一个人的单相思,即便再是如何神情,皆是换不来两人的两厢情悦。勉强不了,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柏玉躬身一礼便是转身离去,她是真的害怕,她在青音身上依然看到的爱情的惨烈,断断不会希望自己走了青音的老路。 “柏姑娘!” 那一瞬,柏玉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几乎忘记了跳动。她停住脚步,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若是那一声呼唤没有那样真切,她或许完全当做了自己的幻觉。 只是,他是真的在唤她! 这个男子从来没有主动唤过她,突如其来的一声轻唤,着实有些受宠若惊,竟连着藏在袖间的手都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 缓了缓,再缓了缓,终于可以压下心中的悸动。敛了敛眼帘,换上恰到好处的笑意,抬眸,转身,淡淡道:“公子还有何吩咐?”爱着他,也是她自己所不能左右的事情。只是,她终究是柏家的女子,无论他虚怀若是何等的尊贵,不过是一个被废黜的王家公子。西云十大姓氏之中,她柏家依旧屹立不倒,断不能让他折了尊严。 “今日可曾见到扶风?”怀若微微蹙了眉,心中隐隐地有些不畅快,似是发生了些许的事情。今日,他竟然没有见到那个活跃地近似聒噪的扶风,这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 纵使知道怀若唤她定是有事,终究还是有些失落。这人啊,有时候还真是矛盾,明知没有的期待,却偏偏还是抱着侥幸,一旦结局如实而来,始终失望至极。 “昨夜传来消息,槐阳君公子兮于塔洛峡谷出了事情,他与一女子落入峡谷,现在生死未卜。昨夜长公子接到消息便是匆匆而去了。”柏玉浅浅地笑,浑然不知道扶风此次前往乃是刻意避开了怀若,甚至连消息都没有传到怀若手中。而她不知其中缘由,尽数告知了虚怀若。 那一瞬,怀若眼中的神色陡然暗了暗,沉得竟似有些骇人。 在松云关的时候,那位白凤公子是秋韵的主子。而这些年,秋韵一直留在槐阳公子兮处,子棠也在那里。世人皆道他公子兮乃是天下第一美人,有着龙阳之好。然而,只有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所谓的传言,值得不过只是传言而已。 那个足不出屋的胭脂公子,若是没有所图,他如何会在十四岁的年纪便名动天下?! 是以,他断断不是天下人口中的胭脂公子! 那一张脸,生得如此妖媚,掩去了女子的气息,换上男儿的容颜,却依旧挡不住他那颠覆众生的本来。他的戏演的再好,遇上了同道中人,便也就一眼望穿到底。 而现在,槐阳君出使落阳,此消息天下皆知。且不说云清如何,弗沧的虚怀濬定是不会放过他的,一路杀伐如洪水猛兽。只是不曾想,只是一进入漠涟境域,他便是被逼落到塔洛峡谷之下。 那么,与之随行的那个女子…… 一定是子棠! 扶风已然去了塔洛峡谷,他竟然孤身去了塔洛峡谷,并且避开了他虚怀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子棠遇险! 若怀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人活一生,他处在了这个位子,便是从来由不得他任性一次。此刻,若是可以,他真是想即刻赶往塔洛峡谷一探究竟。只是,槃良的政局刚刚稳定,槃良内部颜氏诸脉皆有蠢蠢欲动之心,此刻他断断不能离去。 烟敛云收,曲终人散,不复当年暖。 握在身侧的手缓缓扣紧,指甲陷进肉里面,沁出丝丝的血迹。若是子棠有何不测,他这一生便是要注定孤独一生的,最为在意的两个人皆是离他而去,他还有什么可以期盼的。 此刻,虚怀若终于明白恨的滋味,恨白凤,恨自己。 那一日,他怕是应该组白凤的吧,他不该任由白凤利用了秋韵。现在,连城美人,天下尽知,那个叫苍堇臣的男子当真是为了她担起了天下人的唾骂。而他,心心念念地相思半生,到头来不仅不能给她丝毫的安逸,凡是要她来为他遮风挡雨。 这,该是多么讽刺! 那个男子一定可以给他幸福吧,他是如此爱她。而他,走上这一条谋天下的路途,终究注定一生不能自己,断断是给不了她幸福的。 如此,还是看着她幸福,从此不再打扰她的好。 而子棠,这个他一生中唯一的阳光,自小她都是这般地可爱坚强。在那些最为艰难的日子里,每每看到那个笑颜如花的孩子,他的心里都是暖暖的,自小便是知道生于帝王之家,半点由不得自己,手足之间的你死我活再为正常不过。 可是那个女子,在那么小的年纪,倔强的眼神,如花一般的笑脸……如何叫人割舍得下?! 他竟然没有变保护好她? 真是该死! 胸中有痛,口中一甜,一口血便是溢了出来。怀若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将喷涌而来的哀恸尽数压下。呵呵,天下敬仰的鬼谷先生,传说中如何如何厉害,到头来竟是连自己深爱的一双女子都保护不了,这般厉害,哈,只是厉害…… 自古霸业之路素来孤独,原来这一世注定是杀孽尚没有开始,便已然遭了报应。 “公子?”柏玉浅浅唤他,突如其来的沉寂,不得略略担忧。 “随行的那个女子应该不是韵姑娘,她此刻应该在洵夏王都。是以,公子不必担心。” 柏玉自然而然地认为怀若是在担心那位与公子兮一道落入塔洛峡谷的女子是秋韵,是以才会如此解说。 怀若抬眼望着柏玉,忽地痴痴笑起来,那一笑,胸口的痛便是泛开来。无奈之下,怀若敛去眉目,轻轻拂袖,缓步而来。擦肩而过,终不再掷词。 柏玉的心狠狠的抽痛起来,那一眼,她分明看到这个的魂魄散去,唯唯留的一副空灵的躯体,再没有了生气。 怀若一点点的远去,最后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而柏玉怔怔站立在原地,久久地失了魂魄。她是不知道,在这个男子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她自己的心竟也是碎了。这个男子啊,这个只一眼便是驻进她心里的男子,就这样一生不再快乐。 忽地,她终于找到一个词,这个男子的笑是如此干净,却是空灵的,从来空灵,是以挑不出丝毫的杂志。 原来如此。 原是如此! 他的笑一直很真切,是以看不出端倪。他的真切源自他的空灵,本事凉薄,在意的人不多,此刻他是认定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已然死去。是以,心死如灰,从此生命一片空白,再无悲喜。 目光落在地板之上,星星点点的,一直蔓延至黑暗深处。 柏玉的眉头瞬间紧锁起来,那是什么?! 一路鲜血,斑斑赫然! 双帝 第四十五章 云散天明 微微敛了敛眉目,嘴角扯出丝丝的笑意,不能强求啊。 只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有些情一旦动了,便是覆水难收了。 柏玉还是追了出去,只是她却不知道放心不下,终究还是放下的好。有些情绪不该遇见,便是不能遇见,一旦遇见,只会令自己更为无奈,更为绝望。 出门的时候,远远的隔着数丈的距离,月光拢在那个白衣男子身上。 那男子一口鲜血吐在青石之上,映染着月色,暗淡的红色,却是刺目的疼。 “谨谦!”柏玉心下那一瞬,柏玉感觉胸口仿似压了一块巨石,令她喘息不能。这个男子转身如此决然,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悲伤,哀痛。而她,终究是爱莫能助。 一急,脱口呼出怀若的名字。 这个一口血,终究还是吐出来了,急火攻心,方才她便是已经看出来。只是,这个男子是如此的自负,丝毫留不得弱处,竟是生生将一口血压了回去。 现在,他的悲伤无法遏制,胸口的疼痛扩散开来,郁结之气喷涌而出。 柏玉一把扶住倚在石柱上的怀若,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望以为其顺气。这一口郁结之气,怕是积结了二十余年了吧。长此下去,若是得不到缓解,必定郁郁而终! “吐出来就好了,吐出来就好……”满目的尽是凄婉,这个男子啊,是受着天下人敬仰的男子。却依旧挡不住的命运的牵绊,孤独来时,他俨然束手无策,只能忍痛割舍自己心中最为珍视的情感。 这个男子啊,该是受着天下人的敬仰,自古霸业之路,自然要懂得舍弃。他站在这个位子,每走一步,皆要考虑到一国之利益,百姓是安危、天下之走势。他不舍得,终究要舍得。这样的气量,这样的抉择,他做得出,却没有人看得到他的艰辛。 一口鲜血吐出,胸中的一口散去。霎那之间,身上的力气仿似被抽干了一般,怀若倚着石柱缓缓倒下。 “谨谦……”柏玉轻轻唤他,万千言语,此刻终不能吐出半字,只能紧紧地抱住眼前这个如玉生辉的男子。 白色的锦袍之上,绽放着朵朵白莲,印染在月色下,绚丽夺目。 “谨谦。”柏玉从来不知道一个男子站在崩溃的界限,死死地支撑着活下去,到终了竟是这般的无助。 怀中的男子此刻最为乖顺,没有疏离,没有拒绝,他只是静静地将头埋在自己的颈侧,噤了所有的声音。 他是哭了吧,因为有泪灼伤了她的肌肤。原来这个男子也会落泪,那个女子果然早已不可替代。原来这个男子的泪也是热的,这个人世间再为清冷疏离的人,心中都有着一脉不为人知的热情的吧。 只是,今日这个男子流尽这滴最后的热血,来日便是连心都死了,再没有盼头。 夜风轻轻拂动着额前的碎发,带来北方的寒意,人心却是早已没有的知觉。 柏玉浅浅地笑,是莫大的苦涩。她是想,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是多好,这个男子不会在刻意的疏离,不会拒她于千里之外。如此生生世世,就此天荒地老,纵使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她也不悔。 然而,这一切终不过只是一场镜花水月,清风一来便是水动花残。 “哟!” 忽地一声音打破了枯寂的永世,带着些许的玩世不恭,令人忍不住蹙了眉。 “看来小爷还是晚来了一步啊!” 男子从黑暗中缓缓而来,不知是刻意,亦或是本来便隔着较远的距离,久久地只听见声音。但见人影魅动,却始终走不出暗色。 “谁!” 那一瞬,柏玉顷刻之间警觉起来,来者的声音着实有些欠抽,若是有人,此刻定是感受到怀若的悲伤,断断不会过来雪上加霜。 “谁在哪里?”柏玉蹙了眉,敛另外温婉,一言之间已然炸开了凌厉。 柏玉欲起身之际,却被怀若轻轻扣住。 “你怎来此?”缓缓起身,依旧是龙章凤姿的男子,只手可以倾覆天下。眉目间流淌着淡淡的冷清,温润不再,唯留疏离。 “怎的?”男子已然出现在月色之下,一袭锦袍,玉冠束发,有些许的发丝从玉冠之中逃落出来,袍缎上映染这些许的水色。 显然,此人赶得甚急。 “小爷的去处也在鬼谷先生的谋算之中?”虽是咄咄逼人,却没有听出半分的恶意,反是音色中的笑意盛了几分。 怀若抿了抿薄唇,轻轻拂袖,不动声色地敛尽满目的哀戚,仿似方才拢了的一身阴霾只是虚幻。 他定定地望着缓缓走进的锦袍男子,这个男子啊,即使不用看,只是听他说话便是都能猜到的。他总是这般的满面春风,嘴角绽放经久不衰的笑容,仿似真的无忧无虑。 然而,他宁梧,他宁絮雪,有真的是如他这个人那般潇洒,他的心可曾真的洒脱? 若是洒脱,何来宁絮雪? 若是洒脱,何来这般的不羁? 每个人心里一段不为人知的情事,他宁梧也不例外吧。只是,这个的男子素来无人可以抓得住他的心思,长了一副善良的皮囊,却不知脾气素来阴戾怪异,断不是他笑颜的无害。 否则,如何能够站在夜狼的巅峰? “一点都没有我家妹子可爱。”宁梧鄙睨了一把怀若,径自朝着屋中走去:“小爷先去找些酒解解渴,他奶奶的,小爷差点没有死在北姜的战场上……” 宁梧自顾自地进了屋去,也不管身后二人如何表情,此刻他是真的累。离开仙子城的时候,本欲直接奔往槃良,忽地便是想到了纵兮的吩咐,只能改道奔赴北姜为最后一战做准备。 不得不惊叹机械的力量,此等的杀伤力果然不容小觑。亏得他云纵兮会想到用炸药,一炸开来,死伤一片,血流成河,还真是残忍。 那一战结束,他便是马不停蹄的赶往槃良来,只因他知道公子兮遇难的消息定会在顷刻之间传与天下。而怀若一定会猜到与纵兮一块儿落入塔洛峡谷的会是子棠,是以他定是前来告知真相,免得他担心。 只是,现在情况,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小爷,从北姜而来,我家妹子和白凤皆在落阳,给你捎个话。”忽地,宁梧驻了足,转头隔着屋里屋外,一本正经地送出一句话。 “你那里可有酒?”宁梧蹙起眉来,他是估摸着怀若这个过于严谨,平日里应该不会碰酒这类的东西,以为很担心他没有好酒招待他。 “你说什么?!”那一瞬,怀若眸子里的光泽陡然亮了几分,霍然提步匆匆近了几步。 “如你所闻。”怀若展颜一笑,笑得甚是妖冶:“到底有没有?” 怀若一怔,望上宁梧难得认真的眸子,久久地,终于绽放出些许的笑意。那一瞬,拢上身来的阴霾陡然散去,月色也清明了些许。 这个男子因着宁梧的一句话,再次活了过来! “柏玉,我要你槃良最好的酒水,可有?”男子笑靥开来,散尽铅华,一如稚子般纯澈,干净无瑕。 他是逾礼了,一时高兴,全然忘记眼前这个女子乃是自己应该疏离的女子,而他偏偏还唤了她的名字! “公子稍后,马上就来!”那一瞬,柏玉的心暖起来,这个男子终于还是回来了,这个男子竟然唤她的名字! “哈哈哈。”宁梧见状挽着袖子大笑:“就知道若若最好,如此,小爷不虚此行啊!来来来,陪小爷喝酒!” 如此一唤,怀若浅浅一笑,便是应下了。 柏玉匆匆下去准备酒水。 原来万千悲戚,竟是一场空,人还在,心还在,云散天明。 第四十六章 国礼相迎 风从北边吹来,带着些许湮香山绝顶的寒意,生生驱散了六月的炎热,令北姜的夏季多了几分清爽。 八宝泉鸣马车出现在落阳城门口的时候,第一缕阳光刚刚穿透云层。 战争的硝烟上不曾完全散尽,落阳一战,弗沧退避五百里,北姜一举收复五百里失地。弗沧于北姜驻守的数万将士,被生生困在北姜与漠涟之间,进退维谷。 弗沧人马退出北姜之时,本欲顺着北姜境地穿越无殇回到弗沧本境。却不料,槃良从中插了一脚,数万槃良铁骑集结于无殇青峰附近,生生阻断了弗沧战士的回归之路。 于此,天下人皆知北姜迟早可以收复被弗沧霸占的半壁江山。 天下人皆道漠涟军队似如虎狼,却不曾料想槃良君一出,那方才是所向披靡! 槃良素来善于机械铸造,机械与军队的结合,此等披靡之势,令天下人瞠目结舌。于是,天下人皆知,槃良的弓弩乃是天下最为强悍的武器,其威力远远在弓箭之上,百丈开外穿胸破骨! 一场改变天下局势之战便由落阳开始,槃良从此正是走进大争之列。 于是,天下谋士不得不惊叹鬼谷先生的抉择,当初鬼谷子选择槃良之时,夫人稚子皆默默嗤笑,断不敢相信世人信仰的权威竟会做出这般愚昧的行径。 如今,槃良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 鬼谷子果然不愧是鬼谷子,天时地利人和,只是一战,便是扭转了整个西云大陆的局势,七国势力更是大有改变。 如此一战,虽是将槃良推向了大争的巅峰,成为诸国所防范的对象。只是,这一战出自鬼谷先生,终究还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槃良匍匐孤隐城数百年,素来无战,此突然之间介入大争之列,借由落阳之战的大好时机,痛击弗沧,此乃是天时。槃良出兵青峰,阻断弗沧援兵,断绝其退路,生生绝了弗沧生之希望,此乃地利。至于人和,槃良与北姜大难之际,突然出兵弗沧,阻截了弗沧五万人马,断绝弗沧退路,以致北姜收复失地有望,落阳君断断不会忘记槃良这一步妙棋。 鬼谷先生出山,第一步棋,便是走得绝妙,天下谋士大为惊叹,果然不愧是传说中的天下相者! 风微凉,六月末的艳阳缓缓从云层里出来,夜色的寒意缓缓驱散。 落阳的城门缓缓打开,伴随着冗长厚重之音,开启了一段崭新的历史。 八宝泉鸣马车停在远处,等候前来迎接的人马。消息已于日前传到此处,只是从天而降的八宝泉鸣马车恐怕依旧会令天下人瞠目。 禁卫军从城中出来,列成两队,成一字排开,从城阙口一直延伸至马车前。 然后便见一辆简单的马车从城中而来,只一人驾马,没有丝毫的装饰,朴素无奢。身后跟着满朝的文武。 八宝泉鸣马车陈内,微微敛着眼帘的白衣公子动了动眼帘,缓缓掀起眼帘,嘴角抽出浅浅的笑意。 纵兮缓缓转动食指上的指环,不知道前来迎接的会是哪位,那位落阳君将会如何对待他这位传言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呢? 落阳一战,落阳君公子荼之名望更是盛了盛。紧接着而来的北姜朝变,大势之上不仅没有撼动公子荼之德望,凡是得到天下人之赞誉。当然,说公子荼失德失义也大有人在,只是那些声音已不能逆转大势之向。 公子荼果然是清明之人,识得时局,那一日,他只是略略提点,他便是知道大丈夫该如何为之。舍小义取大义,个人名声从来不是在这个战乱年代该紧紧抓住不放的东西,所有的与国之利益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公子荼忍了这么多年,若是没有莫蘼最后一张议和书,落阳君恐怕也不至于走上这一条最后的路吧。 只是,他终究还是走上了这一条道,纵使怀着血泪操戈指向自己的兄弟,他终究还是要为天下人拔出此刀,狠心落下。 “先生,”身侧的女子轻轻唤他,“来了。” “阿衿。”纵兮抬眸看她,笑得温柔。他半倚着身子,青丝自然垂下,铺展在身后,一副的慵懒之态。 “你猜来者何人?”眸色含笑,妖魅横生。 子棠歪着脑袋定定地望着纵兮,思索片刻,笑道:“你已如此提点,若来者不是他,岂不是枉费了先生如此兴师动众?” “果然不愧是为夫的娘子!”纵兮伸手取来子棠的一缕青丝,悠悠绕在指间,绝美的容颜下流淌着男子独有的邪魅。 子棠狠狠剜他一眼,抢回他手中的青丝,为其理了理额前的青丝,敛着眉目,轻道:“露陷了,待会儿可不能这样笑。” 眼角是化不开的笑意,眉角眉梢都是喜悦。 纵兮闪了神,丢了魂魄。她是从来不知道,原来此生自己竟可以博得这个女子这般的欢颜。此刻,这个女子眉角眉梢的喜悦可是仅仅因为他云纵兮之一言呢! 纵兮忍不住揽了子棠的身子,俯身一吻。 “夫人放心,为夫定不负众望。”测在耳畔,轻轻落下一言。 天下人怕是都希望他只是天下第一美人的吧,为一睹其风采,每每槐花盛开之际不惜千里迢迢赶赴槐阳城,为此花去的人力财力,纵使他云纵兮都为之瞠目。 如此,他云纵兮便也不在意再做一次天下第一美人,且待铅华洗尽,天下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落阳君公子兮大智慧者,今访我北姜,乃我北姜之幸。” 车外落阳君下车徒步而来,隔着一丈的距离,他拱手作揖,行的是国礼。 纵兮浅浅地笑,伸手取来黄金面具附在子棠脸上。是他小气了,他容不得天下他人窥得他家夫人的容颜,虽不是倾城,却是他一人的绝色。 于此一缓,车外仿似隔了世,北姜众臣不禁纷纷微微抬首侧目。他们北姜为了迎接他槐阳君公子兮用的是国礼,国主亲自前来,他云纵兮再是名满天下,终不过是洵夏公子。此等身份,终究是低了一等,怎可要北姜国主等得! “北姜国君在此迎候,还请槐阳君速速下车。” 朝臣之中有人容不得了,酝着些许的不悦,巍巍送出一句。 纵兮微微蹙眉,眼里的笑意却是盛了盛,冲着子棠浅浅一笑,试问:夫人可准备好了? 子棠抬眸望他,眼里的温柔流淌开来,告诉他:夫君,请下车。 第四十七章 重演 纵兮轻抚拂了拂广袖,浅浅的笑,微微敛气眉目间流淌开来的温润,敛眸抬眼间,褪尽妖魅,换上女子的娇柔之态。 果然是天下第一美人! 这个男子无需丝毫的遮掩,只是眉目微敛,便是判若两人间! 子棠嘴角微微勾起,这个天下怕是还没有哪个女子见识过这个男子的妖魅吧。那种属于男子的,属于他云纵兮独有的妖魅,只是一眼便足以令人丢了魂魄,九死不悔! 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子,这场景,还真是有些许的相似。只是当年,她是车下的看客,而如今,她已陪在他的身侧,与他一道看世人的痴狂。 那个时候,她当真是以为这个男子是女子呢! 只是,如今看来,即便这个男子此刻做尽了胭脂之态,可是她哪里还能看出他女子的气息? 然而…… 子棠撩起帘子,紧跟着纵兮钻出马车。 那一霎,她听得天下间陡然抽起的一口凉气! 子棠眼里有抑制不住的笑意,此等情景,一如当年在槐阳城的情景。他云纵兮只是静静往那里一站,无需任何动作,无需任何语言,她的容颜足以令天下人为之倒抽一口凉气。 这样美,哪里还是人世间的美,他分明是来自九天之上的神仙! “槐阳君。” 马下,落阳君再次拱手以礼,淡淡地唤着云纵兮,此刻行的是同等身份之间的礼仪。落阳君是没有拿自己国主的身份来威吓纵兮,他素来严谨谦和,纵使身为国主,依旧是天下人的公子荼,与他公子兮一般无二。 初晨的阳光甚是晃眼,纵兮微微侧首,伸手拂袖欲遮挡些阳光。 然而…… “先生!” 一声惊呼,伴随而来的是众人再一次的倒抽凉气。 只是抬袖,阳光从东方而来,晃了眼,昏了神。那一霎,众人之间那翩翩公子,忽地从马车上翩然落下…… 消瘦的身子,包裹在宽敞的锦袍之中,单薄得宛如秋之落叶,风只轻轻一吹,他便是随风而去了。 也是同一瞬,撤下的锦袍国君三步并作两步,一个闪身便是来到了车前。 落得如此突然,来到的已然晚了半步,然而,却也仅仅是晚了半步,公子荼单膝跪地,跪下身去,一把稳稳接住下坠的白衣公子。 “槐阳君!” 公子荼的目色沉得吓人,落下的公子俨然昏厥过去! “槐阳君!” 他是想,当日那玄衣男子一语提点,公子兮即将到达他北姜。若是寻常人,身负此等本事,他槐阳君若仅仅只是天下第一美人,那玄衣男子断不可能多此一言,他便是判定槐阳君定与那人交情不浅,亦或是同一人! 然而,此刻这公子兮竟然病弱到只是一站,陡然间昏厥过去! 难道是他判断错了么?! “先生他素来病弱,因着前些日子落水,身子尚不曾恢复便是马不停蹄地赶至此处,现下怕是支撑不住了!”子棠蹙着眉,跪在马车上,满目的焦虑。 公子兮出使落阳,一路杀途,怕是天下无人不知。塔洛峡谷遇险更是刻意传了消息,尽管桑汐没有报于云清,最后纵兮遇难之事一样传到了云清耳中。 为此,漠涟出动人吗,洵夏更是兴师动众,云清亲自赶往塔洛峡谷。 一时之间,有人为他云纵兮之死而扼腕长叹,有人却暗自把酒言欢。现下,八宝泉鸣马车突然之间出现在落阳,所有的杀戮和救助皆将终结,悲喜之绝色即将倒转。 “如此……”莫荼的眉目蹙得更为深刻,他云纵兮断断不能死在洛阳,无论是因着他只是洵夏公子,亦或是那玄衣男子之缘故,他一定要救活他! “速速回城!” 公子荼一提力将纵兮送至马车内,自己纵身下去,匆匆上马。于是,顷刻之间,满朝百官一个个皆寒着脸色,速速回城,皆道公子兮乃是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如斯,今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只是,素来常言红颜薄命,他公子兮虽算不上红颜,却依旧薄命福浅。 八宝泉鸣马车只有在专用的车道上方才能奏出天籁之音,而落阳并不曾设有专有车道。是以,此刻的八宝泉鸣马车只不过是一辆奢华至极的普通车辆。 当然,这样的奢侈是北姜举国上下都比拟不了的。 流苏坠下,纯金的钟铃,系以南海的夜明珠,宝石镶嵌,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皆是西云顶尖。莫说如此一辆马车,即便是上面一件饰物便足以比过北姜最为奢华之物。 此等奢华,天下间除去宁家,也便只有他公子兮了。 虽没有泉鸣之天籁,却又夜明珠叩击金铃的清脆,随着马蹄有节奏地抬落,和着铃声,悠扬如斯,引来无数飞鸟盘旋于九天,舞出天下无双的美。 八宝泉鸣马车内,子棠微微敛着眉目,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哎,”子棠轻轻摇了摇一侧装死的纵兮:“可以了。” 纵兮合着眼帘,一副打算彻底装死的模样,动也不动。 子棠寒着美目,咬了咬薄唇,忽地展颜一笑。幸而纵兮是没有看到,否则定是毛骨悚然,立马复活。 “先生?” 子棠拿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纵兮,幽幽开口,嘴角的笑意盛了盛。 “先生?” 再次戳了戳,刻意拖着些许的音调。她是抓住了纵兮不喜她唤他“先生”,如此,看他还如何调戏她。 “先生。”藏在袖间的手指不禁动了动,却已经不动声色。这碎女子是故意的,绝对的故意,该好好惩治一下! 纵兮心里浅浅地笑,小不忍则,要和这个女子比耐心。 子棠嘟了嘟嘴,对他咬牙切齿,竟然不理她。却又忍不住担心起来,脑子一热禁不住俯下身去仔细端倪躺在身侧男子。 这个男子啊,五官生得这般完美,皮肤竟也这样的好,看着就想掐一把。忍不住伸手描绘这个男子的轮廓,从眉心开始,缓缓落下,到鼻梁,再到薄唇,一点点一点点地描绘,仿似要刻进心里,永世不忘这个男子此刻的安详。 此生,愿意一生只活在这个男子的世界里,任他云卷云舒,只为他能安逸。 忽地,身下的男子嘴角毫无预兆地勾起一抹笑。那一瞬,沉寂在一人幻想中的子棠陡然一个寒颤,吓得连连后退! 然而,一切皆已晚矣! 第四十八章 资深流氓 只觉腰间一紧,脑袋被一只手捉住,动作虽是极尽了温柔,却怎的也挣脱不开来。 “唔——” 一声惊呼赫然被堵了回去,子棠狠狠地瞪纵兮,然后却又被含笑的眸子给瞪了回去。 纵兮轻咬住子棠的唇瓣,如此一吻来得甚为突然,子棠完全没有躲闪的机会。 “方才唤的什么?”纵兮捉住子棠,轻轻一提将她提起放到自己膝上,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中。 纵兮坐直了身子,将脸侧近子棠,笑得邪魅:“你可以再唤一次的。” 满目的笑意,看在子棠眼里却是毛骨悚然,这厮分明是在威吓她! “再唤一次试试。”纵兮将她的双手反捉在身后,绝美的容颜几乎贴在了眼下,他薄唇轻启,缓缓吐字。 有气息在耳侧浮动,暧昧如斯,魅惑如斯,子棠几乎将整个脑袋埋在了纵兮颈侧,不敢再多看这个男子一眼。 “嗯?” 纵兮浅浅地笑,腾出一只手,捉了子棠的脑袋,迫使这碎女子与自己四目相对。这碎女子,真是叫人无可奈何,顽皮起来打不得骂不得。 “你听错了,绝对听错了。”子棠笑得狡黠,一副狗腿样,她是知道纵兮要发飙了,他最是讨厌她唤他“先生”。 “是么?”纵兮蹙了蹙眉,最近勾起些许若有若无的邪恶。 “哎——” 子棠再次惊呼出声,却又不敢大声,只能压抑着,算是低吼。她抬首狠狠地锁住纵兮那张颠覆众生的脸,羞怒平分秋色。 只是刹那的对视,子棠赫然铩羽而归。无奈之下,只能微微扭动身子,希望能够躲开纵兮的调戏。她终究是执拗不过他,他素来脸皮比较厚。 “可有知错?” “嗯?” 纵兮笑得如沐春风,满眼的邪魅,丝毫没有畏惧子棠方才眼神的威吓。这碎女子,总有法子治得了她的。 子棠抿着唇不说话,只能将脸埋在纵兮颈侧。目光微微侧落于胸前,那里已然春色一片,若隐若现。 那一眼,子棠的脸色更为羞红了,断不敢想纵兮竟会这般治她。 “错了么?” 纵兮温婉吐字,如兰的气息在耳侧浮动。别有一番风味,令人心跳难抑。随着他的开口,探进衣襟里面的手盈盈一握,是恰到好处的挑衅。 “嗯……” 实在无奈,整个人被他禁锢在怀中,根本逃脱不得,一时之间也不准备认错,只能红着脸将自己藏得更好。 暖意在心里荡漾开来,这碎女子着实可爱得紧呢,这样的美,只为他云纵兮一人绽放! 如此撩人的美,纵兮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子棠胸前的衣带,只是一勾,里面的春色俨然绽放开来。 “错了!” “错了!” “知错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子棠深谙这个道理,一连三呼,算是及时,纵兮没有来的再进行下一步动作。 “呵呵。”纵兮轻笑出声,这个女子纵使这般敏感,只是轻轻触碰,便能换来她的颤栗。独属于她的味道,还真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欲望。 “以后还会犯此等错误么?”手并没有收回来,温柔的手指一点点地摩挲着胸口的肌肤。 “不会!”若是可以,子棠绝对会指天发誓,无奈双手被他捉在身后。为了表示自己此刻的觉悟,她有力地摇着头:“绝对不会!” “如若再犯呢?”指腹不住在肌肤上画着,撩起万丈火源。 “绝对不会了,真的!”子棠不住躲闪着,不动声色地躲着纵兮的手指,只是他扣得如此之紧,再是如何挪,皆是逃不出他的掌心。 此刻,子棠很急,急着逃离纵兮。这样的感觉,她实在不敢确定,若是他云纵兮再撩拨下去,她会不会直接变被动为主动,他那一副魅惑人心的模样,还真是令人忍不住想要狠狠报复一番。 只是,纵兮却依旧不急不躁。 “若是再犯,当如何惩罚?”目光留恋于那片出色,满目的笑意,神色却是清明的。 这个男子啊,即便是做着暧昧的事情,他都是这般温润无害。子棠敛着眼帘不敢看纵兮,承受着纵兮带给她的陌生却又熟悉的感觉。 “就这般惩罚,就这般惩罚!”子棠是视死如归了,要脸的怕了不要脸的,遇上纵兮,真是一辈子被吃得死死的。 “甚好,”纵兮轻笑,“如此甚好。”忽地,松开了待子棠的禁锢。 那一瞬,子棠似如重获新生一般,“咻”一下站起,准备逃离纵兮的势力范围。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纵兮双手环住子棠的腰,浅笑着:“坐好。”淡淡的语气,没有回旋的余地,却满含着宠溺。 子棠无奈,只能乖乖坐下,是正襟危坐的那种。 纵兮眉目间的笑意更是柔和了几分,仿似能够沁出醉人的水来,令人迷乱一生。 他伸手将她衣间的带子系好,以防被他人看出端倪,这个女子只是属于他一人的女子,天下无人可以窥得! “喊声好听的。”为子棠整理好被他弄乱的衣襟,他望上子棠的眸子,敛了笑意,将一句话说得甚为严肃。 子棠被他一本正经的神色唬得一怔,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当如何回应,只是微微歪着头看他。 “嗯?”纵兮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对子棠的反应甚为不满:“需要为夫提点?”言罢,便欲准备动作,他素来喜欢直接动手,以行动来调教这个女子。 “阿洛!”子棠压低了声音,立马反应过来,紧紧捉住纵兮的双手,不让他得寸进尺。 如此一唤,本以为定是可以妥协了。孰料,纵兮的眉头蹙得愈发紧了些,他微微敛着眼帘,似是在冥想。 忽地,他抬眼望她,不得不再次纠正她的错误:“这个已经过时了,换一个。” “……” 子棠这次彻底懵了,以前都是叫“阿洛”的,深得君心的名字。为何此刻,便是过时了? 何为过时了? 子棠端倪纵兮,纵兮定定地望着子棠,四目相对,子棠不问,纵兮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如此,二人便是耗上了。 久久的对望,忽地,子棠只觉脑子“轰”一声,紧接着整个脸便是烧了起来。 纵兮脸上的笑意盛了盛,如此,终究是如了他的心愿。 “可需要为夫教你?”纵兮的笑化开来,是抵挡不住的喜悦。他的手不经意间再次爬行到了子棠的胸前,轻轻扯动带子,却没有上力,修长的手指夹住刚刚系好的衣带,一点一点地开解。 “哎!”子棠一把握住纵兮不规矩的手:“不要弄啦,知道你最好了!”子棠笑得一脸谄媚,活脱脱一狗腿的模样。 纵兮乐了,从不曾想这个女子竟还会这般惹人欢喜! 她是知道,子棠是因为爱自己,是以才会这般配合自己的。若是换了旁人,哪还近得了她的身。 这个女子,在他面前所流露出来的美那是天下人见识过的美,他云纵兮一生得妻如此,再无遗憾。 “好吧。”纵兮敛了敛目色,终于决定放过子棠,突然间要她换个亲昵的称呼,确实有些为难。不过,无妨,来日方长,以后他会让这个女子连本带来唤回来的。 一得到纵兮的恩准,子棠暗地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算是放心来。 于是,倒也彻底安心地窝在纵兮怀里没有了要离开的一丝,她是肯定纵兮不会再调戏自己了。 青丝缠绕在一起,耳畔回旋着金铃的声音,是莫名的安逸。 “阿洛……”子棠轻轻唤着纵兮,指间缠绕着纵兮的长发,一卷一卷。 “嗯?”纵兮应她。 “你用这张脸骗过多少女子?”子棠含笑望着他,本来并有话要问,只是很随意的唤着他的名字。突然之间想到这厮解她的衣衫时,手法身为熟练,于是也便有了这么一问。 当然,她心里多多少少是清楚,这些年他几乎都在她眼前,他素来不喜女子近他的身。如此一问是多余,却又是一时兴起,非要他答上一答。 纵兮敛着眉目,微微沉思片刻,如实答道:“为夫不经意间骗了天下女子,貌似男子也没有放过。不过,阿衿若是问为夫解过多少女子的衣衫,阿衿还是第一人。” 纵兮没有撒谎,这个回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这一生碰过的女子不多,子棠是第三个,也会是最后一个。之前那两个女子,应该只能算是一个吧,有一个他没有得逞呢。那个时候,他似如狼对肉的渴望,断断没有这般温柔地一点点去对待吧。 子棠怔了怔,断没有想到她随意一问,纵兮竟是回答得如此认真。原来幸福竟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呢,只是这个男子淡淡一语而已。 禁不住地展露笑颜,子棠眉目含羞,嗔他:“骗人,你怎的如此熟练?”子棠是说他出手解她衣襟的时候,动作娴熟。 纵兮望着她,浅浅地笑:“为夫已然在脑子里面操练过好些年了,以往每每望着夫人之时,为夫便是在想如何解了子衿的衣衫呢!” “如此,想着想着,也便就娴熟了。” 纵兮是愈发地恬不知耻了,此言虽是玩笑之言,却真的成分居多。只是一经纵兮之口,便是变了味道。 子棠额上的青筋跳了跳,面色黑了黑,这个男子愈发地爱调侃她,偏生的,她竟也如此暗暗生喜! “哦?”子棠那眼斜他,含笑道:“如此说来,早些年您便是待阿衿有非分之想了?” “如是。”纵兮对自己的思想犯罪是供认不讳,丝毫没有说要遮掩的意思,甚至大有虚张声势之意。 额上的青筋再次跳了跳,一咬牙,子棠还就偏不服输了:“阿洛?你有恋童癖吧?” 第四十九章 为师不尊 如此一言,效果很好,一如子棠的预料。 只见纵兮的脸瞬间黑了黑,邪魅的笑意凝结在脸上,落在子棠身上的双手亦是明显一滞。 子棠睁着大眼望他,琉璃一般的眸色,盈盈流转,她笑得无害。 纵兮半倚着身子,收回双手放到脑后,他眯起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这个女子,眼里有危险的气息。 只是片刻的对望,子棠依旧是铩羽而归。 这个男子的眼神虽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然而,里面流露出来的每一寸光泽都在宣示着这个男子的危险。 子棠敛了敛眼帘,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从纵兮腿上爬下来,缓缓挪到一边。心里却在腹诽,这个男子贼小气,竟然敢这般威吓她! 不过,这个男子生气的时候还真的很是怕人呢! 只是一个眼神,即便亲昵如她,竟还是忍不住颤栗! 纵兮淡淡望着子棠,她是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垂着脑袋,不敢再看他一眼。 纵兮浅浅地笑,这碎女子得想办法好好治治,否则日后愈发制不住了。于是,纵兮妖孽在心里好好地盘算今晚该如何惩治某人。 而,子棠则头头那眼瞟他。 忽地,竟是发现纵兮嘴角的笑意,那分明又是一番不动声色的戏弄! 子棠仰着脑袋狠狠地剜他一眼,纵兮抿着唇轻笑。 如此一笑,子棠更是来气了,忍不住爬起来伸手狠狠捏了一把纵兮,这厮从来就没有过为人师表的样子! “啊!” 纵兮被捏得叫起来,这碎女子下手还真是狠,丝毫不心疼。纵兮幽怨地望着眼前这个神色凶狠的女子,只是须臾,眼眸盈盈,荧光流转…… “哼!”子棠别过脸去,这厮又在使用美人计,这次绝不中计! “阿衿竟然谋杀亲夫,为夫不活了,为夫心情纠结,为夫生无可恋,为夫命苦……” 纵兮素来脸皮比较厚,无人能敌,纵使荀漠亦不过是他的片毛,此刻,算是让子棠彻底见识到厚脸无敌的真理。 子棠额上的青筋不再跳动,该是学乖了,这厮,你绝对斗不过,他会一哭二闹三上吊! “姑娘!发生了何事?!” 外面传来询问声,将子棠从郁闷中勾回来。 子棠回眸望了一眼纵兮,是方才纵兮那呼痛声高了些,是以引来了外面人的关注。无奈,子棠怒目瞪他一眼,略略调了一下神色,伸手撩了帘子轻道:“无碍,方才小女子给先生过血输气,将先生胸中郁结之气打通,先生现下是醒了。这位将军不必担忧,不过,还请将军吩咐稍稍放缓些速度,先生他身子弱,经不起此般颠簸。” “姑娘说得甚是!”前来问候的将军恍然大悟,这公子兮素来体弱多病,是断断经不起这般的颠簸的。 子棠浅浅地笑,算是回礼,遂是放下了帘子。 随即便是听到外面有人吩咐放慢速度。 北姜素来重视礼仪,此乃是前年传承下来的礼数,纵使北姜连年战乱,皆没有将这样的礼数丢弃。反是在公子荼手中,在这战乱的年代,她们更是看重。 在这样顷刻生死灭国的时候,纵使他云纵兮只是洵夏仲公子,却依旧得用上国礼。他弗沧意图吞并天下,唯有天下携手共抗之,方才是上上策! 是以,无论这位槐阳君是何身份,既然来了落阳,断断不能怠慢! 第五十章 击掌为誓 经历一场血战,北姜一举取胜,一扫多年战败的阴霾。 现下,北姜朝政基本算是焕然一新,然而穷国之态却不是一时可以作改,任凭他公子荼再是如何本事,连年的战争已然大伤元气。 落阳的百姓不似槐阳百姓的闲散安逸,然而,对于公子兮的到来依旧是电足了脚尖。 这不,虽是初晨,本该下田耕作的,或是开张店铺的皆改变的正常的去向。此刻随着八宝泉鸣马车的进城,淳朴的百姓挤满了街巷,只为一睹这天下第一美人的风采。 然而,很是不幸。 此趟落阳之行,公子兮遇一路杀途,险些送命。此刻,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虽是回了魂,却依旧命悬一线,是以不能撩了帘子让落阳城的百姓一饱眼福了。 马车缓缓行进宫门,身后百姓是莫大的失望,终究是没有看到传说中才智天下的无双的天下第一美人。不过,奢华极致的八宝泉鸣马车依旧是让北姜上下开了眼界。此等奢华,他北姜怕是要追溯到千年之前,自从莫氏没落,再也没有了此等的阵仗。 如此一番热闹,消息也便是传开了,虽是一路杀途,公子兮却依旧是平安抵达落阳。 马车最后停在宣政殿前,外面 的声音,子棠细细一听,原是公子荼派人去请了医师。 遂撩了帘子,开了车门,探出身去,道:“君上,我家先生已然醒来,暂无大碍。先生说国事要紧,还是速速行了国事再诊断,如此也可让先生安心休息。” 公子荼转身望向子棠,这个女子,清丽的容颜,温婉的笑意,眉宇间隐着淡淡的英气,眉角的海棠花,淡淡一瞥,仿似要飘落一般。 这个女子,没事倾国倾城的美,却有着惊天动地的气势,眉宇间淡淡的英气仿似会在顷刻之间冲破出来,以气吞山河之势,席卷天下! 公子荼不动神色地退后一步,此等气势即便是他这个久经沙场的军人都不曾扛住,如此看来,公子兮还真是不容小觑! “如此……”莫荼沉吟片刻,他是在担忧公子兮的身体,不过间子棠很是执着,便就放心了:“便先行国事罢!”他的贴身之人既然如此从容,那便没有可以回绝的理由。 子棠浅浅地笑,福身一礼,算是对这位国主的敬重。这个男子啊,即便是登上君位,依旧没有丝毫的帝王威慑,他似乎早已习惯了沙场的生活。 只是,一场朝变,一切都回不去了。这个男子在顷刻间失去自己的爱将,自己的爱妻,还有自己一生本欲捧在手心的兄弟。这样的疼痛,站在高处的他从此无处诉说,所有的痛楚孤独将由他一人默默承受。 从此落花寂寞,闭门无声,山河在,唯有山河在。 望着公子荼转身拾步走上夯土垒筑而成的大殿,子棠微微敛了敛眉目,这风云变换的乱世啊,大动之势已然揭开了帷幕,命轮不会停息,有多少人匆匆上场,又有多少人匆匆散场。 史家的妙笔怕是早已无法叙述清楚其间的因因果果了吧,能够在这乱世的红史之上留下一笔已是万幸,至于万世骂名还是名垂青史,还有谁能够去计较呢。 子棠回身浅浅地望了一眼纵兮,这个男子一样会走上公子荼的路,等待阴谋算尽,真相揭落,便也是他拔剑而出的时候。 然而,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一如这个男子一般寂落。 子棠嘴角扯出丝丝的笑意,幸而她会永远陪在他身侧,届时望可以慰藉这个天下无双的公子之悲痛。 “先生。” 子棠伸过手去,她家先生素来体弱,经历一番杀劫,此刻怕是风来必倒。是以她这个做学生,还得好生伺候着。 纵兮拂了拂衣袖,狠狠剜她一眼,这碎女子…… 敛了敛眉目,这人前之事,怕是还得等些日子。是以,她那一声一声的“先生”,还得继续唤着。只是,长此下去,他越发觉得子棠唤他“先生”的时候,唤的不是“先生”,而是“夫君”! 望着兮妖孽忽地笑得意味深长,子棠却觉四围寒风飕飕,估摸着这厮心里盘算什么鬼点子来调戏自己。 于是,狠狠地一眼剜了回去,意在声明,你若敢戏弄与我,夫人我果真会谋杀亲夫的! 于是兮妖孽眼里的笑意盛了盛,很是受用地伸过手去给子棠牵着,从此以后他也便自动将子棠的“先生”听成了“夫君”,反是越听越爱听。 俯身下来,纵兮被子棠扶着拾级而上,前面是引者,跟着纵兮身侧横空而来的暗卫。此刻,这素未谋面的暗卫算是充当了洵夏陪使。 “洵夏使者槐阳君来访北姜国主,奉上南海鲛珠两枚!” 人未至大殿,礼节便是到了殿前。 纵兮浅浅地笑,此鲛珠原本便是给他落阳君准备的,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他应该用得上。 而他云清准备的东西怕是此刻早已随着那一队人马葬身汜水湖,再也到不了落阳。他云清一定没有料到落阳君回来一场朝变,否则此趟落阳之行也便不会有了。 只是,纵兮却有着自己的打算。明眼人皆是看得出来,大统之势不可挡,若是洵夏意图跻身大争之列,必须买尽天下智勇者! 北姜国穷,却是久经了战争的磨砺,民众算是坚韧勇猛了。现今买了他北姜的富足便是买了公子荼的虔诚,买了公子荼之虔诚便是买了北姜一国之力! 国虽不大,却也是一国,攻助皆宜。 纵兮想,这次他宁梧又该唠叨他云纵兮了,那四枚温凉珠实则本属于宁家,是宁梧去槐阳的时候带过去,还挺招摇的。 只是,却被他云纵兮送来了北姜,送与北姜落阳君这也没有啥事。偏生这价值连城的东西,若是卖出去,他落阳君终究还是要找上宁家,唯有宁家才拿得出这样的价钱啊! 纵兮可以想象宁梧额头上的青筋是如何跳动的,自家买自家的东西,这笔买卖绝对只亏不赚! 子棠望着纵兮嘴角的笑意,邪魅居多,温润极少。她是不知道,在漠涟的时候她虚子棠慷的是他云纵兮的慨,而实则他云纵兮慷的乃是宁家的慨! 子棠扶着云纵兮走进宣政殿,如此经过一番场面上的程序,便是算昭告天下:公子兮出使落阳,北姜国主以国礼迎之,从此北姜与洵夏交好,协力抵抗弗沧! 当然,其中最为值得天下百姓茶余饭后闲谈的便是公子兮奉上的出使礼——温凉珠,还有突然出现在落阳城外的八宝泉鸣马车,真是宛如天降! 至于公子兮相貌如何,寻常百姓还真是没有这福气一睹其容。 倒是有传言说公子兮身侧的女子皆是人世间的绝色尤物,伴随在公子身侧女子更是生了一副人中凤凰之姿! 入夜,盛宴之后。 子棠从未饮过酒,今日为了纵兮应了一尊酒,算是待北姜国主之礼节。纵兮身子弱,由子棠挡下一盏酒水之后,莫荼并不曾再劝酒。公子荼素来行事严谨,万事礼节到了,便可点到为止,不讲究奢靡。 月色姣好,甚是撩人。 纵兮乘着四下无人,出来转悠着,独自倚在阑槛上小憩。子棠说她身子有些不适,便早些睡下了。纵兮估摸着大概是第一次饮酒的缘故,是以才会有些嗜睡。 月色拢在身上,有丝丝的凉意。 “呵呵,”忽地,纵兮轻笑起来,“我等你很久了。” 没有抬眼,依旧微微颌着眉目,白色的锦袍铺展开来,墨色的青丝如缎一般垂落下来,掩去了眉目间的神色。 纵兮缓缓转动指间的紫薇戒,月色之下,紫薇戒赫赫生辉。 来者立于一处,蹙了蹙眉,这枚紫薇戒他是认识,大战那晚,他看得分外清楚! 没有出错,就是他手上那枚似是普通,却异常神秘的戒指! 那日,那玄衣男子分明食指上有着一枚与这完全一样的戒指。而他方才一言,足以说明眼前这个白衣男子与那战那夜的玄衣男子乃是同一人! “是你。”公子荼轻轻拂了拂袖,走近数步,他说的是断句,不是疑问。 “没错。”纵兮拂了袖,将收藏到袖间,掩去了食指上的紫薇戒。 “怎么是你?” 莫荼蹙了眉,如若说眼前这个男子那是才智天下第一,他或许还是信的。只是,这个男子怕是不仅仅是才智天下第一,他那伸手,这西云天下怕是无人能及! 此等人物怎么可能蜗居在槐阳城,他怎么还能容得下云清?! 如此可见,此人之志不仅仅只在洵夏,而是整个西云天下! 以此人手中的力量、智慧,以及此人的城府,他绝对有可能横扫六合,一统天下! “呵呵,”纵兮缓缓起身,回眸望他,沧海蓝的眸色在夜间散发着野兽一般的气息,却又是温润如水,敛尽了危险:“莫说是你,我自己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便是白凤,待在槐阳城久了,也便真的把自己当作天下第一美人了。” 白凤? 莫荼敛了敛眼帘,白凤素来不再西云行走,不过依着纵兮的话,那夜那玄衣男子周身围绕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白色凤凰,便是束发的玉冠也是首尾咬合的白凤。 如此,那玄衣男子的名字应该便是白凤吧。 而白凤真实的身份便是他云纵兮! “云清让我来,是劝战的。”纵兮含笑望着莫荼,薄唇微启,吐字清冷:“现下,落阳君当国当政,战还是和,怕是不需要在下多此一言了。” 很明显,纵兮是在说他此番前来的目的已不再是前来劝战,战亦是必然。而他此番前来,目前,他依仗的是白凤的身份。昔日里,白凤助他莫荼赢得落阳一战,保住了北姜,更是保住了莫氏一脉及臣民。 此,绝不是无故相助,他日定是要还上这份情的! “槐阳君请放心,他日若是你洵夏能够在我有生之年一统天下,我莫荼定不会为难于你。”莫荼望着纵兮的眼眸,那里散发着无形的威慑,即便眼前这位白衣公子极力收敛自己的杀气,依旧可以感受到巍巍而来的压力。 “当然,前提还是那夜所言,兼爱天下。”莫荼补充。 纵兮浅浅地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击掌为誓。” 落阳君乃是爽快之人,纵兮也不再兜圈子,直接伸出手来,邀请莫荼与其击掌为誓。莫荼嘴角抽出丝丝的笑意,也不再多言,应邀击掌。 如此,便又是一番天下所不知的风云暗动! “温凉珠两枚,落阳君找上宁家,只说是白凤相赠,宁家人自会答应你北姜的需求。”纵兮负手而立,浅浅提点莫荼:“温凉珠虽是价值连城,于宁家而言,不过是随意把玩的东西。宁家宗主性子不错,只要落阳君提及在下的名讳,宁家宗主便知道如何开价,此点落阳君不必担忧。” 他北姜目前最需要的便是解了这举国上下的穷之问题,连年的战争,真是拖垮了这本该是富足的国家。 这天下,也很只有宁家出手方才能够解了这北姜的燃眉之急。 “在下替北姜臣民多谢槐阳君施以援手,北姜百姓会记住先生的!” 落阳君拱手施礼,行的是大礼。那一刻,他轻易放下了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威严,他只是落阳君,是以勤勉名动天下的落阳君。而他公子兮,是以才智名扬天下的,自然当得起他一言“先生”之称! 第五十一章 想念 这天下没有知道他公子荼接手的北姜是如何一副情景,十余年的战争,莫蘼的极尽奢华,耗尽了这个国家的所有! 当下若是可以解得北姜一年之内举国上下粮草物需,来年风调雨顺,北姜必将增增日上! 落阳君是真心感谢纵兮,因为此刻只有这位以才智名动天下的公子真正清楚他身为一国之君的困境,并且施以援手。他只是淡淡一言,而如此一言绝不是举手之劳,天下除去他白凤,再无人可以办到! “呵呵,”纵兮轻笑出声:“不必,各求所需而已。” 这战乱的时代,七国利益交横,天下的分离一统,苍生的存亡疾苦,皆不过是一场交易。 至于,他云纵兮为何要做一笔交易,现下,他亦是不能好生给个定论。或许是为了子棠,或许只是为了给荀漠一个交代,不想亏欠他太多。 莫荼怔了怔,这个男子生性还真是薄凉,然而,他终究是良善的,心里装着天下吧。只是因为常年生在你死我活的阴霾下,是以才会如此疏离这个人世,薄情凉性。 “如此……”莫荼蹙了蹙眉:“莫荼在此等候先生的消息,希望战争不要再染上这片徒弟,北姜百姓够苦了。” 纵兮拂了拂袖,嘴角扬起浅浅地笑意,却未再掷词。 莫荼笑得苦涩,这应该算是卖国吧,真不曾想,他莫蘼虽是极尽了奢靡,留有身后骂名,却终究是北姜的国主。而他莫荼,却是将北姜拱手送了出去,做了这末代国君。想来还真是讽刺呢,不知死后,莫氏的列祖列宗是否还会接纳他这卖国的子嗣。 夜风袭来,在这西云西北的地方,虽是剩下,寒意依旧渗骨。 纵兮敛了敛眉目,回身告辞了莫荼。他心里尚惦记着子棠,出门的时候,子棠虽是睡下,脸色却不太好,怕是她受了寒,有发热的迹象。 在此已然耽搁了太长的时间,现下事情解决,他只想速速离去,回到子棠身侧。 只是,方走数步,一黑影闪过,落在眼前。 “公子,”来者微微垂首,没有抬头:“衿姑娘在找您,请您速速回去。” “可知何事?”纵兮蹙了眉,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睡下了么,如何会突然找他? “属下不知。”来者再次将脑袋埋了埋:“衿姑娘没说。” 纵兮敛了敛眉目,轻轻拂袖,来者顺势退下。纵兮虽是温润,却总也在无形之中散发着巍巍的威吓,不进身者皆是畏惧他的,这个男子与生俱来的尊贵,不容任何人逾越! 子棠于纵兮而言,便是他的命,丝毫容不得伤害。 实在想不出此刻这个女子找他何事,出门的时候,她分明已然睡下,现下竟会派人出来找他,究竟是何急事?! 目色一沉再沉,脚下的步子劲疾如风。 门是用脚踹开了,赶得急了些,不曾想子棠竟然不在自己的寝室,跑来了他的寝室。 “你回来啦!” 门一开,里面飞出一道身影,紧紧将纵兮环住,说得甚为委屈:“我想你了,你去哪里了?” 纵兮微微一怔,断没有想到这个女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嘴角扯出丝丝的笑意,先前绷紧的神经也便渐渐舒缓下来,这个女子纵使不断带给他惊喜呢! “只是片刻不见,阿衿便想为夫了?”纵兮一手轻轻抱住怀中的女子,一手轻一拂袖,便是掩了朱门。 “嗯!”子棠用力点头,琉璃一般的眸色闪动着异样的光泽。 纵兮嘴角的笑意滞了滞,眉头再次蹙起来,这个女子的神色分明不太正常! 此刻,他伸手锁了子棠的下颚,细细打量一番方才发现,这个女子面色微微泛红,眸色中闪动着游离的光泽,而肌肤竟是烫的骇人! “阿洛……”子棠轻轻地唤着纵兮:“我好想你……” 第五十二章 夜缠绵 子棠一直往纵兮怀里钻,清丽的容颜染上些许的委屈,她不知道为何突然会是这般燥热,而纵兮身上似乎清凉如水,触感不错。 许是刚刚从外面回来,子棠如此作想。 纵兮蹙着眉,子棠的体质不可能是中毒,因着天生祀风师力量的爆发,莲花的洁净会扫除天下间一切肮脏毒素。是以,子棠绝不是被别人下了媚药。 那么,还有天下间的一味奇草——春肠草,误食此草,即会出现与中了媚药一般的效果。只是,媚药有解药,而春肠草无解药,春肠草不是毒,只是能够催动情欲。误食此草者,唯有行男女之事,方可脱离苦海。 然而,春肠草这东西,断不可能出现在宫廷宴席之上! 是以,子棠亦非是受了春肠草连累。 对!是酒! 纵兮收目细细端详子棠,难道她竟是对酒水排斥,身子会因着酒精的作用,才出现此等状况。医书上有记载过,有些人天生不可饮酒,只是沾染,便会陷入病态,或哭或笑,或疯或癫。 而子棠这是…… 纵兮心里盘算日后绝对不能再让子棠吃酒,不是,是每个晚上都让她来一杯! “阿洛……”子棠仰头,恰好撞上纵兮嘴角略略邪魅算计的笑意:“你笑什么?”她是从心底里面害怕纵兮这般笑,每每他流露这样的笑意,说明自己又要被他算计了。 下意识地,心里发毛,子棠放开纵兮,希望可以离得眼前这个男子远些。 “夫人如此惦记着为夫,为夫自然是高兴。”纵兮浅浅地笑,缓缓进了数步。 “不许笑了!”子棠狠狠地剜了纵兮一眼,他分明是在撒谎。这鬼天气,夜间竟会突然变得这般燥热! “这屋里热得很,我们出去走走如何?”子棠稍稍扯了扯衣襟,给出一个相当不错的建议。这屋子里何止是热,最主要的是纵兮那炙热的眼神,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 纵兮伸手将子棠捞了过来,她的建议非常不错,却不是他想要的。这碎女子,自己跑了过来,如何还能被她逃了去? “为夫不想出去了。”纵兮从身后将子棠禁锢在怀中,他在她耳边吐字,声音温润,带着些许的魅惑。他是绝对不可能再放她离去的,而且必须在她酒劲过去之前把她放倒。否则,这碎女子又不好骗了。 纵兮握上子棠的双手,冰凉的手指触及子棠的灼热,带起一片清凉的抚慰。 “阿洛……”子棠无奈至极,他不在的时候,她偏生想念,恨不能他时时刻刻皆在她身侧。而此刻,这个男子在眼前,她却害怕自己承受不住他的热情。 “真的很难受……” 纵兮将脸埋在子棠颈侧,直接忽略了她的低喃,酒的作用,自然不会舒服。他是相信,此刻他在她身侧,如此撩拨她,她定会好受些。 “阿洛……”感受到冰凉的肌肤贴在颈侧,子棠略略向纵兮怀中窝了窝:“你身上冰凉冰凉的,好舒服!” “呵呵。”纵兮嗤嗤笑起来,这女子在某些方面是迟疑了些,此时此刻竟还没有发觉他这是在引诱她么? “阿衿,”纵兮轻轻唤着子棠,声音有些许的暗哑:“阿衿……” 子棠仰头,肌肤相贴,轻轻摩挲,算是对纵兮的回应。 纵兮一抬眼,望见子棠甚是迷离的神色,面色一片潮红,眉角的海棠花瓣瓣盛开,娇艳欲滴。心里温湿一片,这个女子啊,纵使这般让他魂牵梦萦。 是从何时开始,他对这个女子有了念想? 早已不记得了,或许从第一眼望见这个女子,一双琉璃一般的眸子便是望进了心里,刻在了灵魂。在此后日日夜夜的相伴中,从这个女子渐渐出落,他便是有了念想。从此,眼里再容不得别的女子,每每月圆之夜,即使是再为锋利的冰刀刺进心脏,脑子里依旧飘荡着这个女子清丽的容颜。 这个女子,从来如此毫无防备,她怕是以前从来没有把他当作男子吧。是以,即便是他在的时候,她都能睡得安逸无害。她是不知道,他每每望着她静静地睡在一处,心底待她的渴望几近疯狂,有多个深夜,他如痴迷一般竟能在她身侧一站便是到天明。不能触碰,便是望着都是好的。 现下,终于可以得到这个女子,自然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纵兮一低头吻上子棠的唇,轻轻摩挲,反复摩挲。 子棠只觉身前的男子温柔如水,被他捉在怀中是莫名的安逸舒适。如此,也便忘记反抗。大概,她本是从心底里渴望这个男子的温柔,是以也便晕晕乎乎地任由了这个男子。 “阿洛……” 子棠承受不住纵兮自上而下的分量,连连后退,一直被逼至寝殿的支柱上。她轻轻地开始抗拒,艰难地唤着纵兮。 然而,如此一唤反是换来纵兮更深刻的进犯,原本温柔的浅尝变成了霸道的索求。 无奈之下,子棠只能死死环住纵兮的腰际,这个男子隐藏在温柔之下的霸道还真是抵挡不住。只是此刻,明明知道不该如此放纵自己,却又是舍不得放开。原来,从一开始她竟也是待他这般念想,她在期待着他给她带来些什么! 那便放纵一次好了,已然视他为夫,还有何可以保留。这个男子也早已摸清自己的分量,他想要的,她终究还是会给,她亦是渴望他的。 如此作想,子棠浅浅地回应纵兮的吻。 纵兮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笑意,孺子可教也,竟然也会温柔地回应了! 纵兮一手揽着子棠身子,一只手去解子棠的衣裳,动作优雅,不动声色。她是甚怕自己动作一明显,怀中的女子会挣脱了去。此刻,拖得越久,怕是这女子的脑子越发清醒。届时若是反悔,他也拿她没辙。 “嗯……” 吻顺着轮廓落在耳侧,许是吻得重了些,惹来子棠低低地抗议。 纵兮敛了敛眼帘,这碎女子虽是有酒的作用,依旧没有进入状态。于是,只能耐着性子稳了稳心神,方才是急了些,哎,想吃一次肉还真是不容易,得搭上半条老命。 心下进行自我怜悯一番,手上动作丝毫不曾怠慢,修长的手指只是一勾,下一瞬,春色满园。 “阿衿……”纵兮轻轻唤着子棠,意图蛊惑怀中女子的心。 子棠只觉胸口一凉,上不曾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便是被纵兮一声暗哑的呼唤勾去了神魂,再不知旁事。 纵兮痴痴地笑,果然,这一声唤得是时候。 眼下是一片美好,白皙的肌肤,如玉一般,胸口盛开的涟漪掩映于肌肤之下,带着些许的神秘。 忍不住去亲吻眼下的肌肤,汲取独属于她的美好。 “阿洛……” 子棠紧紧环住纵兮,整个人的分量尽数落在他手中。她半睁着杏眸,迷离的望着眼前的男子,从胸口传来的异样感觉,真是令人控制不住地想要唤出声来。 衣衫在指间一一剥落,纵兮一寸寸摩挲着子棠背后的肌肤,这个女子是他一生的女子,他要把她刻在骨子里,往后的生生世世,纵使闭着眼眸都能将她认出来。 一提力,纵兮将子棠抱在了怀中,衣衫尽数退去,女子姣好的身段尽显无遗。纵兮只觉下腹一紧,濒临界限的自制力于顷刻间散去,欲望在体内叫嚣。 目色一沉再沉,抱了子棠便往内殿去。 子棠望着纵兮的神色,眼里跳动的是前所未有的欲望之火,仿似可以把她燃烧殆尽。不禁往他怀中躲了躲,酒劲已然全部过去,只是现下已然到了这一步,纵使再为害怕,她都觉得不该扫了纵兮的兴致。 况且,自己是这般地爱他,他是个温柔的男子,断断不会再伤害到自己。 如此作想,子棠一手环上纵兮的脖颈,一手大胆地去解纵兮的衣袍。这个男子啊,这个龙章凤姿的男子,天下有多少女子皆是死死地盯着他。而这个男子,一生的眼眸中只她一人,她定当为他倾尽了韶华! “阿洛……”子棠唤着纵兮的名字,“现下阿衿是清醒的。” 幽深的眼眸里冉起些许的笑意,她是在告诉他,她很清楚她现在在做什么,她这一次心甘情愿,无需他诱骗,无需他强制。 是抑制不住的喜悦,纵兮将子棠轻轻放倒在床榻之上,欺身上来,低头便是含住了她胸前的一抹瑰色。 “洛!” 子棠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还可以这般,这般亲昵! 纵兮浅浅地笑,这个女子需要好好调教,这些年她待在槐阳城,身边接触到的不过是他与荀漠。他们二人从不曾教过她男女之事,怕是秋韵也不会说这些给她,自己的妻子,还得自己亲自教导。 细密温柔的吻一路向下,纵兮寸寸膜拜,夜很长,他有足够的耐心与精力来好好增进夫妻之间的感情。 是以,不急。 第五十三章 杀念 百丈深的塔洛峡谷,无论侍从谷底往上看,还是从谷顶往下望,皆是令人生畏。 如此的高度,莫说是体弱多病的公子兮,纵使身怀绝技的高手,从谷上落下,恐怕亦是凶多吉少。幸而下面乃是驷水湖,深不可测,只望落下去的时候不曾撞上暗礁。若是不曾撞上暗礁,尚有存活的希望。 扶风赶至塔洛之时,谷顶已然集结了数百人,有洵夏人也有漠涟人。 经过数日的搜寻,云清几乎要掘地三尺,方圆百里之内无一地幸免,她是铁了心,纵使只是个尸首,也要置于眼前,他方才能安心。 然而,所布下的地毯式搜寻,能捞着的尽数捞了上来,亦没有寻着个人影。 云清敛着眉目,目色愈发深沉。薄唇深抿,沁出丝丝的血迹,这从来不是命,纵使是命中注定,他云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得逆天而行。 “或许人还活着的。”扶风负手而立,他望着百丈深宽的峡谷,里面时常有鸟惊飞,掠起不动声色的旋动风力。扶风嘴角抽笑,一颗心终于可以安下。依着白凤的身手,稍可借力,越过这百丈宽的塔洛峡谷,应该不成问题。现下,依这等情势,没有寻着尸首,便是最好的结果。 扶风望着云清,这个锦袍男子,有着与于松之关所见的白凤几近相同的一张面孔,如此的相似程度,若非易容还真是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阁下是?”云清拱手做礼,行的是江湖之礼。此少年身上没有一丝的戾气,眉目含笑,嘴角微微上扬,虽是一袭玉白锦袍,却浸染着江湖人的气息,不似朝堂人。 扶风敛目细细端倪云清,这个男子便是被天下政客评说为最为阴戾无情的男子,他囚禁父王,囚禁兄弟,一手遮天,乃为洵夏一风云人物。只是,似乎少了些什么,这个男子绝不简单! “在下路经此处,听闻公子兮于此遇险,一时好奇便赶来观望一二,本欲相助,只是现下怕是在下没有一展身手的机会了。”扶风笑道,第一次看过云清,初步得出结论,此人并不是传说中那般遭人厌恶,反是他对他有莫大兴趣。这样一位为权谋而生的男子,竟在此刻抛下国事,孤身来到此处,若非亲眼所见,他还真不敢相信。 只是,他于此,竟是来确定白凤之死,还是担忧白凤之安危? 尚无定论。 扶风一睁不睁地盯着云清看,满目的笑意,目色是一寸一寸的探究。然而,如此诡异夸张的目色落在云清眼中,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富家贵子大多有龙阳之好,眼前这位少年,生得龙章凤姿,帕叶免不了俗。此刻,他这般含笑定定的望着自己,一副别有图谋却又肤浅的模样,还真令人生寒。 她的眼神不似纵兮的温柔,纵兮每每望他皆是含羞节怯,而这位少年的大胆真是令人瞠目! 云清不动声色地退开数步,这个少年让他想起荀漠,那厮每每看似纵兮都是这般的眼神。 “多谢阁下吉言。”云清因着纵兮的缘故,大抵心里不喜欢这一套,是以也便冷了几分,眉目间足以沁出霜来。 突如其来的冷漠与寒意,扶风笑得无害:“呵呵,天下尽说公子兮是天下第一美人,今日虽未见到,却能一睹长公子之风采,亦是三生有幸啊!” “长公子”三字一落,云清骤然收了目色,他云清出门之事知晓之人不多,然这少年却恰恰是其中一人,那么,他究竟是荀策身边之人,还是那人身旁之人!? “公子,”有人匆匆来报,“落阳传来消息,仲公子已平安抵达落阳!” “你说什么!!”云清一拂袖,暂且顾不上扶风,这个消息着实令人振奋! “仲公子已平安抵达落阳。”来者字字清楚:“不过……” “不过如何?”云清上前一步,稍稍放下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口。 “仲公子因落水,九死一生方才抵达落阳,身子怕是撑不住了,恐近日内回不了槐阳。来报者说……”来者抬眼望了一眼云清的神色,犹豫之后的话是否应该如实告知。 “说甚?” “说请公子做好心理准备,仲公子可能……归不了洵夏了。” 那一刹,这位阴郁的锦袍公子陡然颓废下去,风烈烈地灌进衣袍,衣袂猎猎,扬起青丝,翻出白发! 难道只能如此么,最后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不!绝对不行! 目色一寸寸暗沉下去,沁出冰霜。杀念一动,生死即刻。这一步,再不走,怕是他们兄弟二人皆要死无葬身之地! 纵兮不会死,要死也应该由他云清去死。只是,死之前,他还得为他清楚障碍。他心里这般温柔懦弱,近二十年来对他如此观察,竟丝毫不可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为了逼他走上这一条路,他云清几乎用尽了一切手段。 然而到头来,他依旧只是位翩翩公子…… 藏在袖间的手一寸寸扣紧,或许只要他不在了,他自然会强大起来,毕竟她是这般地依赖着他。人一旦失去自己所能依附的,都应该会学着自己站起来的,纵兮的性子虽好,但让他站上那个位置,以他的才智,不会让人失望。 有杀意沁出,一场杀伐决断即将到来。 第五十四章 银铃合(1) 离开落阳已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 这一个多月之间,从洵夏派往北姜的亦是络绎不绝,云清所尽其极,几乎将洵夏最为出色的医师与最为上等的药材送去了落阳。 于是,天下人尽知,原来洵夏的长公子乃是真对仲公子好。如此,长达几十年的猜忌似乎因着此事而不攻自破。 病情一有好转,桑汐便被纵兮打发回去给云清报平安。 当日桑汐一行人抵达落阳之时,一进城便是得知公子兮已达落阳的消息。原来桑汐以为公子兮到不了此处,他便想让慕梨女扮男装,替了纵兮。世人皆说公子兮乃是天下第一美人,男生女相,天下无双。实则到底有多少人真正见识过公子兮的美,屈指可数。慕梨生的美,若是换上男装,定是哄的住北姜之满朝文武。 只是,到头来终究没有奏出这一步险棋,否则事情败露,怕是再多了一桩麻烦事。 那一厢桑汐领着一干人等,护送着纵兮回洵夏。此番公子兮病危之事天下人尽知,人马经过漠涟边境之时,漠涟国主甚至派出了虎狼军队一路护送至洵夏境内。 公子兮以美貌名传天下,然而政客们绝对不会忽视这位天下第一美人一样乃是以才智名动天下。传言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识乃是天下无双。这样的美人,放在这样的乱世,任谁皆不会小瞧了他。 云清留不得他,于天下政客而言绝对是明智之举。然而此刻,仅是公子兮病危,云清竟然大费周章,不仅力救他云纵兮,甚至不惜说动漠涟出兵护送,这二人之间到底又是怎样的感情?! 人家皆说,公子兮爱慕自己的亲兄长,以往云清多是冷然以对。如今看来,这位阴戾森冷的公子,素来不苟言笑的权谋者怕是一样待这位天下第一美人不能抗拒! 于是,此事天下人于茶余饭后又有了一桩乐子—— “你说这洵夏两位公子,究竟有没有行过床弟之事?” “这还用问么?自然是有的!” “哦?兄台如此肯定,难道可曾见过?” “这还要亲眼见到么?长了脑子是干嘛用的?你也不想想,洵夏长公子年近而立,尚不曾娶亲,他公子兮乃是十年如一日地爱着他,公子兮此等美人,梨花带雨地一哭,他云清还能把持住么?嗯?” “此言差矣,鄙人倒是认为他么二人之间清白得很,想他云清素来为人严谨,纵使心思如公子兮那般,也断断不允许发生那样的事情的。” “兄台亦是一家之言,有言道‘情到浓处难自抑’,面对天下第一美人,想来他云清也是没有那个本事的。” “……” 如此种种,虽是战乱时候,可天下总也有人能在偷闲之时谈论一二,以致这个杀伐的年代多多少少添了些生动趣味。 这厢,某当事人极其悠哉地半倚在奢华极致的八宝泉鸣马车之内,他一手托着脑袋,半侧着身子,洁白的锦袍包裹着健壮的体魄,青丝自身后铺陈开来,倾泻了绝世的风华。 “阿衿,你在想什么?” 他懒懒开口,纵兮捉来子棠一缕长发,轻绕于指间,玩得不亦乐乎。 子棠略略闪了闪神,收回游离出去的思绪,继续望着铜镜之中的镜像。她伸手缓缓触及眉角的海棠花,指腹轻轻摩挲着盛开的海棠,一点一点地轻触。 纵兮坐起身来,自身后将其拥住。他懒懒地将头搁在子棠肩上,伸手揉了揉子棠的眉目。冰凉的指尖带着些许的温润触摸在肌肤之上,深处的暖意自眉宇间弥散开来,一点点驱散萦绕在那里的阴霾。 “是在想为夫与云清的床弟之事?”纵兮笑得无害,不经意间流淌出无限的魅惑:“阿衿请放心,以为夫的身手绝对不会被扑倒,为夫定是反扑的那一位,断然不会给夫人丢脸的!”其实纵兮心里很郁闷,这话题天下人倒是探讨得不亦乐乎。只是,如此多多的传言,为何竟没有讨论关于“谁上谁下”这一关键呢?难道天下人皆是一致默认他云纵兮会是被扑倒的那一位? 纵兮眼里含笑,好看的薄唇张合之间吐出莲花一般的香味,然而说出口的话尽是些胡话。 子棠自铜镜之中望了一眼身后的纵兮,之间他笑得一副欠抽的模样,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捏他好看的俊脸。 然而,当再次看到铜镜之中的那张熟悉的脸,便再也提不起戏弄一番的心思。 纵兮甚为无趣地摸了摸婢子,貌似碰了一鼻子灰,这碎女子心里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此次竟然没有将她逗乐。 “来,说与为夫听听,夫人心里在想什么?”纵兮掰过子棠的身子,使其面对自己。 子棠敛了敛眼帘,静默片刻,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庞:“这人世上还有一位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纵兮轻轻挑眉,这他是知道的,传言那个女子命犯七煞,生来便是被诅咒的。那个叫“虚子茉”的女子,乃是子棠的孪生妹妹,虽然他没有见过那个女子,不过因着子棠的容颜,他可以想象得出那个女子的长相。 不过,很久以前那双姊妹或许有着完全相同的容颜,而现下,他云纵兮乃至世人皆不会将二人认错,因为眼前这个女子绝对因着他云纵兮给她的烙印而更为美艳动人。 眉角的海棠花在不经意间盛开,眨眼间收合低敛,恍神间瓣瓣飘零,定神时依旧静静地绽放在那处,生生世世不败不衰。 纵兮并没有开口,方才只是子棠的开言,她有话要对他说,他自当静静聆听她的心事。 “自从离开沧阳,十余年来,我再未曾见过茉茉。”子棠将脸埋在纵兮颈侧,喃喃低语:“现下,怀若哥哥又远离沧阳,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 “她自小就胆小,没有人保护她,她该怎么办?”子棠握住纵兮的手:“该怎么办?她一定会非常害怕!非常孤单的!” “你说,她会不会怨恨我?会不会怨恨怀若?” “我们就这样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她一定很绝望的罢……” 子棠的情绪有点失控,虽是压抑着,纵兮却是明显感受到了子棠的悲恸。这样的恐惧,源自深深的挂念与关怀,祀风师最为强悍的力量,在墨莲盛开的时候,纵使子棠没有学习过占星之术,本能亦是会让她感受到眸中来自很久以后的危险。 纵兮的目色沉了沉,他身负灵异,从来都是信命的人。远在星辰殿内的那个与子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生来便是被黎先生预言为不祥之人,如今子棠又是这般为她担忧,那个女子…… 胆小之人,从来都是良善的。然而,胆小之人,却又是极其容易走上绝路。 那个女子一定与子棠这般有着温婉的容颜,子棠因着骨子里的傲气,她的温婉之中染上了清丽。而那个女子,子棠说她素来生性软弱,如此的女子定然依恋着身侧一切可以依恋的人。 然而,在这些人一个个离他而去的时候,她心里是否会有怨恨呢? 纵兮敛着眉目,将子棠紧紧搂在怀中,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每个人都应该学会保护自己;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人世,几乎每一个人都不值得信任。 缓缓扣紧子棠的手,十指相扣,纵兮轻轻吐纳:“阿衿,待我们回到槐阳,我就陪你去一趟弗沧。” 子棠浅浅地笑,抬首亲吻纵兮的脸颊。此刻,她真的很庆幸自己还活在这个人世,母亲从来都是爱她的,怀若和宁梧亦是把自己捧在掌心,眼下这位男子,这位风华绝代的男子更是待她体贴入微。 她想,她的命真好。 她从来都很知足,有这些陪在身侧,纵使奔波一生,她也是甘之如饴。这样的温暖,她此时此刻真的很想与自己的孪生妹妹一起分享。每每想起子茉待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冰冷的星辰殿,她的心就会狠狠地疼起来。 血脉相通,双子相系,有时候她都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子茉的痛。 而这些莫名的疼痛,近日竟然有陡增的趋势,每每疼起来的时候,胸口彷如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揪得心脏犯疼。她是在不能明白星辰殿里的子茉到底遭受了什么,竟会如此痛苦不堪! “阿衿,”纵兮轻轻唤着子棠的名字:“我所在乎的不多,待天下大定,你我离开这些纷争可好?” “好,”子棠环住纵兮的脖颈,什么时候开始,她待他竟是这般依恋:“就只有你我,开一片竹林,盖一个茅草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恬淡安逸,再没有纷争。” “嗯?”纵兮蹙了蹙眉,他凝目望着子棠:“怎么可以就我们两个?” “……” 子棠怔怔地与纵兮对视,一时之间竟不能猜透他的心思。 “哎!” 纵兮痴痴地笑,扶在子棠腰侧的手掌狠狠地“捏”了一把,惹来子棠一声惊呼。 “你不准备给为夫生一窝小妖孽?”纵兮倾覆在子棠耳侧,轻缓吐气,含笑的声音染上些许的暧昧,有意无意在撩拨着子棠。 “额……”子棠略略侧了侧身子,不动声色地离纵兮远些。这厮分明就是故意的! “我不会带孩子诶!”子棠耸耸肩,摆出一副非常无奈的样子,让人看了,委实相信她貌似确实不擅长这活。 子棠算是总结了,纵兮这货似乎热衷于看她羞赧窘迫的模样。而她,一般不会让他得逞,是以明智他故意,便刻意掩去了羞涩。 “不打紧,”纵兮近了一分:“有为夫在,没有搞不定的孩子!” 子棠嘴角抽了抽,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再次打量了纵兮一番,这厮竟然说他会带孩子! 于是乎,子棠眼前立马浮现出一副无比诡异的画面:竹林月下,清冷的月色笼罩在白衣男子周侧,男子正襟危坐,温润如玉,美得宛如天上来的仙人。然而,男子一手提勺,一手环抱孩子,启口便来了一句:“来,乖乖,吃饭!” 顿时,子棠有种五雷轰顶的错觉,委实太诡异! 纵兮同样凝目望着子棠,子棠脑子丰富的想象尽数经由表情展现在脸上,望着子棠近乎被雷劈黑到扭曲的神情,不用想,纵兮也是知道这碎女子在想些什么了。 “为夫是说,为夫可以使用美人计。”纵兮锁住子棠的下颚,将她的魂魄从某竹林召唤回来:“为夫这么美,以后咱们的孩子见了一定会乖乖听话的。” “……” 子棠表示很无语,不过他家夫君的话切切实实地将她从那些确实不太唯美的画面中拉了回来。这个……子棠嘴角再次抽了抽,孩子能分得清楚美还是丑么?孩子能辨别他家爹爹是男还是女么?孩子要是觉得他家娘亲没有他家爹爹漂亮会不会觉得很丢脸?而后会不会不喜欢他家亲亲娘亲? “不许!”陡然,子棠意识到某个问题的严重性,立马回神:“不许使用美人计!” “为何?为夫觉得美人计甚妙!”纵兮不知子棠想到什么,只觉自己的计谋甚是不错。 “不许就不许!”子棠二话没有,气鼓鼓地招来身侧的面具就往纵兮脸上戴:“快遮起来,遮起来,不许给他人看了去!” “……”纵兮怔了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这碎女子原是吃醋了! 若是说第一次“不许”还是威胁命令的成分居多,那么第二次“不许”乃是绝对的撒娇。纵兮心情大好,这女子撒起娇来竟也是这般可爱! 哈哈,她这是在吃谁的醋?难不成是将来孩子的? 纵兮阴阴地笑,心里盘算着以后得把这事告诉他家孩子们,她家娘亲可是个大醋缸,别看她一副温婉清丽的模样,骨子里可会吃醋了! 子棠拿眼狠狠地剜了一眼纵兮,径自爬到一边去生闷气,这厮最是喜欢逗她生气,那么她索性就生气给他看好了。 爽朗愉悦的笑声从车内传开来,前车之中两位宁公子乃是面面相觑。 于是,二人纷纷私下揣摩子棠与纵兮在这近两个月中到底发生了何事。犹记得近两月前见到子棠与纵兮的时候,这两个之间似乎还是隐隐地隔了一层不可逾越的屏障,冷冷的,近在咫尺却是将两人距在天涯。 而现下,那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凉薄清冷的男子竟会笑得如此欢快! 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男子学会了开怀大笑? 宁梧蹙了眉,小宁公子“哗”地打开玉扇,径自扇了几下,再次“哗”地合起来。 “委实很诡异!”宁梧仰躺在松软的毛毯之上,微微阖着眼帘,有精光从眸中射出来。 “诚然如是。”小宁公子正襟危坐,“哗”一下再次打开来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只是,兄长可看出哪里不对?” 宁梧掀了掀眼帘,好看的长睫如玉扇一般闪动了几下,精光懒懒地掠过宁桐。忽地,他翻身侧卧,挥挥手道:“不要扇了不要扇了,小爷头疼!见着你扇扇子就烦!” 小宁公子一怔,下一瞬立马将他的玉扇收起来藏在了广袖间,速度之快令人瞠目。这是他最喜爱的玉扇,他很明确他的亲兄长打他这柄玉扇的主意已经很久了,是以,他绝对不会疏忽大意让他得逞的! 小宁公子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地儿,离得宁梧远一些,靠着车门近一些,如此若是大宁出手抢夺,他也方便跑得快些。 宁梧动了动眼帘,这次连长睫都没有扇动。他是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小宁公子做了什么事情,这傻子天生就不是谈感情的料! 宁梧在心里第一万次唾弃自己的兄弟,他竟然还问“哪里不对”!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云纵兮对子棠下手了,而且是非常成功的那种!他云纵兮能不欢乐么? 他根本就没有半丝半毫的掩饰好不好! “兄长,”宁桐冥想半晌:“您究竟是烦呢?还是头疼呢?您这话可是有歧义的。” “鸟歧义!”宁梧撑起身子:“烦了自然头疼!” “额……”宁桐抚了抚眉骨,如玉的模样,温润的气质,举手投足间自是流露出一派贵家公子的华贵:“我是说,您这话说得甚像是您失恋了一般……” “……”宁梧瞟了一眼宁桐,本想继续躺下,猛地意识到小宁公子方才貌似说了甚为惊天的话语,猛地一坐起来。 “你也看出来?”宁梧侧近小宁公子,搞出一副甚为神秘的模样。也难为宁梧如此,纵兮那厮的耳力特好,如若不小心防着,还真能被他听了去。 小宁公子拂了拂衣袖,但笑不语。 如此显摆的公子兮,如此反常的天下第一美人,任谁都不能忽视他的刻意。 “你说如若那小子不成功,他会不会挑个日子弄死我?”宁梧抚上自己的小心脏,撩了车帘往后望了望,细想起来还真是后怕呢! 这个问题很严肃,小宁公子托腮冥想片刻,认真道:“我觉得弄死兄长倒是不太可能,最多也就是来个求生不能求死无门吧!” “不过,”宁桐顿了顿,继续:“兄长您只把阿衿当作妹妹,阿衿姑娘也只把兄长当作亲兄长,表兄那么聪明一人,怎地就看不明白?” 宁桐自第一次就看出纵兮在关于子棠的事情上待宁梧有些许的敌意,那是作为一个爱慕者对情敌的疏离。如今看来,纵兮是当真喜欢子棠,他们二人之间把事情说开了,心结解了,自然是皆大欢喜。 “此乃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桐桐,你最近很有长进,这事都让你看出来了。”宁梧重新躺下去,双手垫在脑后,半眯着双眼:“幸好我那妹子比较争气,关键时刻总能考虑到我这个当兄长的感受,不然小爷如何遭的殃都不知道!” 宁桐拿眼瞟了一眼宁梧,他这兄长还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纵兮与子棠乃是两厢情悦水到渠成的,又何时要考虑他宁大公子的感受? 小宁公子拂袖轻笑,敛了敛眼帘,目色黯淡下去。他的兄长总是以为他不懂人世间的情爱,他何尝不懂?她是看得如此真切,又怎么能不懂? 这人世间的情爱终究是令人欲生不能的,这样的感情就像是罂粟,一旦沾染,便不能回头。尤其是情到深处之时,若是留得一人独在,靠着回忆过活,更是令人痛苦。不仅当事人痛苦,看得人也痛苦。 与其如此痛苦,倒不如不去沾染这种东西。 “兄长,我觉得人总是活在过去不好。”小宁公子稍稍抬了抬眼帘,凝目望着躺在一侧的宁梧。何况这个人压根就没有什么过去! 宁梧的胸口滞了滞,宁桐这话,他自然知道是对谁说得。 交叠在脑后的十指下意识地缓缓扣紧,宁梧只觉心脏这个位置有那一刻仿似空了一般,没有任何痛楚,却又让人欲哭无泪。 原来,这些年一直在逃避的东西,不仅没有离去,反是在心里根深蒂固了。 久久地,宁梧未置一词。忽地,他嘴角勾起浅浅地笑意,进口的十指缓缓松开,都是明白人,原来宁桐比谁都明白……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薄唇轻启,吐字清冷,再没有往昔的玩世不恭。 那是一段无人知道的故事,故事没有开始便已然结束,在那个懵懂的年纪,尚不知情爱,情爱便已早早来到生命里。暮然回首,那一段生死无怨的感情早已枯死在杀伐的岁月之中,能够捧在掌心的,只是一拨黄土。 而,生命中那个美好的女子在那黄土之下,留给他一副永不相见的骨骸。 宁梧翻了个身,面朝内,背对宁桐,那个时候,死的应该是他吧? 第五十五章 银铃合(2) 忍不住痴痴地笑,这人世间的事情还真是让人无奈,这本最不该有感情的人偏生有了感情,竟还是如此执着,欲罢不能。 絮雪絮雪,你可曾来过我的生命?既然来过,为何如此短暂?既然短暂,为何我又是如此不能放下?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宁桐浅浅地笑,这人啊,走进死胡同,自己不回头,旁人纵使再是如何使力,都拉不回来的。宁梧便是如此。 好一个“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一言赌的宁桐确实无话可说。他没有经历过情爱,自然不知道情爱的滋味,是以他理所当然没有置喙的权利。 “终有一日,我会明白。”小宁公子敛着眉目,好看的长睫掩去了眼中的神色。他只是喃喃自语,却又是说得甚为笃定。他是想,这情爱究竟有何力量,竟能教人如此痛苦,却又教人如此享受? 宁梧动了动身子,未再掷词。她是想说,那等你知道了再来。 然而,这样的苦楚,他又不希望自己的弟弟亲身经历。爱一个人不容易,爱着一个人,却要自己独自走下去,那便更不容易。所有的痛苦只让他一人承受即可,宁桐不需要再承担这样的结果,他只希望他将来能够找上一位自己爱的女子,那个女子不需要太美,也不需要什么都会,只要她能够好好地爱着宁桐,陪着宁桐一路走到老,便足矣。 当年他带着子棠离开沧阳,一路南上。那个时候,弗沧因着有那位黎先生的预言,而疯狂展开对洵夏的进攻,洵夏节节败退,一路而去,鲜血染浸衣袂。作为在黑夜里生活的狼者,纵使生来便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从来没有想象过战争的惨烈。 那个时候,她匆匆来过,却又匆匆离去。他尚不懂人之间的感情,那个女子便是一头撞进了他的生命,待他明白,已是数年之后。 子棠是他想要保护的女子,倒不是因为怀若的托付。他第一次见到怀若正是天狗食日那日,方才停步休息,见着沧污的水质不错,俯身欲饮。 只听“哗”一下,一个湿漉漉的少年陡然出现在眼前,搅浑了大范围的清水。 当即,宁梧下意识地退开数丈之远,一动手一道白光赫然冲向了从水中出来的少年。之间那少年一个转身,将手中的女孩子护在身后,陡然一拂袖,一柄短刀俨然格回了出鞘的长剑! 之那一刹,宁梧便是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 他收了剑,冷冷端详从水中走出来的少年,眼前这个少年身手不凡,却是弄得一身狼狈。很显然,是遇到麻烦了。 不凡的身手,出尘的气质,干净的容颜,直觉告诉宁梧,这个有些狼狈的少年绝非等闲之人! “方才多有冒犯,还请阁下见谅。” 本是宁梧先动的手,却不料怀若先行开口:“这里的水被在下弄脏了,阁下还是另选他处吧。” 怀若伸手指向不远处一方可安身的河岸。 宁梧望着怀若怀中的女孩子,或许因为长期浸泡在水中的缘故,女孩子的皮肤有些泛白。 “你确定她还活着?”宁梧凑近了些,孩子的眼帘还在微微闪动,是怀若护住了子棠的心脉:“需要帮忙么?” 怀若冥想片刻,他不能离去,是以即便是救了子棠,他也只能将她带到这里。接下来的路,需要她一个人走下去。而眼前这位少年,方才出剑的速度已非常人所能及。 那么,这个人可信么? “我与她投缘,如若信得过在下,不妨将她交于我,我定护她周全!” 宁梧细细端倪怀若怀中的少女,那少女生得温婉,却又隐隐地染着清丽。温顺的眉眼,于眉宇间绽放出静静的美,这个少女的不似奢华的艳,却莫名地让人感受到气吞山河之势。 这个少女必须得好好活在这个人世! 那一瞬,宁梧是如此地确定。 然而,那个时候的怀若怕是不能护她周全的,是以,他竟然破天荒地开口要了这么一位小女孩。 这个女子,该被捧在掌心,舞于九天。 那个时候,他便是觉得这个女子该陪在纵兮身侧。作为宁家人,不会不知道纵兮身上所背负的使命,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都将最后走上这一条路。 而能陪他一起走的女子,也只有子棠。 那个时候,怀若虽然没有表明身份,宁梧却是猜出一二。这天下,出去鬼谷传人,还有谁能够与夜狼匹敌? 因此,当那个狼狈的少年,慎重说出:阁下若能护住舍妹,他日若有用到在下之处,在下定当全力以赴! 大隐隐于朝,作为鬼谷传人,她是在等待北辰帝君的出现。 然而,他是不知道,这一世的帝君早在昔年就被预言为双帝,北辰双生,破军入主北辰,王天下者,女帝也,帝君也! 宁家人或许没有韶氏一族的天赋灵异,然而宁家人世世代代守护者上神之血,守护着一个来自洪荒时代的秘密。为此,他们奔走天下,不惜放弃自己高贵的血统,流浪在西云大陆。 在那片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在那暗无天日的地宫城池下铸造一个属于将来的神话。 为此,宁家付出太多,死于夜狼阵中的宁家子嗣不计其数,登上巅峰的佼佼者却终究只能是宁家人! 听说自神自灭于星辰殿,浮云天下便战火四起,以西云为例,朝代更迭,战伐不断,血流成河。千万年来,这片大陆失去了神的庇护,再也回不去洪荒时候的宁静。 这一代,神血现世,星辰殿注定将迎回它的主人。 那个时候,属于宁家的宿命是否可以得以解脱? 宁梧有时候真的很庆幸,当年他经过弗沧的时候能够遇上怀若,由此也让他有机会将子棠待到纵兮身侧。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相信这个人世有命定一说? 他见识过子棠臂膀上那条栩栩如生的首尾咬合的龙图腾,那个时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识到如此诡异的图案。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所谓宁家与上神的契约,不过是宁家先祖编造的谎言。 然而,当那条玄色的蛟龙呈现在眼前,隐隐地散发着清冷的光泽,晃神间竟似在缓缓吐息。 那一刻,他便是明白,这一切传说真的不是传说,宁家的契约尚在,宁家注定要为上神奔走天下。 传说中,星辰殿的上身乃为一双兄妹,女神司命预断,上主操定环宇,二者各司其职,相辅相成。 然而,在那段万古沧桑的岁月,星辰殿外物换星移,星辰殿内亘古不变。闭门无声,落花寂寞,冉冉岁月之下,无法排解上神的寂落。 在无尽的岁月里,在没有尽头的生命中,女神看尽了人世的繁华落寞,看尽了人世的丑陋美善。然,女神却并没有因此而参透道法,反是在默默流年间爱上了上主。 在那样的枯寂的岁月里,星辰殿内只有两位上身。于是,他们颠覆了天伦。 男女之间的情事彷如一种毒药,令人欲罢不能,即便是神,亦不能免俗。初尝禁果之后,接下来的便是沉沦。 女神爱着上主,上主明知不能如此,却又无法停止这样的沉沦。在那一场场肉体欢爱与精神摧毁的沦陷中,上主动了杀念。 他知道,不能长此下去,即便是此后一人独看日月交替,星辰轮换,他也必须结束这一切。 那个时候,上主真的以为只要杀死女神便能结束一切的痛苦了吧。是以下手的时候如此果断决绝,利刃穿透心脏,将女神死死地钉在床榻之上,狠到不给她任何反抗的余地,更是不给自己回头的选择。 然而,这一切又如何逃得过女神的预断! 女神早已在自己爱上上主的那一刻起,便在月明水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对于上主的杀念,她又是如何不知? 然而,她最终还是选择死在了上主手上。 死的时候,她没有怨恨,因为她早已知晓这样的结局,她也早已厌倦这样永无止尽的生命。在这个人世,她虽活在九天之上,被世人尊为神祗,却不能踏出星辰殿。 她深爱的人,却是需要她背负着逆天的罪孽来倾尽所有的勇气将爱进行下去,这样的爱甚至给她所爱的人带来了毁灭性的摧残! 活着,似于死了。 那么,就让一切归于虚无,一切在轮回中重新开始。没有血缘羁绊,那便不会再有罪恶的压制。 而其他,都将因为她的诅咒而在轮回中永不改变。 上主的速度太快,出手太狠,女神甚至来不及言语,便被送入轮回。只是,女神终究是用一滴泪留下了梦境。 她说:“哥哥,我诅咒你:在无穷无尽的岁月里,你将永远不会忘记我;在生生世世的轮回里,你将世世爱我。我诅咒你:你爱我入骨,却世世亲手送我轮回!” 这是人世间最为残忍的诅咒,却来自九天之上的星辰殿,来自被世人奉为神祗的女子! 那个时候,上主的双手染上女神的鲜血,莲花的清香充斥了整个星辰殿。上主浑然不曾在意女神的预断,他相信神的世界里没有轮回。 然而,执念终究抵不过岁月的催化,信仰在流年中一点点被摧毁,那千万年如一日的孤寂,安静得分不清生死。 原来一个人的感觉,真的是很可怕。 于是,他开始回忆,回忆他的妹妹,他的心仿似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地揪住,然后一点点掏空。疼痛深一分,心脏空一空,妹妹的影像愈是清晰可辨。 那一颦一笑,一颌首一蹙眉,无一不清晰如初。 他发现,他真的是不能将她忘却。 原来,他竟也是这般深深地爱着他的妹妹! 原来,她的妹妹早已看透生死,参透结局! 她说:哥哥,我诅咒你,在无穷无尽的岁月里,你将永远不会忘记我! 果然,历经千年,清晰如初。那个时候,上主方才明白,他的妹妹爱得多么惨烈。从开始便就知道自己会死在自己心爱的人受伤,在一次次的欢合之下,她等待着他的终结。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煎熬? 妹妹说:在生生世世的轮回里,你将世世爱我! 那么,将让一切从头开始,放逐灵魂,坠入轮回,来一场真真切切的恋爱,将那么被血缘束缚的前尘带入尘世,走完没有到头的路,换一场完美结局。 于是,千年之后,上主自灭于星辰殿。 从此,浮云境失去神的庇护,陷入一片混沌。 神落破军,破军入主北辰,唯有北辰主位方才能震慑住破军那种摧毁一切的力量。是以,自从第一次见到子棠臂膀上那条首尾咬合的蛟龙,宁梧便知道,这个女子的生或者死,她都是为了纵兮。 寂寂流年,冥冥命盘。她一直都在等待着他的到来,她一直寻觅着他的总计,即便是万里迢迢,她始终会走进他的生命,续完那一段遗憾的前尘。 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浑浑噩噩中手刃自己心爱的女子,双手沾满了与自己相同的血液,他罚了自己在轮回之中历尽剜心之痛,直至遇上他命定的女子。 她们之间从来容不下别人,自是自负如纵兮,骄傲如子棠,这两个人好事多磨,也是自然的。 当年,走得匆忙,是以只能告诉子棠她的宁大哥已不在人世。 八年前,那个时候,纵兮的羽翼尚未丰满,为了掩人耳目,他也不好光明正大离开。 想来,子棠与纵兮的心结也是那个时候结下的吧。这些年,纵兮一直瞒着子棠有关他宁梧的消息,而子棠却一直对他的“死”耿耿于怀。 子棠虽是温婉清丽,却也是性情中人,她将他看得甚重,这样的牵绊必定是让纵兮以为是他宁梧走进她的世界。是以,八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纵兮会对他有略略的敌意。 宁梧的眉目渐渐舒展开来,原来那凉薄的货竟然会吃醋! 不过,幸而他们水到渠成了,不然他宁梧恐怕要成为华丽丽的炮灰了,噢,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最近云清在王都的动作挺大,不知道会不会波及槐阳。”小宁公子难得敛去了温润的笑容,沉着目色:“公良先生目前一个人守在槐阳。” “这个事情没有人告诉他吧?”宁梧调整个姿势,稍稍抬了抬眼皮,望了一眼宁桐,眼里有难得的凌厉。他指的是纵兮。 “没有,暂时先压下了。”宁桐把玩着自己心爱的玉扇。 “嗯,”宁梧阖上眼帘:“等他回了还有再细细告诉他,且让他休息一阵子。接下来的事情,恐怕会很棘手。” 小宁公子敛了敛目色,未再掷词。 一个月前,云清突然出现在塔洛峡谷,亲自搜罗从那里坠落纵兮,无果。随后有人禀报公子兮已安全抵达落阳,却并没有让阴戾的长公子殿下缓出一口气。 反是,云清一个转身回了王都,接下来便开始对苍家动手。一时之间,洵夏朝堂之上,半数官员上本参奏,揭露苍家近些年在各地各处恶行暴虐,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细致入微,铁证如山,就差没有翻了苍家十八代祖宗的老底。 看来云清这次是要铁腕打压苍家,清楚苍堇云这潜在的危险。 伴随着云清此次清除外戚的行动,洵夏朝堂上的局势亦是明朗起来。谁也不曾想,一直处于无争状态的荀家,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放弃公子兮,放开苍堇云,毅然站在了云清那边。 荀家的动作委实令天下瞠目。 天下政客虽明白,这些年荀家渐有没落,表面上荀家大有淡出洵夏政局之势。实则,依仗着荀家在洵夏的百年根基,岂能轻易被苍家击垮? 天下人原是猜想,这荀大公子乃是明目张胆地早在数十年之前便选择了槐阳君公子兮,于是,荀家应该会因着荀大公子的缘故在暗中支持公子兮。 然而,前不久发生在槐阳城的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决裂,委实让天下人有点不知所措。这一步棋,远远超出了人们所能预知的范围。 荀大公子与天下第一美人之间的变故,天下人虽不能礼节,却也不得不接受。于是,大家很清楚,这公子兮算是不能得到荀家支持了。 不过,世人不会忘记苍家还有一位被传说为素来不被待见的长公子——苍堇云。 苍堇云虽不被苍家待见,却是深得洵夏王后的欢心。他苍堇云除去出身不及苍家嫡子苍堇臣,在其他方面的才华较之苍堇臣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有能力与云清一较高下。 前些年,荀家愿意把嫡长孙女荀潇湘下嫁于苍堇云,其间恐怕也是荀家留了一手。 在槐阳变故后,天下人皆铁定了,荀家的最后一方赌注肯定是要压在苍堇云身上的。 然而,一个月前,云清对苍家下手,第一个站出来参本的便是荀家! 荀家的做法,委实让天下政客很迷茫。 难道公子兮和苍堇云皆是荀家那个老头子的障眼法?荀家不惜一连丢弃她们两枚最为贵重的棋子儿,只为保住云清? 如此,不免也太狠了。 现下,洵夏王都几乎被云清搅翻了天,苍家上下更是惶惶恐恐,鸡飞狗跳。 传言,苍王后被这不孝子气得一病不起,大有撒手人寰的危险。 不过,云清的态度虽然决绝,动作也大,一时之间也并没有对苍家动杀伐,只是将一些关键人物入了狱,如何定罪处刑尚没有人揣测得到这位阴戾很辣公子的心思。 当然,云清的主要目标还是苍堇云,这位极有可能危及到他王权的人物。 前些日子,王都有人看见苍堇云秘密从边关回来探望娇妻,还难得带着潇湘回了一趟娘家。 天下人皆称道苍堇云的痴情,他为荀家这位嫡长孙女委实付出不少。不曾成婚的时候,外人皆是揣测这荀家的女儿中意的云清,为他不惜蹉跎了大好年华。然而,苍堇云从未在意这些,娶过门后更是把她捧在掌心,一丈之外从不会断人伺奉。 成婚后数年,潇湘一直无所出,苍堇云竟也不急,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如此,苍堇云待潇湘的情意不可谓不深啊! 作为一个女人,嫁得如此夫婿,真是三生有幸! 如今,苍堇云远赴千里之外戍守洵夏边境,仍然放心不下家中爱妻。忙里偷闲,千里迢迢只为回来看一眼潇湘,由此可见,两人夫妻间的情分果然不一般。 然而,世人之记得苍堇云的好,云清却不会忘记还有国法一说! 苍堇云被派戍守边疆,虽不是正将,却也担了个名头,未得召见竟然私自回到王都。此等罪名,说大即大,毕竟属于擅离职守,可判死罪。不过,说小可小,苍堇云秘密回来,见到的人不多,边关亦不曾出任何意外,云清大可以睁一眼闭一只眼。 只是,云清又如何肯睁一眼闭一只眼?! 云清从塔洛峡谷回去,第一个事情便是冲着苍堇云去,只是很遗憾,没有拿到人。 苍堇云这些年能够在洵夏的朝堂上稳住根基,与苍堇臣争得洵夏双壁之称,自然不似他表面的温润,手段还是有的。 如此也不可能轻易让云清拿了错处。 虽说有人看见他从边关回来,至于是真是假,没有人出来作证,云清亦没有在他府上拿到人。 传言只是传言。 不管如何,此番云清的态度终归是摆出来,他势必要讲苍堇云打压下去,近一步削弱苍家的势力。 云清没有拿到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云清派出去乃是日行千里的暗卫,一纸召回令在最短时间内送到仙子城,从而堵截了苍堇云的后退之路。 与此同时,荀漠貌似亦是接到了秘密命令,在仙子城没有了任何动作,眼巴巴地看着王都的大动作。 双帝 第五十六章、银铃合(3) 当时,荀漠是拍着胸脯告诉苍堇云,有事他来担着。到最后,他真是措手不及,莫名其妙,浑然不知荀家老子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 自从仙子城一别,苍堇云似从间蒸发一般,无论是云清的人马,还是槐阳城秘密派出去的人马,一时这间都查不到任何消息。 “兄长,”小宁公子柠着眉,着实想不明一件事:“你觉得此次云清有点反常么?” “嗯,所以我们在没有搞清楚之前断断不能贸然出手。” 宁梧伸手揉了揉眉心,这件事确实是个问题。依着云清的性子,即便是要打压苍堇云,打击苍家,亦不会在如此时机死死咬着不放。甚至在对付苍堇云上,他云清根本就没有任何把握! 那么,是什么催着云清提前动手对付苍堇云呢? 而且,云清此次大有自掘坟墓的嫌疑! 纵使苍家如何势力强盛,终究是他云清的外戚,再怎么都不该如此赶尽杀绝。此次,云清虽尚不曾动用杀伐的力量,然而依着这趋势,乃是迟早之事。 “兄长觉得云清到底想做什么?” “有点乱,他做了正常人不太可能做的事情,貌似最近脑子被驴踢了。”宁梧敛着神色,一脸严肃。 为了苍堇云,选择牺牲自己的外戚,而重用荀家,这个做法委实需要一定的胆气。若说云清不是脑子发热,宁梧实在也找不到更为合理的解释。 “且静观其变吧。”宁梧再次换了个姿势,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上之策。 此事之所以瞒着纵兮,是因为宁梧一直知道纵兮近些年在暗中扶助苍堇云。纵兮一直怀疑苍堇云便是当年宁蓝那个生下来便被说成死婴的孩子,如今云清摆明了对付苍堇云,在没有搞清楚事实之前,宁家不希望纵兮插手云清与苍堇云之间争斗。 “吁——” 马车前行的速度原来并不快,只是突然停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惊人。 小宁公子蹙了眉,与宁梧对视一眼,撩了车帘往外望去。 “何事?” “主子,前方有杀气,正向此处逼迫近。” 宁桐沉了沉目色,抬眼向远处扫了一眼,沉吟片刻道:“绕道而行,避开他们,莫惹是非。”他是考虑到纵兮在这里,不能暴露了身份。 言罢,放下帘子,不忘扫了一眼一旁的罪魁祸首。他那兄长,做事情从来随意,不按章法出牌。这不,人家子棠与纵兮好好地被云清派来的人迎回去,他老人家硬要插一脚。 他说他很久没有与他家妹妹说说心里话了,硬是拉着子棠要往他家车里塞。这个事情,纵兮哪步轻易答应,明着没有跟上来,暗着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们车里了。 然后,然后是皆大欢喜。 人家天下第一美人硬生生霸占了他们一辆马车,与家相好有说有笑,还不用提防着身边的人。他家兄长灰溜溜地被踢到他这里,苦拉着脸,不仅没有与他家妹子说到心里话,反是憋屈得紧。 “小爷心情不好,不要拿眼瞟我。”宁梧挥挥手,明显感觉到某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不太友好。 “恩,表兄做的委实不好,下次有机会,我替你说说他。”小宁公子压低了声音轻笑。 某人狠狠地踹了一脚,小宁公子早有准备,一个闪身,开门、称身、关门,一气呵成。 只听里面“咚”一声响,小宁公子打开玉扇春风得意地扇了几下,如玉的模样,温润气质,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浑然让人不觉,方才这位小宁公子是在里面闯了祸出来的。 里面的某人一脚揣在车门上,疼得龇牙咧嘴,早知道就应该用内力的! 随行的人投来狐疑的目光,只是见到小宁公子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也就放了心。 噢,他们是见怪不怪,通常这两位主子同车的时候,小宁公子最后一般都会坐在外面,宁大公子独享里面。 “嗯?”忽地,小宁公子的玉扇停了停,笑意凝结在嘴角。 来的速度好快,竟然避不开了! “宁牧,”小宁公子收了玉扇,轻启薄唇:“暂且停下稍作休息罢。” “好嘞!”走在最前面的那位男子笑着欢快应下。 本来他们宁家行走在西云大陆就无需给他人让行,是他们的主子不爱惹事,是以方才准备绕道。只是现下既然避免不了要直面遇上,那还是让别人给他们让道好了。 所有人马停下稍作整顿,小宁公子下了马车,进了后面一辆八宝泉鸣马车。宁梧伸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相当悔恨方才自己动脚。否则,这下车的一定会是他宁梧,此刻进到后面马车的也一定是他宁梧! 小宁公子临了拂了拂袖,甩上了车门,直接无视了某人几近怨毒的眼神。 就在小宁公子前脚进车,杀气一下子铺陈开来,人影穿梭,已然至了眼前。 紧接着,“噌”一下,这厢的杀伐气息陡然窜了起来,犹如燎原之势,噗地盖过了扑面而来的杀气。 “来者何人!” 只是一霎,随行之人皆已握剑在手。 发话的是宁牧,此刻他敛去笑意,一袭肃杀的气息,自周身隐隐地扩散开来。 “啊!” 来者的速度过快,一时之间根本没有注意到前方会有人拦截,陡然爆发出来的杀气,尚来不及反应,领头人已然冲进杀阵。 只是一声惊呼,冲在最前面的那人已被斩杀于脚下。 紧随而至的三人连连止步,因着速度过快,与扑面而来的杀气碰撞,硬生生被无形的杀伐之气逼出数口鲜血。 宁牧冷冷地望着来者,只是一眼,便判定此是亡命之人。 一路奔命而来,一时不及收回速度,是以冲撞了他们的阵法。 如此,方才那条性命是他们枉杀了。 只是,这天下,谁的性命都抵不过宁家宗主的命,宁可错杀一万,切不可纵容一人! “此路不便,请阁下绕道而行吧。”宁牧望着躺在脚下的尸体,没有丝毫的情绪。这个时候,断不能有所松懈。这个乱世,人心不古,欲对宁家不利的大有人在,切不能麻痹大意。 来者共四人,方才被斩杀一人,唯留三人,三人之中,尚有一位依然处于气息游离状态! 宁牧很快判定,里面那位气息游离的锦袍男子是他们要保护的人! 其中二人护住那个锦袍男子,稍稍往后退开数步。他们的目光掠过杀阵,落在中国的马车之上。 鎏金的车身,镶嵌珠宝的横木,以金为铃,以夜明珠为引,自明珠之下轻缓摇曳的流苏乃是以天蚕丝混搭金丝而制,光泽明黄内敛,是人世间绝无仅有的稀世这宝。 这西云大陆,能够有此等排场的莫过于宁家。 传言,宁家宗主出门素来高调,一人需要用两人的人马。 如今此等阵仗,且不论那八宝泉鸣马车是否真假,单是这训练有素的看家护卫,车里面坐的也绝非是寻常人! 那么,既然是宁家人,势必是可以唬住后来追杀之人的! 这西云大陆,除去宁家人,还有谁能够从诸王手中夺人? 看来,天无绝人之路! “是宁家的人么?”其中一名护卫一横刀,将带血的利刃收进了刀鞘之中。 随即便是双膝跪地:“还请宁家宗主出手相救!”他是断定了自己能够遇上贵人。 “这……”宁牧蹙了眉,还真是摊上两个无赖了,胆子还廷大,竟然敢请他们宁家人出手相助! 前后车内,宁梧和小宁公子皆略略掀起帘子,这还是头一遭。 “请宁家宗主救救我家公子!在下愿以命相谢!” “哎——” 宁牧尚来不及阻止,那人便是一横刀,抹了脖子。 小宁公子蹙了蹙眉,他这是要赶鸭子上架,逼得他们非出手不可啊! “我们宁家素来不插手天下朝事,怒在下不能答应!”宁牧冷着脸,他冷冷地端倪那个护卫肩上的锦袍男子。 这个男子一身的伤痕,明眼人皆是看得出来,这个男子受过私刑的。这样华贵的男子,若非惹上朝政的麻烦,又怎么可能落得如此狼狈的地步? 护卫稍稍一怔,自是知道宁家的规矩。 “传闻宁家宗主与槐阳君交好,此次若肯出手相救,槐阳君定会感激不尽!”那护卫以兵刃支地,显然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闻言,车内的纵兮略略挑了挑眉,不曾想,这事情竟然还牵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哦?”小宁公子本欲发话,结果被宁梧抢先一步:“你家公子乃是何许人也?竟可让天下第一美人出面谢我宁家。” “我家公子正是槐阳君的兄长!” “那边有人,人是朝那边去的!” “过去看看!” 那护卫方才表明身份,后面已经传来了追命之音。 “请宁家宗主势必出手相救,在下在此先行谢过。”那人将那锦袍男子放下:“在下且去引开他们!” 话罢,那护卫也不管宁牧是否应下,一转身便杀入绝阵。 “公子。”宁牧沉着目色,万分无奈地朝马车方向望去,等待主子的吩咐。 纵兮撩了帘子远远地望着地上的锦衣男子,当那人说这个浑身是伤的男子是他的兄长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云清。不过,细看之下,那个并不是云清。 那么,这人世间还有谁是他公子兮的兄长?! 宁梧已然下了车,走近一看,方才认出那人竟然是失踪已久的苍堇云! “怎么会是他?”宁梧蹙着眉头,这个人不是应该好好躲着云清的追杀的么?为何竟会落得一身伤残? “把人弄车里去。”宁梧伸手探了探气息,幸好他还活着。是谁对他动了私刑? 宁梧揣测着,云清那里放出来的消息是没有捉到苍堇云,是以时至今日,他一直都在暗中搜寻着这个人的下落。 既然不是云清,那么纵观天下还有谁会对这位不受待见的苍家长公子用私刑? 宁梧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嘴角略略勾起些许的笑意。这个人还是云清,他明明早已拿到苍堇云,却偏偏放出消息说没有拿到人,如此便可观察到槐阳的动作。 这一招真是高明! 不过,竟然会被他逃出来了,还真是幸运。 那么,云清凭什么这些年一直视苍堇云为肉中刺?他云清对苍堇云的防范甚至远远胜过他对云纵兮的防范! 那护卫方才说苍堇云乃是槐阳君的兄长! 兄长! “纵兮,”宁梧陡然凝起目光,岭峻的神色,忽地,万分骇人:“你过来看看。” 纵兮这些年的怀疑不无道理,当年宁蓝虽是身怀六甲而沾染杀戮,然而,依着宁蓝的身手,断断不可说因为一场杀伐而动了胎气,更不可能生下死胎! 这些年,苍家那个女人一直待苍堇云甚好,这样的好似乎胜过了待云清的好。若非她心里有着愧疚,一个母亲又怎么可能待他人的儿子好过自己的亲身儿子? 另外,纵使苍月柔如何疼爱苍堇云,苍家从未待见过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长子。是以,云清再是如何怨恨苍堇云,也断断不可能动杀念。只是,现下云清要置苍堇云于死地几乎是天下人共知的秘密。 是什么让云清如此执着? 答案只有一个,这个男子身上流淌着云氏的血液,这个男子在将来极有可能再度威胁到他云清的权柄! 是以,必须杀! 纵兮方才推开车门,略略撩起些许的帘子,便见林子深处围上来一群黑衣暗卫。只是一眼,纵兮便能断定,这些人皆是不出户的高手,他们的身手要在桑汐之上! 纵兮放下帘子,退回到车内,他得避一避。因为此刻若是没有意外,他这个天下第一美人应该随着云清派出来的人马,赶在回槐阳的路上,而不是悠哉悠哉地坐在宁家的八宝泉鸣马车内。 “他娘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硬闯,这不是活腻了么?”风着有人来,宁牧浅浅一笑,一抬脚将脚边的一个尸首踢到一旁:“兄弟们,把这不干净的东西清理清理,莫要污了主子的眼!” 这个人不识好歹,误闯了杀阵,挡了宁家人的去路,抛尸荒野,理所应当。 只见那尸首,混着道上的尘土,滚了几圈,停在了来者脚边。 领头的黑衣男子,大约四十余岁的样子,两鬓有了些许的白发。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滚过来的尸体,确定是方才他们追杀的人。 “原来是宁家的人。”黑衣男子拱手一礼,一眼扫过,并没有发现他们真正的目标:“不知朋友方才有没有见到其他人?” 宁牧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染血的长剑:“见了,绕道去了,只留下两位。他奶奶的,算他们跑得快,不然兄弟们今个儿可要大开杀戒了。” 黑衣男子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马车,是宁家人没错,护着宁家的皆是出自西云大陆顶尖的高手。如果没有记错,凡与宁家宗主随行的,定是要摆开杀阵,入杀阵者,杀无赦! 这是宁家最为厉害的一支护卫,凡有风吹草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只为保住他们的宗主。 看来这两个人是跑得太快,误进了宁家的杀阵,落得如此干净的下场。 “不知他的同党往哪边去了?”黑衣男子略略上前一步。 随着黑衣男子略略上前一步,宁牧的目光“嗖”一下,宛如利剑一般射出去,死死锁住上前的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嘴角浅浅勾笑,那一步是恰到好处,若再进半寸,恐怕宁牧就要出手了。 “没看见。”宁牧见来者没有再上前的意思,略略收敛了些杀气,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擦拭着冷剑。回话的语气亦是冷了几分,很明显是敷衍的态度,他这是在表示对黑衣男子方才上前一步的不满。 黑衣男子不怒反是神色缓了缓,嘴角的笑意盛了盛,拱手再次一礼:“家主与宁家还算有些渊源,方才多有得罪之处,还请阁下莫要见怪。” 宁牧抬眼冷冷端倪黑衣男子一眼,扫过黑衣男子衣领的时候,目色略略一滞,随即隐下去,只缓缓开口道:“不敢。” “如此……”黑衣男子嘴角的笑意从容些许,方才宁牧的目色一滞,他便是知道宁牧看出了端倪:“还请阁下示意。” “那边,还扛着个人,估计跑不远。”宁牧一笑,伸手朝那护卫逃离的方向指去:“他娘的,真是晦气!”话罢,也不忘加一句诅咒。 “多谢!”黑衣男子一拱手再次施礼。 随即一个眼神过去,身后数十人接到命令,紧跟着朝宁牧所指的方向扑了过去。 宁牧望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目色一沉再沉。 见人消失在林子里,宁牧一个转身来到车前,掀了帘子贴在宁梧耳侧说了几句。 宁梧的目色亦是顷刻之间沉下去,骇到惊人。 “你可看得清楚?” “一清二楚,他们领口处绣着白狼!” “如此……”宁梧拧着眉头,沉吟:“看来此事确实很棘手,咱们是要大水冲了龙王庙,届时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 “先行赶跑吧。” 末了,宁梧吩咐。 “哎!” 宁梧一回身,猛地一眼瞟到身侧的纵兮,不免被这厮吓到:“你是何时进来的?”宁梧夸张地抚着小心脏,表示自己弱不经风。 “就方才你与宁牧说话的时候,宁牧是看着我进来的。”纵兮风轻云淡地拂了拂袖,为了表明自己进来得光明正大,还特意搬出了宁牧。 “发生了何事?”纵兮凝目望着宁梧,宁梧的脸色不太好看,若非特别棘手的事情,一般影响不到宁梧的心情。 “一夜之间从人间消失无踪的前夜狼重现了,而且一出现,第一个目标竟然就是他。”宁梧指了指躺在车内的苍堇臣,他受伤太重,恐怕得养上个把月。 “哦?”纵兮挑了挑眉,敛了敛目色:“这事确实不一般。” “嗯,”宁梧从鼻子里面出声:“以前就怀疑是云清掌控了前夜狼,现下算是证实了。” 纵兮伸手捞过苍堇云的手腕给他搭脉,凝重的神色在搭完脉相之后稍稍松了松,随即去查看苍堇云身上的伤势:“你们有事瞒着我吧?” “云清已经对苍家动手了么?” “呵呵,他一直都容不下他。” 纵兮径自说着自己的话,即便是宁梧没有接话,他心中也是明镜一般。他伸手一层层剥开苍堇云的衣袍,想看看到底伤到何种程度。 “叮铃铃……” 忽地,一枚银铃从指间滚落,一路滑到毛毯之上,两颗银铃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一霎,纵兮的身子震了震,那声音仿似来自天际,唤起尘封在梦境里面的飘渺,真实而又陌生。 纵兮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佩带,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扣,佩带上的两枚银铃落在手中。 目色沉下去,他的银铃尚在,而从苍堇云怀中滚落的银铃竟然和他掌中的一模一样! 那么! 方才那人的话不假! 这个人是他的兄长! 亲兄长! 宁梧望阒纵兮手中两枚一模一样的银铃,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原来这一切竟是真的,他果然是当年那个孩子。 这个银铃不会有假,出自宁家特有的工艺,是宁蓝亲手打造。 假不了。 扣住银铃的手一寸寸收紧,纵兮敛着眉目,望着苍堇云湿润的容颜,未再掷词。所有的事情仿似在顷瞬之间明朗起来,极其相似的眉眼,如出一辙的银铃。 原来,他还真的活在人世。 原来,经常出现在梦中的那个孩子竟然真的是他。 如此,云清所有的行动也便真的是明了了。 双帝 第五十七章、银铃合(4) 月色洒下来,夏末秋初的风带着隐隐的寒气扫过槐阳城,只是顷瞬,好听的铜铃声便氤氲了整个城池。 盛夏艳开的六月雪,绵延了整整两个月的花期,此刻,随着秋风只能无力地飘起些许的白瓣。虽是少了些,却一如六月时候的顽皮,喜欢随着风窜进发丝衣袍。 槐阳城的槐花在这个时候,再度迎来了它的花期,一色的红此刻星星点点的挂在技头,酝酿着一场绝世风华。 月光穿透层层密密的树叶,拢在纵兮身上,艰难地拖出欣长的身影,弥漫出淡淡的阴霾。 “先生,”纵兮缓缓开口,清泠泠的声音陡然让微寒的夜冷了几分:“我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身后公良杞的瞳孔缩了缩,他自是知道纵兮要杀的是何人。 “公子,这本不该问臣下,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多多少少属于家事。我这个做外人的,不该多言。这些年,我们谁也摸不透云清的心思,他对你防范得严谨,却又迟迟不动手。早些年,他若是想要清扫槐阳城,定是可以的。如今,他又是这般逼迫大公子,接下来,他是否会冲槐阳城动手,我们谁也拿不准。” “不过,臣下还是得提点公子,做大事者当取舍得决,万不能被情感绊住,您身上所负载的可是整个槐阳城百姓的性命!” 藏在袖间的双手缓缓扣紧,这是一条杀伐之路,早在昔年他来到槐阳之时候,这一场杀伐更已然开始酝酿。他与云清之间一场较量,胜者王败者寇,只是成王败寇之下,所倾覆进去的生命,不计其数。 这一场杀伐,早已不再仅仅是他与云清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忽地,纵兮的眉目舒展开来。 “先生请放心,学生知道该如何做。”漆黑的眸色之下隐隐地闪动着幽蓝的光泽,生在帝王之家,为了死去的母亲,为了生存,为了槐阳城众多人的性命,他必须去做! “阿漠那里怎么说?”纵兮拂了拂袖,轻轻转动食指上的指环。 “荀漠没有消息,毕竟荀家……” 纵兮敛下眼帘,微微仰首,冷风拂着面颊,宛如利刃一般划出无形的伤口。 荀家最终还是选择的云清,这个怕是荀漠早已料到,是以这些年他才会待在槐阳城。他是想,即便有朝一日荀家站在了他云纵兮的对立面,他云纵兮届时可以念在他荀漠的份上,莫对荀家赶尽杀绝。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公良杞蹙了蹙眉:“荀漠说,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不要有顾虑。无论怎么的结果,他都可以接受。” 这是荀漠最后传过来的话,本来公良杞想压下,最后还是决定传达给纵兮。 这话若是不能到达纵兮处,纵兮处理事情的时候还能没有那么多顾虑,只是这话一旦说出口,荀漠或者真心是为了纵兮。然而,因着纵兮与荀漠之间的情义,此言无疑是给了纵兮更多的牵绊。 “他从来都是明白人,比谁都明白。”纵兮浅浅地笑,荀家能保到何种程度,还要看荀家自己的抉择啊。 公良杞敛着目色,荀漠从来都是重情重义之人,让他处于两难的境地,着实不是大家想要看到的结果。 只是,朝堂权柄之间的争夺,从来容不下“情义”二字! 默了默,公良杞问道:“不知道大公子的态度如何?” “他的伤尚未痊愈,人不似以前精神。”纵兮蹙着眉,修长的手指抚上眉骨:“苍家那边毕竟待他有养育之恩,苍月柔这些年待他亦是视如己出。荀家亦是他的姻亲,他待潇湘情深,怕是也不希望看着荀家卷入这一场纷争。” “所以……兄长他尚没有多话。” 纵兮的目色沉了沉,轻一拂袖,拂去窜进发丝衣袍的六月雪:“此事我来即可,兄长这些年已经够辛苦了。” 话罢,组举步朝着子衿苑去。 公良杞默了默,转身消失在月色之下。 子衿苑中的热闹隔开了纵兮府的清冷,自从荀漠离去,纵兮府已是很久没有如此热闹。 “妹子妹子,你总是这般温文不火的样子,可不好!”宁梧举着酒樽,强烈向子棠建议。 “如何不好?”子棠将酒壶放远些,纵兮说过,他不在的时候,不能饮酒。子棠见纵兮说话的时候严肃,是以放在了心上。 “兄长是怕你降不住表兄。”小宁公子优雅地呷了一口棉花酿,缓缓放下酒樽。心下道,这槐阳城的棉花密乃是天下无双的盛品,不曾想这棉花酿亦是不错。 子棠浅浅地笑。 “妹子你可别笑,”宁梧放下手中的杯子,一把夺了小宁公子手中的玉扇,学着公子的样子扇了几下,正襟危坐道:“兮兮长了那样一副德性,男女通吃,天下打他主意的可多了!” “嗯,为了守住那货,妹子你可得学着彪悍些!” 子棠敛着目色,思索片刻,认真问道:“哥哥,我该如何彪悍?” 这个问题委实很严肃啊! 子棠望着宁梧,琉璃一般的眸子闪动着月华般的光泽,澄澈干净的模样掩去了深处的一抹狡黠。 小宁公子亦是一脸严肃地望着宁梧,等待他给出完美的方案。 “首先,”宁梧拂了拂袖,饮一杯酒:“你的学会做一个泼妇!” “泼妇你懂不?” “应该见识过三姑六婆骂街的那种吧,那就是了,就该拿出老妈子骂街的气势!” “所以!你得学会像男人一样吐脏字!”宁梧拍案而起,以此表示他的话有多中肯。 子棠蹙着眉,宁梧这话确实把她给难住了,损人的绝招她倒是跟着荀漠在潜移默化中学了不少。可是这骂人,还得带着脏字骂人,还得像老妈子骂街一样撒泼,她确实不会! “哥哥可否示范一二?”子棠此次乃是发挥了不耻下问,虚心请教的良好传统。 “兄长且示范一二,子衿妹子怕是一时也不太理解您的意思,您做个示范,也好让子衿学得快些。”小宁公子眉目间可以溢出笑来,却又不得不假作严肃。 宁梧狠狠地瞪了宁桐一眼睛,意思是你要是再敢多说半个字,小爷让你游着回去! 小宁公子立马接收到危险信号,赶紧噤了声。 那厢,子棠像是完全看不懂这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瞪着个大眼睛,甚是迷茫的期待着宁梧可以露一手。 宁梧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再跳了跳,抬了抬眼皮再次狠狠地瞪了小宁公子一眼,仿似要把所有的不满撒到宁桐头上。 宁桐识趣地保持沉默,任由宁梧瞪几眼。 “哥哥也不会?”子棠撑着脑袋,先前的劲儿泄了下去。 “子衿妹子这是说哪里话?兄长他多才多艺,这点小事怎么可能难倒兄长!”小宁公子好死不死地插上一句,挂着甚是严肃的表情,一副护短的模样,临了还别有深意地望了宁梧一眼。 宁梧额头的青筋狠狠地跳了几下,只能硬着头皮给他亲爱的妹子解惑授业。 忽地,宁梧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小宁公子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暗暗自求多福,不敢再插嘴。 “妹子啊,我们从基本的学起。”宁梧重新坐下:“上会宁牧杀人之后骂的话,你还记得吧?” “不太记得。”子棠蹙着眉想了想,着实没有想起来。 宁梧灌了杯酒,发现教好孩子学坏确实有点罪恶感。不过想着教会子棠,以后可以对付纵兮,劲儿又上来了。 “宁牧开口就来了一句‘他娘的’……” “哥哥,宁牧是不是也是你教会的?”子棠继续撑着脑袋,一脸好学的模样。 宁梧抚了抚眉骨,拿眼瞟了一眼一旁噤了声的小宁公子,他有这么无聊撒? 小宁公子笑而不语,此次学得很识趣,低头拿了酒樽把玩,你绝对有这么无聊! 此刻,小宁公子非常喜欢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妹妹,别看这位姑娘生得温婉清丽,实则生性活泼狡黠,遇上了宁梧更是凑足一对活宝。平常大多是宁梧欺负他,不曾想,这世上还有位如此可爱的妹子制得住这位宁小爷,真是苍天有眼啊! 就让子衿妹子代表他小宁公子消灭宁小爷吧! “不要乱插话,认真跟我学。”宁梧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来,跟着我说‘他娘的’” 子棠怔了怔,宁梧这副德性还真不好意思说不学。 “咳咳。”子棠干咳两块,拿眼瞟了一眼宁桐,宁桐装作没看见。子棠顿时觉悟,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妹子,要有气势哦!”宁梧笑得眉目慈祥。 “咳咳,”子棠甚是为难,平白无故地来这么一句委实不太容易:“他,他娘的?” “不对,不对,语气不对!”宁梧寒着脸,对子棠万分鄙视:“重来,跟着学哥哥的语气,语气要冲,要硬!再来一遍,‘他娘的’!” “他娘的!”子棠从善如流,她发现第一次说出口后,心情特好,也特顺口。这第二次,自然也就壮起了胆子。 “孺子可教也!”宁梧拍手叫好。 小宁公子嘴角抽了抽,这一对果然是兄妹!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以后得让纵兮把子衿看严实了,免得被宁梧荼毒。宁桐拧着眉,自斟一杯浊酒,心事重重地一饮而尽。 “我们继续,下一个教什么呢?”宁梧沉吟着,片刻忽地想到了:“你知不知道漠漠一般怎么骂兮兮啊?” “不知。”子棠如实回答,她只知道以前她私下里唤纵兮“胭脂”,至于荀漠怎么唤纵兮的,她还真不知。 “云纵兮,你个娘娘腔!”宁梧插着腰,伸着手指,指着旁边的小宁公子狠狠地来了一句。 小宁公子嘴角抽了抽,手上的酒洒了些许,委实被宁梧突如其来的发作吓着了。 宁梧一记白眼飞过去,不再理会宁桐,笑眯眯地看着子棠:“妹子,来一次。” “呃……”这次轮到子棠额头的青筋跳了跳:“这个不太好吧?”这话她还真不太敢说。 “没事,别怕,出了事有兄长给你撑腰!”宁梧拍着胸脯保证。 “好。”子棠嘿嘿地笑,她发现骂人确实是件很爽的事情。 于是,子棠站起身子,离开座位,站到空旷些的地方,学着宁梧的样子,一手叉腰,一手指出去:“他娘的,云纵兮,你就是个娘娘腔!” “噗——” 小宁公子一口酒水切切实实地喷在了宁梧脸上,宁梧嘴角抽了抽,狠狠地自己抹了一把,忘记去打残小宁公子。 子棠举着手立在一处,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月色下,子棠所指这处,静静地一袭白衣,白衣胜雪,来者宛如天上来的仙人,美得胜绝女子。 “哦?”纵兮拧着眉,沉吟片刻,歪着脑袋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子棠,轻道:“原来如此……” 子棠将目光一寸寸移向宁梧,这话好死不死给纵兮撞了个正着,骂的虽爽,后果委实担待不起。是以,只能向宁梧求救。 宁梧与子棠对视一眼,忽地一摸腰:“哎哟!桐桐,我腰疼,撑不起来了,看来老毛病又犯了。来来来,扶着为兄,去擦点药!” 识地时务者为俊杰,宁梧深谙此道理,此刻若是不逃,怕是他云纵兮不知道要怎么弄死他。 于是,宁梧在短暂的时间内作出理智的分析之后,立马做出来明智的选择——弃棠投兮! 宁梧拉着宁桐拍拍屁股走人,临了,万分同情地回头望了子棠一眼,深表愧疚:这腰不是为兄不给你撑着,是为兄委实没这个实力啊,妹子你多多保重! 子棠嘴角抽了抽,她这是摊上了怎样的兄长?! “阿衿?”纵兮抚上子棠的脸颊,将子棠的目光掰回来,他含笑望着她:“人家已经走远了。”他万分好意地提点。 “阿洛……那个……”子棠心虚地躲着纵兮:“方才,方才是误会!” “哦?误会?”纵兮不动声色地揽住子棠的腰,让她躲不开:“为夫听得很分明,怎么会是误会?” “呃……”子棠确实是没有理由狡辩,她做坏事是被当场抓住的! “方才说的什么?”纵兮揽着子棠坐下,将她抱到自己腿上,禁锢在自己怀里:“再说与为夫听听。” 纵兮拎着子棠的空杯子,自行斟了一杯棉花酿,轻嗅这清醇的香气。 “不用了吧。”子棠主动伸手环住纵兮的脖颈,如此示好,万分希望能够拍好马屁。 “要的,”纵兮稍稍碎了一口:“夫人待为夫有意见,为夫自然应该聆听教诲,方便日后作改。”纵兮笑得一脸无害,眉眼处沁出浓浓的魅惑。 “你不生气?”子棠蹭着纵兮的脸,试图抚慰他受伤的心。 “不生气。”纵兮将手中的酒樽递到子棠唇边,清甜的棉花酿入口很容易,不过后劲有些大。很明显,说不生气是说给子棠听的,当然也只能听听。 子棠轻轻嗅了嗅纵兮递过来酒,学着纵兮的样子小碎一口,发现不是很难喝,于是伸手接过杯子,一口喝了下去。 纵兮的笑意盛了盛,这酒可是烈酒! “为夫让夫人不满意,夫人埋怨两声也在情理之中。”纵兮将酒樽放在石桌之上,一拂袖将子棠抱了起来,径自往寝殿内走去:“只是夫人当着外人这么说为夫,确实教为夫有些难堪。” “是以,为夫身体力行,以证自己清白。” “日后他人若是诬蔑为夫,夫人也好廷身而出,现直气壮地告诉他人,为夫到底是不是男人。” “阿洛,”子棠一把揪住纵兮的锦袍:“我错了,我错了,真心知错!” 纵兮展颜一笑:“晚了!” 在纵兮毫无悬念地甩上门的时候,子棠认命地闭上双眼,她估摸着此次自己死定了。纵兮虽是温柔,却也热情。此次被她如此一激,她无论如何都不太可能出来见明天的太阳了。 当然,在纵兮甩上门的时候,某人的心也跟着颤了颤。这个事情,子棠委实很倒霉。 宁梧抚着小心脏,一脸疼惜的模样,完全没有意识到罪魁祸首是自己。 “兄长,”小宁公子打开玉扇优哉游哉地扇了几下:“你方才太不厚道了,竟然见死不救!” 宁梧给了一记小宁公子白眼:“兮兮是肯定不会舍得弄死我家妹子的,至于会不会弄死我,我真是拿不准。所以,这个事情还是交给他们两个在床上解决比较安全,以免牵连无辜。” “你觉得表兄他不知道你才是幕后主使?”小宁公子回了一记白眼,某人还真好意思说出口,“以免牵连无辜”,他能算是无辜么?整个事件,最无辜就是他宁桐好不好?! “嘿嘿,我家妹子挡在前面,到明天,他应该就不会放在心上了。”宁梧打着如意算盘,一心指望子棠一力担下所有后果。 “我倒是觉得表兄阴测测的,不像是不记仇的人。” “那么,我们走吧!赶紧的,连夜走人!”宁梧深表赞同。 小宁公子嘴角抽了抽,再抽了抽,缍不能再有其他言语。他是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无耻小人,这个人前一刻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要给他妹子撑腰,后一刻便是夹着尾巴,准备逃得无影无踪! 小宁公子抚了抚眉骨,表示委实很无奈。这个人干丢脸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这是摊上了什么样地兄弟哟! 小宁公子临了出门的时候,还不忘朝子衿苑的方向望一眼,这个妹子摊上这个兄长,委实很倒霉一! 宁梧和宁桐连夜离开槐阳,赶回碧渊。 来的时候自然不似以前的招摇,前白狼的人在道上与宁家人交过锋,他们寻不着人自然宁家宗主的八宝泉鸣马车嫌疑最大。如果他们堂而皇之地将马车重新赶回槐阳,无疑便是想云清表明,这人是他云纵兮救下了,你有什么大可放马过来吧! 是以,来的时候他们是孤身前来,现在亦是秘密离去。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门缝里穿进寝殿的时候,纵兮便醒了。略略抬了抬眼皮,望着身侧睡得安然的女子,嘴角忍不住带起些许的弧度。女子微微蹙着眉,清丽的容颜染上些许的疲倦,匀称的呼吸牵引着女子最为柔美温婉,真的很美。 原来,她还活着。 纵兮敛了敛眼帘,昨夜很美,睡下不足两个时辰,却是做了个不太美的梦。这个梦在第一次犯病的时候,他便是见过。后来在每个月圆之夜,当利刃插进心脏,蚀骨的疼痛涣散人的意识,朦胧中他也总能见到那个梦境。 他梦见自己将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在这个女子的心间,莲花的清香充斥了整个感官,他双手沾染着这个女子的鲜血。那个时候,心里空空的,是莫大的恐惧。 信命的人,总是相信轮回。他知道,这是他的孽,在这以后的生生世世里,他都要为自己的孽赎罪。 无论前世爱得多凄惨,此后我定会把你捧在掌心,好生呵护。修长的十指轻轻勾勒着女子的轮廓,他一寸寸膜拜过,她的容颜深深地刻在心里,即便在以后的轮回里,闭着眼睛,他都能把她找出来。 纵兮翻了个身,将子棠从自己身上好好放到一侧。 睡得不太舒服的女子轻轻“嘤咛”一声,纵兮心跳瞬间漏了半拍,一动不敢再动。 纵兮撑着手臂自上而下端祥着他的女人,这个女子,即便是看上一辈子,他也不腻。青丝自肩头洒浇,铺陈在女子白皙的肌肤之上,纵兮轻轻拨了拨。 因着纵兮的撩动,女子胸前好看的红梅静静地绽放在眼前。纵兮下腹一紧,喉咙滚动,忍不住低头含住一朵,另一朵以指腹轻轻摩挲。 “嗯——” 女子于睡梦中发出一声叹谓,似是愉悦,似是不满。 “阿洛……”女子推了推身上的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的男子,语气里流露出些许的无奈。 睡得好好的,就这样被人啃醒了,着实很委屈。 “你醒啦!”纵兮抬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刚刚醒来的女子,因为得逞,他笑得极其魅惑。 子棠蹙了蹙眉,微微尝试抽离几分,孰知一动,脸色不由黑了黑。子棠怔怔地望着上方的男子,顷刻间睡意全无! “顺便再来一次?”纵兮嘴角勾着邪魅的笑,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好意征求子棠的意见。 子棠僵住了,一动不敢再动,她分明感受到体内某处因着她的扭动而又肿胀的感觉! 这厮! “不要!”子棠敛着眼帘,一想到昨夜的激烈程度,恨不能把自己埋了,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睁眼看一眼这个魅惑人心的男子。 “快出去!”子棠扯过被子一角,将自己的脑袋藏在里面,同时发出不太威严的命令。 纵兮一手勾着自己的纤腰,一手去拨子棠手中的被子:“棠儿,顺便,顺便而已……” “不要顺便!”子棠都快要哭出来了,情急之下,一手跟纵兮抢着被子,一手激动得乱挥,万分希望能把他赶走。 “你快出去,快出去!” “不出去!”纵兮很不要脸地耍起无赖。 “出去!”子棠一把掀了被子,恶狠狠地瞪着某只喂不饱的狼。 “就不!”纵兮丝毫不为所动,眯着眼睛看她。 子棠着实没有办法,万万没有想到这厮会像孩子一般耍赖,一时之间气不得笑不得。可是,昨晚被他折腾一夜,腰要断了好不好! 于是,两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也说服不了谁。 瞪着瞪着,子棠觉得这么耗着特累,而且一夜睡得并不好,此刻眼皮重得很,掀也掀不起来。索性重新来过拉过被子,蒙住脸,自己继续睡觉。意思非常明显,你爱怎么办怎么办,我睡觉了! 纵兮微微一怔,断断没有想到这碎女子竟然晾了他一人。自上而下,轻轻拨开一角眼巴巴地望了片刻,他尝试着缓缓抽动几下,却见身下的女子眉头微蹙,一下子心疼得不得了,终于作罢,抽离了身子。 纵兮径自下了榻,穿好衣服,不忘回身去给子棠掖被子。他小心翼翼地顺了顺她额前的碎发,怜惜地摩挲着她的脸。 “阿洛。”子棠睁开眼,轻轻唤着纵兮的名字,她伸手握上他温暖好看的手。 “嗯,”纵兮浅浅地笑,满满的尽是宠溺:“你好好睡。” “阿洛,”子棠拉着纵兮的手,琉璃一般的眸子闪动着似有若无的晶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不离不弃。”纵兮俯身吻了吻子棠的脸颊:“睡吧。” 子棠莞尔一笑,一如她的容颜,温婉乖顺。只是,除子纵兮,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骨子是有多么的骄傲自负! 能让她御下所有的坚强,变得温柔如水的也只有他云纵兮呢! 纵兮心里暖暖的,以后的路无论有多艰难,一路有这个女子,都不会再孤单。接下来的事情,怕是容不得人有片刻的松懈了。 宁梧回了碧渊,这是纵兮预料中的事情。倒不是因为做了某事的罪魁祸首,实则关乎大局之势。 苍堇云的伤好的差不多,自从上一次在道上与前夜狼有过一次交锋,云清突然之间收回了所有人马,似乎一时之间放任了苍堇云。 真是令人不能猜透他的心思。 这个时候,或许是暴风寸前的宁静。所以宁梧必须回碧渊,为接下来的一场朝变做准备。 双帝 第五十八章、水中火(1) 凉风至,白露降,寒暗鸣。 半盏清茶,薄雾袅袅。 “啪——” 方才掀了盖子,一朵槐花恰巧落入杯盏之中。 “诶,兄长,莫要拂去。” 苍堇云伸手欲拂去这落入杯盏之中的鲜红之色的槐花,却被纵兮拦下。苍堇云疑惑地望着纵兮,纵兮敛目浅浅笑道:“清香入内,可为这茶水增添几分味道。” 苍堇云了然一笑,这槐阳城的槐花确实乃是天下一奇。早些时候便是听得,这槐阳城的槐花一年之中有两次花期,尤为这夏末秋初之际,满城的槐花开尽了天下的鲜红,整个槐阳城都能氤氲出一层薄薄的绯色雾气。 如今一见,果然不负花都之名。 “兮弟说得甚是。” 苍堇云轻嗅怀盏之中的茶水,微敛着眉目,眉宇间静静地流淌出淡然的气质。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上的伤虽是在纵兮的调理下好得快了些,只是经历如此一劫,若要恢复先前的血气,还得用上些时日。 “这些年兮弟待在这里,委实受苦了。”苍堇云握上纵兮的手:“是为兄无能,不能与云清抗衡。” 纵兮望着纵兮云,浅浅地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淡淡的疏离,毕竟二十余年来,从来不曾亲昵,即便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这槐阳城是养人的好地方,这些年云清不动槐阳城,也算是给了我一方净土,谈不上吃苦,倒是享福得很。”纵兮眉目含笑,他微微敛着眼帘,里面是看不见的沧海蓝,幽深得骇人。 “兮弟……”苍堇云望着微微空握的手,有一霎的怔愣。然而,却也只是转瞬即逝。嘴角微微勾起些许的弧度,有些苦涩,早已因着时间的流逝,再回不去当年的温暖。 “云清或许是真待你好。”苍堇云握着手中的杯盏,淡淡的忧愁,却是弥散得浓郁。 纵兮的目色不动声色地一颤,他轻呷一口茶水,浅浅笑道:“或许。” 苍堇云的眉目间的阴霾深了深,云清或是真的待纵兮好,怕是纵兮会手下留情吧。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帝王之家的较量,兄弟之间的争夺,本就你死我活。 纵兮抬眼略略看了一眼对面的苍堇云,这个男子生得淡然,如玉生辉的模样,乍一看,断然不适合被卷进朝堂的尔虞我诈。只是,偏偏也就是这样一位温润公子,他凭着自己的智慧,在朝堂上站了多年。 他总是这般浅浅地笑,温柔地吐字。然而,这个人,却是一如云清的冷冽,每一步都算计,每一步都是杀伐。 纵兮嘴角的笑意有些无奈,时至今日,这些都实属无奈,每一个人都要生存下去,何况是他苍堇云。若是要在云清的眼皮底下生存下去,要么做一个真正与世无争的庶出长子,要么就该比云清还要谨慎凌厉。 显然,这个从来都不曾愚昧的温润公子,必须走上一条危机四伏的诡谋之路。 “兄长是何时知道此事的。”纵兮放下茶盏,凝目望着苍堇云。 苍堇云敛了敛目色,他自是知道纵兮问的是何事。 “很小的时候便是知道的,母后从来不曾瞒过我。对于当年的事情,母后每每回想,皆是泪流满面。当年她实则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后位,方才出此下策。这里面的缘由,我想也不必为兄多言,兮弟是能够揣摩得到的。” 纵兮握住杯盏的手指紧了紧,这其中的缘由自是可以清楚揣摩。当年他的父亲待他的母亲乃是盛宠,虽然皇宫有多位夫人,宁蓝却是最得君心的。因为盛宠,是以招来了嫉妒。作为一个女子,做出一些事情自然也是清理之中。 “虽然为兄一直都知道,然而为兄却不能与你相认。云清他素来狠辣冷漠,若是知道我便是当年的孩子,因着我们兄弟二人的存在,他定是要赶尽杀绝的。是以,为兄这些年也只能暗中积累自己的力量,望有朝一日可以扳倒云清。然而,为兄终究是斗不过他,这些年的努力皆付诸东流了。” 苍堇云缓缓起身,负手而立。他微微仰面,目色清远而又凄楚。疏漏的月色拢在身上,生出浓浓的愁绪。 “啪——” 一朵槐花落在石桌之上,纵兮伸手拈了花朵放入杯盏之中,轻轻一吹漾起层层水纹,泛着疏漏的月光,折射出斑驳的华色。 纵兮抬头望了一眼背过身去的苍堇云,些许的月光落在温润的侧脸,沁出忧伤。因着角度的不便,掩去了这位如玉公子的神色,纵兮无法看清他的眉目。 “只是,为兄终究是负了母后的心思。”默了默,苍堇云微微颔首,将身后的忧伤深些许。 纵兮挑了挑眉,想来,苍月柔可以告诉苍堇云这些,这么多年更是待他视如己出,其间定也是有要求的。云清说到底毕竟是她苍月柔的亲生子,无论待苍堇云有多好,她都是希望苍堇云不要威胁到云清的权势。 这些年,苍堇云虽然出色,表面上却并不曾与云清有王权上的冲突。虽然实际上云清早已猜到他苍堇云于暗中有着自己的势力,至少苍月柔是被瞒着的。 如今,苍堇云这么一逃,苍月柔定是会发现他竟然在私下培养着自己的势力。这些年的疼爱终究是换来了一场赤裸裸的背叛,作为母亲,虽不是亲生,终究是寒心的吧。 只是,这一场背叛绝对是在情理之中意料之中,无论有多少失望,她苍月柔都应该早已做好准备才是! “兄长难道不怕负了母妃的心思?”纵兮再次呷了一口茶,嘴角的笑意略有些嘲讽,却又将无奈展现得淋漓尽致。 苍堇云怔了怔,只是一瞬便是明白纵兮的意思,随即浅浅地笑,莫大的苦涩自眉宇间流淌弥漫。当年终究是苍月柔对不起蓝夫人,无论苍月柔待他苍堇云有多好,皆不可能掩盖她当年的罪行! 只是,这几十年的感情,终归不是假的。要恨,恨不起来了。 “对于母妃的死,兄长难道不觉得有蹊跷?”纵兮放下茶盏,眼里的认真,此刻不加丝毫的掩饰。 默了默,苍堇云一声叹息,缓缓道:“兮弟,她终究是为兄的养母,有些事情纵使为兄有猜测,也不能不顾及这份情义。” 如此一言,说得甚为在理,堵得纵兮亦是愣了愣。随即,纵兮嘴角的笑意盛了盛,敛着眉目,不禁轻笑出声。 原来,苍月柔这些年对苍堇云所倾入的情感,真的是很管用。一段怀着愧疚的宠爱,甚至目的不纯的宠爱,到底是换来了苍堇云的顾忌。 或许到最后还能为他云清赢得最后的权柄呢! “兄长说得甚是。”纵兮端起怀盏,一拂袖将杯中的茶水泼了出去,缓了缓,轻道:“这茶水凉了,任凭它如何清香,终究是不能再饮了。” 苍堇云一怔,目色黯淡下去。茶凉了伤身,感情凉了终究不能破镜重圆。既然走到这一步,云清既然已经逼迫至此,势必也是要踏出最后一步的。 “兮弟……” “呵呵,”纵兮轻笑出声,缓缓起身:“万里河山不过是一场梦梦靥,兄长既然看淡了,那便淡了罢。” “这个如玉的公子,周身笼罩着朦胧的阴霾,他生得温润,非玩弄权术之人。然而,却生在朝堂,存亡之谋算皆要步步为营。 他不该立于朝堂。 纵兮敛着目色,早先他有揣测这位长兄或许尚在人间。只是,他出现得如此突然,倒是有些措手不及。这一棋局的展开,纵兮并不曾把他正式放在棋盘之上,是以这一段结局因着他的出现,或许是要稍作改变的。 只是,对于荀漠,他云纵兮着实不想多做调整。他本就不在乎这天下,只是因着母妃方才有了这一场杀伐。杀伐过后,将由荀漠代替他云纵兮走完这一段战乱的岁月,荀漠是他早已选定的人。 他云纵兮欠着荀漠的太多,一个洵夏不足以还清他的那份情义。 但是,也只能如此了。 纵兮轻轻拂袖,缓步离去。不知道届时,身后的那位兄长,是否会为了那权柄而与他云纵兮反目成仇。 最好不要。 “兮弟……”苍堇云望着纵兮离去的北影,藏在袖间的十指缓缓扣紧,忽地唤住纵兮:“这些日子,我想回去看一看潇湘。” 纵兮驻了驻足,默了默,道:“好。” 最此一字,未再多言。 苍堇云因着纵兮的回复,紧扣的十指缓缓松开,眉目亦是渐渐舒展开来,嘴角扬起不可抑制的笑意。然而,他却是没有看到,举步离去的纵兮目色一沉再沉,幽蓝的眸光冷冽得骇人。 这个男子心心念念的皆是那个女子,而那个女子此刻正被云清软禁在京都的灵月塔塔顶。灵月塔高二十余丈,他一心想去见见那个女子,只是如何才能上得去这样的高度?! 纵兮蹙着眉,着实想不明白那个女子到底有何好,竟是让这个男子不惜一切也要见上一面。在那里,怕是云清早就等着他的到来吧…… 只是,他终究是没有拒绝。不管那个女子好或者不好,只要是他爱着的,那么他这个做兄弟的应该成全。他只是想,若是子棠被他人软禁,他亦是会不顾一切代价去往那里。 将心比心罢了。 苍堇云浅浅地笑,如此便就够了。在朝堂上站了这么久,他自然知道纵兮的一个“好”字的分量。这不仅仅是应允了他的要求,更是保证了他此趟的安全! 云清终究是防不来他的,这个病弱的公子,在槐阳城一待便是近二十年。外人皆道他有龙阳之好,他仰慕着云清。只是,这一切果然只是一个幌子。这个男子的实力,远远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得到他的应允,是放心的。 苍堇云微微敛了敛眉目,只是,他一直想不通。这些年,云清待他可算是严防死守。然而,他又是如何能够避开云清这么多的耳目,甚至避开天下所有人的耳目? 这些年,怕是他过得真是不容易,这个槐阳城怕是天下第二个孤隐城,滴水不漏。接下来,是该出去走走,一身的伤,在床上躺了多天,恰恰逢上这槐花的盛季,真是庆幸,对上了时候。 “兮弟,”忽地,苍堇云唤住渐行渐远的纵兮,浅浅一笑:“子衿苑的那个女子是当年留下来的女子么?” 纵兮转身,淡淡地望入苍堇云的眼眸,无悲无喜,挽不起半点痕迹。 “是,那女子清冷得很,素来恨着我兄长还是远离她的好。”纵兮露出无奈的笑,如今想起这些年,子棠待他的可以疏远,尤觉累得慌,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尽是做了徒劳。 “呵呵,爱之深责之切,兮弟是当局者迷啊!”苍堇云的笑意盛起来,笑容愈发的明朗。 纵兮莞尔一笑,未再掷词,拔了拔衣袖,缓步离去。 苍堇云望着纵兮的背景,敛下眼帘,嘴角挽起浅浅地笑意。 那个女子……长得很美。 在苍堇云在槐阳城养伤的时候,云清撤回了外出的所有暗卫,一如宁梧所料,前一代的夜狼落在了云清手中,替云清奔走天下。 云清捏了捏藏在袖间的白狼玉,这是夜狼的信物,凭着这个,他可以号令夜狼。 “堇臣,”云清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你可恨我?” 一个多月以来,苍家在云清的设计下,流放的流放,为奴为婢,一场血流在看不见的地方注满了杀虐的池场。 外人皆道他云清素来薄情寡义,即便是自己的外戚,下手时亦是没有任何顾忌。他们说他云清满腹阴谋算计,步步为营,此次针对苍家不过是一场儿戏。殊不知,这一场较量,在这完胜的背后隐藏着莫大的危机。 即便是自己的外戚,杀伐来时,又怎么束手待毙? 何况,他云清要面对的还是在洵夏根深蒂固了的苍家。云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对付苍家,那一晚的政变还真是令人惊骇,如今想起来,若是晚到一步,后果皆是不堪设想啊! 轻轻抚着袖间的寒玉白狼,这次政变,牺牲了数位夜狼前辈,这代价还真是令人痛心。 他还真是小瞧了苍堇云,不曾想客以多年的放任,这么多年的等待,他没有等来云纵兮的反叛,倒是给了苍堇云足够的筹码。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苍家虽然在他的铁腕镇压下倒台,然而,苍家毕竟是洵夏望族,这以后的路,依旧坎坷。 他,还没有死呢! “不恨。”堇臣浅浅地笑,这个刚毅的男子,因着长久不在沙场,素雅的锦袍裹着健壮的体魄,他微微敛着眉目,此刻倒是少了几分杀伐气息,多了几分温润。 “这些年苍家待你的牵制……你也不容易吧。” 这些年荀家的势力一直在消退,而苍家却是仗着外戚的身份,加上他苍堇臣以及苍堇云的名望,委实嚣张得过了头。云清作为王室的权谋者,自然不能容得下任何危及到他云氏权柄的存在。 他忍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动手了。 只是,出乎苍堇臣意料的却是云清竟然在没有动槐阳城的那位之前动了苍家! 早些年,苍堇臣便是知道云清有动苍家的念头。苍家早在昔年便逾越了规矩,历代忠臣,走到最后终究走上了一条谋逆之路,苍家在背后所做的准备,他苍堇臣不是不知道。只是,在这个战伐的年代,洵夏绝对容不得再来一次权柄的更替。云清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权谋者,自然也是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苍家终究算是他的外戚,在他与云纵兮的权柄争夺中,苍家是肯定会站在云清那里的。如今,他云清在没有动公子兮的前提下动了苍家,无非是自断臂膀! 苍堇臣浅浅地笑,这是苍家该得的下场,他云清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虽然云清一直防着云纵兮,然而他云纵兮终究是云氏子嗣,这洵夏天下宁可落于公子兮之手,也不能落入外姓人手中。 “你明白就好。”云清负手而立,阳光拢在身上,却依旧驱散不了这个阴戾公子周侧的阴霾。 苍堇臣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男子,这个男子从来都将事情埋在心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要什么。而他,作为他唯一的朋友,最后竟是走到这不共戴天的地步。 接着常理,他苍堇臣应该与云清不共戴天。可是,因为从来都了解这个男子的心性,是以,无论他做出何事,他都能认同。 人家皆说洵夏长公子阴戾名狠辣、无情无义,是极好的权谋者。然而,只有他苍堇臣知道,这位公子心在天下,冷漠森冷的残忍之下自有一杆衡量是非的称。 “错过一次,自然看得明白。”苍堇臣抬眼望着云清,眼里没有仇恨,有的只是释然:“人活一世,不能太过放任,但是总也要放任一次。这样的机会,我已经用过了。接下来的事情,我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说的是天下人谈论的有关连城美人的事情,战乱这时,风云变幻。这个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但是他苍堇臣却不能记忆。眼前这个男子,负了天下,留住了他苍堇臣! “明澈,你也该放任一次,活得如此认真,我真怕你……”苍堇臣敛下声去,这个男子是他一生的挚友,然而这个男子活得太过认真谨慎,近三十年来,他怕是从来没有松懈过。活成他这般,还真是不容易。 “堇臣啊,”云清伸手拍了拍苍堇臣的肩,嘴角微微抽笑:“能够放任也是一种福气,而我云清从来就没有这样的福气,生来劳碌命,谈何放纵?哈哈,估计下辈子倒是来一次,嗯,也要为美人倾国才算圆满。”云清展颜一笑,是从来没有过的潇洒。他是看尽了自己的生死,是以说起来生的时候,多多少少有些憧憬。因为不畏生死,是以可以洒脱地谈论生死。 “莫要取笑我!”苍堇臣毫不空气地给了云清一拳,带着男人天生的力道狠狠地落在云清肩头。 “哈哈,”云清生生承下一拳,因着没有用内力去抵挡,竟略略颤了颤:“没有没有,说的是实话实话!” 苍堇臣怔了怔,这个男子还是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阳光从侧面落下,折射这个男子的绝代风华。只是晃神间,不得不令人大为惊叹,这个男子竟然与槐阳城的那位天下第一美人有九分相似! 这天下竟然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位洵夏长公子的风华竟也是这般令人欲罢不能! 那一刹,苍堇臣陡然明白天下人皆忽视掉的一个天大的秘密。当年,他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云清解决掉槐阳城的祸患。而他云清,分明是是对他严防死守。原来,竟是这样…… 那么,所有的事情倒是可以说得清楚了。只是,这里面的因果又是如何? “明澈,”苍堇臣敛了敛眉目,脸色沉了沉:“收起你那罕见的笑容,你是把天下人都当做了瞎子么?” 如此,轮到云清一怔,只是刹那,便陡然明白过来。 因为太像,是以有心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只是他云清素来阴戾森冷,少了纵兮的温柔,是以幌骗了天下人。 绽放开来的笑意凝结在脸上,一时之间盛不开收不起,最后生生变得凄厉起来。 “原来竟是如此明显……”云清抚上自己的脸颊:“可是他为什么就是想不到?” 一时之间原本已然轻松起来的气氛再次降了温,生出几分凄婉。这天下人从来没有见识过云清的笑颜,纵使生得再像,因着性子大相径庭,谁也没有将这两个人放到一起做一比较。 而他云纵兮更是没有这样的心思,从来都是敌对的立场,如何想着至亲至爱? “堇臣,”云清缓缓抬眼,凝目望着苍堇臣:“不知道现下,你可否还愿意选择我?”虽然说,苍堇臣在苍家的事情上不怨恨他云清。只是,不怨恨不代表还能继续以前的情义。而他云清,还是需要他苍堇臣的,毕竟他终究还是苍家的人。 苍堇臣蹙了蹙眉,苍家终究是败在了云清手上,虽然可以认同云清的做法,但是作为苍家嫡系,他苍堇臣自然应该与云清决绝。 只是,他终究不能忍心看着这个男子在阴谋中挣扎。 “明澈,这世上若是我都不能帮你,还有谁可以帮得到你,一开始我便是你的朋友,从来不会改变。”苍堇臣认真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男子,苍家的势力果然很强大,这一场阴谋太完美,把每一个人都逼上了绝路。 “堇臣,我终究是希望你不要再牵扯进此事,只是若有万一我也不能左右……他如今便在槐阳城,而我从来不知道槐阳城的水到底有多深。” “很深,深到你这么多年都不能摸清底细。”苍堇臣挑了挑眉,槐阳城的水着实深不可测,那位公子大多是有所图的。 “水深未必不是好事,或许也只是巧合,兮弟他太过良善,终究是看不清这世道。当然,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云清轻轻抚着寒玉,这是他拂过千万次的白玉,没有人知道这场白玉曾经沾染着它主人的鲜血:“他是我用命换来的,为了他我放弃所有,我辜负了所有待我好的人。所以,堇臣,你给我发个誓吧。” 云清望上堇臣的眼眸,不是不信任,只是需要进一步确认。这一场豪赌,他云清输不起。 “呵呵。”苍堇臣望着云清,里面的认真与慎重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原来云清一直是为那个人而活! “如果他只是一位胭脂公子,他还值得你云清为他付出这么多么?若是他从来都不是胭脂公子,那么他只能是你的敌人,终究不值得你为他付出。云清,你难道看不清这样的局势么?” 云清痴痴地笑,他知道他定是怒了,他从来唤他的字,此刻却是变成了名讳。然而,这引起曲曲折折,不是常人可以看清,他也只是看清一部分而已。还有许多关于宿命的东西,他一无所知。 “要想得到,总要舍弃。”云清拂了拂衣袖,负手而立,眉目间的神色清远起来:“堇臣,我会死在他手上,这便是命。我想,我既然能够死在他手上,这一场命运之赌,我应该算是赢家,他会代替我走完洵夏该走的路。” “所以,他值得。” 苍堇臣怔怔地望着云清,这一刻这个男子身上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宁静。然而这种宁静却笼罩在死亡的阴霾之下,诡异得令人害怕! 这个男子在谈论着自己的生死,他说他会死在那个人手中,他是如此笃定,仿似早在多年之前便已然看到结局。这个男子,眉目间尽是释然,他怕是已经等得太久,等得青丝白发,已然累了吧。 那一刹,苍堇臣仿似看到了死亡,他看到他的友人静静地睡在一处,面目宁静安详,从此再没有权谋,再没有纷争。 “我发誓,”苍堇臣终究不能拒绝云清,这个男子的路走得太辛苦,作为他唯一的朋友,他愿意给他承诺:“有生之年定不负君。云清,这是我作为朋友仅能给你的最后承诺。你若死去,可以瞑目。” 堇臣含笑望着云清,云清亦是浅浅地笑。 这里面的意思自然不用多言,云清说他会死在那人手上,而他需要他的帮忙。云清不希望把他卷进这场纷争,而他却又不得不来求他。那么,云清要的不过是在他死过之后,才需要他的相助。 如此,苍堇臣说“你若死去,可以瞑目”,他便也是告诉云清:你若活着,我便不会助你,我毕竟是苍家嫡系子孙,断不能在你有生之年助你成王。然而,你若死去,我作为朋友,自当竭力相助。 方才一拳结结实实地落下,虽然不曾带上内力,云清却是能够感受到苍堇臣的痛苦。对于苍家的人,他虽没有赶尽杀绝,却终究杀伐过盛,亏欠了苍堇臣。这些年,苍堇臣待他或许是真,然而他云清却不够真,说到底他虽然能够确定苍堇臣会应下他的要求,却也是不安的。 如今,苍堇臣这般说,他民就释然了。得以原谅,经年之后,两不相欠。 双帝 第五十九章、水中火(2) 烛泪蜿蜒,灯火微微颤动。 “哎……” 纵兮抚了抚眉心,望着桌上因这一笔轻颤而废去的海棠图,缓缓叹息。夜已深,心却不能宁静,眉心冷冷的凉意沁进眉骨,揪得整个人都发寒。 纵兮拎着玉笔,一时之间散了神思。笔端浸蘸的红墨“哒”地落下一滴,瞬间在宣纸上化开来,宛如盛开的红色海棠,娇艳欲滴。然而,因着来不及尽数化开,一小股红墨顺着衍化成形的海棠花瓣蜿蜒而下,乍眼一看,仿似血泪! “哥哥,我诅咒你……” 那一霎,一个声音印入心里,猛地将神思外游的纵兮拉了回来,一入眼便是撞上海棠上留下的血泪,纵兮陡然一颤,手中的玉笔“啪”一下落在宣纸上,浸染一片嫣红。 盛开朵朵血莲,哥哥,我诅咒你,你世世送我轮回! 这个女子的声音,飘渺而空灵,彷如天际传来的风声,穿越了亘古洪荒,沧桑得失去了生气。 你世世送我轮回…… 你世世送我轮回…… 你世世送我轮回…… “桑汐!”纵兮的目色一沉再沉,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间。 “公子?”一声轻唤,桑汐随时候命。这个男子,是云清留在身侧的男子,若非立场敌对,此人委实算是可信之人。 “风玉可有回来?”藏在袖间的十指缓缓扣紧,这个问题他不该问的,只是不宁的心绪是他迫切想要得到安心的答案。 桑汐蹙了蹙眉,瞳孔微微收缩,他一眼扫过纵兮桌前的宣纸,原本价值千金的一幅大作,此刻因着红墨的泼洒,凌乱了绝美的纹案。原本栩栩如生的海棠,此刻仿似被泼了鲜血,刺得眼眸生疼。 今日宁家人传来消息,宁家看上了槐阳的槐花酿,意欲与槐阳城城主洽谈这笔生意。公子兮派出了风玉,与之随行的还有子衿苑的那位阿衿姑娘。 宁家选的地点是京都,风玉午时方才从槐阳城出发,此刻定还在去的路上。然而,纵兮却是问他是否已然回来! 桑汐的目色暗了暗,瞳孔再次收了收,隐约觉得其间有事发生。 “公子是在担心衿姑娘吧?”桑汐敛去警惕的神色,缓缓开口:“有风玉在,公子尽可放心。”在这府上,子衿生活多年,两人之间虽是寡寡淡淡,然而有主人终究还是可以看出些问题。虽然子衿与纵兮在名义上是先生与学生,纵兮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关切近些年越发明显,桑汐早已开始怀疑这位公子的龙阳之好。 做得再好,终究是有破绽的。 纵兮敛着眉目没有否认桑汐的话,风玉名义上乃是受命前往京都与宁家人洽谈生意,实际上乃是护送苍堇云前往灵月塔,准备将潇湘救出来。依着纵兮的心思,他是不允许子棠出门。只是想着云清或许会有大动作,便是把她支了出去。宁梧不会放着她一人在外面,身边有宁梧和风玉,应该是安全的。 只是,这眉心跳得厉害,纵兮还是不得不担心。 “公子……”桑汐敛了敛目色,到口话终究不能说出口。云清一直在等待一个结果,怕是他即将等来他想要的结果。只是,这样的结局太过凄惨,即便他一个外人,看着都不禁心疼。 “这些年,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纵兮浅浅地笑,伸手拿了铺展在桌上的宣纸,揉作一团紧紧捏在手中。 桑汐微微一怔,立即反应过来纵兮的话意。先前没有回应算是默认,此刻,这个素来有龙阳之好的男子竟然公然对外人承认他对那个女子的重视! “公子不必担心,衿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不过是出门洽谈一桩生意,不会有事。”桑汐敛着眼帘,所有的答案呼之欲出,走到如今这一步,这个男子终于是要摊牌了。 “桑汐……”纵兮嘴角挽起一痕浅浅地笑意:“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桑汐抬皮静静地与纵兮对视,这个男子掩去女子柔媚的时候,与云清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面画出来的。尤其是眉角眉梢处隐着淡淡的疏离与漠然,他们都对这个人世有着莫大的戒备。 “公子身子弱,应该好生休息。其他的事,待公子的身子好起来再说也不迟。”桑汐的眉目舒展开来,因着所有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他反是有种尘埃落定的淡然。 “桑汐出不了这个槐阳城,公子放心便是。”这个严谨的男子,此刻放下谨慎,嘴角勾着浅浅的笑,倒是一改昔日的木讷。若是让荀漠瞧见了他此刻随意的神色,定是要吐血三升。 “呵呵,”纵兮轻笑出声:“云清选的人,果然不容小觑。”桑汐没有话要问,不是全然知晓,但是依着桑汐的为人,他定是猜到八九分。 自从苍堇云入住槐阳城,云清的人便是出不了槐阳城。这些日子,槐阳城只许进不许出,即便是桑汐和兰舟这样的高手,若要出得去槐阳城,也是要留下性命的。 桑汐不是没有尝试过,几次暗中离去,皆是被悄无声息地堵了回来。 人家说孤隐城乃是一座铁城,因着地形的缘故,有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势头。然而,如今的槐阳城诚然亦是一座铁城,恐怕他云纵兮若是不许进,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的。 “外人皆道公子才智天下无双,今时今日桑汐总算明白这个道理。”桑汐望上纵兮的眼眸,漆黑的眸色之下隐隐地闪动着幽蓝之色,只是稍稍对视便令人莫名地心生寒意:“公子忍了二十余年,花的是大力气,‘空城’与‘满城’做的如此不动声,这天下恐怕也只有公子一个能够办到。” 桑汐所言不虚,整个槐阳城在这二十余年间经历一次‘空城’与‘满城’。所谓‘空城’,即是清空城池,这些年,他云纵兮将槐阳城的原住百姓一个个皆搬出了槐阳。当然,搬出去自然也要有人填进来,他在云清的眼皮底下耗费了近二十年的时候将一城的百姓换上了自己的人,这也就是所谓的‘满城’。 桑汐自从第一次尝试走出槐阳城没有成功,他便是知道,这个槐阳城里面再没有一个寻常的生意人。这些表面做着生意的商人,私下里皆是以一敌十高手! 如此阵势,真是令人惊骇! “只是属下不明白,这么多年,长公子明着暗着放在公子身边的人不计其数,公子竟然从来没有让臣下看到破绽。这一点,着实不易。”桑汐敛下眼帘不去看纵兮的眼睛,隐隐闪动的幽蓝之色,不仅寒意渗人,更带了几分魅惑,一眼望进去便是令人失了方向。 纵兮的笑意盛了盛,这个问题桑汐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你听,外面起风了。”纵兮微微仰着头,侧耳倾听外面的风声。 与其说听的是风声,不如说听得其实是铜铃声。满城的铜铃,只要风轻轻一过,便会奏起宏混的音律。 “这铜铃声你可能听出端倪来?”薄唇轻启,纵兮缓缓吐字。 桑汐又是一怔,寒着眸子与纵兮对视,只是一刹,继而明白过来。不禁痴痴笑出声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人家皆道,这公子兮因着思慕长公子,为解相思在这槐阳城挂满了铜铃。孰知,这满城的铜铃竟然是用来传递信息之用! “公子果然是有心之人!”这巧夺天工的设计,配上槐阳城每个角落的暗卫,一旦风吹草动,信息便会通过铜铃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他云纵兮的手中,堂而皇之却有不动声色,真是令人叹谓! “是云清数得好,兄长为人如此谨慎,做兄弟的自然不能太逊色。”纵兮嘴角勾笑,染上莫大的嘲讽,沁出几分凄然。 桑汐颔着神色,紧紧抿着薄唇,不再掷词。风玉是他云纵兮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否则此刻他云纵兮决然不会放风玉出城。此趟风玉的目的是京都,既而风玉是云纵兮的人,那么此趟京都之行必然也不是简单地洽谈生意。 至于去做什么,似乎已然不重要,关键是桑汐知道,他云纵兮已然以了云清。 而所有在槐阳城的暗卫,此刻谁也出不了槐阳城! “桑汐,”纵兮笑得一惯的温柔:“我从来不喜欢杀人,能让他们活着待在这里,我尽量让他们活着。只是,如果他们真的想死,我也定会成全。是以——你还是要掂量好接下来你每踏出的一步。” 桑汐沉了沉目色,应道:“公子良善,您的能力臣下见识过,臣下自当转达您的话。” 这些年,在槐阳城,许多忘记都空白的,脑子里的东西断层断得非常厉害。有些画面,突然间被截断,像是被人生生剥夺了一般。他曾经不明白怎会如此,现下纵兮一提点,他便是确定,那些空白的忘记里面定是他发现了端倪,是以被人抹去了。 而能够做到这些的,大概只有眼前这位看似病入膏肓的男子吧。这个男子的眸色有着不一样的光泽,在这西云大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身负灵异的巫师了。 纵兮按了按眉心,那里的寒意冷到刺痛,这是大凶之兆,迫在眉睫! “如此,你且退下吧。”纵兮拂了拂袖,他往椅子里面缩了缩,因着眉心的疼痛,精神有些颓废。 “公子!” 只是一个低眉敛目,桑汐陡然一声厉喝。 纵兮骤然起身,抬眼间眼前一黑,只听得“砰——”一声,一丈之外的桑汐俨然狠狠地撞击在桌子上! “桑汐!”纵兮一把扶住撞在木桌之上的桑汐,目光陡然一沉。只见桑汐手中紧紧握着一支羽箭,羽箭的箭头闪烁着明黄的火光,桑汐陡然一握,竟然没有握住箭身,只能凭借内力死死地抵挡住羽箭冲进来的威势! “此处危险!公子快走!”桑汐一把推开纵兮,因着身后的力量骤然撤退,桑汐整个人连着木桌再一次向后撞了去。 “砰——” “噗——” 强大的力量在顷刻间粉碎了桌椅,羽箭“呲”一下划破手掌贯入胸膛,桑汐立马被生生逼出一口鲜血。 纵兮目色一沉再沉,紧接着方才听到悬在屋外的铜铃声大作。 这速度居然跑在了铜铃之前! 纵兮轻轻转动食指上的指环,扣动十指,结出一个奇怪的手印,引入桑汐的胸膛,想要为他缓解这一箭的伤害。方才那一箭,或许桑汐看不出端倪,然而他云纵兮不会看不出,明黄的火焰之中跳动着隐隐的绿光,很明显是渗入诅咒的。 是以,这一箭是冲着他云纵兮来的! “公子快走,不要管我!”只是须臾,桑汐脸色俨然苍白如纸,一股黑气从胸口窜入脑门,集聚在印堂之处。 “一起走!”纵兮寒着脸,退却惯常的温柔,来者不容小觑! 桑汐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纵兮一把扶起,眨眼间已来到门处。 这速度…… 桑汐来不及多想,陡然抬眼,数十支羽箭已至眼前。桑汐大骇,一支羽箭足以要人性命,这么多,如何躲得过去! 纵兮蹙了蹙眉,单手结印,狠狠推出,来者竟然懂得阴阳之术! 因着纵兮的结印,飞冲而来的羽箭被生生阻隔在半丈之外。然而,情势却不容乐观! 凌空的羽箭仿似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地推动,一寸一寸刺破结印,大有破壳而出直冲面门的趋势! 漆黑眼底的幽蓝缓缓升起,指环上的宝石泛着冷冷的光泽,沧海蓝的颜色交相呼应,渐渐铺成了整个结界。 “呵呵,”纵兮轻笑出声:“怕是此次想走也走不了了。” “公子,我挡在前面,你可以冲出去!”桑汐一把挣开纵兮,一挺胸,准备将自己送出去做箭靶。 “没用!”纵兮一把扣住冲出去的桑汐:“一丈外已然设下了天雷咒,他们是冲着我云纵兮而来的!”眉心一直疼痛,原先以为会是子棠有危险,却不想来者直接冲着他云纵兮。 天雷咒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恶毒之咒,传说上神会用天雷咒来惩罚人世间作恶多端之人。天雷咒一旦启动,若非死亡,绝不可能停下。其威力非一般咒语可以比拟,以明黄之火为引,勾动天地之雷,焚以电闪之火,不死不灭。 只是这天雷咒自从上神自灭于星辰殿,再无人会使用此咒。古书上记载也只是对此咒做以简单描述,并没有天雷咒的启动咒语。 而来者竟然使用了天雷咒! 是那个叫阳钺的男子?! 纵兮瞳孔紧缩,沧海蓝陡然收入瞳孔,眼眸一下子亮得骇人! 目色一沉再沉,纵兮一把将桑汐拉到身后,随即一伸手咬破食指,一滴血从指间飞出悬于半空之中。纵兮伸手一点,“啵”一下,血滴炸开来,莲花香也随之炸开来,氤氲于幽蓝的结界之中。 纵兮用咬破的食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一路悬出鲜红的血珠,莲花的味道陡然浓郁起来,被阴在半丈开外的数十支羽箭瞬间颤动不止! “以莲之血,用我之名。”纵兮双手结印,微微敛目,薄唇微启,吐出咒语。 只是少顷,他霍然睁开双眸,幽蓝之光“唰”一下铺张开来:“去!”他伸手一指,血珠抽丝成线飞窜出去产。 如针一般的细丝分散而去,直冲羽箭。细丝自羽箭箭头钻入箭身,那一刹,羽箭颤动得更为厉害,仿似要爆裂开来,扯动得连整个结界平滑的界面出现褶皱,似要被撕破一般! “破!” 纵兮陡然张开手指,随着他一声凌厉,只见羽箭颤动得几近抖动! 然而,只是一瞬,话音刚落,只听“啪——”一声,数十支羽箭齐刷刷爆裂开来,如沫一般的碎悄四散。 “呲——” 纵兮微微蹙眉,一片未被粉碎的钢片划过脸颊。只是尚未待伤口流血,被划出的血痕便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恢复如前。 “噗——” 身后的桑汐再次呕出一口血,纵兮快速转身,一把抓起身侧断裂的桌木,二话没说,拂手一起,便是在手腕处落下一道伤口。纵兮按住伤口,不让它自动愈合,鲜血成股而下。 “桑汐……” 话未出口,“轰”一下,桑汐呕出一口血陡然燃烧起来,火苗蹭起半丈有余! 纵兮立马闪身,再定神,已然为时未晚。 桑汐胸口,羽箭没入的地方,那一抹明黄在体内隐隐跳动,愈发明显,愈发扩散,大有冲破肌体,焚体而出的趋势! 桑汐捂着胸口,冷汗如股流下,脸色苍白得骇人,身上的血脉渐渐呈现出来,血管之中同样跳动着明黄的火焰。此刻,他肌体收缩,只是片刻,原本俊朗的男子已然宛如一具枯死的干尸! “公子,长公子才是……” 话未说完,胸口的明黄之火徒然窜了出来,口中一腔热血未待喷出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纵兮别过头去,敛下眼帘,不忍去看这一幕惨烈。这样的焚烧,即便没有见过,也全然知道是如何一番光景。烈火漫及血脉,有血有肉之处便是明火栖身之处,火苗自体内窜出,焚尽血肉,最后连尸骨也会化为灰烬。 这个男子在他身侧待了近十年,虽然是云清的人,却也待他甚好。他是云清分派过来照看他的人,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生死当前,他全然没有丝毫的退缩。这一刻,他终于为着他云纵兮走到了尽头。 这个男子是值得敬重的男子,活得认真拘谨。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下场。 “轰——” 雷声自头顶炸开,桑汐身上的火苗窜起来,勾动房顶的天雷,引成一条绿色的火线劈开屋顶。 只是一瞬,明黄的火焰顺着绿色的引火线爬上了天际。 “噼啪——” 闪电与雷声同在,轰轰烈烈,连锦不绝。火花炸开,燃起漫天的火焰。 纵兮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天雷阵已然完全启动,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再也出不去。幸好把子棠支了出去,否则此刻定是两人双又受困。 这一震,彻底震醒了整个槐阳城。 这个时候,宁桐在碧渊,宁梧去了京都,荀漠守在边境,子棠出了城。 暗卫被阻隔在一丈之外,无法冲破天雷咒的结界。隔着火光,纵兮远远地望着结界之外的人,那里全然乱了阵法。 慕梨拎着含光直冲而上,巨大的冲击力将她一次次反弹回去,她却始终不死心,反复砍着空中看不见的一道屏障。 暗卫陡然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这一次便是死也该冲破那道屏障,救下他们的主子! 于是,一个个暗卫前赴后继地冲上前去,意图砍出一道阙口。 “退下!”纵兮静静开口,若是劫,这一劫怕是逃不过的。只是他们如此的行为,根本不足以撼动这个阵法,力量倒是反会被阵法所噬。 明黄的光色照亮了整个夜空,槐阳城亮如白昼。火色匍匐在纵兮的书房,蔓延了整个寝殿。天际的闪电一下下地勾动着绿光,与明黄的焰火连成一片,雷声在周遭轰炸开来。 纵兮手中结印,运用灵力支起即将崩塌的大殿。 然而,这终究只是徒劳,逃不出这个阵法,即便不被垮下的房屋压死,最后也会被天雷焚烧。 这是无法躲过的劫! 双帝 第六十章、水中火(3) “砰——” 双手结印,火光明动。纵兮看得分明,一道十字符印从天而降,狠狠地抽打在天雷阵的结界之上。 “砰——” 一道方落,第二道十字符印再次落下,狠狠撞击天雷阵。 天雷阵的结界因着受到巨大的外力冲击,界面扭曲起来。然而,却又可以在瞬间恢复平滑! 一袭青衣与一袭浅绿落在结界之前,纵兮目色一喜,来者俨然是青召和韶韵! 阳钺是从众神之地出来的人,他是韶氏一族的。而这两位亦是来自众神之地,凡是用咒语启动的阵法,自然也会有与之相应的解咒之法。如果阳钺能够启动这个阵法,那么身为韶氏一族最为尊贵的两个人不可能不知道解咒之法! 然而,纵兮的喜悦瞬间再次熄灭下去。他们不可能知道破咒之法,否则也不可能以灵力结印与之直面冲撞。 天雷炸开,将所有的血肉之人阻隔在数丈开外,进不了分毫。 “先生!”纵兮踏出一步,燃起的火焰舔卷着衣袂,因着纵兮自身设下的莲花结界,火焰一时之间尚不能进犯分毫。 “您不能再耗费您的灵力,这样只会使天雷阵的力量更为强盛!” 结界外的青召寒着目色,不曾想还是来晚了一步,竟然让这个恶毒的天雷阵启动了! 只是,如果不奋力一赌,还有什么办法能够破解这个天雷阵?! 纵兮如果就此死去,那么韶氏一族还要等上多少千年才能再次迎来神血的降临,这个浮云境的战乱更是要待续到何时?! 青召没有理会纵兮的话,没有解咒之法,唯有强行破开。他与韶韵两人的灵力集聚在一起,结成十字符印一下一下地冲撞着天雷结界。 青召蹙着眉,天雷阵唯一的克星便是破军的力量。破军可以摧毁天下一切,若是拥有破军的力量,区区一个天雷阵,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破军这摧毁破坏的力量太过强势,一旦入主主位,他将不可一世地进行杀戮,直到毁灭。 纵兮命格乃是破军入命,他体内有着破军的力量。然而,这一股不能驾驭的力量绝不是世人愿意看到的存在,一旦爆破,杀伐而至,血流成河。 所以,这些年他们从来没有为纵兮破除封印,那不可一世的力量蕴结在体内,即便是韶氏一族再次在肮脏的轮回之路上走上千年,也绝不能破开封印,放出杀戮! 最后青召只能绝望地闭上双眼,做了这么多努力,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阳钺!阳钺!” 韶韵无力地跪倒在地,灵力消耗太多,此刻面色有些苍白,额头上渗着密密的细汗。她一声一声地唤着阳钺的名字,这样的恶毒之咒,也只有阳钺可以启动。她与这个男子曾经走过浮云的每一寸土地,那些神秘怪异的东西,阳钺知道的比天下任何人都要多。 那么,能够知晓这失传的天雷咒之人,自然也只有阳钺。 这个人世间除了青召和她韶韵有能力启动这个天雷阵,还有一个便是阳钺了。 这一刻,她的心开始恐惧,她发现这么多年原来自己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这个男子。一直以为,他是因爱生恨,是以他怨恨着青召。只是,他如今却是对纵兮下手,这一步棋走得委实不可琢磨。 她曾经问他,他难道也要插手这天下的走势?他没有回答,如今,他对纵兮布下天雷阵,无疑是给了答案。 韶韵痴痴地笑,阳钺,你心里的恨到底有多深?一场情爱,你不仅恨上了青召,你难道也恨上了整个韶氏一族?你难道不知道纵兮对于整个韶氏一族的重要性?韶氏一族为了他,在黑暗之中苦苦挣扎了万年,以圣洁之名在中神之地做着人世间最为肮脏的事宜。如今,终于即将迎来星辰殿的新主人,难道你要就此覆灭韶氏一族的所有的期望?! “他就是个疯子!”青召缓缓睁开双眸,冷冷开口。满目的冷然,满目的愤恨,却又不得不理解。那个男子定是恨着整个韶氏一族,如果韶氏一族没有那样肮脏的修行,他与韶韵也不会分开。十年的等待,却是换来一场背叛。那个时候,他阳钺定是心如死灰了吧,他觉得是整个韶氏一族亏欠了他。 是以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韶氏一族的报应。 是报应! 黑暗里面,那个男子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幽深的眸子里面看不出悲喜,只剩下亘古沧桑。 他从黑暗之中走来,火光明灭,照映着这个男子冷峻的脸庞。这一刻,他宛如来自天上的神者,无悲无喜,俯瞰天下一切悲欢离合。 韶韵抬眼冷冷望着来者,这一刻,这个女子退却以往所有的温婉,眼里剩下的只是莫大的疏离与清冷。 “韵儿。”阳钺浅浅地笑,这一刻他是前所未有的宁静,敛去仇恨,唤回温润。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韶韵冷冷开口,若是以前,她还能因着这些年的亏欠,无论阳钺做出什么,她都能谅解。 只是现下,他竟然对纵兮下手,他毁了韶氏一族万年来的所有努力! “本来就应该如此,我只是让一切回归原本,”阳钺轻轻拂袖,嘴角弯弯的弧度有着莫名的神圣:“青召,我想我没有做错吧?”他含笑看着青召,他相信,他的话他们都明白的。 他们口口声声说着他是一个疯子,他们冠冕堂皇地指责他做着逆天的事情。 然而,究竟谁是疯子,谁才是真正逆天之人?! 青召敛了敛眼帘,不再掷词。他不可否认,这一切原本就是个错误。 “瞧,”阳钺伸手指着数丈外的烈烈火色,火焰在眸中跳动,他淡淡开口:“一切将在灰烬中重生,大火从海里燃起,这一切不是你们早就预料到的么?” “轰——” 雷声炸开,大殿摇摇欲坠。 纵兮微微敛着眉目,他静静地坐在一处,眉心处隐隐跳动着火焰,浅浅地印出一朵盛开的红莲。拿一滴血,刻在红莲中心,宛如一粒活着的朱砂,随时准备冲破眉心,逃窜出来。 “他早在二十年前便该死去的,是你们逆转了乾坤逆转了天命。”阳钺淡淡提醒着青召,一轮逆天的封印留在纵兮体内,封存了所有的记忆。 “你们还真能折腾。”阳钺含笑的眸子对青召清冷的眸子,沁出淡淡的讽刺。 青召望着阳钺,一眼对视,他嘴角勾起稍纵即逝的笑意。呡了呡薄唇,终究没有再吐字。 他想说,你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痛苦,如何能够理解这样的罪孽? 然而,这个男子等待的十年,只是一门之隔,却隔了永诀天涯。这样的痛苦,他韶青召没有经历过,却也能看出几分。是以,他们两个不过是被命运嘲弄了一番,谁也怨不得谁。 青召苦笑,今日一场大火,接下来他与韶韵怕是又要回到那个地方,在那个神圣的被称为“敬神阁”的地方做着人世间最为肮脏罪孽的事情。只是不知道,这一待又会是多少年才能出来…… “咔——” 一声干脆利落的破碎声自风中传来,紧接着有“吱吱咯咯”的扭曲声。 “阿洛!上来!” 那一刹,纵兮陡然一颤,豁然睁开双眸,便见那个白衣女子于九天之上,衣袂翻飞,青丝飞扬在烈火之中! “阿洛,上来!”女子凌空跪着,把手伸向他。 纵兮大骇,面色于顷刻间惨白。她不是去了京都?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么可以出现在这里?! 子棠双膝跪在结界形成的平面之上,画影被狠狠地插进结界,她匍匐在界面之上,把手伸向纵兮,急切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哥哥,我诅咒你…… 我诅咒你,你世世送我轮回…… 你世世送我轮回…… “你快走!”看到她的刹那,他的心仿似死过千万次,她终究还是回来。 “走!” 结界之下,火焰翻卷开来,勾动着天上的闪电,喷涌而上,舔卷着子棠的衣袂。 “少他妈废话!你快上来!”子棠忍不住骂人,一个破结界,难道就想困住她的阿洛么?她说过,她会一直陪着他;她说过,她会为他挡去所有的杀戮死亡。 这一刻,她怎么可能离去! 离开的时候便是心口疼得厉害,半路上一汪清水,她竟然陡然看到烈火燃起,纵兮被生生困在火焰之中! 那一刹,心疼得仿似被人剜了去! 胸口的墨莲一次次盛开,一次次凋零,流出鲜红的血泪。 是以,好一个转身,便是回来了。 没有想到,一进城便是看到了这样一番光景。她不敢想象,如果她没有回来,是不是从此以后,她再也见不到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 “呲——” 子棠微微蹙眉,一提力,将画影从结界上抽离出来。如果不能出来,那么让我进去也是可以的! “先生!拦住她!”那一刹,纵兮陡然从这个女子眼里看到了这个女子的想法。雷声闪电不断在周侧炸开,绝对不能让这个女子靠近分毫! 青召一蹙眉,全然不知道接下来子棠会做什么。 只见子棠一个纵身,从结界上下来。方一落地,脚下赫然生出朵朵红莲! 她握剑在手,冷冷地望着眼前跳动的火焰,琉璃一般的眼眸顷瞬间丧失了所有的光彩。这一刻,她只知道,挡她者死! 这一刻,她只知道,她一生挚爱的男子就在火里,那是她的命! 如果他死在火里,那么她的命也就没有了! “让开!”韶韵欲伸手拉住子棠,却被子棠冷冷一眼望过去,清泠的声音,带着莫大的气场,俨然生生喝住了韶韵! 子棠一步步走上来,一步步逼近结界,那个边缘因着天雷的爆裂,已然没有人可以靠近。然而,随着子棠的进犯,脚下凭空幻化出来的红莲一朵朵铺成开来,指引着前进的方向。盛开的红莲一点点逼退天雷,没有人可以尝试这一步步的对决之中,倾注了多少力量。这些无形却又强盛的力量自胸口迸出,因着念力的牵引,随着心思步步紧迫。 随着子棠的逼近,天雷阵仿似被震慑住一般,炸开的雷声渐渐弱下去。 子棠杏眼怒瞠,琉璃的眸子,此刻因着愤怒变得猩红,眉角的海棠花在烈焰的映照下开得绚烂无比。她周身笼着一层淡淡的绯色光华,与脚下的红莲交相辉映,泛着凌轹的光泽。 “哗——”眼前的寝殿陡然崩塌,一股浓烟从地面升起,直冲云霄,一瞬间掩去勾天的绿光,埋下明黄火焰。 也藏了烈火中的如玉公子。 “阿洛!” “啊——” 白衣女子腾空而起,提剑飞奔过去,一声厉吼,画影凌空划出一道红色的剑光,剑光一落“噌”一声。紧接着,女子双手握住剑柄,狠狠将剑插进界面。 “卡啦啦——” 有破碎的声音,平滑的界面陡然出现无数裂痕! “阿洛,阿洛……”子棠紧紧握着画影,狠命地拖着长剑,企图在界面上划开一道天阙。 “阿洛阿洛,你出来,你出来啊!” 纵兮被掩埋在滚烫的浓烟之中,子棠急得眼泪直流。只是此刻,谁也帮不了她的忙,除了她一人,没有人可以靠近阵沿! “见鬼!”子棠狠狠地踹着挡在前面无形的屏障,每过一秒,心里愈发恐惧。如果进不去,是不是再也握不住他的手?! 子棠死死地咬着牙关,一手握剑,眼眸几经变换,陡然间伸手在胸口结印,一朵墨色莲花缓缓出现在掌心。 “破!”子棠一掌推向结界,顷刻间“砰”一声,无形的结界陡然四分五裂! “苍天呐!” “这是什么力量?!” 结界爆裂的威势扩散开来,身后的人甚至来不及躲避,身手慢的直接被抛了出去。一时之间,死伤一地。 青召与韶韵紧紧蹙眉,实在不敢想这天下竟然真的有力量可以破除这天雷阵的结界! 阳钺嘴角浅浅勾笑,仿似一切他早已预料到。 “阿洛!”子棠奔过去,双手扒着窜出火苗的烫木:“阿洛……” 她一声一声地唤着那个男子的名字,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男子,再没有其他感觉。房屋坍塌的那一刹,心如死灰。那一瞬的力量,刹那间爆发出来,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冲进来! “阿衿。”浓烟之中忽地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女子的手,他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阿衿。 子棠微微一怔,眼里的泪忽地断了线。她以为他在里面,从此再也走不出来,原来她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阿洛阿洛!”子棠紧紧地抓着纵兮的手,将他往外面拖。 “阿衿。”纵兮从浓烟之中出来,火焰舔舐这衣袍,洁白的锦袍,此刻因着烈火的焚烧,上好的锦缎熏上了一片一片玄斑。 “我没事,没有被压着。”虽然有被火焰熏到,然而,坍塌的房梁尚不足造成对他的威胁。 “那你装死!”子棠一把楼住纵兮,狠狠地擦了擦眼泪,拖着纵兮便往外跑。 然而,只是抬眼,破裂的结界再次融合起来,裂开的痕迹渐渐平滑,须臾之间,方才碎裂的结界俨然只留下方才剜去的阙口! 那阙口仍然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子棠的目色一变再变,她不可能拎着画影再来一次,方才一次便已然几乎耗尽她所有精气,此刻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体内能量因着过度的消耗而趋于崩溃的边缘! 那么! “你出去!” 子棠一沉气,一把拉过纵兮的手,伸手给出一掌。纵兮不意子棠会突然冲他出手,硬生生承下一掌,身子“砰”一下穿过削薄的结界,飞了出去! “阿衿——” “轰——” “啪——” 雷声再次炸开来,一时之间雷鸣电闪,情势陡然逆转。消沉下去的火焰,“噌”一下窜起来,驱尽了浓烟,再次照亮整个夜空! 这火势,仿似经历一次修整,再次卷土重来的时候,威势更为凶猛。 “人只有被逼入绝境,才能彻底爆发呢!”阳钺浅浅地笑。 顷刻之间,破败的结界已然完全恢复。纵兮眼睁睁地看着它复原,却完全没有办法,怒瞠的眼眸几欲滴出血来! 胸口一痛,纵兮呕出一口血。子棠的一掌并不重,只是看着这火势愈加汹涌,情急之下,怒火攻入心脏,郁结之气无法排解,只能生生逼出一口鲜血。 子棠望着纵兮,浅浅地笑着,这一刻她忽地宁静起来。看着他无恙地在那里,纵兮身后刀山火海,她也没有了恐惧。 力气仿似被一下子抽离干净,双腿一软,只觉眼前一黑,毫无预兆,身子倾了下去。 明黄的火焰立马自身后铺张开来,呼一下吞噬了所有! “阿衿!” “拦住他!” 青召一声厉喝,未待其他人反应,自己便是冲上去生生将纵兮截下。他不能再上前,天雷阵已然运转到了顶峰,这个时候,擅近着死! 听着青召的厉喝,身后的护卫拥上来,死死地拽住纵兮,不让他靠近分毫。 青召微微敛着眼帘,眉心一颤,只见两道光影自绿色勾弦处贯入结界,俯冲进了阵中! 瞳孔紧缩,环顾周侧,那个同来的绿衣女子俨然不在! 那一刹,这个清冷的男子微微一怔,既然痴痴笑起来。从那个地方进入结界,无疑是自寻死路,那个女人为了子棠,竟然豁出了性命! 她是早已看见了今日,明知徒劳,却不顾死活。这些年,她也终究是累了。 青召淡淡的扫了一眼一侧的阳钺。 那里,阳钺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过头顶,整个上半身匍匐在地。他将脸埋在地上,亲吻着膝下的大地。 青召蹙了蹙眉,他竟然是在进行着神圣的拜神仪式! “阳钺,韶韵进去了。”青召淡淡开口,直唤了韶韵的名字。 那一刹,匍匐在地的男子陡然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了眼前的火色。火焰明灭,折射的冷峻的脸庞,幽深的瞳孔一缩再缩,目色几经变换。终于还是泯灭下去,所有的情绪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她终究是死了,就这样死了。 带着对他的恨意,带着对那个清冷男子的遗憾。 就这样走完了她的一生。 阳钺埋下头去,泪从眼角滚落,埋进泥土,从此葬了一段纠葛。人世间关于式神的传说极少,有的也皆说式神者没有情感,不懂情爱。然而,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假的成分多,真的成分少。原来式神一样可以为这人世间的情爱所牵绊,一样可以因着生死而痛心。原来式神除去执行主上的命令,竟然还会有自己的思想。 没有生命的东西,不死不灭的东西,竟然还有泪! 阳钺的十指深深地陷进泥土里,前所未有的悲恸,他嗤笑着流泪。 青召仰头望向天际,北极星悬在如墨一般的夜空,光泽明灭,隐隐闪动,似要熄灭一般。他微微蹙眉,但见北辰之后有光泽开来,那亮度陡然间超越所有的星辰,吞噬了北辰的光色! 破军爆破,俨然准备喧宾夺主! 不好! 青召一个激灵,从情绪中清醒过来,一转身立马在胸口结印。 五芒星自掌中幻化出来,青召抬眼望进纵兮那沧海蓝的眸子,幽蓝的眸色晕开来,注满了整个眼眸,里面跳跃着明黄的火焰。 青召不动声色地颤了颤,额头的青筋不住地跳动着。 “大火从海里燃烧起来”,这个预言,在这一刻得到验证,沧海桑田的眸子里面燃烧着熊熊烈火! 然而,若是细看,海蓝之下竟有红光泛出! 杀戮的眸色! “以苍生之名,请神息怒,去!” 青召一推,五芒星“嗖”一下飞入纵兮眼眸,瞬间覆住了泄漏出来的红色光泽,纵兮眼里的海蓝之色亦是陡然清冽三分! “兮儿,以天下苍生为重,破军的力量还是收敛起来吧。”青召淡淡开口,敛下眼帘,那一瞬,两行鲜血自眼眶中流下。 青召浅浅地笑,这一双眼睛算是废了,从此再也见不到光明。呵呵,早在昔年他的生命里便没有的光明,这些年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得不到救赎。如今她去了,他便是连挣扎都不再需要。 那么,还留着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眸作甚? 废的是时候。 破军的摧毁力量果然强悍,只是些许的外泄光泽,对视一眼便已然废了双眸。如若那不可一世的杀戮毁灭之力量彻底爆发出来,这天下还有谁挡得住他去杀伐?! 有风轻轻拂来,这一瞬天地之间静谧得诡异,雷鸣之声陡然销声匿迹,火焰燃烧的声音收敛得无声无息。 青召微微仰头,脸上一凉,似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一片一片地,轻轻地拂过脸颊,带着沁骨的冰凉。 “下雪了?”青召无法置信地伸手接来几片雪花,放在鼻尖轻嗅,雪花上沾染这莲花的清香。 “苍天呐!” “好美!” 青召侧耳倾听,想要听出些许的端倪。然而,几声喟叹之后,天地之间再次陷入了静谧。 那一瞬,他无法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他却闻到了来自亘古洪荒的气息。 双帝 第六十一章、只影何去(1) 青召静静地站在一处,原本漆黑的眼眸,此刻变得如死灰一般,空洞得找不到焦距。 然而,他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宁静,素来清冷的眉目自一场大火之后,愈发地柔和起来。只是,谁都不曾注意,这个男子的温柔之中隐隐地带着几近死亡的宁静。无悲无喜,仿似一切不曾来过,是以也从来没有失去。 嘴角浅浅勾笑,他面朝着大火化为灰烬的地方,一场罪孽,就此埋葬在灰烬之中。那个女子,那个二十年来与他始终保持一丈之远的女子,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是想,这本就是一场罪孽,是以随了烈焰化为尘沫,便是最好的结局。他这一生本是一场噩梦,如今梦终于醒来,那些罪恶的过往从来不曾来过生命。是以,他也不该觉得从此失去了伴在身侧的女子。 只是,原来他终究是骗不了自己,心疼得仿似被剜去了一般,因着那个女子的离去,空空荡荡,再没有依附。 这人世间,任何人事终究耗不过时间。感情可以在时间的风化之下渐渐淡漠,当然也可以在时间的催化之下生恨发芽,即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想来真是可笑,他们是被浮云大陆的世人奉为神抵一般的人物,然而他们却在众神之地做着人世间最为罪恶的事情,沦丧了天理。以往也只是肉体的堕落,现下便是灵魂也坠入了黑暗。 那个温婉的女子,自从走出敬神阁的时候便承认了自己的感情,她穷其一生想要踏近一步。然而,直至死去,她终究只能抱着不能瞑目的遗憾。 那个女子虽是温婉,却也担起了这一份天理不容的感情。而他韶青召,便是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不是不爱,只是不能承认,韶氏一族容不下灵魂的堕落,一旦相爱,便会被上神遗弃,从此轮回之路上永不相见。 是以,这一丈终究变成了一生。 阿韵,若有来生,你是否还会如此执着? 青召微微敛下眉目,藏在袖间的双手缓缓扣紧,这一世的爱恋谁也容不下谁,血缘的牵绊,宛如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在心脏,遇制住所有的欲念。 呵呵,若是你觉得累了也不打紧,下辈子就由我来偿还你的债吧,就让我紧紧地随着你,无论是一丈一生,亦或是一世只能遥遥而望。我想,只要看着你安好,我便是满足的。阿韵,你恨我么?阿韵,你不要恨我,因为……我也是这般,爱你。 青召痴痴地笑,这些话,即便你已经不在了,我依旧不敢说出口。阿韵,你原谅我不能告诉你这些,我还将继续不动声色地走下去,不能让任务人看出这一份情感。因为我苛求的太多,我希望在往后的轮回之路上世世与你相遇,纵使只有一眼回眸也是好的。 “先生,您已经站了一宿了。” 青召颤了颤,陡然从情绪中回过神来。他略略抬了抬眼帘,忽地反应过来,现下自己根本已是个瞎子,再是如何去看皆是看不见了。 “他还在那里。”青召微微侧耳,倾听数丈外的声音。 来者一声轻叹,未再掷词。 昨夜那一场大火,焚尽了这里的一切,同样也焚尽那位天下公子的心。 青召看不见,那一场大火烧到最后,他只能听见那个素来温柔的男子一声一声地控诉着他的悲痛。他说:阿衿,我恨你,恨你! 那一刹,当他第一次将这样怨恨的言语吐出口的时候,即便是他都为之一颤。这是怎样的伤痛,让着这个男子明明爱得彻骨,切生生说出相恨的恶毒言语。 因为爱得深刻,是以无法看着她死去;因为无法看着她死去,是以当亲眼目睹死亡,满腔的疼惜化成了凄厉的怨恨。他怨恨她,她匆匆而来,如花的容颜盛开在烈焰之中,最后代代替他化作了灰烬。 那个女子太过决绝,她的转身将所有的痛苦与孤独留给了这个温柔的男子。死去的是惨烈的,活着的是不幸的,往后的岁月里,再没有执手到老的人,所有的悲伤与寂寞只能一个人默默地走下去。 “杀!” 初晨的阳光带着几分入秋后独有的寒意冷冷地打在身上,昨夜的一场大雪倾覆了整个槐阳城。白雪覆下,火焰冷却,灰烬掩埋,那一生挚爱的女子,已然不在。 阳光几经折射,懒懒地侵入眼帘。纵兮微微一颤,敛了敛眉目,薄唇轻启,清泠吐字,赫然一个“杀”字! 纵兮拘起一捧雪,将整个脸埋在掌心,里面尽是莲花的味道。这是子棠的味道,只有这一刻,他还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就这样冷冷地却又暖暖地萦绕在周侧。 昨夜那一幕,怕是他永生不会忘记。 他有预感的,她说我诅咒你,你世世送我轮回。果然,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死亡,那个时候他束手无策,就只能看着她一点点地消失,化作漫天漫地的白雪。 “阿衿……”纵兮轻轻呼唤,浅浅的,宛如叹息是。没有人应他,他也清楚不会再有人应他,那个温婉却又倔强的女子已经不在了。 这个湿润的男子,久久地匍匐在雪里面。见过生死,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绝美的生死。 烈焰焚尽,天地之内瞬间静谧下来。那个被烈火吞噬的女子自火焰中缓缓凌空,明黄的火焰舔卷着女子的衣袂,如缎的青丝在烈火中飞扬。 那个时候,他以为这天火似乎不能侵犯到那个女子身体。然而,随着女子身体的缓缓凌空,烈焰一点点地穿透了身子,衣袂猎猎,凌空的身子竟一点点透明起来! 墨色的莲花自胸口盛开,拢住火焰之中的身子。雪花自女子的身体里面一片一片地飘出来,最后浩浩荡荡,漫天漫地。 随着雪花的飘飞,槐阳城的槐花仿似受到莫名力量的催化,须臾之间盛开了满城的绯色! 过季的六月雪竟然恢复六月的旺盛,风一吹,洋洋洒洒,合着漫天漫地的雪花,一起飞舞。 无数朵红莲自泥土下幻化出来,隐隐地散发着清冷的光华。四面而来的莲花渗过结界,纷纷涌向火焰,一朵朵填进女子虚空的玲珑身子,渐渐淡了身形,化作洁白的雪花,飘扬了一城池。 美,惊煞了天下。 凄,绝望了公子。 他说:阿衿,待我们回到槐阳,我就陪你去一趟费沧。 他说:阿衿,待天下大定,你们离开这些纷争可好? 她答:好,就只有你们,开一片竹林,盖一个茅草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恬淡安逸,再没有纷争。 “阿衿……”你怎么舍得把我一人留下?你说过我们携手到老,不离不弃,你怎么可以失信?阿衿,你可知道我恨你?阿衿,我是这样爱你…… 纵兮将整个人埋在雪了,一宿不起。 阳光愈发的盛了起来,雪花开始消融,浸湿了灼玄的锦缎。纵兮微微一颤,陡然从雪里坐了起来。无瑕的白雪沾染了一头一身,如墨的青丝和着洁白,阳光拢在身上,却没有照出温暖,反是生生沁出了寒意。 眉目敛下去,阴霾拢上来,苍白的容颜生出淡淡的杀气。 纵兮跪在雪里,伸手再次拘了一捧雪来。他微敛着眼帘,如护至宝一般将白雪捧在掌心。缓缓地,掌心的白雪在阳光的映射下散发出淡淡的光泽,一点一点凝结成冰,最后在掌心凝聚成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莲。 纵兮痴痴地笑,他将纪化出来的冰莲放入心口,阿衿,你永远都会伴在我的身侧,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纵兮从雪里站起来,冷冷地望了望天色,忽地,嘴角毫无预兆的勾起一抹雅魅的冷笑。阳光甚好,天气甚好,杀人甚好。 “兮儿,你去哪里?”青召动了一步,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那个在雪里埋了一夜的男子已然动了身。 “杀人。”纵兮从牙齿里面挤出两个字,明了清晰。 “谁?”青召蹙眉。 “云清。”纵兮抬眼望了望青召,这个时候谁都不能阻止他去杀人,即便是韶青召也不能! “如何肯定会是他?” “呵呵,”纵兮嗤笑,染上莫大的疏离:“这人世间除了他云清容不下我,还有谁容不下我?” 昨夜,烈焰焚尽,他拎着长剑一把贯入阳钺的心脏,将那个男子死死地钉在地面之上。那一剑,他是想一招致命,绝无反击。 然而,那个男子却如风而起,只是眨眼,俨然静静地立于一丈之外! 他浅浅含笑,缓缓开口:“我本无心,亦没有形。槐阳君。你目前尚不能将我杀死,我的来去,只取决于我的神主。” “因此,若想杀我,你还是尽快觉悟的好。” 那一刹,他陡然明白过来,那个叫“阳钺”的男子根本不是人! 云清为了杀他,竟然召唤出了式神者! 一草一木皆乾坤,所谓戒神者,既是待神之人拈花施咒,将原本没有生命没有痛痒的花木附上咒语,幻化出人形。这样的式神者仿似一个傀儡,虽有人形,却没有感情没有生命。他们不会进入轮回,来去接取决于待神之人,来则存在,去则虚无,一切意念行为皆听命于待神之人。 难怪这些年云清会如此放任,任凭槐阳城内如何动作,他都没有动他云纵兮。原来他手上有这样的妖物,他自然不怕他云纵兮会翻出的掌心。 纵兮冷冷地笑,这一杀,无论生死,他皆要与云清有个了断了。 青召敛下眉目,命轮的运转早在昔年他便做了手脚,命盘的格定会依着改变过后的命运而走下去。 原来,这一天已然到来,终于走到了这一步。阳钺的插手,并没有改变原定的命数。若要得到,必定要舍弃。 是该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纵兮藏在袖间的十指握得“咯咯”作响,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不动杀念,子棠没了,设计者必须要死。至于那个阳钺,他早晚会毁了他。 这一日,槐阳城的一场大火,再次引来天下人的议论。 火后的一场大雪,更是令人瞠目。槐阳城四季如春,莫说九月落雪,即便是一年之中最为寒冰的时候也不常见槐阳有雪。若说槐阳雪,唯有六月盛夏的六月雪,那一城的六月雪开得漫天漫地,胜绝冬季的落雪。 西云野史后如是载:时莫历后十年,秋,槐阳色变。适逢天雷滚动,明火冲霄,夜降浩雪。此乃天隆帝命,欲授权于兮,胡劳其骨,乏其身,砺其心,空其前尘。劫获重生,天降祥瑞,遍地莲生,星草反盛,绯色迷城。 野史如此记载,只是当时天下流言四起,各说纷纭。 有人说公子兮府上出了妖孽,是以上神震怒,降下天雷,收了妖孽。有人甚至说,公子兮府上出的妖孽原是槐阳君,这个男子男生女相,容貌胜绝女子,实则是妖孽转世,有乱国之嫌,是以上神罚他天打雷轰。孰知他命大,让人替了去。 还有人说,因为公子兮是妖孽,上神欲杀之。岂料公子府上一位绝世女子深受公子,甘愿为其而死,上神以天雷惩罚公子兮,该绝世女子为公子死去。上神垂怜,故降大雪,以繁花祭奠。 当时天下的传言大多都是负面的,因着槐阳城的现象过于诡异,天下传得神乎其神,完全沉浸在那诡异却唯美的异象之中。 完全没有注意到,大雪过后,槐阳城被派出一大批白衣暗卫,个个皆是西云天下的绝顶高手。他们直扑京都而去,目标只有一个——云清。 当然,更不会有人料到素来体弱多病却温柔如水的天下第一美人竟会在数日之后发动了槐阳政变。谁都没有想到,那个传言中有着龙阳之好的胭脂公子竟会向自己的仰慕一世的兄长下手。 于是,又有人传言,公子兮府上的那一场大火不是天灾,实际上是人为,是云清容不下公子兮,是以准备一场大火困死槐阳君。只是,天不如人愿,那绝世女子救了公子兮。虽然那绝世女子救了公子兮,自己却没能走出火场,随着大火化作了灰烬。 也就在那绝世女子死去那一刹,素来有龙阳之好的公子兮竟然爱上了那绝世女子。是以,槐阳君对长公子下手的时候丝毫不再顾念旧情,一心只为自己心爱的女子报仇。 后来人们发现,槐阳事件之中,无论如何传,始终少不了那位绝世女子的身影。于是好奇的天下人开始探究究竟怎样的女子,在那一刻有那样不为生死的胆气。其实大多数人只是好奇,如公子兮那般的男子究竟会爱上怎样的女子。 最后的最后,人们探究出来的事实几乎是接近真相。那一刻人们恍然大悟,八年前,那一日载进兮王府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少年与孩子,而且公子兮所有的悲喜与孤独! 于是,天下人一拍大腿,原来柔弱的公子兮喜欢那样的女子! 那个时候,那个女子就与平常人家的女子不一样,温婉的容颜,却隐隐散发着山河一般的气势。 是该那样的女子,天下第一美人,是该中意那样的人中之凰! 就在天下人惊煞槐阳城那场雷火大雪的时候,就在纵兮匍匐在雪里不肯起来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槐阳城外,一辆马车匆匆而来,前后停留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又匆匆而去。 十多年以后,方才有老兵回忆,那一晚驾车而来的白衣男子像极了帝师谨谦。只是历史永远无法揣测到,当时那位槃良的君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槐阳城外,且尚未进城便匆匆离去。也没有人知道,那马车内到底载来了何人,又载去了何人。 在纵兮与云清公然敌对的时候,一场酝酿了二十余年的阴谋彻底拉开帷幕,并且即将迎来数月之后的一场更为令人瞠目的政变。 成者王败者寇,事在人谋,只是谁也逃不过命运,成败一时,洗尽铅华之后,终于还是回归到命运之初,按着命轮的轨迹一步步推进历史。 云清被带到纵兮眼前的时候,纵兮有一刹的微怔。 他以为这一个阴戾的男子定然是早就做好了防备,却不料他如此快速地来到他的眼前。上好的锦缎干净整洁地裹在身上,他眉目舒展,嘴角略略含笑。 “兮弟,我来了。”锦袍男子拂了拂衣袖,笑意从嘴角沁出来:“兮弟有事捎个信便是,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云清略略抬了抬眼角,淡淡地望向纵兮。槐阳城的一场天火,他也是听说了。再见这个温柔的男子的时候,他再也见不到以往的柔和。冲入眼眸的是浓郁的煞气,只见那个男子周身笼着阴霾,眼里的枯寂凝结着化不开的冰霜。 传言,他心上的女子死在了那场大火? “秋姑娘也在。”云清目光落在静立一处的女子身上,难怪那一日去堇臣那里没有见到这个女子,她于是回了这里。 “婢子是公子府上的人,自然是要回来的。”秋韵笑得温婉。 那个进修,云清对苍家下手,杀伐是盛了些,却并没有将苍家赶尽杀绝,更是对苍堇臣另加待遇。她是想,这里面或许还有其他阴谋。云清对苍家的下手,或许也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为了让公子兮放松警惕。 虽然心中槐对苍堇臣,然而终究是知道孰轻孰重。公子的谋略甚大,槐阳城一城人的性命皆系在公子身上,她断断不能因为私人的感情,而葬送了公子的大业。 她本想着,自己跑一趟槐阳,顺便见一见子棠,好些时日不见子棠,她心里想她想得紧。她记得,她离开槐阳城的时候,子棠与公子还处在水火不容的境地。两个相爱的人,各自不肯低头,暗自较劲。 只是不曾想到,待她回来的时候竟是撞上了槐阳城的一场大火。那个时候,若是再城外不去追那辆马车,赶回来的时候或许还能见上子棠最后一面的吧。只是偏生错过了那个时辰,如此一错,便是此生不复相见。 她断断没有想到,那一场大火竟然会葬了她的子棠! 眼眸有些酸涩,秋韵敛了敛眼帘,不知道怀若知道子棠已经不在了会是个选样的心情。那日晚上,他分明已在城外,却没有进城。 那晚,秋韵赶到槐阳的时候,恰逢怀若驾车离去。 秋韵心生警惕,弃下满城的火色,拎着长剑尾随其后。奔出数里路程,马车忽地停下,只见车上下来一位白衣男子。 男子缓缓而来,静静地立在月色之下,月色拢在他身上,生出淡淡的光华。 “韵儿,你出来吧。” 那一刹,藏身在阴暗之处的秋韵陡然一颤,手中的长剑险些落地。她探出眼去,借着月色细细望了一眼月色下的男子。 那个白衣男子俨然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男子! “韵儿,我知道你在。” 怀若浅浅开口,温柔吐字。这个男子再不是昔年那位痴愚公子,他将是一个之下万人之上的相者,华贵的气质,嘴角浅浅擒笑,是一如往昔的干净。这个男子,永远都是湮香山山顶的落雪,皎洁得不容凡人亵渎,只是淡淡一撇,便是闪了神思。 秋韵从阴暗处缓缓走出,隔着数丈的距离,两人浅浅相望。 “韵儿,他可有为难于你?”怀若速步上前,一把握住女子的双手。 秋韵怔了怔,随即小心翼翼地抽回双手,浅浅笑道:“他待我很好。” 那一刹,怀若望着自己空握的双手,微微一怔,继而泛出苦涩的笑意。原来,时间终究是改变了。 “跟我回槃良吧。”怀若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一次,他面对这个女子的疏离,忽地有莫大的恐惧。他是怕,如若再不说出这些话,以后怕是更加来不及了。 秋韵望上怀若的眸子,那一双干净得没有任何瑕疵的眼眸,此刻因着掩去的月色,隐隐地泛出些许的哀伤。 “不!”秋韵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个时候她绝对不能离开槐阳,一场大变即将到来,她绝对不能撒手不管。 “不,公子他需要我,子棠她也需要我,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去。”秋韵敛了敛情绪,心有些疼痛,不知道今日的拒绝,何事再可等来这个男子的盛情。 只是,她终究也不能再接受这个男子的盛情。这一生,她不能为他付出什么,也不可能站到他的那个高度,她更不能辜负另外一个男子。是以,缘分便是尽了。 “韵儿,槐阳君他不少你一个。”怀若分明感受到这个女子情愫的冷却,再一次伸手紧紧握住女子的双手。这一次,无论秋韵如何挣扎,他都没有放开她的手。 忽而,秋韵却冷冷地望上怀若,淡淡开口:“你来槐阳作甚?” 一语出,怀若的眸色几经变换,终于缓缓放开秋韵的双手。话中的戒备与敌意,他听得分明。他是槃良的君师,这个时候出现在槐阳城,确实不合情理。 原来,早在他拒绝白凤前来槐阳的时候,立场的对立便已然将两个人拉至了天涯,从此爱得再真,也只能乞求遥遥相望。 “咳咳……” 气氛陡然冷却下来,形势似乎一触即发。 “谨谦,我快少地了,咳咳……我们快些回槃良才是。咳咳……” 一连串的咳嗽声自车内发出,秋韵蹙了蹙眉,那里面分明是个女子,且是一位身受重伤的女子! “里面是谁?”那一瞬,凭借着多年待在槐阳城的谨慎,秋韵隐隐感觉到怀若此趟槐阳之行不是那么简单。 城内的一场大火尚没有熄灭,而他们槃良人竟在这时候来过槐阳城,里面难不成有何阴谋? 如此作想,已然付诸行动。秋韵目色一沉,一把推开挡在向前的怀若,拎着长剑便是过去撩帘子。 “峥——” 刀剑相咯,只是踏出数步,怀若便再次挡在了身前。 “韵儿!”一柄短刀死死地与秋韵的霄练抵在一起:“你不能看!”怀若的眉目蹙起来,他目光灼灼,却有散不去的阴霾。 “任何威胁到公子的人事,我都不可能让她存在!”秋韵将长剑抵过一分,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公子兮,那个温润的男子是子棠的命,一旦那个男子有任何闪失,依着子棠的性子定是无法独活。子棠若是没了,他虚怀若定是痛不欲生。而他虚怀若活得不痛快,她秋韵便是不会痛快。 是以,今日她势必要看上一看! “韵儿,我发誓,绝对不会伤害到槐阳君。槐阳君是子棠的命,而子棠是你我的命,我不可能拿着我们的命玩弄这天下权术!”怀若一把握上秋韵的霄练:“韵儿,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主上,请你不要逼我。” “谨谦……” 车内的女子再度催促着怀若,听着声音,身上的伤不是一般的严重。秋韵蹙了蹙眉,握剑的手松了松。忽地,心头一疼,这个男子竟然为别的女子与她动手! 谨谦? 秋韵收回剑,嘴角浅浅勾笑,这个原本只属于她与子棠的名字,如今却是属于天下人的了。他虚怀若再不是以前的痴愚公子,他是属于天下人的谨谦,他是鬼谷先生。所以,这个男子终究不是她应该觊觎的人。 “走!”秋韵一把将剑插入剑鞘,伸手将一瓶金疮药塞进怀若手中,她背过身去,冷冷开口。 既然得不到,那就不要再见。这个男子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纵使是相爱的,也不能逾越一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从此背道而驰,两厢凝望,永诀天涯。 “韵儿……”怀若身后抱住秋韵,他知道她是爱他的,若是不爱松云关的时候,她不会拼死相救。他知道,她待他的爱,一如他待她的爱。 “等我,一定要等我。” 怀若紧紧地握了握秋韵的手,如梦一般的话语响在耳侧,似如叹息一般,一下一下地冲击着人的心。 秋韵僵直了身子,怔怔地站在原地,猛地回首,那马车已然消失在夜色这下。发间还残留他的气息,手上的温度尚没有退尽。只是,唯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此处一别,已不知何时方能相见。 他说:等我,一定要等我。 “谨谦……”秋韵敛下眼帘,我不能等你,我配不上你,你的韵儿早已死在了修罗场上,现在活着的是从那里出来的修罗,是修罗。你不曾来过我的地狱,我不曾去过你的天堂,是以,我们从此只是陌路。 双帝 第六十二章、只影何去(2) 秋韵虚了虚眸子,收敛好情绪,笑得一如既往地温婉。 云清瞳孔缩了缩,秋韵是纵兮府上的人。纵兮既然早已在暗中有自己的势力,那么先前松云关断然不是巧合! “呵呵,”云清嗤笑出声:“兮弟果然谋思甚远。”松云关出的事情定是一计,苍堇臣是他云清手下的得力助手,纵兮利用秋韵毁了苍堇臣的前程,也是折了他的翅! 这一步走得果然甚妙,连城美人,美人之计。 纵兮浅浅地笑,幽深的眸子里面满是冷冷的冰霜,因着他一笑,寒意更是盛了几分。依着权谋者之间的对话,若是平常,纵兮定会回一句“兄长谬赞,纵兮不过是学得兄长一二”。只是现下,子棠不在了,他再也没有了那个心思。如今,他最想做的便是一剑杀了眼前这个锦袍男子。 “你就不问问我请来你所为何事?”纵兮淡淡开口,云清这副模样,分明不曾有任何的反抗。他只觉,这个男子原是一直等着他去“请”他的。 不过想来也是,自己动手杀了人,一场报复自然在预料之中。 云清拂了拂衣袖,素来阴戾的眸子里面便也溢出浅浅的笑意:“兮弟不是想杀为兄么?这些年兮弟在槐阳城过的也算是辛苦,等这一日,怕是等很久了吧。”他含笑望上纵兮的眸子,里面的杀意已然肆虐起来。 终于算是走到了这一步,这些年他云清待他看得紧,最是想做的便是把他一步步逼上这一天反目成仇的不归路。原先以为纵兮他身子弱,性子恬淡,纵使他再是如何逼迫,他都是那样一副死样子。那个时候,他真是恨极了他,恨不能亲手就此结束了他的生命。 只是,原来终究还是让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他终究还是被他逼上了这一条路。这路走的虽是辛苦,往后或许更是痛心,可是他至少学会了该如何在这个权谋的乱世活下去。 “如今为兄就在这里,怎么兮弟还有什么舍不得?”云清挑了挑眉,脸色是难得的舒展,清冷的眉角染上些许的魅色,他将“舍不得”三字咬地特为清晰,浅浅地带上一些尾章,听在耳侧别有一番风味。 纵兮眼里的杀气盛了盛,云清很成为地激怒了这位湿润的公子。 秋韵抬眸望了望云清,温婉如她,那一刹,也不禁缩了缩瞳孔。只是,下一瞬又立马被云清眉眼处的魅色闪了神。这个阴戾的男子,若是稍稍施以脂粉,其可以展现出来的媚惑必将远远胜过云纵兮! “你已来到这里,你觉得你还能逃得出槐阳城么?”纵兮紧抿薄唇,冷冷地望着云清。此刻,他真想一掌结束了他的命,只是,有些事情他尚没有弄清楚。待弄清楚了,也不迟。 子棠死的时候,他当时真是想要立马见到云清的头颅。只是此刻,当他见到云清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忽地想到子棠曾经常对宁梧说的一句话,任何时候人命才是最重要的。子棠素来珍重生命,如果她在,看着云清这么一副迫切求死的模样,定然也会劝他三思。 云清的目色暗下几分,这一日他等了很久,然而纵兮却在这个时候改变了主意。他以为,只要他死去,无论他能够想起什么,都不再重要。这个温柔的男子,一定承受得住那样的事情吧,即便承受不了,他也必定不会垮下。没有了他,他云纵兮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绝对容不得他自私地垮下! “苍堇云……”云清敛了敛笑意,退却眼角的魅色,再次染上清冷。他动了动唇,思索着要不要说些什么。 纵兮冷冷地望他,云清终于还是噤了声。 这个时候,云纵兮还需要好好想想。 只是,命轮无止息地转动,从来容不得人有丝毫的差错,一步错,满盘皆输。 这一晚,纵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到了小的时候,他梦到了母亲,他梦到云清一步步向他走来,站在他的床沿,静静地望着他,一直望着他。嘴角浅浅含笑,眉目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一坐而起,竟是发现自己一身冷汗! “兮弟,你醒啦!”云清依旧浅浅地笑。 纵兮凝目望他,这样的云清他从来没有见过,却莫名地心疼。 “兮弟,为兄要走了,你要好自珍重。”云清嘴角的笑忽地飘渺起来,他的目光落在纵兮手上:“兮弟,那是母亲留下的,为兄将它交给你了,你要好生保管。” 纵兮一怔,低头再看,赫然发现自己手中竟然多了一块璞玉! 汜水湖的寒玉,通体洁白,雕刻着狼图腾。 “兮弟,为兄别无他求,替我照顾好潇湘。” “兮弟,小心苍堇云……” “兮弟……” “啊——” 一声低吼,纵兮猛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幽蓝的眸色咻地扫过寝殿,原来还是一场梦。 纵兮敛了敛眼帘,泪水早已浸湿了玉枕,冰冰凉凉的,染湿了一大块地方。纵兮动了动手,刹那间,他目色一沉再沉,瞳孔紧缩,目色骇人! 他的手禁不住颤了颤,手里面的冰凉渗进骨髓,寒得渗人。纵兮微微颤动手指,一寸寸抚过手中的冰凉。 不用看,那是一块汜水湖的寒玉,狼图腾。 他说:兮弟,为兄要走了,你要好自珍重。 他说:兮弟,那是母亲留下的,为兄将它交给你了,你要好生保管。 他说:兮弟,小心苍堇云。 那一霎,纵兮只觉胸口仿似压了一块巨石,无论如何为挣扎,他都不能喘过气来。身子仿似被掏空了一般,整个人失去所有的精气,四肢冰凉。他只能久久地躺在榻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纵兮张了张嘴,胸口一痛,猛地一口血吐在榻阶上。 原来还会痛,原来这个已不再是梦…… 他想说:兄长,其实我本就没有相信过苍堇云,真的没有相信过。只是兄长,你明明有机会告诉我一切,我明明已然给你机会,你为何不像我解释?你难道真的要我背上弑兄的罪名么?你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么?!兄长,我到底是应该恨你的吧? 可是,我又是这般敬重你…… 我是这般敬重您…… “公子,长公子没了。” 寝殿外,有人来报。纵兮静静地伏在床榻之上,一动没动,连眼皮也没有颤一下。他静静地望向一处,目光飘渺,神色涣散。 “公子,长公子没了!” 纵兮颤了颤,敛了敛眉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发不出声音。努力试了几次,方才艰难道出两字:“退下。” 他是来求死的,从他出现在他眼前,他便已然看出。只是,他却不曾想,会来得这么快。 不! 不是这样的! 纵兮猛地坐起身子,云清是来求死的,但是云清绝不可能自杀! 云清若有自杀的念头,他也不会随着夜狼的人来到槐阳城。那么,在那样的密封石室之中,还有谁能够将他杀死?! “阳钺……”纵兮嘴角抽了抽,淡淡地吐出一个名字。阳钺,你到底是什么式神?无论你到底是什么式神,我都会毁了你! 纵兮再次看到云清的时候,云清静静地躺在那里,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仿似睡着了一般。 纵兮过去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由始至终也不曾再吐一字。 他想到云清以前最常说的一句话:兮弟,有为兄在,你可放心。 那个时候,云清总是会流露出难得的温柔,浅浅地笑意之中满满的尽是宠溺。然而,那个时候,看在他云纵兮眼里,怎么看都觉得假。如今想来竟是这般真切。 仿佛又回到小的时候。 那是一段早被遗忘的记忆,如今想起来竟也是这般清晰,这些事情历历在目,似乎发生之日便是昨日,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些事情已然过了二十余年! 那个时候,云清总是拉着他的手,将他护在身后,堆着满脸的笑告诉他:兮弟,有哥哥在,你不要害怕! 二十年前,宫里的孩子甚多,然而云清却是与蓝夫人的两个孩子走的最近。 蓝夫人性子恬静,很多事情不爱计较。但因着受宠,总是遭人嫉恨。是以,别院的孩子或是夫人见着纵兮明里暗里多多少少都会使一些绊子。 纵兮没有少受过欺负。 只是这些纵兮忍得,云清忍不得。那个时候,云清尚小,也不知道何为忍。只是见着纵兮被人欺负,他便捋了袖子冲上去跟人干架,然后落得一身灰土。 纵兮总会非常识趣,躲在云清身后,看着云清一个人力殴一群,殴不赢的时候,云清会拉着他一股脑地逃,连滚带爬,混了一身肮脏。 云清总是不在乎疼痛,便是伤得再重,他都会咧嘴笑得灿烂,爽朗的声音带着褪不去的稚气:兮弟兮弟,你看哥哥是脸上有泥好看,还是有血好看?! 那个时候,小纵兮左右为难,他很想告诉他:哥哥,你脸上干净的时候最好看! 不过,那肯定会挨上一拳,然后狠狠地被鄙视一番:没出息,男孩子就应该打架,男孩子就应该天天弄得脏兮兮的,男孩子就应该在流血的时候仰天大笑! 于是小纵兮会昧着良心告诉小云清:哥哥,有泥的时候好看,有血的时候也好看,干净的时候最丑了! 于是小云清笑得更戏了。 每次干完架,小云清是不敢立马回自己娘家的,他会拉着纵兮跑到蓝夫人那里,一股脑地自动脱了锦袍,丢给蓝夫人。然后伸长了脖子,等着蓝夫人给她处理伤口。 云清那个时候最大的夙愿就是让蓝夫人做娘亲,他觉得蓝夫人长得好看,性子又温柔,最适合做娘亲了。没人外人在的时候,云清总是学着小纵兮的样子叫蓝夫人娘亲。蓝夫人总是浅浅地笑,从来不恼他。 宁蓝死的时候,紧紧握住小云清的手,目色里面有说不出的哀痛。她说:清儿,以后娘亲不在,你要照顾好妹妹和弟弟。 云清死死拽住宁蓝的衣裳,哭得跟泪人一般。那是纵兮第一次见到云清哭,也是云清这辈子最后一次落泪。他说:娘,你放心,有清儿在,定不会让别人欺负他们! 至此以后,纵兮忽地生了一场大病,三年后迁居槐阳。从此,他再没有见过那个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能绽放出光彩的男子,人世间反是多了一位阴戾森冷的权谋者。 “兄长……”纵兮伸手勾勒着云清的轮廓,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们是亲兄弟了吧,那个时候你就学会隐瞒了么? 纵兮将那对银铃放到云清手中,以前的梦里他总是听到银铃的声音。那个笑得欢畅的孩子,脖子里面系着与他一般的银铃。他知道,那个是护着他长大的男孩子,只是,梦里他从来没有看清过那个孩子的脸。 现在终于看明白了。 这一双银铃是宁蓝给的,若兮手上也有一对,宁蓝亲手打造,他们三人每人一对。 只是,不知为何竟会跑到苍堇云手中! “兄长……”你会不会觉得你的兮弟很没有出息?你是不是在心里面很鄙视你的兮弟?这些年,我在这里做着如此荒唐的事情,你是不是很失望?每每纵兮装作爱慕你的时候,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兄长……”你的心思我以前不明白,现下应该略有些明白。纵兮从小便是性子软弱,你是怕我被人欺负,是以这些年你自己亲手一步步将我逼上这一条路。只是可惜,纵兮真的没用,我守不住自己爱的女子,也守不住你。我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应该在我的掌握之中,到头来,所有的事情皆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纵兮将脸紧紧贴在云清脸上,御下所有的冰封,这一张脸与他那一张脸几乎是是从一个模子里面印出来的,眉眼处的疏离更是如出一辙! 为何以前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你的脸?!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兮儿,这是命,谁也逃不过。这一场交易,早在二十年前便是注定了今日的结局。你且节哀。” 石室外,那一袭青衣,自那一场大火之后再没有生气,阴霾笼罩,从此一片荒芜。 “交易?”纵兮喃喃,一时不明白青召口中所谓的“交易”。 “二十年前,你一场大病,昏迷三年。那个时候,你的星相是被折断的,破军入命,若非自灭,便是克亲。你活不过七岁,然而,云清却设法将你留下。” “这人世间,所有的交易都是公平的。能够抵命的也唯有命,云清选择你活,是以奉上了自己的命。你醒来的那个时候,云清便是应该死去的……” 这天下,所有的人事在上天面前都是平等的,欲求得必舍得。当年青召找到纵兮的时候,纵兮已是奄奄一息。破军入命,克己克亲。然而,云清想尽一切法子让纵兮拖了三年。 以命抵命的交易是被禁止的咒术,然而,纵兮身上却背负着韶氏一族所有的希望。于是,青召进行了一场逆天大祭。云清甘愿奉上自己性命,换取纵兮的平安。原本命轮交错完成之后,云清便应该死去。 只是,那个时候纵兮太小,云清放心不下。强烈的愿望,迫使他在轮回之路上久久不能离去。于是,青召再一次施用了咒术。 云清说:让我看着兮弟平安成人,我愿以兮弟四年的记忆作为交换,此后无论兄弟反目亦或是手足情深,我愿死在他手上,我云清一生独为他活! 以浓郁的亲情以及两人一生的痛苦换取十余年的生命,这一场交易无疑是对等的。于是,纵兮醒来的时候再没有了上岁以前那美好的记忆。于是,在此后的十余年之中,云清一直对纵兮步步紧逼,等待着他所要守护之人的一场杀戮。纵兮匍匐在槐阳城,不动声色地发展自己的势力,他一点一点地恨着云清,直到最后欲杀之而后快。 一切不过是一场命,命轮滚到三岔口的时候,云清早早地替他做了选择,从来容不得他云纵兮反悔。 云清死的时候,交易完成,青召设下的封印自动解除。是以,那些被尘封的记忆,一如昨日般历历在目,清晰得仿似从来没有经过时间的风化。 然而,那点点的欢乐,在此刻被一点点地放大,以悲痛的形式呈现,清晰到毫发毕现。 “兮儿,请原谅我不能将这些告诉你。”外面的光色拢在身后,加深了身前的黯淡。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一定是他?!”纵兮喃喃开口,虽然以前有怀疑过当年宁蓝的第一个孩子会是云清,但那也仅仅只是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仅仅只是怀疑。如今,因着记忆的恢复,看着这个男子静静地躺在自己怀中,终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这其间的原委,我想不必我说,兮儿你自己心里定是清楚的。生在帝王之家,也只能是他。” 纵兮敛下眸色,生在帝王之家,也只能是他。这一场阴谋不用别人讲,走到这一步,纵兮心里也如明镜一般了。 当年蓝夫人盛宠,与苍月柔同时怀有身孕。苍月柔为了保住自己的后位,在蓝夫人分娩之时派人做下手脚,然后抱走了那个孩子,送给了宁蓝一个死婴。于是,天下人都认为蓝夫人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便是一个死胎。 亦是同一日,苍月柔诞下一名男婴。 依着常人,定是要将那个孩子弄死的,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苍月柔没有弄死那个男孩,反是自己养在手中。 那个时候,蓝夫人盛宠,她苍月柔高瞻远瞩,料到她以后必然还会再有孩子。与其亲手弄死她的孩子,倒不如让他们兄弟相残,然后坐收渔翁之利。这些年,也果然随了他们的心意。 只是,他们定是不会料到,云清早在二十年前便是知道了这个阴谋,这些年虽随着他们的意愿在走,云清却一直致力于清扫苍家势力。 前些时日的一场杀途,那个时候他云纵兮传言被逼落塔洛峡谷,云清定是被逼疯了。他是怕若是再不动手清除苍家,他们二人早晚都会死在苍堇云手上。是以,在他出访落阳的时日,云清迫不及待地对苍家动了手,尽管那个时候他没有任务把握! 可惜,苍堇云从来不是好对付的。这些年苍家表面上打着苍堇云是苍家不受待见的庶出长子的幌子,对苍堇云算是排挤到了不容之地步。然事实上,苍家却是苍堇云身后的中流砥柱。 是以,他云清对苍家下手的时候狠辣果断,没有任务余地。 那一日,在回途的路上,苍堇云怕是用的苦肉计吧。外面传言,云清根本就没有捉到过他,而他却是一身伤痛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一计,果然厉害,险些让他云纵兮彻底相信了他! 只是,因着他手中的银铃,虽不信任,却也无法怀疑。 苍堇云留在槐阳城的那段日子,纵兮不曾多说什么,没有刻意防备,也没有让他多知晓他的实力,一切顺其自然。 如苍堇云那般精明的人,如若刻意了,他定是也能看出端倪来。,之所以让宁梧去京都,也正是为了防备苍堇云,为了保证子棠的安全。只是,到最后他还是谁都保不住。 那个男子,这些年来受到苍家的排挤,每一步走得这么艰难。他受尽了苍家的挤兑,却博得了天下人的怜悯。 等的也就是今天吧。 戏演得这般真切,为了除掉他们兄弟,他们甚至不惜赔上了整个苍家! 看来果真是准备一举夺得这天下的权柄了。 那些狐狸般的豺狼,他们以为他云纵兮因着云清的死,定然要悲痛欲绝,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他怎么可能遂了他们的心意?! 无论怎样,即便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纵兮抚上自己的心脏,那里有一朵盛开的冰莲,那是子棠留下的唯一气息。 “阿衿……”纵兮微微敛着眉目,忽地一笑,妖冶肆意。 青召是看不见,那一刹,幽蓝的眸色瞬间变成了红色! 须臾之间眸色在幽蓝与殷红之间几经变换,终于红色的光华湮没在沧海蓝之下。幽深的眸子,狐寂如枯井,一眼望进去便再也寻不到方向,里面隐隐跳动着火色。 “阿衿……我要让天下世人为你陪葬,我邀请人世与我一起沦丧,阿衿你可能够理解我?” 子棠说过,这个人世间最珍贵的便是生命,所有的与生命比起来皆不足为道。可是,这个世界如此肮脏,那些豺狼个个虎视眈眈,他们机关算尽,踮着脚尖要他云纵兮的命。 为了弄清楚真相,他已经失去了太多。 接下来的尔虞我诈,都该埋没在地狱里。 阿衿,挡我者死! 双帝 第六十三章、只影何去(3) 《西云莫史》载:时莫历后十年,九月中旬,槐阳君秘密杀害长公子清。不日,洵夏王崩。适逢蓝夫人之子堇云尚存人世,堇云明大义,告槐阳君罪行于天下。 云清去世第二日,初晨的太阳尚没有完全露脸,天下人便已然知晓槐阳君公子兮将长公子云清挟持至槐阳,并且秘密将其杀害。 与此同时,天下人皆知早些年洵夏国主的蓝夫人尚有另外一个儿子活在人世,那个男子方才是洵夏真正意义上的长公子,而这位长公子正是被寄养在苍家不受待见的苍家长子堇云。 苍堇云原名云堇,因当年苍王后争宠自由便被寄养于苍家,如今苍家覆灭,云堇得以脱身,不再受苍家胁迫。只是,苍王后虽有罪过,因着苍家已受惩罚,云堇顾念苍王后多年教诲,遂网开一面,不再追究当年之事。 长公子云堇本以为苍家势力不在,原可与槐阳君相认,却不料槐阳君杀害公子清。于是,长公子云堇无奈之下,只好大义灭亲。 这些年,公子清把持朝政,洵夏王缠绵病榻。公子兮迁居槐阳,洵夏王的寝殿无人能够踏入,公子清严加把守,十丈之内擅入者死。只是,现下云清去世,势必要将这个消息告知洵夏王。 于是,一夜之间,一场宫廷杀戮就此展开。 长公子云堇动用禁卫军三千,彻底瓦解云清布下的天罗地网,将消息送入寝殿之中。只是少顷,洵夏王因不甚打击崩于寝殿。为此,长公子云堇掩面痛哭,悔恨自己鲁莽之行为。他是断断没有想到,洵夏王会因着这么一个消息而与世长辞。 形势所迫,国不能一日无主,公子清去世,槐阳君谋逆弑兄,断不能再做国主。于是,由长公子云堇接管国事,揽下权柄。 由此,槐阳君与洵夏新任国主之间的一场较量拉开帷幕。 “怎会如此?!” 远在边关的荀漠静静地听完宁梧自京都带来的消息,目色一沉再沉,终于还是不能敛住自己的雷霆之怒。 纵兮曾经提过,云清或是苍堇云之间有一个或许会是宁蓝的孩子,经过多年的观察,纵兮一直怀疑苍堇云便是那个孩子。是以多年来,他一直命人暗中帮衬着苍堇云。 然而,这个男子却是一拿到权柄便是将矛头指向了纵兮! 他一直以为,纵兮与云清之间将会有一场公开的生死较量,他设想过千万次那样的场景,却从来没有想过云清会消无声息地死在槐阳城的密室里面!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纵兮才会这般莽撞?!”荀漠望着一直在一旁装死的宁梧。 宁梧的脸色不甚好,眉目间的杀气浓郁得令人生畏。荀漠从来都知道宁梧不是善主,此刻真正亲眼见到这位站在修罗场中心的人物流露出素来敛得干净的杀气,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荀漠镇守边关,槐阳城发生的那一场大火纵兮在第一时间便是下令此事要对他隐瞒,是以子棠的死,荀漠尚不知道。 “云清是被苍堇云害死的。”宁梧略略抬眼,冷冷地望了一眼怒火中烧的男子。 “什……什么?!”荀漠着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话。 “苍堇云才是苍月柔的儿子,而云清是蓝夫人的儿子。”宁梧冷冷一笑:“可笑的是他苍堇云如今还在冒名顶替着云的身份,他怕是连自己母亲的姓氏都没有弄清楚吧!”纵兮一直不信任他,是以从来没有与他讲过有关宁蓝的事情。 简单的几句话,荀漠却被一下子震慑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二十余年酿造出来的一场阴谋,果然令人瞠目! “纵兮不可能突然之间对云清下手的,云清怎么可能会槐阳城?!”忽地,荀漠意识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没有意外,纵兮与云清之间的较量应该一如所有的朝变那般,最后会走上刀剑相向的地步,一场玄门惊变,鲜血浸染长阶。断不可能会是现下这般,云清死在槐阳城纵兮府的密室! 宁梧瞳孔缩了缩,静静地望着荀漠,少顷淡淡开口:“因为棠棠死了。” 那一刹,荀漠只觉耳侧“轰”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双腿一软,险些无法站稳。 “你……你说什么?!”荀漠一把扶住身后的桌子,张了张嘴,试了好几次方才讲话问出口。 “一场天火,烧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宁梧敛下眉去,这一刻,说到那个他捧在掌心的女子,这个被世人奉为杀神的男子也禁不住落泪。 “你说什么!”荀漠一把死死地揪住宁梧的衣襟,恨不能伸手将眼前这个胡乱说话的男子给生生掐死! “你在撒谎,你在撒谎!”荀漠双眼腥红,几欲滴出血泪,他一把狠狠地推开宁梧:“你他娘的在撒谎,老子不会相信的!” 他愤愤地望着宁梧,一字字吐出,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他是这般地笃定,是以说得如此用力。 只是到头来,他依旧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须臾的对峙,荀漠忽地跌坐在地上,久久地,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仿似死去了一般。 宁梧怔怔地望着眼前,那一瞬他陡然明白过来纵兮为何不让荀漠知道子棠的死讯,原来这个男子竟也是这般受着他的棠棠! “荀漠……” “不要说话!” 宁梧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荀漠一个手势,一声低吼将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不要说话……” “让我好好想想她,我怎么突然有点记不住她的样子。” “她还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她笑起来的时候肯定很美。” “对,她笑的时候肯定很美……” 荀漠喃喃地说着,嘴角浅浅擒笑。声音染上浓重的鼻音,最后渐渐敛下去,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膝盖。久久地,再一次陷入沉寂。 “梧梧。”荀漠将脸埋在掌心,轻轻地唤着宁梧。 一语唤出,他终于还是决定抬起头来,定定的望向宁梧:“她在我眼下生活的八年,我与兮兮都舍不得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我知道,她从小便是喜欢兮兮的,她每每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可是,我不介意,只要看着她好好地在眼前,我便是安心的。对于这份情,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我总想着,待所有的事情安妥,她能对我笑一笑,我便此生无憾。只是,原来这也不过是奢望……” 宁梧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素来玩世不恭的男子,天下间关于这个男子的传说都很多,一说他爱慕自己的长姐,是以这些年待在槐阳城不肯回家,一说他确有龙阳之好,不学无术,活脱脱一纨绔子。 只是,那些幌骗世人的传说终究捏造的胡话,这个男子这些年过得着实艰辛,默默地守着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甚至到死都不能装这份情倾诉出来。现下,自己所爱的女子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甚至错过了她离去的消息。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一刻,这个背负得太多的男子,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梧梧,你有没有爱过一个女子?呵呵,你总是这般潇洒,怎么可能会爱过呢?”荀漠痴痴地笑:“你定是没有爱过的,你一定不知道爱着一个人却来不及向她述说她便已然离去的心情。一口气,就这样死死地堵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心脏的位置突然间仿似空了一般,感受到不跳动,大概是死了吧。” “荀漠……”宁梧张了张嘴,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些死在心里的感情,在这一刻一下子长出来芽儿,顶的人心揪痛。 荀漠,你我原是一般的人,你一惯也是潇洒得很,你怎么可以如此笃定我过得比你洒脱?我没有爱过,但是我却懂爱着一个人的感觉。我不能明白爱着一个,日日夜夜看着她却不能将爱说出口的痛苦,但是我却明白猛地发现自己所爱的人早已化作黄土悲哀。 宁梧缓缓抚上自己的胸口,这大概是一样的感受吧。你爱着子棠,在她死的时候你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你的爱,但是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你知道自己爱她,你懂的去珍惜她。而我呢?我爱的女子为了送我走出炼狱,含笑死在我的刀下。在她死的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爱着她。那份感情来得太早,走得太急,当我发现我之于那个念念不忘的女子的感情称之为爱情的时候,那个女子只留给我一副白骨。我不仅从来没有珍惜过她,甚至是我剥夺了她生存的机会! 荀漠,这些年来你的痛苦至少还有纵兮看在眼里,这一刻,你至少还能向我倾吐你心中的苦闷。可是我的痛苦又该如何倾吐?这是我不能触碰的伤,早已溃烂不成样子,无药可救。 “呵呵,”荀漠抬眼望上宁梧的双眼:‘‘我不怪他,这大概就是他口中的命,是命谁也逃不过。这路还很漫长,我与他谁都不能抛下一切随她而去,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来,我荀漠都会站在他身后! ” 默了默。 忽地,宁梧一把拉起坐在地上打算装死的荀漠,在他肩上给了一拳:“我靠!不要把自己整得跟圣人一样好不好,你他娘的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小爷差点以为自己撞邪了! ” 荀漠敛了敛情绪,仲手回了一礼,两人相识一笑。 无论怎样,皆不能轻言生死。不是爱的不够深,只是这样的乱世,早已容不得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来悲伤。所谓儿女情长,在这个时候都比不过天下国家。 眼看着洵夏的一场朝变即将走向巅峰,天下一统之局势不可逆转。纵兮当初让 他来守着边关,便是怕有朝一日他与云清发生冲突的时候,弗沧会乘虚而入。一国之内,手足之间纵使你死我活,也断断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 现下,虽然这一场朝变不再是云清与纵兮之间展开,然而这国之疆域一样需要 有人寸土不让! 荀漠忽地想到一件非常严峻的事情:“梧梧,你说,接下来荀家是不是要倒霉了?” 荀家在这一场权柄争夺中,最后是站在云清那边的。云清雷霆手段几乎灭了苍家,苍堇云定然不会放过荀家。如此,看来荀家是要步苍家的后尘了。 宁梧拧眉,沉吟片刻,道:“依着目前的局势,苍堇云不可能明着对荀家动手,但是暗中就说不定了。” 苍堇云目前的身份是蓝夫人的长子云堇,最多只是算是苍家的养子。他目前与纵兮对峙,打的也是为大义灭亲的幌子,这一点即是表明他云堇是认同云清的。云清对苍家下手的时候是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的,若是苍堇云急着废掉荀家这肉中刺,依着目前的形势,他除非能够罗集到足够的罪状,否则名不正而言不顺! “此时他一定会逼着我荀家站到他那边,我家老头会选择云清定是知道其中的原委,如今不可能再站到他苍堇云那边。”荀漠沉下目色。 这些年,荀家因着潇湘的事情,门面上从来没有提及过云清。只是到最后,荀家竞然尽弃前嫌赫然站到云清那里,由此可见,荀策是认同云清。 犹记得,当年他一剑过去,云清明明只要稍稍侧身便可以躲过那一剑。然而,他却一沉目色,生生接下他荀漠一剑。那一剎,他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些许的释然,他嘴角浅浅擒笑,仿似因着一剑所带来的痛楚而减轻了他内心的痛苦,整个人都沁出几分愉悦。 忽地,荀漠想明白一件事,当年那一场红妆应该只是荀家设下的一场迷魂阵吧。 那一日,红妆掩去那个女子的眉眼,掩去那个女子眼里的神色。她只是紧紧地握住新郎的手,说着一些怕是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胡话。那一剑贯入云清胸膛的时候,那个女子一脸的宁静,满满的尽是绝望的死气。 他一直在想,那个曾经说着要为那个锦袍男子去生去死的女子,怎么可能于朝夕之间改变的意志。 原来到头来竟是一场生离死别! 荀漠的心不禁颤了颤,那个时候,他是那般地恨着云清,那个一生冷情薄幸的男子。而那个时候,那个男子又独自一个人承受着怎样痛苦?! 这一刻,他荀漠貌似有些明白,那个一生没有将爱说出口的阴戾男子,他对潇湘的感情不会浅于潇湘之于他的情愫。看着自己所爱的女子穿上红妆,一步步走向别的男子,而自己却还要满含笑意,将一些话说得无比漂亮。心里一口一口咽下去的血泪,有谁能够理解他? 然,那个被人世传得仿似情圣一般的男子,他到底待潇湘有几分真情? ! 荀漠的心又是一颤,那个男子可以在苍家匍匐那么多年,可以在云清的压制之 下沉默那么多年,他心里除了权柄,还能有什么情意?! 原来也是一场虚情假意! “梧梧,我姐潇湘在他手上,他一定会利用潇湘来威胁我家老头子的! ”荀漠拧着眉,眉宇间的阴霾加深了几分。 “你家老头子应该不会被他威胁吧? ”宁梧挑了挑眉,当年能把潇湘送出去,便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的。如今他选择的云清,局势发展到这个地步,荀策那么通透的人,也早应该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会,一定会! ” “为何?” 荀漠拿眼望了望宁梧,默了默,终于一声叹息:“因为云清死了。” 宁梧凝目望着荀漠,一时之间委实搞不明白这其间的利害关系。 “因为云清死了,爷爷他虽然可以舍得潇湘,却不能舍得许儿了。”荀漠抚上眉骨,那是荀家一段不为人知的丑事。 ‘‘云相许,是我姐没有出阁之前生的孩子,云清的孩子。” 那一刹,宁梧眼里流露出来的惊骇丝毫没有得到掩饰,尽数落在了荀漠眼中。他也只是浅浅一笑,这种事情给天下任何人听了去都该有这样的表现。洵夏人解说娶妻当娶如潇湘一般的女子,生得美貌,有才贤淑,性子又好,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女子。只是谁又曾想到,就这么一个天下无双的好女子,竟会做出未婚生子的事情! 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女子。 “相许是云清唯一的血脉,爷爷说什么都要保住的。所以,爷爷为了保住相许,必然要先保住荀家,要保住荀家,必定会被苍堇云威胁!” 宁梧目色沉了沉,早些年便是听得传言荀家的姑娘心心念念的是云清,后来潇湘嫁给了苍堇云,天下的流言也就不再传了。只是不曾想,原来这两位竞早已暗渡陈仓,珠胎暗结。 “看来这个事情还不得不管管了。”宁梧沉呤着:“真没想到云清也好这口,这人还真是兄弟……”宁梧指的是纵兮与子裳的事情。 “你们宁家不是不能插手天下政事? ”荀漠记得宁家貌似有这么一天规定。 宁梧拿眼斜他:“你觉得这些年没有宁家,天下会出现一个槐阳城? ”言下之意,我们宁家早就插手了你洵夏的朝权纷争! “这倒也是,你们宁家竟然为了兮兮他破例了……”荀漠敛着眉目,一时之间委实想不明白宁家竞然会破例插手这洵夏权柄之事,千百年来,宁家可是从来没有 参和这天下是非的。 “也不算是破例,”宁梧浅浅地笑:“兮兮的事便是我们宁家人的事。” “……”荀漠满是狐疑。 宁梧挑了挑眉:“兮兮他没有告诉过你他家娘亲不姓蓝,而是姓宁? ” 荀漠嘴角抽了抽,再抽了抽,终究不能抽出一句像样的话来。眼里的惊骇,不亚于方才他给予宁梧的惊骇。世人皆以为,洵夏的蓝夫人是孤女,从来没有依靠, 竞没有想到这个孤女的身后竟然会是宁家! “当年姑姑她执意跟着兮兮他爹走,我家老头子盛怒之下将姑姑逐出宁家,不认她为宁家女儿。只是,谁也不曾想到,短短数年我们宁家竞然接到了姑姑病逝的 消息。”宁梧浅浅地笑,也就从那个时候,他们宁家开始插手洵夏之事:“我如今 走的路,便是姑姑当年走过的络,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断断不可能于短短数 年之间病逝。她从修罗场里出来,站在杀伐的巅峰,没有人可以近她的身。” “姑姑那样冷清淡然的女子也断断不可能参与这无聊的后宫争宠,她那样骄傲 的女子,若是守不住自己的男人,要么转身离去,要么杀伐绝尽,怎么可能去做这 些可笑的事情? ” “只是当时的传言,皆说姑姑她害死了后宫之中所有的孩子,是兮兮他爹没 用,委屈了姑姑含恨而去! ” “随着姑姑的离去,天下人皆相信那案子确是姑姑所为,唯有我们宁家不信。 无论我家老头子当年放出的话如何决绝,说到底,姑姑终究还是我们宁家的人,我们怎么可能让他人欺负了我们宁家的女儿,而无动于哀? ” “苍家的这笔血债,我们宁家定是要讨回来! ” 宁梧眼里的杀气肆虐起来,区区一个苍家竟然敢如此无法无天,有朝一日定让他永也后嗣! “你们荀家的女儿,给我们半个宁家人留下了子嗣,我们宁家出手相助,也算不上是插手朝局纷争了。”宁梧敛了敛肆意橫生的杀气,忽地嘴角毫无预兆地绽放 出一抹微笑:“是家事,如今算是家事了! ” 荀漠一笑,负手而立,对,是家事! 双帝 第六十四章、墨玉杀(1) 时莫历后十年,九月下旬,洵夏国主发兵槐阳,槐阳君落下城门,槐阳政变进入对峙阶段。 风玉与公良杞站在城墙之上,冷冷地望着城下,云堇乃是下了决心要拿下槐阳城的,这黑压压的几十万人马,绵延至数十里,他倒还真是舍得! “公子还没有消息?”公良杞拂了拂衣袖,目色沉下去。 “没有。”风玉浅浅一笑:“先生不必担心,公子出门的时候都有交代的,槐阳城数十万人,不怕这区区几十万人马。” 公良杞敛了敛眉目,不再掷词。 两军对峙,形势一触即发,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槐阳君会不在槐阳城。 此刻,纵兮站在夜色之下,冷冷地望着不远处的灵月塔塔顶。夜静得有些诡异,塔下有重兵打守,里外围了不下千人。 只是,据目测,灵月塔方圆一丈之内,那些把守的人不敢踏近一步。很显然,塔内的人给塔外的人造成了极大的威慑。 纵兮敛下眉目,看来云清真的是极其重视那个女子,竟把夜狼大部分的实力都放在了塔内。他怕是早已料到那个女子会成为苍堇云控制荀家的关键,是以布下重重防卫,令苍堇云的人进不了半步。 云清说:兮弟,为兄别无他求,替我照顾好潇湘。 “兄长……”纵兮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白狼玉,这些年你过得这般限辛,甚至连自己挚爱的女人都来及顾上。这是你待我唯一的要求,我定然要为你办到! 纵兮一沉目色,一点足便是消失在夜色之下,一道黑影掠过皓月,只是眨眼便寻不到踪迹。 “诶,兄弟,”一士兵轻轻推了推身侧的另一位士兵:“方才好像有人上去塔顶了!” “净胡说些啥,二十余丈的高度,你长翅膀了?!”那个斜了他一眼,表示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我们的任务就是好好守在这里,不让塔内的人出来,好生看着,把眼睛睁睁大,届时出了什么叉子,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那人抓了抓头发,或许只是眼花了,毕竟二十余丈的高度,是人皆是上不去的。 那人再次抬眼望了一下塔顶,发现一切风平浪静,便是安心作罢了。 纵兮隐在阴影之下,冷冷望了一眼下面的情况,冷然一笑,攀着檐角再次一跃,便已然来到塔巅。 “明澈,你来啦!”烛火下,那个一袭素白锦缎的女子猛地转过身来。 然而,却是看到一个一袭玄衣的男子,那男子虽然与明澈有九分相似,却绝不是她心心念念的的那个男子! 女子一脸的喜悦僵持在脸上,一时之间敛不下去,盛不开来。女子怔怔地望着纵兮,满脸的笑容,最后化作绝望的哀戚,眼里满满的尽是失望。 眼前这个男子上来的时候,她没有听到打斗声,她以为是明澈回来了,也只有明澈能够轻易来到这里,楼下的那些暗卫从来只认他一人。然而,她看到的却不是他! “兄嫂,我来接你。”纵兮勉强冲眼前这个女子一笑,他终于见到云清深埋心里的那个女子。所有的愧疚一下子从心底喷涌出来,若是没有他云纵兮,这个女子早在十多年前便应该与云清永结同好的。 只是,云清在他云纵兮与这个女子之间选择了他,而这个女子注定是被辜负的那一个。 纵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个女子眼前笑得温润,他对她有的只剩下亏欠,连带云清那一份亏欠深深地扎在心里。 女子痴痴一笑,仿似伤了一地的梨花。 “他走了吧?”只是一个抬眸,先前那个盛开得宛如三月梨花的女子,陡然间衰败下去。眼里的喜悦被一种绝望的宁静所取代,连嘴角的笑都有些飘渺起来。 纵兮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无法亲口将这个消息告诉眼前这个女子。 这个如梨花一般的女子,是云清心里的女子,这人世之上也只有这样的女子能够站在云清身侧。 潇湘捏着木梳,缓缓退到镜台之前,她小心地捋了捋裙摆,重新坐到起初的位置。 “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步步为营,即便是自己的的生死都算的这般精确。”潇湘从镜台下限出一盒水粉。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才只有七岁,时间一晃竟是过了二十余年。” “槐阳君,你还从来没有见过明澈落泪吧?他的泪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呢!”潇湘浅浅地笑,径自修饰着妆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躲在这里,一个人蜷缩在角落,狠狠地却又低低地哭泣,险些把我吓着。若不是见着他留在外面的衣襟,我差不多会把他当老鼠打了。” 潇湘的眉目舒展开来,撇下所有的生离死别,她开始陷入自己的回忆,那是云清独独留给她一个人的回忆。 “我问他为何会在这里哭,他告诉我他的母亲不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想要害死他,还想害死他的弟弟。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他很害怕。那个时候,他真的好无助,无助到只会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我告诉他,那么你就应该强大起来,这样你才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你的弟弟。” “呵呵,我想我那个时候大概不该告诉他这些的,这样我与他之间也不会有后来二十余年的纠缠。可是,我又是如此庆幸那个时候遇到他,他总是这样地温柔,他总会牵着我的手唤着我的名字,他说‘湘儿湘儿,你懂得真多,你长大以后嫁给我好不好,这样我就不会犯错’。” “后来长大一起,他依旧还会牵着我的手,我们两个藏在这里,他会告诉宫里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会告诉我他想做什么,他会问我他做得对不对。那个时候我还能说上一两句,然后他便是眼角眉梢都能沁出喜悦。” “再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没有出阁的女子不能再随意出门。于是,他总是往我那里跑,乘着没人的时候从我的窗户爬进去,一待便是一宿。那个时候,他不再问我他该怎么做,我知道他的羽翼已经丰满,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每一次来,他都会静静地将胸埋在我颈侧,轻轻述说着朝堂上的事情,述说着那些尔虞我诈,说着你在槐阳城的那些流言蜚语。” “那是,他最常做的便是揣测你的真假,不过他从来得不到确定的答案。他说,每每你看着他的时候,他都想一把掐死你,只是他终究还是疼你的。对于那些话,我总是默默地听阒,轻轻地抱着他。我只是一个女子,我知道他不再希望我插手他的事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没有提过要娶我的事情呢?呃,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然而我知道他没有忘记过,我知道他也想娶我,可是他不能,他怕给我带来危险,他怕他护不住我。可是他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怕,我最怕的便是他有朝一日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施过粉黛,她开始自己画眉:“以前他也总是给我画眉,他给我画眉的时候最认真了,眼里满满的都是情意。外人都说他阴戾冷峻,唯有我知道他所有的温柔都埋在我这里,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这人世间最幸福的女子了。我所爱的男子,他在温柔、他的笑、他的软弱从来没有瞒过我,我拥有了这个男子的一切。” “只是,他始终没有再说他要娶我,我从十六岁开始等,一直等到二十二岁,他还是没有要娶我的意思。他甚至从来不再说他有多么需要我,他有多么喜欢我。我好急,上门求亲的那么多,我怕爹爹催我嫁人,我找阿漠给我出主意。阿漠玩笑着让我给他下合欢散,他是没有想到我真的会那么做,阿漠那个时候都觉得我这个长姐是天下最听话乖巧的女子了。” “可惜,我这个做长姐的让他失望了。那一晚,明澈一如往常一样去了我那里,我在他的茶水里面下了合欢散,呵呵,他还这是那般防尽天下人却从来不防我。所以,我得逞了。当他抱着我的时候,当他说着他需要我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害怕,那个时候我都可以想象他为我准备的一场的十里红妆。” “只是,我终究没有等到。他醒来的时候没有怨我,一如以往的温柔,他轻轻地吻我的额头,他说‘湘儿,这些话我云清只说一次,以后不会再说。湘儿,我爱你,矢志不渝。可是湘儿,我却不能娶你!’。那个时候,我才陡然明白自己不能成为他的负担。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对他奢求过什么,他也再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后来我怀上了相许,当我对他说我要生下孩子的时候,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我,没有反对。那时我便知道,或许有一天这个男子会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终究瞒不过家里人。父亲盛怒之下欲将我一掌打死,明澈他生生受下一掌,他跪在父亲面前,告诉父亲我是她的妻子,那个时候,我流尽我一生中所有的泪。我不在意有没有十里红妆,我只在意我在他心里的地位,我是他的妻子。” “后来苍堇云为了拉拢我荀家,向我提亲,爷爷无法推脱,只能应下。那个时候,明澈便是要动手对付苍家了,只是他终究拗不过我。那一晚,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明澈落泪,不为别人,只为我。” “呵呵,苍堇云这个人还真是能忍,新婚当夜他看着我满身欢爱的痕迹,他竟然没有杀了我。他只是浅浅地笑,他说‘你真脏,若不是为了对付云清,我看都不想看你一眼’。从此以后,他从没有碰过我。原来他早就怀疑我与明澈的事情,他还真是恶毒,他说‘云清不敢娶你,那我替他娶了岂不是更好?’” “呵呵,外人皆说他苍堇云待我有多好多好,说他把我捧在掌心,随行出入皆有人伴在身侧,殊不知那皆是他对我的监视,他怕我自寻短见,他怕我逃,是以寸步不离。外人说我不会生育,殊不知他从来都嫌我脏,他说‘有我在,你这辈子别想和他在一起!’” “明澈他在最后遇上宁家人的那天,他便是知道苍堇云进了你的槐阳城。那个时候,他就等着这样一个结局,他说他会因你而死,这是他的命,是他求来的代价。你会救苍堇云也是因为他手中的那两枚银铃吧,呵呵,那是他从我这里拿去的,是明澈在很多年以前送与我的。” “呵,说到底,最后竟是我疏忽大意,害了明澈。” 纵兮站在身后,静静地听她说着,原来这些年云清与苍堇云之间的争斗早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而他竟然还在暗中帮衬了苍堇云! “兄长他希望你好好活着。”纵兮淡淡开口,这个女子此刻有如此好的雅兴妆点自己,看在纵兮眼里,又如何不能看出端倪? 潇湘微微一怔,继而浅浅笑道:“我知道……他总是不希望我扯进他的事来,他总是这般悉心护着我……” “呀,我的簪子不见面!”忽地潇湘翻弄着梳妆台,双眉拧在了一起:“那是明澈送我的,我今天还见着了,你给我找找。”她矮下身去,举着烛台照进梳妆台下,企图在角落翻出她的玉簪。 “我今天还带来着,会不会掉到楼下去了,我去找找。”潇湘敛着眼帘,因着焦急,里面有隐隐闪动的泪。她举着蜡烛,也不让纵兮帮忙,径自准备下楼去找。 “我去。”纵兮终于还是动了动,她那一副急切的样子,委实看不出什么端倪。 潇湘浅浅一笑,双手送上烛台:“谢谢,找到了给我戴上。” 纵兮拿着烛火便往楼下去,只是刚转过墙角,他只觉心头忽地一凉,瞬间再次想起潇湘的话来——找到了给我戴上! 他猛地转身回去,一抬眼便是见着一袭白衣从窗口跃了下去。 找到了给我戴上…… 那一刹,纵兮来不及思考,纵身追了出去。 二十余丈的塔阁,自下而上望是令人生畏的,自上而下望是令人生怯的。一跃而下,不可能会有存活的机会,是人都不会轻易尝试。 忽而这一晚,守在塔下的士兵却看到先后两人不顾一切地从塔顶一跃而下! “快看!”有人惊呼。 女子一袭白衣,宛如从天上飘落的梨花,在月色的映照下,美得讼人瞠目。 男子一袭玄衣,一只白凤围绕在周侧,男子跃下来的那一刻,白凤宛如活了一般从九天俯冲而下! “砰——” 只是须臾,塔下铺陈的青石板裂开来,塔下的人别过脑袋,不愿看着惨烈的一幕。同时,他们等待着第二声巨响。 只是等了半响,终究没有再听到。夜静得诡异,那一刹连风声都是绝止的。 再一抬眸,清冷的月光洒下来,裂开的青石板上唯留下一小滩般红的血迹,落下的白衣女子已然不知去向! “血!血!” 忽地,有士兵感觉脸上一湿,伸手一摸,赫然摸到一滴血渍,陡然惊呼起来。 伴随着惊呼,一个个举目望去,只见方才俯冲而下的白凤赫然飞舞在九天之上,于天际划过一道绝美的弧度,顷刻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灵月塔顶的火苗已然窜了起来,守在里面的暗卫一个个从塔产之中跃出来,循着白凤消失的方向追了出去。 “苍天啊,方才方才那是什么?” “白色凰鸟,竟是白色凰鸟!” 洵夏人信奉白凤,他们从来觉得白凤乃是人世间最为圣洁之物,百鸟朝凰,白色凤凰乃是信奉者与上神之间纽带,它能够将世人的祈祷带给上神,从而让上神降临福祉。 白凤现于京都,这无非是好兆头。 只是,谁都不曾想,当白凤的最后一点信念于顷刻间毁灭,上天无法给他希望,他也自然不能再给世人带来福祉。 他所要做的便是毁灭,摧毁一切罪恶,摧毁一切良善,杀伐天下,不死不休。 那如梨花一般的女子,浅浅一笑,她说:找到了给我戴上。 这人世间唯有丈夫会为妻子插上发簪,而这个女子说得这般从容,她是没有将她的话完整地说出来。 她本该说:待我死了,你给我戴上,我好戴着它去见明澈。 鲜血从白衣里面渗出来,染红了整个背脊。女子嘴角浅浅擒笑,眉目间沁出淡淡的喜悦,她走得万般从容。 纵兮伸手拨开女子藏在袖间的手,女子的手握得很紧,仿似怕人夺去了她此生最为珍爱的东西。他从她手里拨出一只碧色玉簪,玉簪上隐隐地刻着:吾爱潇湘。 纵兮微微一颤,他忽地想起自己曾经产过类似的话,他说:吾妻,阿衿。 然而此刻,那朵绽放在他生命里的海棠,早已在烈焰中化为漫天的落雪。而现下,这盛开的兄长生命里的三月梨花,已然残了一地。 他终究是晚了一步,那一瞬他像疯子一般想要抓住这飘零下去的落英,然而还是无法拾得那飘渺的芳香。 他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子死在自己眼下,一如子棠死的时候,无论他是多么想要留住,他终究只是徒劳。 纵兮将簪子插在潇湘的发间,如墨的青丝沾染着腥腻的血色,幽蓝的瞳孔深处泛出殷红的光色,他缓缓开口:“兄嫂,我带你回家,他在那里等你。”忽地,他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那一刹,这个素来温润的男子陡然妖冶起来,绝美的容颜仿似蒙上淡淡的雾气,飘渺得令人无法记起他的本原。 身后是紧追而来的夜狼,一个个宛如黑暗中的鬼魅。 纵兮抱起死去的女子,冷冷地站在月色之下,月华拢在身上沁出冰霜。 “你们且散了吧,从此自由了。”纵兮淡淡开口,破军入命,克已克亲,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去,从此这人世间只剩下他一个。 他无所谓了。 只是,一入夜狼便无前尘后世,即使纵兮下了令,那些黑暗中的鬼魅终究不能离去。云清说,护住他,生死同在。 双帝 第六十五章、墨玉杀(2) 一场炎,将灵月塔化作了灰烬。 云堇定定地站在残烬之前,眉目间笼着阴霾,他瞳孔紧缩,眼里满满的尽是杀气。 忽而,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嘴角的苦涩浓得化不开来。 报应不爽,来得如此之快。他给了那人一场天火,到最后,她生前所有的气息也随着一把火葬送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 潇湘,看守的士兵说你是从塔顶跳下来的,那样的高度你纵身而下的时候难道一点都不害怕么?还是说他死了,你便也死了,是以你是这般决绝。 袖间的双手缓缓握紧,一切来过,再也回不去当初。 潇湘,若是我告诉你我对你的爱不会少于云清,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吧?呵呵,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云堇敛下眉目,我们之间错过了相遇,从此也便错了一生。潇湘,如若你早些遇到的是我,我会不会爱上我? 如玉的模样染上莫大的绝望,这个温润的男子,一剑眉一浅笑皆是虚无,唯有这一刻才是真。 云堇第一次见到潇湘是个意外,然而也就是这个意外,从此让他恨上了云清。 那是个中州人传说的七夕夜,男男女女相会鹊桥。待得热闹散去,他一个人走在静谧的街道上,循着月色一直去到郊外。 从小便被告知,他是洵夏将来的国主,他要学会忍耐,他要等着云清与云纵兮之间的一场生死搏斗,他要学会笑里藏刀。 只是,谁都不知道他从来性子恬淡,根本不在意这些。 然而,就在那一晚,他远远地看到那个素来冷峻的少年拉着那个如梨花一般的少女赤足踩在浅浅地湖水里。少年笑得是前所未有的灿烂,因着他的仰天一笑,天地间的光华仿似拢在他一个身上,美得让人闪了魂魄。少女总是静静地路在少年身后,浅浅地笑,眉角眉梢都能沁出喜悦。 真是一对壁人。 云堇当时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后来那个如梨花一般的女子越来越出色,他渐渐也便留意那个女子。 当一个男子开始注意一个女子的时候,最终结局那个男子会爱上那个女子。 云堇也不列外。 云堇从十七岁开始便是知道自己爱上了潇湘,忽而他却很明确地知道那个如梨花一般的女子爱着那个笑起来天下无双的男子。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嫉妒云清,他开始想要得到。然而,唯一能够得到那个女子的方式便是打败云清。于是,他开始心甘情愿地走上一条权谋的道路,从此也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云清的? 大概是看到天下间向潇湘提亲的人那么多,然而潇湘却一一拒在门外。洵夏女子十六岁便可出嫁,上门提亲的人那么多,他却看不到云清有丝毫的动作! 那个时候,他便渐渐恨上了云清。 一个女子美好的岁月经不起蹉跎,潇湘明明一直都在等待他的到来,而那个素来阴戾的男子却装作浑然不知! 他真该死! 去给潇湘提亲是他云堇这辈子第一次向苍月柔开口有所求,很是庆幸,荀家竟然没有拒绝。天知道他当时有多开心,恍恍惚惚半个月,他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只是新婚之夜,当他看到潇湘身上隐隐的欢爱的痕迹,他的梦便陡然清醒过来。那一刹,他的心仿似被利刃一刀一刀地划着,鲜血模糊。所有的屈辱与不甘最终化为满腔的仇恨,他发誓他一定要看着云清死在他最爱的兄弟手上,他一定要将他所有的痛苦尽数还给他们! 那一晚,他冷冷地丢开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女子,说着一些连他自己都不懂的狠毒话语。他说:你真脏,若不是为了对付云清,我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怎的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伤害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可是每每看到那个女子眉目间笼着愁绪,夜夜辗转反侧,心里想的都是云清,他又忍不住要再去狠狠地伤害她。 他说:云清不敢娶你,那我替他娶了岂不是更好? 他说:有我在,你这辈子别想和他在一起! 他说:你这个肮脏的女人,你以为你嫁给了我,云清还会要你么,你做梦! 紧攥的双手,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掌心沁出血来。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么?他在一次次地伤害那个曾经他暗自发誓要捧在掌心的女子! 也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潇湘,你终于可以解脱了,而我还要继续挣扎着走下去,所有的爱恨情仇,我所欠你的,都下辈子再说吧。下辈子,我一定要赶得早些,希望那个时候你能将你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来世我不要再生在这个没有情感的帝王之家,我不要再参与这权势的尔虞我诈,我只想带着你远离这尘世的纷争,静静地走完一生。 潇湘,来世我绝不会再伤害你。 云堇负手而立,笔挺地背脊,他微微仰首望向天边。只是这一世的路,我还得走下去,我早已没有了退路。 天色亮起来,京都是难得的热闹。 这半月以来,京都发生的事情太多,整个洵夏笼罩在血腥之中,尤为京都,每每清晨起来都能闻见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虽然不知道哪里死了人,却明白死的人绝对不少。 而今日,京都的百姓却没有被灵月塔的一场大火而焚尽热情。反是,仿佛灵月塔的一场大火燃起了京都臣民的火热,白凤带来了福祉。 初晨的阳光尚没有完全破除夜色的清冷,京都最繁华的街道上已然奏起了八宝泉鸣马车的天籁之音。 是宁家的人来到京都。 浩浩荡荡的队伍直奔荀府而去,下聘的彩礼绵延了几里路,如此陈仗果然是让京都的百姓大开眼界。 宁家人,出手果然不一样。 只是这些年,荀家宗门的势力渐渐淡出京都,现下留在京都不过是一门嫡系子嗣。嫡系之中大多都是男子,长孙女荀潇湘早些时候便出了闺阁。 宁家这是给谁提亲呢? 问:“宁家还有待嫁的闺女么?” 答:“没听说。” 问:“那玉扇公子这是给谁下聘?” 答:“听说荀家尚有一小孙女,不过今年方才十四岁,不会是她吧?” 叹:“玉扇公子不会好这一口吧?!” 宁梧撩了帘子从车内下来,听着众人的议论,不禁嘴角勾起浅浅的笑意。玉扇公子还真的就好这一口,这该如何是好? 荀家的人将宁梧让进荀府,宁梧敛了眉目间的笑意,这个玉扇公子不好这口也没有办法啊,谁让漠漠家没有可以出阁的适龄女子呢?十四岁也只能是十四岁了,勉为其难了吧。 宁梧瞬间有种视死如归的心情,身后的随从看在眼里恨不能狠狠踹出两脚,你还勉为其难呢,人家小姑娘怕是想死的心都有! 昔日,荀漠担心云堇会对荀家下手,无奈之下只能想出这个法子了。 宁家下聘于荀家,好歹荀家算是与宁家结了亲。宁家的面子,西云之上是人都是要给的。他云堇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情来。 荀家有女,年十四,闺名夏浅。 对于这一点,宁梧委实很无奈。那一日,荀漠想了半天方才记起来自己三娘家还有位妹妹,虽然年十四,至少也算是个女子了,他宁梧可不能像他荀漠那般随便拉了个男子也能拜天地入洞房的! “哎……”宁梧心中叹息不止,真是害人害己! 玉扇公子做事情从来都是令天下措手不及的,这不,下聘当日便是火急火燎直接拉着十四岁的少女穿了红妆拜了天地。这前前后后不过一个时辰,宁家人便是载着新娘走了。 于是天下人大叹,这宁家人办事情的效率就是不一般,难怪他们能够纵横商场,成为西云第一富。这时间就是金钱啊,有这样的速度,能不赚金嘛! 云堇赶到荀府的时候,荀府已经人去楼空。整个荀府的人仿似人间蒸发一般,寻不到踪迹。他们走的匆忙,什么都不曾带走,甚至宁家带过来的那些人世间罕见的奇珍异宝尽数弃在了荀家。 云堇冷冷望着空空荡荡的府邸,有说不出的滋味。潇湘方才去世,荀家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得到消息,他们便是这样离去了。如此,潇湘对这个家来说,怕早是一枚舍弃的棋子了。 云堇扣紧了袖间的手,阴霾拢得深了些,潇湘,你看你为的男人守不了你,你爱的家人根本不顾你的死活。潇湘,你却是这般恨我! 如玉的公子跌坐在椅子上,他是想,槐阳一战势在必行,他该让阳钺一直守在槐阳城看着槐阳君的动静。这一两天,他也该去一趟槐阳了。 而那厢,宁家絮雪出城的时候非常顺利。宁梧不禁摇着手中一把破扇子,大为感叹,还是他家桐桐的面子大,打着他的旗号,出门招摇撞骗,还得享受特级贵宾待遇! 不过宁梧转眼一看手中的房子,冷“哼”一声,将扇子丢了一边。这扇子的档次不一样,拿在手里的感觉也不一样,弃了剑拿了惯扇子,一时之间手中没有扇子摇摇也挺不习惯的。 一车之内,荀家老子半眯着眼睛,堆着满脸和蔼的笑,一副百岁老人的可亲模样。只是,半敛在眼帘下的眸子却是异常清亮,浑然没有百岁高龄的迹象。 如鹰隼一般的眸子来来回回在宁梧身上溜达了不下楼十次,越看,眼里的笑意越是明显。看到最后,宁梧心里直起毛,宁梧只觉那诡异的笑颜愈发暧昧。索性,他自己一个人乖乖躲到角落,闭眼假寐。并且得出结论,荀漠的龙阳之好源自他家老头子! 一侧挺着背脊坐了半天的新娘子忍不住自己掀了红盖红,贱一般地观察着车内的情况。见自己大胆掀了红盖头没有遭到批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将目光落在同样身着红衣锦袍的宁梧身上。 “啊!”夏浅一声低呼,惊得自己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荀家因着出了潇湘的事情,是以对后来的女儿都管得甚为严厉,未出阁之前一律不许再踏出府邸半步。是以,夏浅前十四年除了见过荀家家门里面的男子,再没有见过其他男子。此刻,一眼便是撞上了眼前这个一袭红衣的男子。 这个男子敛着眼帘,如玉的模样,因着微微合目,生出湿润的华贵。然而,眉宇之间却莫名地出生几分肃杀之气,冷冷清清,忽地给人一种只可远观面不可亵玩的感觉。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呢! 夏浅微微蹙了蹙眉,嘴角忽地勾起一抹顽皮的笑,心下已然有了鬼点子。 她蹑手蹑脚地爬近宁梧,伸着纤细的手指,一点点地靠近宁梧,竟企图一摸芳泽! “哗”一下,就在夏浅快要得逞的时候,玉扇公子猛地睁开了眸子,里面的杀气“噌”一下铺张开来。 吓得夏浅微微一颤,险些要哭出来。 “小妹妹可不能学你家哥哥的风流,否则会被欺负的。”只是眨眼,宁梧敛尽了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堆上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意,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这一速变,本来要哭出来的夏浅果断被治愈,被吓出来的眼睛万般神奇地回了进去。 夏浅不甘地呡了呡嘴,缓缓收回自己的爪子,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位子,然后径自收拾好衣裳,继续挺直了背脊,顺手自己盖上红盖头。 由始至终,未说一个字,仿似方才出来顽皮的根本就不是她。 宁梧失神一笑,这碎妮子与子棠倒是有几分想像! 宁梧敛了敛情绪,方才是他故意给出的威慑。这个女子,他怕是不能给她什么承诺,若非为了荀家这上下几十口老少,他民不会让自己趟这浑水。日后有机会,还是要让她自行婚配的,是以他也不可能给她什么想法。 “宁牧,”宁梧撩了帘子,探出少许的目光:“放话出去,云门宁氏蓝,唯有独子槐阳君,宁氏长子已死,云堇非蓝夫人所生。” 此话一出,天下哗然。 首先,谁都不曾想,昔日的孤女竟会是宁家的女儿。想来也是,宁家素来不牵扯天下朝政,自然不允许自家女儿嫁入王室贵族。如若要嫁,定是要断绝关系的,以至于那出生尊贵的宁家女儿便成了天下人口中的孤女。 至于这孤女一事,当年恐怕也是宁家放出来的消息了。 其次,这宁家人出面澄清当年宁蓝的长子没有活下来,而那个自称是云氏长子的苍堇云又是何人?天下人心里自是肯定清楚,那云堇若是宁蓝的儿子,此番定是用不着出兵槐阳,弄得兄弟间水火不容。 生在帝王之家,手足之间的生死较量谁人没有见识过,即便是他公子兮密谋害死了云清,也不至于弄到如此地步。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云堇想要借此机会除去槐阳君! 最后,宁家在此刻公然向天下人承认当年的蓝夫人即是宁家的女儿,便是承认槐阳君之于宁家的重要性。也便是说,云堇与槐阳君之间的对峙,宁家是站在公子兮那边的,云堇若是不从槐阳撤兵,便是与整个宁家为敌。 宁家虽有规定,宁氏后嗣不能插手天下朝政,此刻云堇与槐阳君之间的权柄争夺,于宁家人来说也算不上是天下事,而是自家家事。所以,洵夏若是伤害到槐阳君,宁家自然会采取各种措施来报复洵夏。此,名正言顺! 这般看来,洵夏的局势还真是错综复杂,让人心生不安。 宁梧重新窝到一边,闭目送神,不过仍然可以感受到某位老者的慈祥目光。 “老头,我与你家漠漠交好,相许既是云清的女儿,也算是我宁家人,我这个做舅舅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宁梧缓缓睁开清冷的眼眸:“所以,今天之事实属权宜之计,我宁絮雪若是有何不当之处,还请多多包涵。这门亲事,既然我宁家下了聘,我也拜了堂,算是成了。他日,若是你家女儿梅了,我也自然不会为难,若是不悔,我们也便就这样过着吧。” 荀策的目光动了动,嘴角的笑意更是慈祥了几分,愈发暧昧不清了。 宁梧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这只老狐狸到底想要干什么,该说的都说了,难不成真看上小爷了? “咳咳,”宁梧被看得委实不太好意思,清了清喉咙,继续:“那个,你家姑娘尚小,在下也没有什么比较特殊的嗜好,是以您尽可放心,放心……”言下之意,我宁梧没有恋童癖,所以我不会欺负你家姑娘的。 “呵呵,”老头子终于被宁梧逗出声来:“不曾想宁家宗方竟是如此风趣之人,老朽活了百年,能一睹宁家宗主的风采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宁梧嘴角抽了抽,委实不太好意思打击眼前这位百岁高龄的老头子。 “咳咳,”宁梧抓了抓脑袋,跟这些做官的人说话,还真是有点扛不住:“那个,若是在下告诉您,在下是冒牌的宁家宗主,您老不会失望吧?” “……”荀策怔住,这宁家宗主还能有冒牌的? 经过千万年的传承,天下人或许只知道宁家目前乃是西云第一富,富可敌国。然而,宁家之所以受到西云王室的敬重,实则大部分原因并不是因为宁家富裕,而是因为宁家乃是西云曾经最为尊贵的皇族! 在莫氏一统之前,统治西云的便是宁氏! 宁氏统治西云三千年,六百多位帝王,没有出过任何一位昏庸君主。即便是最后一位帝君,亦是不可多得的勤勉男子。 只是,宁氏最后一位浩渊帝,在位十三年,忽地宣布退位。帝君退位,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只是,谁也没有料到,浩渊帝退位之后,宁氏竟然没有一位王嗣站出来继承大统! 一时之间天下大乱,从此天下各大部族开始交战夺权,这一乱便又是两千余年! 直到最后莫氏一统西云,结束天下割据诸王争权的局势,由始至终的纷乱,宁氏再没有插手任何。 也是从那个时候,宁家定下一条规矩,以后子嗣再不能插手天下朝政纷争。 三千余年,六百多位帝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位昏庸帝王,无论怎样都是令人敬重的。 宁家这千万年来积累的实力,西云之上从来没有人探过底细。但是,谁都不敢轻易动宁家,这是事实。 如今不曾想,竟还有人敢冒充宁家的宗主! “呃……”宁梧沉呤片刻:“在下并非您所想的那个,在下只是不是宁家宗主而已,宁家宗主乃是舍弟,是以……” “原来如此!”荀策恍然大悟:“终究还是宁家公子,我家荀漠能够结识到公子这样的人物,委实荣幸得很啊!” 宁梧嘴角再次抽了抽,荣幸你个娘亲啊,你们当官的是不是生来就这般喜欢捧人啊?! 宁梧只是干干笑两声,一时之间不明荀家老头子意欲何为。 “宁家公子不必拘谨,这是我家幺女,闺名夏浅,性子顽皮了些,还请日后多多担待。”荀策指了指对面的夏浅。 红盖头掩去了少女的眉目,一时之间看不清这个女子神态。 不过,方才一睹,那模样确实水灵。只是,方才淡淡一撇,荀家老头子口中的“顽皮”二字还得好好掂量掂量,这少女的性子怕是如荀漠般顽劣呢! “好说好说!”宁梧硬着头皮赔笑,眼下的目色却是黑了黑。他分明是在自家地盘内,怎么就会拘谨呢?要不是这一桩婚事觉得亏欠你家女儿,小爷会拘谨么?! “如此甚好!”老头子也不客气,心下自是高兴的。他是想,他们家这个顽劣的姑娘也有人要了,虽然嫁得早了些,不过总算是嫁出去,此乃人生一大乐事啊。 然而,宁梧却怀了别的心思,他家姑娘再是顽劣亦是与他无关的。他这辈子注定不可能与她做真正的夫妻,娶回家搁在家里也便就完事了。他日,若是他爱上别的男子,抵不过休书一封。只是,怕是再嫁有些难了吧…… “爷爷,我快要累死了,我能不能动动?”一旁的夏浅忍不住伸手再次撩开一点点红盖头,放出一点点的目光,可怜兮兮望着荀策。 “没人让你不动!”宁梧好心提点。 “娘亲说,新娘子的红盖头不掀,是不能乱动的!”夏浅嘟嘟嘴,很是不乐意。 “你方才已经都自己掀过一次。”宁梧再次忍不住好心提点。 “是么?”夏浅歪着头,跑出来的目光狐疑地望着眼前那个如玉生辉的男子:“爷爷没说不可以,我也就自己动手了。” “诶,反正也掀了一次了,不在乎第二次是不是?戴着挺沉的!” 这一次,夏浅小姑娘连带着头上的珠钗一股脑地通通摘了下来,万分嫌弃地丢到一边去。 “做个新娘子还真不容易!”夏浅呼呼地喘了两口气:“幸好一辈子只做一次新娘子,要是有第二次,宁愿死了罢!” 宁梧嘴角抽了抽,再次下一个结论:这孩子一点都不像子棠! “在下荀夏浅,名字娘了些,不位兄台且莫见笑。”夏浅挽了袖了,双手抱拳作揖,冲着宁梧便是一礼:“不知这位兄台该如何称呼?”她行的是男人之间的礼仪! “在下是说,日后该称呼兄台为‘相公’还是其他?”末了,夏浅补充。 宁梧这一次嘴角是抽不起来,吓得整个人往车后面缩了缩,恨不能直接把自己丢出去。 这个女子……这个女子该不会是脑子有病吧?! 于是,宁梧最后得出结论:漠漠的妹子脑子有病! 双帝 第六十六章、墨玉杀(3) 时莫历后十年,十一月初,槐阳君与洵夏王对峙已一月有余,厮杀一片,洵夏王始终没有如预想中那般轻易拿下槐阳城。 此对峙一月之中,天下政客本以为弗沧会借机攻打洵夏,孰知弗沧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凡是在槃良突袭洵夏边境之时出兵解围。如此,天下人心中便是明了几分,这弗沧在落阳一战之后元气大伤,这个时候怕是改变军事策略,与洵夏联手对搞槃良与北姜了。 昔日有传言“七国在,天下平;一国灭,天下乱”,也就是说西云天下,若是七国鼎立,则天下国势基本会处在相持平衡的状态,若是一国灭去,则天下大乱。现在,弗沧国主也终于算是明白这个道理了。 只是,这或许又何尝不是他休养生息的一种方式。洵夏好歹也是大国,国力从来不容小觑,尤其是云清接受管理的这十几年,洵夏之国力增长令天下人瞠目。现下弗沧与洵夏联手,一来可以平衡缓解天下局势,二来可以为弗沧争取恢复元气的时间。 另外,就在洵夏内乱对峙期间,谁也不曾注意,从漠涟深处陆陆续续不断有驼队商人进入洵夏,目的直扑槐阳城! 这一年十月,槐阳城天现异常,素来四季如春的槐阳竟在九月一场大雪之后迎来一场极寒。 槐阳城的槐花与六月雪绚烂了三日,而后一夜之间尽数败去。 明媚阳光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落雪融化的那一日,在泥土表面的那一层水分被抽干时候一场阴霾瞬间笼罩了槐阳城。昏沉的天气一直持续了十余日,终于等来了骤降的温度,雪花纷纷洒洒,扬了近一月! 极寒的十月,阴沉的天,浩瀚湖上一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肃杀而、冰寒。 “哧——啦——” 轻轻地、悄然地,空气中一声细微的破碎声响自冰下传来,乱了这天地间死一般的冷寂。 是冰裂的声音。 “想逃?” 一无情无绪的嗓音随之响起,氤氲水波的中央,一身穿蛟纹玄衣的男子静然漂浮于水中,紧接着有“嗷——嗷——”两声类似于远古早已灭绝于天地之间的神兽嘶鸣响起,赫然往冰纹破裂处望去,一尾飘忽却带着浑厚力度的飞羽跃入眼中,再定睛一看,蓦然看见一浑身雪白透亮的祥瑞神兽直朝着破冰裂纹处飞速撞去,那速度之迅捷,堪称无形于影。 “昂——昂——” 眼看着那雪白神兽便要把冰裂处的青衣人给狠狠撞碎,却突然,一声龙吟横空而出,阻隔了那威凛白凤凌厉凶狠的攻势,水下波涛随即无意识地纠做一团。 汹涌成灾。 “不自量力。” 那依然浮在水波之中的玄衣男子轻启唇齿,从口中逼出一句,依然是波澜不惊,可那双沧海蓝的眸子似被地狱业火烧得冥红,此生生泄露了他心底无说的恨意。 不杀阳钺,此生怎能再苟且? 纵兮眼里迸发出恨意,手中墨玉剑无意识地颤动,眼前白凤与青龙凶狠激烈地纠缠在一起,身体里灵力波动剧烈,一波又一波地喧嚣而上,直冲得他头脑一阵阵地发晕。 也是,这次是他第一次召唤出属于自己的式神,上古白凤,式神之一,灵力波动剧烈倒是正常,若然把握不好,也有可能会走火入魔,可是,若然能够以式神杀掉此人,即便自己坠入地狱永无天日又如何? 他云纵兮要的就是他死! “嗷——嗷——” 又是两声刺耳嘶鸣,眼前白凤忽然毫无预兆地将翅一震,有些许狼狈地往右避开数步,意图躲避那青龙的当头一咬,纵兮眉宇轻蹙,心中顿觉不妙,他看了不远处那个辨不清喜怒的青衣男子一眼,唇间冷笑,右手再拈一个字诀,语气铿锵:“墨玉为筹,剑指为天,白凤,出!” 纵兮不曾想,眼前这个不是人的东西竟然也能如他一般召唤出式神来,而且还是至高无上的龙! 天下间怎样强悍的式神可以召唤出与自身同样的东西?! 随着玄衣男子的一声令下,一道闪耀银光从墨玉剑中迸出,直射入白凤的额角之上,锐气,于一瞬,大震! 然,那青衣男子却是毫不理会白凤猛然振作的攻势,只拈了一个字诀,便命令那巨的青龙回头,直冲坚冰湖面,欲要一招破冰! “你?!” 纵兮瞠大了双眸,似想不到对方如此狂傲,居然毫不顾及自己式神的死活,毅然往上逃跑。 方才绝杀一技赫然落空间,体内灵力反噬,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不期然喷出,染红了身前冰澈的湖水,他却是毫不理会,右手再毫不犹豫地拈一个字诀,命令白凤往那青龙破冰的方向飞去,欲要在它破冰之前灭掉它。 子棠一生怕水,而阳钺杀了他今生最爱的人,是以,无论如何,他都要他死在子棠一生中最怕的东西里。 但,时势毕竟不等人,阳钺又确实是使用灵力的高手,他早已算准纵兮这是第一次使用如此极端的灵力,又是召唤出白凤,若是没有破军的力量,根本维持不了多久。因此,在对战之前他一早就把握好时机让青龙在白凤施出第二招杀着的时候夺命而逃,破冰而出! 只要到了湖面之上,纵兮的灵力便再也难以为继,他的战斗力也可以大大加强。 “哧——哧——啦——啦——” 数声冰裂之声响起,那巨型青龙突然嘶吼一声,碧色的眼中已然有了挣扎之色,“嗷——嗷——” 神兽白凤的声音再次响起,其尖喙不知何时咬紧了青龙尾,一刻不放。 可是,现在已然来不及了,阳钺手臂再次一震,口中大喝一声:“起!” 青龙应声而出,龙头一撞,终于破掉眼前的坚冰。 一瞬,重回人间。 “嘤——嘤——” 白凤随之飞出水面,带起一阵激荡水花,那青龙在破冰的那一刻早已消失不见,而白凤仅在空中徘徊数秒,低头见自己的主人安然无恙,也只再次嗷叫一声,便在高空之中逐渐消失。 只余一阵熏风,与、寒露。 “阳钺,你的主上究竟是谁?想他苍堇云也没有这个势力召唤出你这样的东西,你竟如此狠毒?!” 墨玉之剑似乎感受到其主人的愤怒与伤痛,只在寒风之中发出一声悲鸣,剑气如虹。 阳钺瞥了纵兮一眼,语气漠然:“在其位谋其事而已,槐阳君难道连一点也不知?” “哈哈——好一句‘在其位谋其事’!阳钺你好啊!” 那立于浮冰之上玄衣男子忽地长笑一声,笑声震天,带着悲怆,令人恻然。 “哧——哧——哧——” “啦——啦——啦” 整个渤海湖上未裂的坚冰赫然便在这催天撼地的悲笑声中崩解,在他周遭化作尖锐碎片无数。 他肃然站在这些碎冰之中,冷颜如玉,就像掌管这寒天雪地从天而降的神衹,漠然俊美神圣不可侵犯。 “砰——零——” 手中墨玉长剑顺势往前一指,那成千上万的晶莹冰片便像飓风一般掠过那玄衣男子的衣袂、鬓角、蛟纹,直向阳钺的位置攻击而去! 漫天漫地的冰的晶纹,铺天盖地地袭来,即便对方有三头六臂,亦逃不过这致使的一击! 阳钺眸色倏然一变,立刻往冰湖之上掠去,纵然他把纵兮弄至重伤,可是对方毕竟是白凤之主,心中的仇恨又如此深刻惨烈,这般攻势若然他避不开一半,那么他今天必死无疑! “砰——砰——砰” 无数冰棱碎片破空而至,阳钺尽舞手中长剑,极大限度地躲闪着那些似被那玄衣男子灌注了生命的冰块,“咔嚓——”一声锐响,数片冰片割喉而过,执剑的手无端颤抖,鲜血滴落染红了脸。 眼看着第一波攻势将要逝去,阳钺深呼吸一口气,欲要再次点掠脚尖往上逃遁,可是尚未等他回神,身前罡风骤然而至,天地间一片风卷云涌。 “轰——隆——” 一声惊雷炸裂浩瀚湖,眼前卷起玄黑一片,那俊美强大如神衹的男子赫然掣剑击向自己的咽喉,剑风之猛烈阴邪已然超出人类的范围。 那是能使天地万物皆为之变色的力量,他的目光肃寒无绪,眸色倏地加深,火红之色浇上燃油,更点起熊熊烈焰。 那是能毁灭一切的杀戮之色。 破军匿藏在体内的力量,已然苏醒。 阳钺敛了敛眸色,抬手举剑便宜要阻挡纵兮的雷霆一剑,纵兮冷笑一声,眼神漠然带着浓重的血色,他剑势不变,甚至更有加剧的趋势,直顺着那股疾风往阳钺的脖颈中刺去! “咔——啦——” 鬓边发丝骤然坠落,鲜血喷溅,巨大疼痛占据身心,一条紧握宝剑的手臂乍然断落,热血汩汩而出,阳钺闷哼一声,及时接住自己下落的断臂,他看了仗剑而立面无表情的云纵兮一眼,再不停顿往上面掠去。 “哪里逃!” 纵兮一跃而起,伸手一把擒住上掠的阳钺,一狠力,往下一拽。那一瞬,破裂的湖面顷瞬之间再度结上坚冰。“砰——”一声巨响,纵兮狠狠将手中不是人的东西摔在坚冰之上。 突起的冰凌刺穿身体,纵兮按住阳钺,右手提剑将墨玉贯入阳钺右肩,左右一把抚上他的心脏,眼中的烈火“轰”一下烧出点点金色,纵兮目色一沉,陡然一把生生揪出了阳钺的心脏! 只是须臾,原本冷峻的人儿化作了一滩血迹,淡淡地有莲花香飘逸出来。 纵兮敛了敛眼帘,原是血式神,难怪有如此强悍的力量。 “沙——啪——” 积雪不断地自城外巨大的松树华盖之上坠落,炽热鲜血蜿蜒了一地,那是一片广袤无边的常翠绿叶林,脚下腐烂落叶无数,人踏于其上,吱呀作响,如有未名生物蛰伏其下。 纵兮一刻都没有松懈,他掣剑,墨玉剑的剑尖拖在地上,划了一路的血痕。 如蔓延在地狱深处开了遍地的荼靡之花。 他踏着一路残碎的冰花,狂风蓦地呼啸,吹散了他略带凌乱的青丝,飞雪盈袖,银色丝线沾染上雪花,透着那繁复的纹路,赫然现出一身古老的图腾。 质朴而高贵。 “阿衿,兄长,”纵兮阖着眼帘,缓缓吐气:“你们可以瞑目。” “咚——” “咚——” “咚——” 树林不远处鼓声震天,即便身在重重高大乔木之中,仍能感受到身心震荡。 云纵兮眉眼一抬,血色双眸似有绯红琉璃在内波动,那鼓声每震一次,他体内嗜血的力量便加强一分,直至第三声时,体内杀戮的血液已然疯狂! “嘤——” 墨玉玄剑长呤一声,剑中寒光向上,已然直指天际! “轰——轰——隆——” 又是一声惊天破雷直劈地面,云纵兮神色一敛,色皎如玉的俊颜之上微露一抹冷笑,那笑不动声息,隐隐带着死亡的味道。 他似乎感受到前面城镇之内有一道血的盛宴等待着他。 “倏——”地一声,树木中那抹玄影一掠,寒风一过,已然无踪。 漫天满地的炽烈火光,映入眼帘的全是火海一片,那跳跃的火焰氲上他的眼,化作更浓的烈焰。 “杀掉他!” “杀掉他!” “灭破军!” “灭破军!” 城镇之外,万人举剑呐喊,声音震天,气势如虹,听得人心胆俱焚。 破军入命,摇光再度爆破,摧残的光泽赫然掩去了北辰主位的光辉,以不可一世的姿态闪烁在苍穹的北边。 天下巫师命之为“破”,正是昔日的天下第一美人! 不杀破军,天下无宁日! 云纵兮面无表情地立于一棵百年松树之上,墨玉玄剑热血未干,剑身之处隐透黝黯光泽。 “啊!破军在那里啊!” 漫天嘶吼声中,突然一个发现云纵兮安然不动地立在树端,立刻大叫。 “杀掉他!” “杀掉他!” “灭破军!” “灭破军!” 群情光涌,万人怒吼,神情愤懑,表情凶狠,更有激昂者,直接举剑冲了过来。 云纵兮唇角微扯,一个冰寒至极的笑靥已然绽开在脸上,他轻轻启唇,道了句:“不知死活。” “哧啦——” 墨玉宝剑玄光大震,剑气光涌成海,尚未靠近者,已然被突然爆发出的剑气斩落成两半。 血雨,顿时落了一地,化作落红无数。 云纵兮飞掠而下,玄色披风猎猎作响,蛟纹翩跹化作白凤,自下而上席卷全身,仿佛天神来临,不可一世。 尸首骤然跌落一地,那些士兵死状之惨烈,令人心生畏惧,可,死了一波,仍然有更多不怕死的士兵冲上前来,举剑欲要一刀砍死那名玄衣肃杀的男子。 剑风围绕周身,体内灵力波动剧烈,那头困在心中已久的猛兽终于苏醒,欲要挣脱掉枷锁,破牢而出。 纵兮一刻不停,他甚至看都不看那些靠近他的人一眼,只姿势有力而麻木地举剑,一剑一个,一步一个,一拧眉一呼气一个,手起,头颅滚落,所过之处,尽成血海,引起秃鹰长空高鸣。 “不要,不要杀人,我求你不要杀人……” 突然,脑海深处一阵剧烈刺痛传来,他手下一顿,一颗眼珠倏然飞出眼眶,那士兵惨呼一声,已然倒地。 “阿袊,是你吗?阿袊,你在哪里?” 他颓然拄剑在地,那女子曾经的恳切哀求蓦然浮现脑中,他闭了闭眼,眼睫微颤,染上霜花,体内新一轮的嗜杀之息再次袭来。 “破军,你生来便是要注定手染鲜血,唯一能帮缘分阿袊与云清报仇的方法,便是用这一切肮脏的鲜血洗清他们身上的罪孽,你,无法回头。” 身心俱焚,脑海之中又有一嘶哑的声音传来,他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只能任由那强大杀戮的意念支配,不断地举剑砍杀。 “啊——” 又一个士兵的惨叫传来,手中墨玉长剑重新染上鲜血,他睁眼,妖红之火更显激烈,欲要燃进面前所有生之器物才肯罢休! 雪,不知何时变成鹅毛,玄衣白凤狰狞磅礴,脚下尸首堆积成山,人、不成人。 那手掣墨玉的男子唇边始终噙了一痕冷笑,他腿上突地用力,碾碎了地上一名装死之人的腕骨,惨叫之声顿时响彻天际。 今夜,注定是一个杀戮之夜,而万人阵,亦要毁在这名玄衣男子的剑下! 纵兮缓了一口气,蓦地从点阵之中跃出,只是一落便已然回到了槐阳城的城池之巅。 夜色如墨,浩渺的苍穹沉寂下去,除去北边的破军再没有一粒星辰。 泼了墨的苍天下,烈火映染半边夜空。 就在纵兮跃上城楼的时候,身后的槐阳城内陡然窜出冲天的火焰。 毁城! 他在自毁城池! 陡然间,城外的人心中一片颤栗。这人活于人世之上,只要有所留恋,他便宜有所忌惮。一旦生无可恋,他便与世沉沦。 这个曾经天下无双的男子,此刻怕是要与天下人同葬! 落下的城门缓缓开启,仿似做着请君入瓮的姿态。 那个男子,一袭玄衣,白凤自下而上缠绕在身侧。他从火中来,烈焰添卷着他的衣袂,却灼伤不了他的身体。 长剑拖得,墨玉的钝重,在烈焰中划出一道深刻的轨迹,逼灭了一路的火色。 沧海般清澈的眸子里,跳动着漫天漫地的火焰。 身后的城池,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衣袂猎猎,及地的长发无风自扬,那双沧海蓝的眸子里除去燃烧着的烈火,再无他物。 前方,黑压压的几万人马,硬是被这玄衣男子的气势逼得连连退后,执剑在手,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对阵。 这个男子威势此刻无疑是吞噬山河的,胆子稍微小一点的,硬是被这个男子步步而上的愤怒吓软了双腿。只能怔怔地跪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一身杀伐的男子步步逼近。 微微侧剑,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下剑的时候,没人丝毫怜悯。杀伐决断,仿似在这一刻只是落叶飘零,连叹息声都不曾再有。 看不清男子是如何动的剑,墨玉拖在地上,发生沉闷的叹息。在这没有情感的叹息声里,男子过处,留下具具尸体。 男子踏着尸体,拾步而来,每出一步,脚下便是发出“咯啦啦”的诡异声。声音虽小,听在耳里却是振聋发聩,森寒的冷意令人毛骨悚然。 是怎样的恨意,令这个男子如此发狠,即便是早已死去,他竟也意图揉碎他们的尸身。 忽地,男子动了动,一跃而起,踏过零散跌倒在地的战士,如燕的身姿轻盈起落两次。 “咯啦——” “咯啦——” 沉闷而清脆的声音在空灵的夜色中传来,只是轻轻一踏,脖颈陡然断裂,头颅与身体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后一位,自腰身处折断,背朝天,呈满弱断裂之态,断折出深深地陷进泥土里。 杀戮来得如此汹涌。 烈火在海中燃起,覆灭天下之势,如此一跃,又是修罗炼狱! 这一年,莫历后十年。 这一年,槃良国主公子谏崩逝。 这一年,鬼谷先生谨谦出山择主,槃良加入大统之争。 这一年,弗沧惨败落阳,落阳君朝变。 这一年,洵夏长公子云清逝世,洵夏国主崩,槐阳君于槐阳发动惊天政变,杀伐天下,血流成河。 时局去动荡,天下恐慌。 一场大火焚烧了花都槐阳,一场大雪掩埋了火中的灰烬。 一辆马车穿过松木林,赫然出现在冷却战场的平川上。 雪花飘得愈发稠密厚重,远远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虚影,眨眼之间便是来到了眼前。马车一路奔来,厚重松软的积雪之上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碾过的痕迹! 斗笠之下的男子不由动了动目色,这人世之上果然由神一般的存在! 马车在一丈外停下,驾车的是个白衣男子。 斗笠下的男子倾了倾伞,将积雪倒下,随后矮身下去扶起雪里的玄袍男子。嘴角的血渍凝结成冰,这个天下无双的男子,此刻面容宁静,仿似又回到了以前湿润的样子,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杀伐戾气随着他的沉睡,而消沉下去。 这一步,他杀伐绝尽,来到这里的活物一个不落,一泊血湖凝结成冰,俨然被深深埋在积雪之下。 只是,他纵使带着不可一世的力量,终究经不起如此毁命般的拼杀。最后,这个男子终于倒在了雪里。 白衣男子扶下车内的女子,女子被包裹在雪裘之中,白色的幕纱掩去的真容,一头如缎的青丝铺洒在身后。这女子亦是一袭玉白锦袍,往雪里一站,仿似融在了天地之间,竟有些飘渺起来。 “多谢将军护住阿……”女子一顿,清泠的声音宛如天际传来的铜铃清脆却又虚幻得很。 “咳咳……”女子捂着胸口咳起来,苍白的手指没有丝毫血色,只一眼便是知道大病未愈。 “多谢将军护住槐阳君。”女子稍稍缓了缓,将方才的话说完。 斗笠下,那男子浅浅一笑,道:“受人之托而已。” 如此,白衣男子扶了那几乎死过去的男子将他放置到车内,女子微微福身一礼,便也上了车。白衣男子冲那身着斗笠的男子浅浅一笑,驾着马车匆匆离去,一如来时的诡异,没有留下任何碾压的痕迹。 那男子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马车消失的地方,忽地苍凉一笑:“云清,你可瞑目。” 卷三 昭昭帝命 双帝 第一章、子衿歌(1)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莺鸟细吟,梧桐叶落。遂已夜深,屋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一玉白锦袍女子端坐在灯下,轻抚瑶琴,忧忧吟唱。一曲毕,女子缓缓叹息,似有千言万语,却终只字未吐。眉宇间的愁怨浓了些许,仿佛此生都无法释去。 玉指轻叩于琴弦之上,却不再拨动。她的目光苍茫地落在床榻上那似乎已然熟睡的男子身上,眼里满是忧伤与无奈。 虽是望着男子,思绪却已飘飞。窗外,一梧桐叶从窗口飞入,轻砸在琴弦之上,激荡起一阵茫音。 女子陡然惊醒,手指一扣,“啪”一声,琴音还未发出,琴弦便已裂断。一抹微红从指间滴落,在琴弦上悬了一会儿又落到了琴座之上,发出淡淡的光华,屋内弥漫了一层浅浅的清洌莲花香。 锦袍女子轻一拂袖,梧桐叶盈盈落地,然后她轻轻拉起断裂的琴弦稍一用力,再松开手时,琴弦已然恢复如初。 风轻轻扬起女子的几缕碎发,女子拂了拂袖,起身将窗门紧闭。她一般是不喜欢闭窗的,只是外面下起了雨,又起着风,她怕那人受寒。这天虽只初秋,但深夜时候也是寒人的。 何况又下起了雨呢? 窗外,秋雨轻叩在梧桐叶上,发出“沙沙”声响,如泣如诉。 女子走到床榻前,坐在男子身旁,指尖滑过男子那俊挺的轮廓依旧忍不住轻吻上男子的唇。 一滴泪从眼角无声地划落,滴凝在男子那苍白的脸上。由于剧烈的悲恸,长期以来的压抑,在此刻一滴泪终于背叛了初衷,忍不住伏倒在男子身上,放声哭泣。 阿洛,对不起。请允许我这样放纵一次,我以后会坚强,会把你保护好。我不会让你死去,不会。 可是阿洛,你怎么还不醒来?你快醒来啊,三年了,三年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我就在这里,你把眼睛睁开看看我,你难道不想再见到我么? 阿洛…… “王后……”身后的女子轻轻唤了唤沉浸在悲伤的锦袍女子,浅浅一叹,道:“公子他会醒来的,您莫要着急。” 锦袍女子缓缓起身,伸手握住身后女子的手,仰面望着她的眸子:“他要到何时方能醒来,你看,这些年他都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他没有要活下来的念想啊。如此下去,怕是等不来他醒,我便要先去了。” 女子紧紧握住锦袍女子的手,只是紧紧用力握着,目色里面的哀凉可以沁出冰凉的露水。 三年前,槐阳事变,公子兮于槐阳一战耗尽精气,青音与谨谦赶到槐阳的时候,这个名动天下的公子只剩下一丝游离的气息。若是换了常人,再次经历长 途颠簸,怕是早已命入轮回。只是公子兮并非常人,命不该绝,在青音的竭力救治下,身体上的伤势很快便就恢复。然而,却迟迟不肯醒来。 槐阳一战,天下人瞠目结舌,原不知这天下第一美人竟会如此厉害,只是一夕之间昔日的温润公子变得阴戾狠辣,一念之间生死疏陌、南辕北辙。 那一战之后,大雪湮覆了整个城池,昔日的花都槐阳被掩埋在几尺深的积雪之下。那个时候,天下人之说槐阳君大战前期自毁城池,邀天下人为其陪葬。然而,来年开春,冰雪花化去,世人只在槐阳城外发现累累尸身,槐阳城内空无一人! 城池坍塌下来,绝上的亭台楼阁在烈火中化作了焦炭,一场恶战,破军的力量从体内爆发毁尽了楼阁,地面整个被波极过,最后倾覆下去。残垣断壁之下,无论如何清扫,竟没有能够找出一具城内人的尸体。 就在槐阳君在城外恶战之时,城内所剩的百姓竟凭空而飞,不知所踪! “柏玉,”锦袍女子伸手抱住那侍女,将脸埋在她腹上:“你说他会不会永远都不再醒来,他若是一直都这般睡下去该如何是好?” 柏玉抚上锦袍女子的青丝,浅浅地笑:“不会,青音,我的王后,有你在,他便不会离去。槃良需要他,天下需要他,你也需要他,他舍不得你啊……” 那一战,后来有人传说,公子兮在疯狂杀人的时候口中一直喃喃念着一个名字——阿衿。人们揣测,那个女子便是死在烈火中的女子,因着那个女子死了,槐阳君邀天下人陪葬。他生无可恋,是以陷入疯魔状态,再也回不去昔日的温润。 三年前,槐阳一战,洵夏十万人马死在墨玉之下,尸骨最后掩埋在槐阳城。宁家撤出在洵夏所有店铺商社,从此不再与洵夏进行商贸往来,并且放出话来,凡经商之人不可与洵夏商人谈买卖,否则后果自自。 如此一言,震慑了天下商人。在这西云之上,宁家人几乎垄断着西云所有的商贸往来,做买卖的若是与宁家结怨,那是自找死路。是以,此后无论大小商贩皆不再进入洵夏,从此洵夏被闭关锁国。 三年来,洵夏于槐阳一战本就元气大伤,槐阳君毁了槐阳城雪上加霜,宁家落井下石撤出财力物力,导致如今洵夏岌岌可危,一步步轮至大国且穷的地步。 而弗沧,在落阳一战之后,虽然没有完全收敛住霸业之心,可这些年也在调养之中,渐渐积蓄实力,再次为夺取天下权柄做准备。 当然,这三年之中,槃良曾多次尝试涉水而过攻打洵夏或是槃良,不过都是小规模的冲突,槃良只是稍作试探,还不是真正开战的时候。 三年前,槃良王后青音突犯恶疾,今年入夏之后方才将身子调息过来,他们还需要等一等。 至于漠涟,在云清逝世,槐阳君失踪之后使开始不太安分,经常骚扰洵夏边境,冲突不断,却也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战争。 北姜偏居一隅,修生养息。 “柏玉,”青音缓缓抬起头来:“我期待他能够醒来,可是我又害怕他能够醒来,我这般模样,我这个身份,如何能够面对他?” “你可后悔?”柏玉望进青音的眼里,依旧是那琉璃一般的眸色,只是这个眸色的主人却是换了一张面孔换了一个名字,这眸色的主人目前名唤“青音”。 “不悔。”青音浅浅地笑:“能够活下来总是好的,能够活下来才有机会伴在他身侧,才能像如今这般看着他。既然九死一生,能够活着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答应过姨娘,我一定会照顾好扶苏,一定会替她完成公子谏的遗愿。” “我不悔。” 是的,这三年来带着这副陌生的面容,她从来没有后悔。 那一日,天雷咒,明黄的火焰勾起无上的雷霆,于周身轰炸开来。她看着她心上的男子被阻隔在结界之外,血色染红了沧海蓝的眸子,她匍匐在火色之中,无法叫唤无法触及,力竭的她只能任由明黄的火焰舔卷着自己的衣袂。 那个时候,她真的以为这便是永诀。 只是,就在明黄火焰烧上身来,熊熊烈焰冲上九天之际,两道光色破焰而进,忍受着火海的灼烧,结出强大的保护结界赫然将她罩在了盛开的莲花之中。 那一刻,她模模糊糊,魂游物外。她看到自己的身子在烈焰中凌空而起,火焰舔卷着衣袂,胸口盛开出墨莲,雪花自体内飞出,一片一片漫天漫地。无形的莲花从地底沁出来,填进自己的身体,愈发地,身子透明起来。 直到最后消失在火焰之中。 她听到他说:阿衿,我恨你,恨你! 那一瞬她想飞过去紧紧地抱住那个濒临崩溃的男子,那个说着决绝的话语,自己却心疼仿似要死去一般的男子。然而,她终究没有做到,一股强大的力量陡然一袭,将她卷出了火焰,从此天昏地暗,她再不知人世。 她以为她会就此坠入轮曰之道,却不曾想还是回到了这个人世。 她回来的时候,穿过阴冷的密室,晃神间看到水镜里面一粒幽暗的星辰陡然脱离原本的运行轨道,赫然冲撞了北辰。那一霎,北辰的光泽陡然一亮,与此同时,一枚撞碎的星辰黯淡下去,“嗖”一下陨落,只是眨眼便消失在漆黑的苍穹里面。 那一刹,她忽地睁开了双眸,映入眼帘的是怀若如玉的面孔。 她张了张嘴,唤“哥哥”,然而,尝试多次方才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 怀若一喜,俯下身来扶起她,他说:“棠儿,你总算回来了!”他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她感受到他的心跳,她也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真实地跳动着。 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一闪,陡然落在对面石椅上。那里坐看一位锦袍女子,灰白的发丝被整齐地束在珠花发钗之间,苍白的容颜,却依旧掩不住那锦袍女子的雍容华贵。显然,那个女子不是一般女子。 那女子缓缓抬了抬眼皮,吃力地望了一眼醒来的自己,她浅浅地笑,是莫大的释然。 那一刹,子棠的心陡然一颤,似是明白了什么,然而也只是一闪,再也抓不住头绪。 “子棠……”那女子垂着头,仿似盘在头上的发丝太重,她已然虚弱到经不住那些头饰的分量。 华贵的女子轻轻唤着子棠,也就那么一唤,子棠陡然想起她曾经见过这个女子! 在那场大火里面,她分明看到两个女子从天雷勾动之处而来,一个是自己的母亲,一个便是眼前这个女子。而那个时候,眼前这个女子俨然是一头墨色的青丝! 如今竟换了一头灰白发丝! “你是谁?”子棠喃喃开口,那个女子面容苍白,气质虽在,却早已不能看得出容颜。她是想,这个女子定是为了救她才弄成这副摸样,一夕之间老去,她是用了什么方法救她脱离天雷劫? 这定是逆天的。 “我与你的母亲是姊妹,你应该叫我姨娘。”那女子缓缓抬起头,勉强掀动着厚重的眼帘:“我叫青音,不过这以后会是你的名字。” 子棠不解,她怔怔地望着那个女子,久久地,那苍白的面容上确实能够看出几分与母亲的相似,眉角处含着淡淡的温婉,却又清冷的厉害。是了,这与她的母亲如出一辙,亦是与她自己如出一辙。 醒来的第一件事,她便是从青音口中得知,她的母亲死在了那场大火里面,什么都没有留下,化作的灰烬掩埋在大雪之下,随着雪水的消融,渗进了尘埃,从此天上人间她再没有母亲,她再也听不得那个女子柔柔地唤她“棠棠”,她再见不到那温婉女子隐忍在眼里的疼惜。 从此,再没了。 可是,那个时候她才彻底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心,看着自己的子女死在自己面前的痛苦是无以复加的。昔年,她也曾怪过母亲,祭天的时候竟然没有出手阻止。只是后来一想,母亲是个信神的人,天命在她心中比任何都要重要,凡是有可能危及到天下苍生的,她作为侍神者都应该尽力消除。 子茉是被预言为煞星的女子,她将给整个虚氏一族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无论虚氏犯有多重的罪孽,都不应该灭绝子嗣。是以,唯有杀了子莱,方能解除虚氏的亡族之危。这是无法选择的,母亲也不能选择。 祭天那一日,母亲静静地望着她被沉入沧沔湖,由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后来,她才看懂母亲眼里的神色,不是疏离的冷漠,是无奈的疼惜。若是可以,母亲一定会为着子茉去死的吧,就像三年前她可以为了救她而死。 是的,每个母亲都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去死,以往她不懂这样的道理,现下,总算是明白得透彻。换做自己,同样会为自己的孩子死去。 那一日,她是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妹妹,也是最后一次。她是想,人人尽说子茉是命犯七煞,怕是她自己才是孤煞星转世吧,她害死了她的母亲,害死了她的姨娘。 怀若说,那个女子便是青音。她知道青音,天下第一后,与公子谏恩爱数十年,受到槃良百姓敬重的槃良王后,在槃良百姓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只是,这个女子现在便要死去了,她的死注定会给槃良人带来不可预测的打击。这一年,槃良国主去世,他们不能再失去他们的国后。 青音说:“就在方才,你已经死去了,你将带着我的命线活下去,而我会替你死去。” 原来,她魂归的时候在水镜中看到的那一幕竟是这般。 青音的星相是被打乱的,而她虚子棠注定命中一劫,青音的星相在被打乱之后早已做好了迎接她的准备。在属于自己的那颗星即将黯淡下去的时候,青音的星辰从原有的轨道上冲过来狠狠地撞击她的星辰,那一瞬爆发出来的力量,完成了最后的交轨。 星辰的运行轨道在星辰飞出的那一刹那被撤去,那一枚陨落的星辰是属于青音的,它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子,只能消失天际。而子棠那枚原本应该黯淡下去的星辰却因着被狠狠地撞击,再次亮了起来,命格相交,她夺了青音的命,却依旧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只是,她终究不再是她,她的命盘是被改动过的,她要借着青音的命继续活下去。 所以,她不但要活在自己的位子上,还要活在青音的位子上,她要借着青音的脸以及身份陪着她心上的男子继续走下去。 青音交代完最后的事宜便是死在了阴暗的密室里,走出来的便是另一个青音。 青音说,她想回去中神之地,是以怀若取来汜水湖底的冰魄封存了她的遗体,一年之后,中神之地的韶氏一族感应到上神的号召来到这里,带走了他们该要带走的,并且带走了青音。 青音说,往后的轮回里与那人不复相见,最后她的星辰陨落无踪,从此果真也就无法相见了。 柏家以医术传名西云,却无人知道柏家的易容之术也是天下无双的,当柏玉给自己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认眼前这个女子竟还会是自己。铜镜里的女子,即使不用做任何神态,那眼角眉梢的神韵都与青音生前一模一样! 子棠想,这副容颜即使陪在纵兮身侧一辈子,他怕是也认不出来她了吧。然而,以前那副容貌又何尝不是呢?如若相比较,她宁愿纵兮后半生对着这副陌生的容貌过一辈,而不再是以前的样子。 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知道她以前的样子,更不会有人再看见她从火里走出来的样子,纵兮更不能知道!那一副鬼样子,即便是她自己见了都觉得恶心,整个左脸被灼伤了。他曾经画过海棠的地方,焦黑一片,原处盛开的海棠也只能对着阳光细细地看,方才能找到曾经的踪迹。 她再不是以前那个清丽的女子! 而她心上的那个男子,依旧是那样风华绝代、龙章风姿! “王后……”柏玉沉吟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女子总是这般决绝,坚韧得令人心疼。犹记得她刚醒来的时候,因为精气的过度损耗,她连地都下不了,可是她依旧会很努力地学着青音的一言一行。青音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幻境,在那里面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她学得努力认真,是以学得精确到位。如若不是这个女子此刻的因着眼前这个男子,即便是她也是分不出来真假的。 或许她们是性子本就相近,是以有些事情她即便是不学,别人也看不出端倪来。 这三年来,这个女子一步步走得辛苦,唯有怀若与她在她身侧扶持着她,也只有在他们面前她才会有属于自己的软弱,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哭得这般放任。 三年前,她从火里来,带着满身的天火灼伤,即便青音耗尽了自己毕生的灵力,依旧不能恢复她的元气。然而,一个多月后,槐阳事变,云堇发兵十万要一举拿下槐阳,誓要斩杀公子兮。 她借着青音的占星之术,在水镜里面看到了槐阳君的危险,那个时候,她仿似疯了一般要赶往槐阳,她说,即便是死了,她也要亲眼看着他死在她的身边。在那看不见的地方,她怕他一个再也找不到她。于是,在那极寒的冬日,她强撑起身子踏进了那片被战火浇灌,尔后又被在雪掩埋的荒原。那个时候,她的身子尚未恢复到一半! 那个时候,她还…… “柏玉,”青音唤着柏玉:“我是不是很差劲,我是不是做得不够好?柏玉,哥哥他从小便是疼我,从来舍不得说我,要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你要提点我。有的时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崩溃的念头。尤其是遇上槐阳君的事情,以后,我要是管不住自己,你要提点我,你一定要提点我。” “王后,你做的很好,即便是她在的时候也做不到你这般。”柏玉抱着青音,对,她目前是叫“青音”。这个女子啊,明明温婉得令人疼惜,可是却又是如此坚韧。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容不得自己有丝毫的差错,杀伐决断的时候从来不曾犹豫。明明是个多情的女子,做事却是一惯的果断决绝,凌冽得令人生畏。 先是有了落阳君的朝变,后来有了槐阳君的朝变,似乎一时之间流行起朝变。一年之前,颜氏老部族终于耐不住寂寞,随了风潮。 那个时候,她的身子刚刚好起来,每日还要用血吊着槐阳君的命,活得委实不易。自从她重新活过来,为了静养,她一直对外称生有恶疾,不便见人。那两年,都免了垂帘听政,国事由谨谦与扶风全权代劳,她只是听着。 后来,有人传言国后怕是不行了,卧榻两年都不见好,怕是要去见公子谏了。 谨谦与扶风走的是公子谏与青音的路子,在全国范围内实行新政,不断削减贵族势力,逐步取消很多贵族特权,禁止奴隶殉葬与买卖等一系列措施极大地打击了旧贵的利益。是以,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乘着谨谦不在,勾结朝中一切利益受损的官员发动了政变。 然而,那场政变尚没有完全爆发,便被这个女子以雷霆手段扼杀在半途之中。 当内贼越过宫墙,进入玄门,这个女子手握长剑,冷冷地站在夯土累筑而成的长阶上。风猎猎地灌进衣袍,玉白的锦袍在风中翻飞,如缎的青丝舞动起采,她目色清冷,琉璃般的眸色亮的犹如无际的星辰。只淡淡一瞥,这个肃杀的女子宛如九天下来的仙人,美得令人窒息。 华贵的气质拢上冷冽的肃杀之气,那些个忘欲反叛的贼寇,一个个望而却步。 鲜血从长阶之巅一直拖拽到玄门,那个女子苍白着脸,一步步踏上血迹,剑起剑落间没有丝毫的迟疑。一夜之间,她将贼寇尽数斩杀,蜿蜓的血迹于朝拜之前被清理干净。 一切仿似从来没有发生,下手利落果决,由不得敌人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第二日上朝的时候,空气里面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朝堂上的气氛凝重得令人不敢喘息。即使没有亲眼目睹那场杀戮,多多少少也有人心中明白发生了何事,毕竟站在朝堂上都是贵族子弟,谁人都能闻到苗头。 那一日,那个女子一袭玉白锦袍,染浸了殷红的血液。她撩开了珠帘,握剑在侧,右手那纤细美丽的手指似如铜爪一般抓着三五个头颅。她从帘后而来,冷冷地站在国主身侧,微微敛了敛眉目,眉宇间沁出淡淡的无奈,低眉间温婉华贵的气质铺展得淋漓尽致。然而,只是抬眼,冷冽的目光如利刃一般割得人生疼。 “国之危难,前狼后虎,尔等苟且一隅之地,悠闲乎?” “夙流倾国,固守陈规,国之空朽。一朝覆灭,举国葬送,尔等被步后尘乎?!” “国之长久,民之安妥。一人所得,安其一世。万民所得,荣其后嗣。孰轻孰重乎?!” 一连三问,问得满朝文武皆噤了声。 意思很浅显,她说,国家正处在危难时候,洵夏与弗沧虎视眈眈,我们槃良蜗居在这一小块土地上,你们难道觉得很悠闲自在么? 昔日夙流国有倾国的前车之鉴,他们为何会倾国,正是因为他们固守陈规,导致国度腐朽难以强盛。是以后来一旦被覆灭,一国的臣民尽数被坑杀。难道,你们亦是想如夙流那般固守陈规,最后举国覆灭么? 国家能够长久,身为国民的你们才能活得安妥。现下我槃良在推行新政,确实损害了你们这些贵族的利益,可是,一个人当前能够得到的利益,只是短暂的利益,只能享用一时。新政有利于我槃良百姓,百姓过的安足了,国家才能昌盛,你们才可能世世代代享受尊荣。这孰轻孰重,你们难道分不清么? 此三问无不让人折服,朝堂之上静默一瞬以后,百官匍匐下去,皆乎:“国后英明,吾国昌盛!” “槃良之存灭,国势之昌败皆掌握在众卿家手中。既然众卿家希望我槃良繁荣昌盛,那么还请以后竭力相助,若有二心,当如他们!”那玉白锦袍女子冷冷道来,一伸手扔了手中的头颅。五颗头颅顺着阶台咕噜噜滚到大殿之上,染了一路的血色,吓得朝臣喘息不能。 “尔等自当与君同心,为国鞠躬尽瘁!”朝官再次高呼,深表立场。 “如此甚好。”那女子浅浅一笑,收了剑转身退回到帘子后面。 “如此时局,这些人不思国之存亡,反是乘机意图发动政变,不杀不成体统,不杀不能惩戒,不杀无以威慑。”她的目光自珠帘之后冷冷扫过殿下朝臣,话语稍稍一顿,继续:“至于诛连便作罢,国家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无需对内大动干戈,只撤去嫡系族位,贬为庶民。” 又是一段恩威并施的言语,她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同时不放弃使用暴力。如此,满朝的官员对这位从来温婉华贵的女子的敬重无以复加。 青音自嫁给公子谏便是被允许参与朝政的,朝臣从来不认为敢非议朝政的女子会是温婉软弱的女子。只是,那一次真真切切地见识那个女子的威势,果然不同于一般女子! 自此之后,朝堂上下终于走上同心之路,未敢反者不敢再反,已然反者感恩戴德,槃良上下一片欣荣之态。 这个女子天生便应该站在朝堂之上。 然而,这个冷冽的女子,此刻因着自己心爱的男子一时之间如此脆弱。她说她期待他能够醒来,可是却又害怕他能够醒来,她是这般的小心翼翼惴惴不安。 这个名动天下的公子,若是能够醒来固然是好,可是醒来之后她却不能与他相认,明明近在咫足,却不能拥在一起。这样的苦,委实不能轻易尝得。他若是不能醒来,她便可这样一辈子静静地看着他,拥抱亲吻的时候不用有丝亳的顾忌,因为他是她的夫。 双帝 第二章、子衿歌(2) 柏玉敛了敛眉目,眉宇间的愁绪愈发地浓烈。这人啊,一辈子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又喜欢自己的情人,本就不易。偏生这一双双明明相爱的恋人,却因着不同的缘由生生相离。谨谦是如此,现下眼前这一双璧人亦是如此。 想到谨谦,柏玉的心不由地狠狠抽痛。一年前,洵夏上将军苍堇臣大婚,他还特意跑了一趟。不过,他终究是一个人去一个人回,那个温婉秀美的女子从此在他的生命里愈走愈远,各自天涯。 以前的怀若他会悲伤,会喜悦,脸上的表情总会因着心情而多多少少有些变化。那些不动声色的变化,近他身的人,他从来也不吝啬将他的情绪展现出来。只是,自那一趟洵夏之行,这个如玉生辉的男子再没有以住的生气。他一如先前的温润、尔雅,嘴角挽着一痕浅浅的弧度,干净无瑕的眸子里面再也闪动不了喜悦的神色。 这个男子在原有的干净温文的气质基础上,忽地悄无声息地高雅卓越起来,冷冷地漠然,再也无法让人亲近。 他,大概是心死了吧。 青音收敛了一下情绪,试着展颜浅浅地笑,道:“莫要告诉哥哥,我这点情绪也只给你看了去。哥哥他近年性子愈发清冷,心里的郁结之气尚不能缓解,天下局势亦是迫在眉睫,不能让他再为我劳心。”况且,怀若他从来就不喜攻纵兮,他与秋韵此刻分离,多半也因着纵兮的缘由,他心里怕是多多少少都怨着纵兮的吧。要是再让他知道,自己为着眼前这个男子辗转反侧,痛哭流涕的,他便又要多一分怨恨了。 柏玉浅浅一笑:“知道。” 青音握了握柏玉的手,拢了拢眉头:“柏玉,你再等一等,多给他一些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哥哥他玲珑心思,不会想不明白,也不会看不明白,你且再等等吧。” 柏玉与她原是一般年纪,女子十六岁的时候便可出嫁,寻常人家的女子太多都会在十七岁之前出阁,极富极贵人家的女子也不会拖过十八岁。而柏玉,这些年虽然一直留在青音身侧服侍,却也是贵家的女儿。这岁月匆匆,她这个年纪迟迟不肯出阁,若非说有了心上之人,还真是无法解释。 何况,这个女子待怀若的情意,明眼人都是看得出来的。这些年,她待在她身边,美其名日侍奉她,实则她那一门心思尽数放在了怀若身上。 “嗯。”柏玉敛了敛眼帘,好看的长睫轻轻闪动几下,流露出莫大的悲伤,却又是无比的坚定:“我会一直静静地陪在他身侧,一直陪在他身侧,即便他……” 她敛下声去,这个男子啊,是她第一眼便上心的男子。只是,这个男子深情却又绝情,他的心里只留着那个女子,旁人再也走不进去。 “你与韵姐姐都是一样的好,性子沉稳内敛,又是这般地体贴人,哥哥他会看见你的好的。”青音笑得柔和,她是想她的哥哥是这般有福之人,喜欢着他的女子都是这样的好。只是,现下,她的哥哥还不能走出他的阴霾,等过了岁月,都会好起来的吧。 柏玉浅浅地笑,这个女子说,她与那个女子一样的好,她说他会看到她的好。可是,她终究不能比她更好,他们错过了相遇的时间,如若不能更好,她如何能够走进他的心里?她怕是这辈子都不能走进他的心里,她从来也就没有奢求什么,她从爱上他的时候便是知道这个男子心里有着别的女子。是以,这辈子,她只要静静地陪着他走完一世,那便很是满足了。 “夜深了,王后且歇着吧,柏玉先行告退。”柏玉敛着愁绪,退开数步。 “好。”青音起身,送了几步。 待柏玉走远,她阖上门,扶着朱门不由叹息。从来不曾想,秋韵会嫁给旁人,自从槐阳城相遇,一直相处着,她私心里面是把秋韵当着自己嫂子的,谁也不肯给。她一直也都知道,秋韵心里是有怀若的,只是这个两个人自松云关一事后越走越远,直到最后分道扬镳,以后或许也有可能兵戎相见呢! 那个女子曾经浅浅敛着眉目,嘴角噙着弯弯的弧度,那是她作为女子少有羞涩,她说:棠棠,我想谨谦了。 她说:棠棠,我怕是爱上谨谦了,这些年眼晴一闭,四面晃悠的尽是他的影子。 她说:棠棠,你说谨谦会不会也想我呢?你说他还记得我么?要是她不喜欢我,那我该如何是好? 青音敛下眉目,微微颤首,略略沉吟。如今她是不是该说:棠棠,若是谨谦此生不爱我便就好了?韵姐姐,你们之间的这份感情,如今成了哥哥的病痛,你是不是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怎地忍心舍了哥哥?是什么让你们如此痛苦? 无奈一叹,青音栓了门,一回头猛地撞上一个黑影。 本能地,脑子没有来得及思考,便是抽了剑挡了出去…… “噌——” 两剑相咯的声音,只是一瞬,两人速速分开,各自退出数丈。青音被狠狠地撞回到门处,那玄衣男子退至寝殿内处。只是须臾,二人各自以剑支地,“噗”地一口血吐在地毯上,紧接着跪了下去。 “阿……”青音目色沉了沉,稍稍顿了顿,缓了一口气:“槐阳君,你想杀我?!” 沧海蓝的眸色里面泛出幽幽的红光,温润的气质被杀伐的戾气所取代,他伸手拭去嘴角的血渍,冷冷开口:“你是何人?!” 青音下意识地心头一紧,这个男子怎地变得如此阴戾?方才醒来,只是因为认不得她,他便是动了杀念!刚刚那一招,他分明是欲要取她性命的! “我救了你,你竟想杀我?”青音忽地觉得眼前这个醒来的男子是莫名地陌生,心里的恐惧噌地爬上来,他再不是她的阿洛了么?!他这个模样,哪里还是她的阿洛?!你看他的眼神,里面满满的尽是凌冽的杀意,寒得没有丝毫的温度,她的阿洛何时这般骇人过?! 目色里面渐渐爬上悲哀,槐阳城一战,墨玉之下死伤万人,她早该想到,这个男子性情大变。 只是阿洛,我曾今说过,这人世间无论什么都比不得生命珍贵,你剑起剑落的时候心里可曾想起我的话来?槐阳城一战,你在将你的人马撤出槐阳城之后,还有多少生命就这样白白葬送在你的剑下?你方才醒来,便就与我挥剑相向,阿洛,如果我还活着,你还能将我认出来么,你还能在千千万万的生命中将我找出来么?你的杀气这样盛,如若我站在你面前你是否一样会朝我举剑? 想过千万次两人再次四目相对的情景,却独独没有想过这个男子再次睁开眼眸,第一件事情便是拿着墨玉冲过来杀她。 这是怎么了? “是你救了我?”纵兮握着墨玉,目色再次沉下去,他似如虎狼一般死死地锁着她。 “是。” “呵,如此……”纵兮冷冷地笑,薄唇轻启,一字字吐出:“你便更该死!”如若死去,他便可以见到他的阿衿,他便可以见到云清,那些个他的至亲至爱,都不在了啊! 然,就是因为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是她多生事端,将他拉了回来! 他,恨她! 恨她! 青音一颤,立马意识到这个男子原是一心求死呢,难怪这些年他迟迟不肯醒来,原是他早就没有活下去的念想! “那你可以继续睡下去,你又是为何要醒来?”青音冷冷地望过去,这个男子没有了活下去的念想。而她,不能放任他怀揣着去死的心思,否则这些年她的努力皆是白费。只要他活着,她慢有办法让他回到原先的温润。 人的样貌无论如何改变,心性总是不会变的,他能爱上她一次,为何不能再有第二次?只要他爱得深,爱得明白,迟早有一天他会发现她便是他的阿衿啊。 这次轮到纵兮微微一怔,是啊,既然如此想要死去,又为何还要醒来?他敛了敛目色,沧海蓝眸子深处跳动的红色火焰渐渐收敛下去。他听到了,他听到子棠在唤着他,一声一声,唤得急切。于是,他朝着她的声音而去,不曾想竟是回到了这里。 “你手中的画影从何而来?!”纵兮的目光陡然落在青音手中的冷剑之上,方才不曾注意,此刻发现她手中那柄长剑竟是子棠的画影! 难道子棠果真在这里?! 青音扶着门缝缓站起,目光落在画影之上,神色明灭,只是一瞬便又恢复淡然。 “槐阳城大火的时 候,我去过槐阳,我从天雷天火之中将她拉了出来,只是可惜,她的伤势过重,来到这里,只活了半月便去了。这剑是她的贴身之物,去后便留下来了。”青音浅浅的笑,目光柔和下来:“你知道,她是天生的祀风师,即便最后一刻精气完全耗尽,她依旧看到了你在槐阳一战,她去的时候让我一定要救你,她直到死去,都是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而你,一睡便是三年!”你睡了三年,而我就这样等了三年。你不爱惜自己性命,你可知道你的命是我拼了命从老天手里夺回来的,你怎么可以轻言死去! “死了?”纵兮微微颤动:“终究还是死了么……”为何我还活着,她却死了?阿衿,活着真难,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啊…… 纵兮伸手缓缓抚上胸口,那里,心脏的位子藏着他一生的最爱。藏着,永运只能藏着,此后再也见不到了。 “槐阳君,你是她用命换来的,她希望你好好活着,她说即便活得再是痛苦,也要将该走的路走下去,她会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青音望着纵兮,-双琉璃一般的眼眸,望进纵兮幽深的眸子里,仿似要将他望出一个“活”字。 “阿衿……”纵兮扶着心脏,喃喃唤着梦中的女子,那一敛目一蹙眉都深深地刻在心里,再一想,却恍如隔世。 阿衿,你真的希望我能活下去么?槐阳一战,我杀了那么多人,你怨我不怨我?阿衿,我体内破军的力量已然复苏,我本想着那一战后,我带着破军的力量去黄泉之地寻你,也不怕这杀伐摧毁的力量会危及这天下。可是,阿衿,你希望我好好活着。杀伐之门一旦打开,我自身也不能控制啊!阿衿,你说你会一直陪在我身侧,那么我好好活着,如若我杀气过盛,你一定要入梦来,一定要入梦来…… “你是阿衿何人,怎会去槐阳救她?”纵兮眉目渐渐舒展开来,他之于生死,算是想明白了。 “呵呵,”青音轻笑出声:“她的母亲乃是我长姐,槐阳君说我是应该救还是不应该救?” 纵兮细细端详了一番跟前的陌生女子,那个女子与子棠一般有着一双极其明亮的眸子,眉角眉梢沁出温婉又疏离的华贵,蒙着一层淡淡的来自亘古洪荒的气息。他是信她的,只有存在血缘的羁绊,才会生得如此相似。 只是,槐阳那一战,他伤得那样重,虽说皮肉之伤只要他尚有一口气在,皆会自行恢复。然而,那一战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精气,这个女子若是要将他救活,定是要倾尽毕生的灵力了。 这个女子…… “当日将你从黄泉之地拉回来的时候,我是花了不少心血,甚至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如今三年过去,我自无大碍,只是尚不曾完全恢复,方才接你一剑现下气息尚不稳定。然而,即便是我死了,你也不必耿耿于怀,我到底是答应了她的。”青音尤觉纵兮有所迟疑,以为他是在为她倾尽全力救他而耿耿于怀,是以做了说明。 纵兮敛了敛眼帘,面色松缓下来,忽地想起一个问题,不由再次警惕起来:“这是哪里?” 青音莞尔一笑,面色亦是松缓下来,这个男子总算是真正活过来,知道问自己的身处地,情势应该算是大好了吧。 “我是青音。”青音轻道,报了自己的名讳,西云大路上怕是没有人不知道青音的名讳吧,她可是天下第一后呢! “槃良王后。”纵兮嘴角挽起一痕浅浅地笑意,原是如此。 他方才便是在想,这个女子为何会不顾一切地救他,原是有所求呢。世人皆说,破军拥有摧毁一切之“破”的力量,足以杀伐天下。然而也正是这杀伐摧毁的力量,才能毁灭人世间一切罪恶,《天官书》记载“斗为帝车”,破军另一个名字便是“摇光”,摇光乃摇光芒之意,只有破除一切,方能建立新制,天下才能重新呈现盛世繁华。一统天下的帝王,如何能够少了北斗七星最末端的这枚重之又重的星辰。 槃良素来不是安于求稳的国家,居安不思危,怕是他槃良早在风流之前便就亡国了,断断不可能如今日这般赫赫跻身于大统之争。 他们需要他的力量来完成一统天下的霸业! 只是,他虽身负破军的力量,终究一人抵不过天下军马,槐阳一战,即便先前不为阳钺所伤,他一人也断断对付不了千军万马的。现下,他身处槃良,三年前他不曾杀掉苍堇云,洵夏终究还是落在他苍堇云手中,他是孤身一人了,如何还能帮到她? 对,还有苍堇云,这个人还没有死去,他云纵兮怎么可以先行死去? “既然在下醒了,那便与王后谈一谈交易吧,怕是王后也等急了。”纵兮收了长剑,缓步走近青音,他嘴角挽着似有若无的弧度,却再不是以往的温润,隐隐地带着不可一世的戾气。 “交易?”青音微微一怔,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纵兮一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纵兮径自坐下,嗤笑:“王后身为槃良掌政之人,可以不顾一切救我妻子,继而舍命救在下,怕是不仅仅只是因为在下的妻子与您有血缘之亲吧?” 青音蹙了蹙眉,只是少顷便是明白纵兮的意思。天下人皆说这槐阳君公子兮乃是才智天下无双,果然,如今一醒来,脑子便是转起来了。 天下若要一统,现下确实少不了他! 且抛开天命不说,当前局势,洵夏与弗沧结盟,纵使他槃良与北姜结盟亦是不可能对抗这两个大国的。槃良的优势在守不在攻,基本无法进行远距离持久战役。而北姜更是不行,这些年正忙着修生养息,谈不上参与天下一战。 另外,漠涟尚没有加入一统之战,这个虎狼之国,若是发起攻击,怕是所向披靡的。 而能够牵制漠涟的唯一人便是他云纵兮! 若兮乃是漠涟的胭脂,云清在世的时候,洵夏与漠涟交好,自云清去世之后,漠涟便频频骚扰洵夏边境。据这些年观察,实乃是漠涟肆意生事,故意让洵夏不得安生。 如此,只要他云纵兮愿意站在槃良一侧,莫说是劝动漠涟暂时不参与天下大战,怕是即使向漠涟借兵攻打洵夏亦是有可能的。 此外,还有北姜。北姜虽不堪,却是经历多年战争磨砺,战士的坚韧不容小觑。他人或许不知道,她青音还是知道槐阳君之于北姜的重要性的。当年,公子兮的落阳之行,正是她伴着他去的呢。 纵兮虽然没有告诉过她,他究竟为何要亲自跑一趟洛阳。但是,他先为公子荼赢得槐阳一战,尔后奉上鲛珠,换来北姜百姓温饱。如此恩德,落阳君定要倾国以报! 当然,她随在他身侧那么多年,非常清楚纵兮他如此相助北姜自然不是因着不忍心见着北姜走向灭亡,不忍心北姜百姓举国覆灭。他素来性子薄凉,于己无利之事,他断断不会做出,更不会轻易拉着宁家进来。 是以,当年他定是有所求的! 青音亦是嗤嗤一笑,乃是莫大的悲哀。不曾想,他们之间原来只剩下利益的交错了。只是方才醒来,尚不曾有半句的嘘寒问暖,两人便已然坐在一起盘算着各自的利益! “槐阳君需要什么?”青音为纵兮斟上热茶,尔后坐到他对面。如果只能这样,那便就这样吧。 纵兮端了茶水,轻呷一口,缓缓道来:“男人,自然是要权势的。” 青音挑眉:“槐阳君助我槃良,我自然会给你权势。”青音端着茶盏,微微敛着眉目,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不至于让自己颤动。阿洛,你以前是从来不在乎这些东西,现下为何要的如此直白。难道我不在了,你便无以依托了么? 纵兮嘴角的笑意盛了盛,却是染上莫大的嘲讽。 “身份,亦或是地位,不知国后该如何给予?”纵兮冷冷地望着对面那陌生的女子,这个女子果然是掌政的女子,不愧被称为天下第一国后。 青音又是一怔,槐阳一战,他公子兮杀伐过盛,怕是没有给天下人留下太好的言说,现下如要直接给他身份地位,朝臣怕是不允。只是,现下这等情势,招来群臣说清楚其间的利害关系,那些为人臣子的也固然会答应的。 然而,他云纵兮不会不考虑到。如今他便是亲口提了这身份地位,要的必定不容小觑。 “槐阳君意欲贵至如何?”青音放下茶盏,敛尽了低眸时候的情绪,含着笑意,望上那双沧海蓝的眸子。 纵兮浅浅一笑,魅惑与妖冶横生。 “你槃良有君师谨谦,长公子监国,柏家历代沿袭上将军之位,不知还有哪个极贵之位容在下跻身?” 青音目色沉了沉,一时之间竟还真没有适合的身份地位! “怎地?”纵兮顿了顿:“国后想不出来?” 青音的目色一沉再沉,琉璃的光泽几经变换,方才压制住里面的惊骇与愤怒。 不是想不出来,只是不敢想象,她是无法确定眼前这个男子竟会开口要那个位子! 双帝 第三章、子衿歌(3) “你槃良满朝的人才,皆是天下上上之人,却唯唯少了一位像样的国主不是么?”纵兮说得风轻云淡,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整个人因着他眼里的笑意忽地暖和起来。 然而,青音却觉四肢冰凉,没有了知觉。不是因为这个男子开口要的东西,只是因为眼前这个男子竟是如此陌生。他分明笑得明媚,而她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威慑,骇人的威慑! 一低眉,方才发现茶盏的茶水翻了一地。 青音拂袖而起:“槐阳君怕是还不曾清醒吧,我儿扶苏如何不是一位像样的国主!?” “一个十多岁的稚子,如何堪当大任?”纵兮对于青音的盛怒视若无睹,依旧笑得从容:“国后还是想清楚的好,不必如此急着给我答复。” 青音缓了缓,猛地意识到方才自己竟然冲着眼前这个男子大了声音,不由地一阵心疼。昔日在槐阳城的时候,即便她再是如何怨恨着这个男子,她都不曾用过如此大的嗓音呢! “我有一女,闺名扶瑶,只是尚未到出阁的时候,若是槐阳君不嫌弃,明日我可赐婚。此等身份地位,当是极贵的了。”青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如此一言,她仿似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双腿一软,猛地跌坐在了凳子上。 眼前这个男子啊,是她毕生喜爱的男子,她可以为着他生,可以为着他死。然而,这一刻,她竟是这般地无助,她竟然被迫亲自给他挑选新娘! 他是她的夫呢! 纵兮淡淡地望了一眼面色苍白的青音,这个女子定是爱极了她的女儿,为着这国事,她忍痛做出这般的抉择,倒也是不吝易。 只是,这终究不是他云纵兮要的。子棠曾经说,若是他有能力,那便将天下统一了吧。而他也曾答应过她,若是她喜欢,他便把这天下拿来给她把玩。当时她说:好! 一国国主的姊姊,其夫君有可能走上至尊之位么?如若不能走上去,如何会是极贵的?如若不极贵,又如何能将整个天下拿来给她? “娶她作甚?”纵兮抬了抬眼帘,一瞬不瞬地望着青音:“若是实在要娶,便娶你吧。只是,你要记住,你终究不是我的妻子。” “国后明知在下心中只有妻子,您却把自己的女儿要往我这个火坑里推,这样的居心可是会遭天谴的。”纵兮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再次呷了一口茶,挑眉望上青音那似如子棠一般的眸子:“我云纵兮膝下尚无子嗣,日后也不会再有子嗣,他日若能走上高位,经年之后,这天下还是你儿子的。国后乃是女中豪杰,若是信不过在下,这四方征战你可与我携手一起,你儿继续做他的国主。只是,他日一统,登临帝位者是你我二人。” 那个时候,纵兮是不知道对面坐着的便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如若知道,这些话这些言辞莫说是亲自与她谈论,即便是让她听旁人说,他都是不愿意的。 只是,现下,他终宄是将这些恶毒阴戾的话语说出了口,经年之后,再也无法收回来了。 青音冷冷地望着眼前这个男子,四目相对,一时之间纵兮根本分不清出这个陌生女子眼里情绪。 “我是有夫君的!”这一刻,青音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男子,只能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死过去的心情,尽量使自己平静。 “我也是有妻子的。”纵兮嘴角再次挽起一痕浅浅地弧度,这一瞬,他眼里的光泽是温柔的,仿似能够掬出一捧温暖的水来。 “如此,岂不是甚好?你我之间除去盟约,你不需要从我这里求得什么,我也不需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我们依旧过得两不相欠。老死之后,你与你的夫君同寝,我与我的妻子合葬,以后永世不复相见。”纵兮含笑望着青音,这天下再没有哪个女子能如子棠一般好,那是他生命里海棠,活在心里,一世不再凋残。 青音拧着眉,好一句“你与你的夫君同寝,我与我的妻子合葬,以后永世不复相见”!可是阿洛,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夫君,你欲与我合葬同寝,如何永世不复相见? 猛地一颤,赫然清醒过来,他说的是青音啊,不是自己。可是,她不正是青音么? 青音凄然一笑,她这辈子注定是活在阴暗的人了,从八岁开始,她虚子棠便是替了子茉被祭入沧沔湖底,此后三年颠沛流离,她亦不过是一缕清魂,用的依旧是子茉的名字。然后,她去了槐阳,纵兮为着保护她赐给了她新名字子,从此她叫“子衿”。再然后,她慢来到了槃良,青音替她死去,她替青音活着,她再次有了一个陌生的名字——青音。 这往后的岁月里,命数不定,她是否还会拥有其他名字?会是怎样的名字? 何时,她才能做回自己? 蹙了蹙眉,现下她还是槃良的国后,路是自己选的,还得自己走下去。身为国后,她能够再改嫁他人么?怕是很难吧? “国后不必急着回在下,可与朝臣商量着,在下不急。”槃良虽是一国之力,可是却擅长机械构造,这槃良城固若金汤,纵使天下合而围之,没有个一年半载,没有死士往上前赴后继,亦是不可能拿下孤隐城的。槃良不参战,天下不可能一统,说不急,那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说给青音听的。 “不必商量,我现下便就应下了。”青音沉了沉目色,方才已然是思量过了,柏家和谨谦肯定站在她这边,且不说私心如何,里面的利害他们心中也自是清楚。扶风,大概也会听谨谦的吧,帘下的目色颤了颤,这个男子还真不能把握。 至于其他贵族,态度稍微强硬些, 他们也是会同意的。 “只是,槐阳君,我青音今日废黜国主,以国为嫁,助你复国,应你所想。他日天下一统,你必立我儿为储。如违此誓,君与亡妻阿衿,永世不复——!” “嘶——” 话未说完,眼前一闪,一道黑光掠过,尚未惊觉,只觉脖颈一疼,青音微微蹙眉。 “国后请自重!” 墨玉切入肌肤,鲜血渗出来,落入墨玉连绵的沟壑之中,莲花香再一次弥散开来。 “若有下次,休怪在下手下无情!”沧海蓝的瞳孔里面再次隐隐地跳动红色的火焰,杀气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席卷而来,没有任何征兆。 纵兮是想,无论是否应验那个命中的诅咒,无论是否是他世世送子棠轮回,他的阿衿应该是想在以后的轮回里再次与他相遇的。这是他的念想,更是子棠的念想,谁要是冲撞这个念想,谁就该去死! 青音敛了敛眉目,冷剑依旧嵌在肌肤里面,只是此刻的疼痛早已没有的切肤之感。倒是心脏的位子,仿似有一只爪子狠狠地揪住心脏,疼得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阿洛。你是这般地在乎我,即便以为我是死了,你也是这般地在意我。这样的赌咒于你而言定是恶毒的吧,只是,若非利用你,你教我如何躲得过那些朝臣非议?我现在身处这个位子,天下那么多双眼睛都在死死地盯着我,我要在意的东西太多,再不能如以往那般无视人世间的俗礼。 这是第一次迫不得已,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迫不得已。阿洛,如若我们一直呈现如此的对话方式,两剑相咯的日子还在后面。只是,我是这样的无可奈何,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你眼前的这个被你口口声声称之为“国后”的女子,便是你的妻子——阿衿。 “槐阳君如此在意你的妻子,那么请阁下务必遵守此约定。”青音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缓缓隔开嵌在肌肤里面的冷剑。 墨玉缓缓退出肌肤的时候,伤口一点点愈合,在墨玉完全退出的那一刹那,伤口完全愈合起来。最后一滴血黏在墨玉上,贴着如玉的肌肤,拉开一条细细的红丝,映着明黄的烛火,跳动着诡异的光芒。 “你不必废黜你槃良的国主,我要的只是以后的。有你为我做嫁衣,我自不在乎你槃良这个位子。”纵兮缓缓收回长剑,方才那一剑若是再进一寸,当割断咽喉!微微敛了敛眉目,修长的手指不禁一再扣紧,原来体内杀戮的欲望竟是这般强烈,逮着丝毫的机会便想要破体而出,直取他人性命! 日后,这双手上的鲜血愈是沾染得多了,是否还能控制得住这杀伐摧毁的力量?阿衿,到时候你要回来带我一起离去。 “如此,”青音舒了眉头,取出丝帕,轻轻擦拭着脖颈处的血渍:“甚好。” 纵兮垂目,伸手抚上墨王,方才那个女子的血液尚留在墨玉的沟壑之中,散发着淡淡的莲花香。 忽地。 纵兮瞳孔一紧,猛地伸手一把抓过身侧的女子,一提力,住下一摁,将那锦袍女子生生按在桌上。 “嗯—— ”女子一声闷哼,尚来不及反应,只觉肩头一凉。 “呲——”上好的锦缎,陡然被拉开一条口子。 纵兮一手制住女子,一手轻抚上女子的胸口。冰凉的指尖缓缓触及如玉的肌肤,他一点点地摩挲着女子心脏的位子,瞳孔一缩再缩。他死死地盯住女子的胸口,那里绽放着一朵鲜红的莲花。 竟然不是! 胸口心脏的位置盛开的莲花竟然不是墨莲! 怎么会不是墨莲?! 这个女子的血液分明有着清冽莲花的香昧,这天下除去子棠,怎么可能还会有第二个女子会有这样的香味! 她竟然不是子棠…… 她的眼眸分明与子棠一般无二,她清冷的摸样都是与子棠如出一辙的,她怎么就不是子棠…… “槐阳君,你这是作甚?!”青音一把甩开纵兮,乘着纵兮失神的间段,迅速起了身,拢好衣裳。 她冷冷地望着他,眼里满满的尽是愤怒。这个男子出手的时候从来不打招呼,先后两次,皆是如此。 幸而早些时候便是想到的,身上那样多除不去的痕迹,除了掩盖,也只有掩盖了。可幸的是,身上再多的痕迹,旁人也不会再看到,她这样寡妇,自然无人再娶,也无人敢娶。只是,以防万一,她终究是做过手脚的。现下,算是用上了。 真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悲哀。 这个男子的心思总是这般细腻,不曾想,他竟会怀疑得如此之炔。 纵兮冷冷地望着她,是呢,这个女子与子棠有着不可割离的血亲,他们韶氏一族素来都是上好的祀风师,她的胸口能够开出血色莲花也不足为其。这个女子与子棠如此的相似,亦是不足为奇。 忽地,纵兮痴痴笑起来:“阿衿她胸口盛开的是墨色莲花,代表着祀风师中最为强悍的力量。只可惜,我从来都没有教过她该如何占卜天数,若是教了,也许那一场大火也是可以避免的。” 青音望着纵兮,在纵兮痴笑的那一刹,烛光照在他绝色的容颜之上,明灭之间酿出满目的疮痍。只是三年,时间便仿似苍老了命轮,再也碾不出昔日的绝代风华。 青音张了张嘴,缓缓伸出手,好想抚一抚他的脸庞。然而,终究只是稍稍动了动手指,便很快倔强地握紧双手,别过头去。 这,不是该放纵情绪的时候。 烛火在眼中跳动,明黄的火焰却不能带来丝毫的暖意。 “命数如此,是劫,终究是逃不过的……”她嘴角勾着无奈的弧度,原来到最后,她也不得不拿“命数”来说事。 她从来都是不信命的,人之一生,是福是祸皆有因缘,种因才得果,断不是一句“冥冥注定”便能解说清楚的。人之一生,是好是坏,皆取决自己,手掌中的命线纵横交错,盈盈一握,尽数握在自己手中。这天下,还有谁能够操纵自己的命? 所谓的命,不过是一场坐以待毙的梦靥。不去争取,不去试图改变,如何能够走出自己想要的路? 是以,活着,总是好的,活着,才有希望。 然而此刻,她也只能用“命”来稍稍劝慰眼前这个男子,其他的事情,留待经年之后再做解释吧。 纵兮敛下限帘,他时常在想,梦里面的那个诅咒,那一言“你世世送我轮回”到底会是怎样的。他以为,会是他亲手杀掉他挚爱的女子,将她送入轮回之道。原来,是他多想了,上苍似乎仁慈了许多,只是让他看着他爱的女子一点点地死在他的眼前。 然而,也仅仅只是让他看着子棠那样死在自己眼前,他便疼得宛如利刃剜心。如若让他亲手送她轮回,他又该是怎样的一副凄惨疼痛? 呵呵,他又怎么可能会再次做出那样愚蠢的事情来? 爱她那样深,如何舍得让她死去? “阿衿她从来不信命,”纵兮的目光柔和起来,那是他不可触及的伤,也是他隐匿一生的温柔:“说来也真是好笑,这人世间最赋灵异的祀风师竟然不信命。呵呵,这也是她与旁人的不同,也不同于你,哼,我怎么可以怀疑你便是阿衿……” “嗯,”青音应他,却不敢回头再看他一眼,她怕自己一回头,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可是,最终也终究应了命。” 纵兮的目色凌了凌,这根本就不是命!若非那些人一步一步算计,一步一步逼迫,如何会走到今日?那些人都该去死!去死! 纵兮冷然一笑,敛了眸中再次溢出来的杀气,冷冷道:“此事便就定下了,夜已深,国后且歇着吧,在下先行告退。” “我当为槐阳君安排歇息……” “不必,在下睡了三年,是该好好醒一醒了。国后还是早些歇着,明日尚得操劳国事。”纵兮冷冷转过身去,只是稍稍驻了驻足,便是拉了门,出去了。 青音半掩着门,望着纵兮一个跃身消失在夜色里面。三年了,他该是急着去做他三年前没有做完的事情吧。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路将如何走下去?难道真的只剩下利益的结盟了么? 呵呵,这个男子,她一直都知道这个男子善谋略,只是如今切切实实见着他这样阴戾果决的一面,还是觉得难过。他最后走的那一句,都不忘提醒她明日要做的事情昵,真是个执着的男子! 一月之后,天下传开,槐阳君公子兮自三年前于槐阳一战消失后,终于再次出现。 然而,伴随着槐阳君的出现,另外一件事情更是令天下人瞠目结舌,槃良国后竟然力排众议,执意下嫁公子兮! 此事一出,天下政客众说纷纭,皆在揣测槃良国后此举之意义。槃良国后素来有非常人的政治眼光,关于下嫁一事,寻常百姓或许会简单以为是青音看上了天下第一美人的绝色。然而,政客们断断不会如此作想。 槃良在青峰一战,便是宣布加入大争之战,其霸业之心早已公之于众。 如今,国后下嫁槐阳君,怕是看中了槐阳君背后的实力。首当其冲,便是宁家。其次,还有槐阳君手上的军队,那支不翼而飞,以一敌百的军队! 当年,槐阳一战,洵夏王发兵十余万于槐阳,而槐阳城内少说也有二十万人。洵夏王与槐阳君相持一月有余,数次交战,云堇折兵七八万,公子兮折兵不过万把人。尔后,槐阳君毁城一战,杀尽云堇人马。大雪消融之后,城内未找出一具尸体! 没有遗骸,便是说明毁城之时,槐阳城已然是一座空城,只有活人才可能凭空而飞,死人断断不可能! 那么保守估算,槐阳君匍匐槐阳近二十年,槐阳城内少说也有一半人不是寻常百姓。那么,昔年撤出槐阳城的那一支不可一世的军队,一旦随着槐阳的出现再度回到西云纷争的战场上,无疑是所向披靡的! 当然,此时不会有人知道,槐阳城的那数十万人马尽数皆是骁勇善战的战士,也不会想到,宁家背后到底能够牵扯出多少东西。 一切皆在后来战事再次爆发,实力一一摆出,届时,天下人瞠圆了双目,惊骇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双帝 第四章、眉寿难緌(1) 槃良国后青音下嫁槐阳君公子兮的消息在第一时间送到弗沧沧阳城的时候,弗沧国主虚怀濬一如往常地将自己关在昔日韶妃住过的寝殿里面。 自槐阳一场大火,那个永远笑得温婉、周身带着遥远洪荒气息的女子离开沧阳便再也没有回来。三年来,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国主,除去上朝议事,剩余的时间便留在这个地方,再没有踏出过这里。 这个嚣张半世,曾经意气风发的男子将自己拢在黑暗里,在长阶上一坐,便是半日。他轻靠在柱子上,微敛着眉目,掩去一身的算计与阴戾,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一处,终日不再言语。 “主上。” 有人轻轻推开厚重的朱门,随着朱门的缓缓开启,阳光从门处一点一点侵入进去。最后一整束明媚的光束拢在了这个颓败下去的男子身上,男子微微蹙了蹙眉,伸手掩去强烈的光泽。 他捋了捋衣袖,略略抬眼望了一眼来者,冷冷道:“何事?” 那人缓了缓,许是跑得急了,此刻气息尚有些紊乱。然而也只是片刻,来者小心翼翼开口:“槃良急报,槃良国后青音下嫁槐阳君公子兮。” 那里面的人缓缓放下衣袖,微微颔首,脸埋在阴暗下,看不清他的神色。他浅浅笼着眉目,歪着头似在冥思,却又仿似他根本就没有听进来者报上来的急报。 来者的目色寒了寒,藏在袖间的双手下意识地缓缓扣紧。 然而,就在他以为那位国主不曾听到,欲要重复奏报的时候,那里面的男子敛了敛神色,抬头望着门外的老者:“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者微微一颤,这个反应……这个反应更甚于没有反应! “主上……”老者喃喃开口,却又敛下声去,只是僵持在原地,不进也不退。 “老丞相还有何事?”虚怀濬见着来者没有要走的意思,寒着目色望过去。 老者微微一叹,敛下眼帘,掩去眸子里面明灭变幻的神色,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句:“老臣先行告退。” 他亦将门拉上,转过身去,目色沉得骇人。虚怀濬这些年愈发地消沉了,天大的事情到了他这里都挽不起半点的痕迹。然而,他这样的沉默,亦是愈发地令人生畏。这个男子本就言语不多,近些年愈发没有什么多余的话,成日一个人躲在里面,长此下去,还真是令人担忧。 现下,槃良国后青音下嫁槐阳君公子兮,这两个人的结合,着实不容小觑。然而,里面那个人竟然没有一丁点的反应! 难道,自从那个女人死去,他也便跟着死了么?! 老者终究只能无奈一叹,缓步离去。 里面的男子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方才微微一颤,眼里的神色瞬间清明起来。槃良国后下嫁槐阳君,此事不容小觑。 当年,听闻槐阳君深爱过一个女子,即便是最后疯狂一战之时,口中唤的都是那个女子的名字。那一战后,他消失三年,如今归来,第一件事情便是与槃良结盟。那么,接下来,槃良是要对什洵夏了。 公子兮手上有自己的兵权,背后有宁家。然而,宁家终究不能正式参与这天下诸王的纷争,否则将会受到天下贵族的质疑。 北姜前些年元气大伤,这些年自顾不暇,忙着修生养息,大概一时之间也不可能参与大战之中来。 无殇地广人稀,在那荒芜贫瘠的土地上,世世代代如鬼魅一般游荡,寥寥不足万人的过度,也没有一个像样的不足首领。他们居住在荒原深处,已然几十年不见踪迹了。是以,无殇与夙流从来不是大争的角色。 那么,便是漠涟了。这个虎狼一般的国度,自从云清将自己的妹子若兮送给他们,他们便匍匐在草原深处,未见有参战的意向。只是,自云清死去,他们常犯洵夏边境,扰民抢夺,似有恢复狼性之势。 如此下去,他们迟早也要分一杯羹的。 而槃良欲要逐鹿西云天下,因着公子兮的缘故,,必然会与漠涟结盟,请求漠涟出兵。一旦漠涟出兵,洵夏便是岌岌可危! 唇亡齿寒,下一个便是轮到他弗沧。 那么,若要保住洵夏,唯有阻止漠涟出兵。 虚怀濬敛了敛神色,心下大致有了决策。 “夫人……”虚怀濬轻抚着手中的一枚白玉簪,那是他虚怀濬送给她的,他这一生送与这个女子很多东西,然而,那个女子走的时候什么都不曾带走,尽数都留在了这个寝殿。 虚怀濬忽地痴痴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再次渐渐敛下声去,笑容凄厉,悲痛、欲绝。 “为何当年你能狠下心来,此番又要这样做?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是故意的。你是要我后悔,你从来都瞧不上我,你是不是在心里面一直都看不起我?哈哈,你是神的后裔,你从来都知道,你从来都知道……” 虚怀濬望着手中的簪子,眼神涣散开来,笑容愈发地凄厉起来。薄唇张合,他喃喃自语。 这一刻,这个不可一世的国主对那个来自中神之地的温婉女子,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恨着、爱着、悔着。 那个带着遥远气息的女子,近二十年前来到弗沧。那个时候,弗沧王恰逢恶疾缠身,是她治好他的吧,而她却从来没有说过! 那个时候,他虚怀濬在祭台之上跪了许久,恰是逢上了这个机会。是以,一夜之间他虚怀濬名传天下,人人皆说是他的孝心感动了上苍,他成了天下公子。而他,恰恰也是需要这样的机会的,他用沉默换来了后来的身份地位,以及现在的身份地位。而她,也用沉默给予了他这一切,甚至最后一刻也是那个女人选择了他。 然而,那个女人仿似从来就没有拿正眼瞧过他。尽管她是默许的,可是她的心里定是鄙夷的吧,她定是万分唾弃他的。是以这些年,无论他待她有多好,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她看他的眼神总是淡淡的,不带任何色彩。 如今想来,她分明就是在说:虚怀濬,你就是小人,你这般虚伪的人,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还能睡得安稳么?! 呵呵,她在嘲笑他,一直都在嘲笑他。他在她眼里,仿如小丑一般跳动着,自以为演得出彩,实则不过是一场笑话。 哈哈,他在她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虚怀濬敛了敛眉目,可是,韶夫人,你可知道我虚怀濬待谁都没有真心,唯唯待你是一片赤诚。你的一言一笑,一低眸一蹙眉皆清清楚楚地刻在我的心里,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我都能看到你飘渺的影子,满眼都是你的影子! 可是,终究还是我害死了你…… 三年前,云清对苍堇云采取杀伐手段之时,云清翻遍了洵夏都没有能够找到苍堇云。殊不知,苍堇云根本就不在洵夏境内。那个时候,苍堇云得到密报,并且在听说云纵兮落下峡谷而没有死的消息时,他便预料到云清要有所行动了。是以,他秘密来到过弗沧。 也就是苍堇云的那一趟弗沧之行,很不巧,亦或是很巧,他见到过被禁足在星辰殿内的虚子棠。后来,回去洵夏,苍堇云利用苦肉计骗得云纵兮的信任,进了槐阳城,在那里他看到公子兮府上的那个女子,那个被他云纵兮保护得很好的女子竟然与子棠有着一模一样的容颜! 近二十年前,弗沧的那一场祭天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弗沧公主虚子棠乃是双生子,其有妹妹虚子茉,然而,虚子茉出生便被预言为命犯煞星,会给虚氏一族带来灭顶之灾。是以,早在十余年前便被沉于沧沔湖底,永世不能翻身。 可是,这一张完全相同的脸竟然出现在了槐阳城公子兮府上! 苍堇云传来消息的时候,他险些一颤将手中的纸条滑落,这着实不是一个好消息。虽然不是很相信,可是为了以防万一,他终究还是派人下了一趟沧沔湖。 得到的答案,是令人惊骇的。派下去的人搜遍了整个湖底,竟然没有搜到尸骨! 也就是说,当年那个孩子根本就没有死! 得到答案的那一晚,他去星辰殿找韶韵。当他告诉她,虚子茉没有死的时候,那个温婉的女子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只是淡淡地望着他,浅浅地笑。 “你一早便是知道的?”那一刹,他陡然明白过来,这个女子应该早就知道的,她笑得这般从容,那浅浅地眼神里分明写着“了然“二字! 她依旧是淡淡的眼神,薄唇轻启,柔声道:“这便是命,谁都更改不了。” “命?”他虚怀濬不明白此刻这个女子为何会坚持“命”这个东西,她不是曾经也试图改变这个“命”么? “你是叫我认命?” “是命躲不过。”韶韵微微张了张嘴,轻轻地吐出五个字,却宛如宣判了整个虚氏一族的死刑! “哈!”虚怀濬轻笑出声:“躲不过?能改第一次,为何不能改第二次?我倒要看看,如何躲不过!” “你想作甚?”那女子眼里终于有了浅浅地波动,她警觉地望着他,一时之间无法确定他要做些什么。 虚怀濬冷冷一笑,遭“既然水溺不死她,那便来一场火吧,天火如何?哈,即便是神都能化作灰烬的天火,我就不信她一个命犯煞星的弱女子还能够躲得过!” 那个时候,他虚怀濬是想,这个温婉的女子既然能够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己的女儿被沉入沧沔湖底,她便能够做到第二次的放任不管。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女子一个转身,便是去了槐阳。 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当他知道她离开沧阳的时候,他便知道她是去救虚子茉的。那一刻,他陡然害怕起来,莫名的恐惧盘踞在心底,他有感她会死在槐阳。是以,他是派人追出去的,只是终究徒劳无功。 此事,他想了三年,三年来他一直在想这个女子既然能够试图改变过命数,为何不能容忍第二次,她为何即便是拼了命也要救下她曾经自己舍弃的孩子?! 只是,终究不能想明白。 他们说,那一夜,槐阳城的大火烧起来,勾动了天雷,火焰一直攀升到九天之上,诡异而又美丽。 他们说,那一夜,槐阳城下了一夜的大雪,须臾之间,槐阳城的槐花盛开了一城的绯色,败去的六月雪逆转了时气,开得漫天漫地,祭奠那个死在火里的女子。 呵呵,那个命犯煞星的女子,何德何能让天为祭? 那一场天祭,祭奠的是那个温婉的,带着亘古洪荒气息的女子吧。 她是死在了那场火里。 虚怀濬的笑意愈发地苦涩起来,他是不该告诉她的,不告诉她,她便不会赶过去了。那么,她也就不会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甚至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说是命,改不了。而他一把火烧了她口中所谓的“命中注定”,连着她一起埋进了大火,干干净净。 天下人皆说,那一场大火是冲着槐阳君公子兮去的。怕是他公子兮也是这般认为的吧,只是可惜,那一场天雷天火,最初的目标便是他府上那个女子。 这个命犯煞星,注定会给虚氏一族带来灭顶之灾的女子,他虚怀濬自然是留不得的。在得到答案后,他便秘密传书苍堇云,要求他为他除去虚子茉。而作为盟约者,苍堇云自然是不会拒绝他的。 那一场大火,精心设计。 听说,虚子茉本来是已经离开了槐阳城的,半途之中突然折回来,是她撞上了这一场天雷天火。是以,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那场天火针对的真正目标。 但是,没有人知道,即便虚子茉不自行折回,后面一样会有人将她追回,槐阳。等着她的人与事,到终了,逃不过一场天雷劫。 前些年,洵夏与弗沧之间的战争,若是弗沧欲要拿下洵夏,费一点力气和时间,也是可以拿下的。只是,待拿下洵夏,怕是他弗沧也得蜕皮一层。届时,便是没有精力对付其他诸国。若是漠涟突然参战,弗沧便是岌岌可危。 是以,从长远利益来说,弗沧是不会对洵夏发动大规模战争的。 那个时候,苍堇云亦是在寻求助他夺权者,他欲在国内发动政变,势必需要一个稳妥的外部的环境。他必须得保证,在他夺权的时候,他的国家没有覆灭的危险,否则一切毫无意义。 而那个时候,洵夏最怕的便是他弗沧对他进行大规模战争。 于是,苍堇云秘密找上他,他们之间签订了盟约。弗沧承诺,在苍堇云没有登临君位之前不对洵夏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却要因需要,对洵夏发动骚扰性征战。是以,那么些年,洵夏与弗沧总是在一两座城池间徘徊。若非当年虚怀若一事出了个连城美人,弗沧根本不可轻易动得洵夏三座城池。 另外,弗沧承诺,永世与洵夏交好。 而洵夏承诺,待他苍堇云登临君位,他将与弗沧一起征讨天下,助弗沧一统天下。 他苍堇云要的不过是一隅之安逸,他弗沧自然可以给他,等到他弗沧一统天下之后,早已由不得他苍堇云选择。届时若是毁诺,洵夏也不能拿他如何。 当然,他虚怀濬也不是没有想过苍堇云会毁诺。只是,这一点经过再三思量,终究是不足为惧的。 首先,苍堇云在他没有掌握权柄之前,他是不会毁诺的。是以,他弗沧必须在苍堇云没有切实掌握洵夏权柄之前拿下夙流和北姜。 然后,苍堇云与云清的一场政治较量,最后是必要兵戒相见。云清与苍堇云,或者是苍堇云与槐阳君,这一场内耗,必定使洵夏元气大伤,需要两年的时间恢复。是以,在苍堇云成功掌握权柄之后,苍堇云也是不会立刻毁诺。那么,在那两三年的时间里面,他弗沧可集结兵力对付槃良。 待到拿下槃良,西云三分之二的力量便是掌握在弗沧手中,届时苍堇云若是毁诺也是为时已晚。他苍堇云若是识时务,即便再如何不愿意继续盟约,也只能硬着头皮与他一起攻打漠涟,否则他弗沧绝对不允许这西云大陆再有洵夏的存在。 当然,洵夏亦是可以反过来与漠涟结盟约,对付他弗沧。只是,一旦他苍堇云毁诺,漠涟那样的蛮族如何还能相信这个人? 欲要与漠涟签订盟约,怕是有点困难。 漠涟与洵夏结不成盟约,自然也可以各打各的算盘。届时,弗沧无论是国力还是幅原,皆是不容轻易小觑的。漠涟若要拿下弗沧,便要一点点攻进心脏,最后夺取弗沧国都。而,明眼人皆不会这般舍近求远,漠涟要一举拿下弗沧,需要越过洵夏,才能到达沧阳。 付出那样大的代价,不如先拿下洵夏,届时洵夏前狼后虎,便有灭国之危。 是以,最后洵夏是没有选择的,他只能与他虚怀濬合作! 然而,却不曾想出了落阳一战! 北姜竟与槃良结盟! 当年一战,幸存的士兵说,那一夜天上遮天僻月的尽是来自槃良的隼翔,从天而降的炸药俨然在顷到之间毁了他数十万人马! 那些以往留守在北姜的军队,竟生生被困在北姜,最后降了。 与此同时,青峰一战,槃良突袭他弗沧后援军队,数万人马尽数死在了那荒芜的丘陵之中! 谁也没有想到,槃良竟然也会公然参与大争之战! 那一年的惨败,致使他虚怀濬不得不好好重新思量这天下局势。 如今,槃良便是与公子兮结了盟,这实力更不容小觑了。 那么,接下来无论是漠涟有没有大争之心,恐怕皆要加入这一战了。 虚怀濬敛了敛眼帘,目色愈发地清明,漆黑的瞳孔一缩再缩。他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若是实在不行,唯有舍了洵夏了。洵夏虽国大,实力也不弱,只是这些年自宁家完全撤出洵夏,国力明显遭到严重打击。 槐阳城一战,就洵夏国力而言折损三十万人马,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虚怀濬抚上眉骨,轻轻揉了揉眉宇间的穴位,掩在眼帘下的眸色明灭变幻。他将手中的白玉簪子轻放在地上,缓缓起身,在大殿之中立了片刻,然后拂袖出了门。该去一趟星辰殿,那里面只有虚子棠一人,黎先生亦是没有回来,是该去看看她了。 双帝 第五章、眉寿难緌(2) 虚怀濬踱着步子出门,惊煞了一路的宫人。这些年,他们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位不可一世的国主能够带着这般平静的情绪走出那扇大门,眼里的阴郁仿似顷刻间消散,虽然一如既往的冷漠,却不再是这三年来的味道。 而是回到了三年之前。 虚怀濬来到星辰殿的时候,目光穿过幽深的黑暗,倚着门楣,于阴暗之中站了许久,方才看清楚那个埋在烛火下悉心翻看书卷的女子。 这个女子,多年不见,出落得愈发像她的母亲了。眉宇间淡淡的疏离之色,隐匿在温婉的容颜之下,一垂眸一低眉都是风姿。 她现在静静地坐在一处,眼神专注在书卷之上,那气息像极了韶韵。 这些年她待在星辰殿,许是黎先生教导得好,磨尽了她身上原有的戾气,如此看着便是赏心悦目许多。黎先生毕竟是来自中神之地的人,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心思怕是不少,这个女子此刻的宁静染上了亘古洪荒的寂寞之色。 这个女子啊,以往是何等的泼辣狡猾,她总是仗着自己长了一副可人乖巧的模样,背后做着横行霸道的事情。然后,添油加醋地住虚熙那边一说,再是丁点的小事,都能被她整出一朵花来。小小年纪的她,便是懂得如何察颜观色物尽其用。 幸而,她只是个女子,那个时候年纪终究太小,虽然极尽了宠爱,言语却依旧轻微。众人也只不过把她的话当作小孩子家的话,并不曾真的放在心上。 这个女子,幸而只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怕是今时今日坐在极贵之处的人不会是他虚怀濬了。这个女子,此番是如此地宁静,他虚怀濬还真是要感谢黎先生的。这些年,他黎青召没有为洵夏做过什么事情,一心放在这个女子身上,也算是功德一件。 是省了他管教她的心思,否则这般刁钻的女子,如何才能被调教成现下这般模样。 外有传言,槐阳君公子兮在那杀伐一夜,口中一声一声唤着的是那个名子唤作“阿衿”的女子。阿衿,正是那个死在火里面的女子呢! 而死在火里面的那个女子不正是与眼前这位女子有着同样的容颜么? 这个女子啊,心里面若还是有弗沧,他日一定知道该怎么做的。 虚怀濬嘴角勾起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举步进了星辰殿。 里面的女子察觉到有人靠近,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略略抬了抬眼眸。烛火映着她清而温婉的容颜,烛光随着来者带进来的寒流左右跳动,映在脸上的光华明灭变幻。那一刹,这个面容宁静的女子,眼里忽地闪过一丝不安,焦虑得拧起了眉头。 虚子茉从来就是惧怕这个阴戾的男子的,小的时候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只是,小的时候有子棠护在前面,她只需要低敛着眉目,躲在子棠后面,任何事情都可以解决。而现在,她一个人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星辰殿,母亲不在,青召不在,怀若不在,子棠更是不在! 这该如何是好?! “哥哥。”子茉从位子上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前面。她浅浅含笑,微微敛着眉目,如水的目光,柔柔地落在虚怀濬身上。 她轻轻地唤他,一如以往每次落单被他撞上,她都会这般柔着声音,唤他“哥哥”,希望他不要为难她。而那一声哥哥,大多时候是有效的。虚怀濬总会冷冷望她一眼,然后放她离去,没有话语,没有其他的表情。 但是,子茉却是有莫大的压迫感,每每背过身去,都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这一次,她也只希望这一声“哥哥”能够让这个阴戾的国主,不要再为难她。 只是,既然刻意亲自跑了一趟,他虚怀濬自然也不会是闲得慌。 “子棠?” 虚怀濬停在一丈余外,冷冷地望着那个安静得近乎维诺的女子。这一刻,他忽地一个恍惚,他仿似自己看到了当年的虚子茉。她就是这般柔柔地唤着他“哥哥”,那样安静的眼神,里面写着的尽是畏惧! 是以,这一声呼唤,出口的语调不自觉地染上了不确定。 “嗯?”子茉抬了抬眼帘,眼眸里面闪动着迷惑的神色。她是下意识地回答,这么多年来,她必须能够做到,否则她会被这些豺狼虎豹拉出去祭天。 虚怀濬敛了敛眼帘,忽地松了一口气,嘴角不动声色地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他这是怎么了,当年沉下去的那个孩子是经过黎先生之手的,如何又会弄错。你看,她应对得这般从容,定是没有错的。是多心了。 “你还在等?”虚怀濬敛了敛神色,不动声色地转开注意。 “嗯?”这一次,子茉是真的不知道虚怀濬在说什么,抑或是她一时不能明白虚怀濬究竟想要做什么。 虚怀濬浅浅一笑:“不要等了,回不来了。” 子茉怔住,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虚怀濬冲着她给出第二种表情,且是淡淡一笑。然而,子茉却是莫名地恐惧起来,他这笑容里面多了一份悲怆,少了那份暖意! “谁?谁回不来了?”子茉下意识地咬紧薄唇,那一刻,她隐隐地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于她而言必定会是灭顶之灾! 虚怀濬微微侧着头,嘴角的笑意没有散去,他淡淡的望着她,静默片刻,张了张嘴:“你不明白?” 子茉又是一怔,然而,只是一瞬,猛地一颤,她陡然明白过来。 “什……什么?!”子茉颤着声音,努力张了张嘴,艰难地发音:“你什么意思?!”最后一声,已然几乎要濒临崩溃。 虚怀濬望着子茉的情绪,嗤嗤一笑,忽地觉得心头莫名地痛快。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与他一般疼痛。如此,真是甚好。 “三年了,你觉得他们要是能回来,会到如今还没有回来么?”虚怀濬含笑,冷冷地望着脸色惨白的子茉。 终究是他闲得慌,与其一个人不痛快,不如多找个人陪着一道不痛快。为何她能死得那样决绝,而他要活着不快,这天下哪有这样的理由? 子茉惨白着脸,微微仰着头,晶亮的眸子一直望进幽深的瞳孔。 她在等待,最后的一刀落定。 “哈,寡人倒是忘记了,这些年素来没有人进入这个空旷阴森的星辰殿,你也被禁足在这里,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 “三年前,槐阳城一场大火,烧到九天之上,你母亲与黎先生一去便是再没有了消息。” “呃,对了,你还不知道你的妹妹虚子茉当年没有死吧,她这些年一直躲在槐阳城,现在也终于是没了。” 子茉微微一颤,往后退了一步,虚怀濬徐徐跟上一步。 “你的母亲便是为了救她而死在火里的,她终究不是一个无情的女子,第一次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子茉被沉于沧沔湖底,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袖手旁观第二次。还有黎先生,记得第一次的祭天,也是他率先提出来的,不曾想,他竟然也想违背天命。” “呵呵,那一场天雷天火,即便是神体都能化作灰烬,岂是他们那些自诩是神之后裔的伪神者能够轻易逆转的?!” “黎先生大概也是死在了那里吧。” “哈哈,都死了呢,全都死了呢!” 子茉一步步后退,虚怀濬步步紧逼,他脸上的笑愈发的狰狞起来,子茉怔怔地望着他,惊恐地说不出话来。 “子棠,你看,他们都死了!”虚怀濬一把抓住后退的子茉,双手似如铜爪一般,死死扣住她削薄的肩膀:“你就只剩下我了,你这是在害怕我么?我会吃了你么?我现在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为何这般惧怕我?!” “不是的,不是的……”子茉紧紧地握住虚怀濬的手,企图剥开他的双手,然而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 “你在骗人,你在骗人!先生不会死,母亲也不会死,她也不会死,你都是骗人,骗人的!” “骗人?哈哈哈……骗人?”虚怀濬忽地放开子茉,仰天长笑。 然而,他笑着,却又猛地停下,狠狠地望向一侧的子茉。那一刹,透过微亮的烛火,子茉清楚地看到那个男子双眼腥红!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明明被禁足于此,为何还要跑出去,为什么要跑出去?!” 陡然,虚怀濬冲上前去一把掐住子茉的脖颈,将她一点一点地提空。 “你如果不跑出去,我也就不会知道,那么她也不会死了,她也不会离我而去!” “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就是你!” “你怎么不去死?!” 虚怀濬双眸充血,这一刻,他仿似疯了一般,狠狠地掐住子茉的脖子,仿似真的要活活弄死眼前这个温婉可怜的女子! “哥……哥哥……” 子茉双手握着虚怀濬的双手,此刻,她根本早已听不明虚怀濬的意思,她只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要被他活活掐死。 “哥哥……哥哥……” 子茉无奈地一声一声地唤着虚怀濬,她不知道为何他会对她动怒,为何他会这般失控。他是在伤心么?他是在悲痛么?如果子棠死掉,与他虚怀濬而言不是大吉大利么?那么他又在悲痛欲绝什么?! 子茉的脑子来不及思考,脖颈仿似要被生生掐断,她喘不过气采,原是惨白的小脸,此刻憋得通红。 “哥……” “嘶……” “咳咳……” 那一刹,子茉猛地一用力,伸手狠狠地朝虚怀濬的脸抓去。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划破脸颊。 虚怀濬一痛,猛地松开了子茉,子茉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虚怀濬冷冷地望着地上的女子,只稍片刻,陡然清醒过来,凄厉的神色里面跳出些许的惊骇。 他这是在干什么?! 他差点将地杀死! 他怎么可以将她杀死,她还是那样重要的一枚棋子! “子棠……”虚怀濬动了动唇,如此二字终究还是随风而散,死在了出口之前,他只冷冷地望着跟前这位惊恐不能再惊恐的女子。 子茉抬头,撞上虚怀濬冷漠阴戾的眸子,他正死死地锁着她,一瞬不瞬。 子茉猛地一颤,连连后退了数步,她是怕他一个疾步,再次上前一把掐死她。 “收拾收拾,跟我出去吧。”虚怀濬拂了拂袖,缓了缓情绪,冷冷吐字。他伸手轻轻碰了碰被子茉奋力抓伤的地方,有血沾染在手指上,然而,他只稍稍蹙眉,未再说词。 子茉抚着被他方才抓过的脖颈,怔怔地望着虚怀濬,一时之间不敢做出任何反应。 她是被他吓住了,尚未从方才的惊恐清醒过来,便是迎来了虚怀濬的陡然变天。她担忧地望了一眼虚怀濬脸上的伤,伤口很深很长,若是平日.他虚怀濬定是一场雷霆之怒。只是现下,他冷冷地望着她,这样的沉默,于她看来,远远胜过他的暴怒! “需要寡人重复第二遍么?!”虚怀濬轻启薄唇,身上渗出的寒意愈发地浓了些,空气里面仿似要结出冰来。 “不……不要。”子茉倔强地摇着失去血色的薄唇,颤颤巍巍地拒绝。 虚怀濬一怔,随即送过去一眼凌厉神色,顿时吓得子茉再次往后缩了缩。 “怀若哥哥会回来接我的,我不要跟你出去!”子茉悲愤起来,她不懂这个男子为何会这般压迫着她,跟着他走,她宁可死去。 宁可死去! 虚怀濬再次一怔,一敛眼眸,陡然嗤笑起来。 “怀若哥哥?” “哈,怀若哥哥?”虚怀濬冷冷地望着那个被他吓得几近崩溃的女子:“你的怀若哥哥若是想着你,早就亲自过来救你于水火,何必等到今日?!” “你的怀若哥哥难道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他是天下武学的至尊?他难道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他虚怀若要是想去的地方,这天下是没有人可以挡住他的去路的么?他若是会来接你,莫说这个无人管的星辰殿,便是我的石室密牢,他一样可以把你带走!” 子茉怔怔地望着虚怀濬,从他口中吐出来的字字句句,从他进门开始,到现在,没有一个字不是令她惊骇的。 而她,只能惨白着脸,接受着这每一个字句! “你的怀若哥哥现下便是槃良的君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年前,我弗沧兵败青峰,五万人马,一夜之间尽数埋在青峰,这也是你哥哥的大手笔呢!” “这么多年了,槐阳城的一场大火烧得天下尽知,你的怀若哥哥如此神通,自然不会不知道火里面烧死了何人。可是,他心里面只有他的天下,子茉的尸骨尚未作尘,他便乘着洵夏内乱发兵,涉水而过,多次偷袭洵夏,若非我弗沧派兵增援,怕是他虚怀若早就挥兵我弗沧了!” “三年了,他从离开不久便被槃良国后迎为槃良君师,他若是还记得你,这些年早就应该把你接回去的。哈哈,这些年的情分怕是都是一场镜花水月,是假的呢!虚怀若他是没有心的人,子棠你以往待他那样好,事事护着他,可是到头来,他还是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 今日,虚怀濬的话是前所未有的多,三年来素来没有多余言语的他,今日怕是尽数补了回来。只是,这一句句一字字,尽是在摧毁一个柔弱良善女子的信仰。 他是要把她生生打入地狱,真真永世不见天日! 不,他只是要把她逼入绝地,然后由他伸手将她拉出黑暗,从此她便是他手中的一粒最为有用的棋子,她这一枚棋可以破除天下局势,扭转浪里乾坤! 子茉一点点地蜷缩到墙角,她微微仰面望着虚怀濬凝重的隐而不发的情绪,忽地,她觉得莫名地冷瑟,心底寒凉寒凉的。 她蜷缩起来,双手紧紧地将自己环住,削薄的身子不住地颤动着,却依旧保持着微微仰面的姿势。 虚怀濬那冷峻的容颜埋在阴暗里面,背去了烛火,她无法再看清楚他眸子里面的神色。然而,她也不需要再看得见他明灭变幻的神色,她今日听到的这些,已然足够令她所有的期待与信仰尽数毁灭! 犹记得当年,那一场天狗食日之后,青召缓缓步入殿堂,薄唇微启,清泠吐字:虚氏王族——危! 扭转乾坤,杀公主。 那一字字一句句,清冷得没有任何情感,仿似他真的是来自天上的仙人,从来不食人间烟火,是以这人世问的一切与他黎青召毫无干系。 即使是他的亲手女儿,他一样可以毫不留情地宣判死刑! 那个时候,他是铁了心要将她虚子茉祭天的吧,话说得那样毫无回旋的余地,态度是这般的决绝。 他真的是待她没有一点点的顾念呢! 还有母亲,她亦是来自中神之地,她是信奉轮回的人,当年她也是赞成黎先生的。当她看着子棠被沉入沧沔湖底,她以为那个人是她虚子莱,是以她只是冷冷地望着,没有阻止,没有挽留。 甚至,母亲的心底都是希望她去死的吧! 子棠被沉入沧沔湖后,她甚至没有看到她掉过一滴眼泪,难道她就真的这般该死么?! 从出生开始,因着一句预言,她便被冠上了煞星之名,所有的人都疏离她,所有的人都盼着她去死。然而,她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做,她从来不犯错,从来不杀生,她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她只是想默默地走完一生,可是那些人心里面从来都容不下她! 是以,他们在十多年后发现了那个活在槐阳城的子棠,毫不留情地做出了杀伐,一场大火再一次葬送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待她好的女子! 虚怀濬说,那一场天雷天火,即便是神体都会被化作灰烬,子棠定然是逃不过的。 子棠没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真正待她好的人。怀若哥哥,她从来都知道怀若若非因着子棠的缘故,断然不会冒险接近她,断断也不会将她捧在掌心。她一直欺骗自己,怀若也是真的疼爱她的,她可以与子棠一般,在他的生命里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可是,到头采,虚怀濬的一番话终于还是彻底打碎了她的梦。 他的心里只有子棠,从来没有过她,这些年的情份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们这一个个她至亲至爱的人,皆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他们的心明明不是冰冷的,他们都是有爱的。可是,他们的爱从来舍不得给她。 青召可以因着一句天命让她去死,却可以为了子棠不顾一切;母亲也可以为了一句天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却可以为了子棠纵身火海,以命相救;怀若可以为了子棠远离这片生他养他的国土,却始终不能记起他还有一个妹妹在这里苦苦等待他的消息。 他们心里都没有她呢! 呵呵,最可笑的还有那份肮脏的情意! 子茉下意识地将自己抱紧一些,心底的寒意蔓延开来,冷得她竟有些哆嗦。 脏,真脏! 这是与生俱来的脏,洗也洗不干净。 中神之地,这个被浮云境人称为圣地的仙境,那个被世人誉为神之后裔的氏族,他们竟在那世人看不见的地方做着些逆天伦的事情! 兄妹结合产子,至亲的血液结合在一起,欲求得人世间最为强悍的力量,真是该去死! 更为可笑的是,她居然爱上了黎青召,那个她本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子! 明知那是罪孽,然而,即便是此刻,她竟然还是爱着他,还是爱着他!哈,她与她的母亲爱上了同一个男子! 那她,是不是更应该去死? 心口的凉意盛开来,脚底的凉意从地底下窜起来,子茉只觉得自己似乎快要结冰了一般,想动竟不能再挪动半寸! 忽地,脑子一空,眼前一片白色。随即,倾身栽了下去。 虚怀濬的目色一滞,默了默,一声轻叹,俯身抱起了子莱,带她离开星辰殿。 只是他却不知道,这一次,他手中抱的不是素来讨厌却又喜欢得紧的子棠,而是他素来不待见的那个女子。 是的,他不得不承认,他待子棠的感情是复杂的。少年的时候,整个宫廷里面,他就这么两个妹妹,子茉出生便被预言为命犯煞星,他自然是不喜的。只是子棠,那个好动活泼的女孩子,一双琉璃般的眸色,晶亮的令人惊骇,温婉可人的模样更是讨人喜欢。 只是,因着立场的不同,那个少女从来都是对他吹胡子瞪眼。自负如他虚怀濬,自然也是不会多作解释的。 如此,两个人之间便再也没有好的交集。 此刻,这个女子如此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忽地,他竟有释然的感觉。 只是,命运已然走到了这一步,断断再也回不去最初那段本没有开始的温暖,她终不过是一枚有价值的棋子了。 双帝 第六章、眉寿难緌(3) 槃良国后青音下嫁槐阳君公子兮的消息传到洵夏的时候,云堇正一脸愁绪望着各地报上来的奏章,一本本尽是哭穷的声音。 洵夏地处西云的绝佳位子,即便是商业不兴隆,自给自足亦是不在话下。虽然,自宁家撤出洵夏,荀家的经济一再衰退,但也不至于穷到如此这般地呼天抢地,几摞折子尽是请求朝廷拨款的。 云堇忍不住摔了满桌子的折子。 当年,槐阳城的一场大雪,堵住了所有的去路,苍堇臣最后授命带过去的人马尽数被困在离槐阳城三十里远的山里面。 苍堇臣孤身去到槐阳城的时候,城内的雪积了三尺多,雪下浮尸十余万,委实很难判断出当时的情况。 只是,据最后传过来的消息,云纵兮那一夜仿似疯了一般,剑起剑落,没有了丝毫的人性。他与阳钺那一战,裂开了城外湖泊里面一尺厚的冰层,那一战,阳钺再也没有回来。阳钺的实力,他没有真正见识过,不过他知道那个人基本上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了。而阳钺没有回来,多半是回不来了。 那一晚,他们说北边破军星辰骤亮,那是属于云纵兮的命数。破军入命,是杀伐摧毁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当日守在槐阳城的士兵尽数葬送,也不足为奇。 只是,来年开春,雪水消融的时候,十余万战士的尸身曝露出来,那是惊心动魄的惨烈。经过一年雪水的浸泡,伤口龇裂翻卷开来,映射在阳光下,那些死去的战士,脸色惨白得令人作呕。 支离破碎,那些尸体触目惊心地陷在泥土里面! 出剑太快,那些惊骇的眼眸里面甚至倒映着来者的身姿! 只是一瞬,便被冻结在冰地里面,成为了永恒。 槐阳城一战,他云堇是有预算的,为了这一战,他甚至曾经特意绕着槐阳城走了一遭。那个时候,他可以断定,槐阳城内的很多人都不是寻常的百姓。 只是,终究没有想到,他云纵兮的槐阳城尽数皆是他的人马! 他更是没有想到,他倚着他云纵兮兄长的身份在槐阳城待了那么久,他竟然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有关宁家的任何事情,甚至没有让他发现他云纵兮身负灵异,乃是这西云之上的绝顶高手! 他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蓝夫人会是宁家人,更没有算到云纵兮一身病弱竟然会是装出来,这一装也便是二十年! 他云纵兮的城府到底是有多深! 当然,至于云清,他亦是算漏一步的。他知道云清素来容不得他,原是以为他是在忌惮苍家的势力,以及母亲的庇护。殊不知,他云清早在先前便是知道他自己不是母亲的儿子,他甚至知道早些年所有事情的原委! 他竟然一忍也是二十年! 只不过,到头来,这一场权柄的争夺,他们兄弟二人终究是输给了他云堇。 代价很沉重,结局很惨烈,虽胜犹败,败在宁家、败在云纵兮。 想来,他云纵兮怕是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在槐阳城的时候虽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暗中却是事事都防着他的。至于流露出来的那些破绽,怕也是他云纵兮刻意让他发现的吧。如此,才能使他安心。 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让他看出了端倪。 抑或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任何人? 三年前,掩埋尸体的时候,他云堇反复多次在十万尸首中寻找着云纵兮的影子,但是没有。 他一直都觉得云纵兮没有死,他甚至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都能感受他存在的危险。三年来,他一直在暗中寻找着他的踪迹,只是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他在云纵兮的疯魔的时候,已然毁了城池,大火从城池内部烧起来,烧红了整个夜色。城池楼阁塌陷下去,云纵兮从城内出来,带着满身的杀戮。 那一战,天塌地陷,整个槐阳城几乎陷进了地下,埋葬了里面的一切,毁掉了城下的所有命脉通线。近二十万人马,是如何消失的,没有人能够找的到线索。 一如他云纵兮在战后是如何消失的,也没有人知道。 有人说,他是死了,那一战后,他云纵兮生无可恋,便一头扎进了槐阳城的大火里面,化作了灰烬。 只是他,一直相信,他还没有死,他活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等待最后的反扑! 然而,他翻遍了天下,竟没有能够将他找出来。 三年后,他果真是活回来了。 第一个消息便是震惊了天下人,他竟然要娶槃良的那个寡妇! 他名动天下的槐阳君公子兮,昔日的天下第一美人,竟然为了他的权谋,娶了槃良的国后! 人啊,果然被逼上绝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他云纵兮是急着想要他云堇的命吧,如今醒来,怕是第一个事情就是要对付他了。 原来,从头至尾,终究是他败了,一败涂地。 云堇敛着眉目,将自己往座椅里面缩了缩,他嘴角浅浅勾笑。这一刻,这个如玉的公子颓败下去,眼里一片死气。 他轻轻抚上额头,眸子敛在眼帘下面,掩去了明灭变幻的神色。 潇湘,若是你活着,此刻你一定又会嘲讽我了吧。你看,我多失败,也难怪你从来无法将我放在眼里,原来我和云清相比,真的是不能作比的。潇湘,时至如今,我终于明白你的选择是对的。 潇湘,你还恨我么?你不要恨我,能做的我都做了,有些事情我总也是身不由己。当年宁家进城的时候,我便猜到他们是来接人的。昔年槐阳城的那一场决裂,天下人传得那样出神入化,然而他云纵兮有此等实力,那一场决裂多半也是假的吧,荀漠终究还是云纵兮的人。那个时候,宁家与他公子兮交好,在两军对峙的时候,宁家冲着荀家而来,其目的不言而喻。然而,我终究还是放行了。 这是我欠你的,所能弥补的,我也只能做这些。 潇湘,你们荀家的宗族嫡系虽然迁出了洵夏,可是你们留在这里的其他族人,这些年过得也不是很安静。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冲着他们动手,只是,我会尽量保证你荀家的稳妥。至于荀漠,我暂时还得继续幽禁着他,他怕是这个世上云纵兮唯一在乎的人了。放了他,我终究是做不到的。 潇湘,你虽然不在了,可是你那么恨我,你一定会看我怎么死的是不是。现在这个时候,我还要苦苦挣扎,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这人生啊,本就是一场博弈,胜负一时,到最后还不是一抔黄土。只是,走在这条生的路上,多多少少总要挣扎一番的,没有走到最后,谁也猜不到结局。 云堇敛了敛眉目,从位子上站起来,缓缓踱步到窗前。他仰头望上苍穹,明媚的阳光,却莫名地寒冷。 唇亡齿寒的道理,虚怀濬不会不知道。那么,最为关键的便是要看漠涟如何动作了。这些年,漠涟年年犯境,许是因着云清的缘故,若兮心中有不痛快。 据说,近些日子,漠涟国主身体抱恙,许是大限将至了。漠涟的国事皆由二王子朗格管着,只是,漠涟国主素来不喜欢这个小儿子,有意将国主之位让给长子朗楦。然而,明楦却在槃良为人质。 如此,即便是云纵兮出面联合漠涟,因着槃良的缘故,怕是漠涟也不会多给他面子。而他洵夏若欲扭转乾坤,那么必须杀掉云若兮,营救出明楦,将其送回漠涟,并策动明楦从明格手中夺权。 如若有朗楦掌握漠涟的权力,那么,漠涟就一定会站在洵夏这一边,届时纵使槃良再是厉害,终究不能一举拿下洵夏、弗沧和漠涟。只要维持住这个状态,洵夏便有一线生机。 若非宁家突然插上一脚,如今这个局势,漠涟定是会出手帮洵夏的吧,云清为了稳住漠涟,竟不惜亲手送出自己的妹妹,当年委实没有想到云清竟然一早便是知道苍家为他的谋划。 如今,确实措手不及。 云清即使是死了,都为云纵兮留着漠涟这张最后的王牌。 这人生啊,本来就是一场豪赌,与洵夏缔结盟约,不过是为了缓一缓两国之间的局势。攘外必先安内,洵夏的一场政变迟早要到来,在这之前洵夏若与弗沧交战,必定是两败俱伤。届时,洵夏再逢内乱,弗沧终究是百年的强国,他若乘着洵夏内乱一鼓作气,洵夏都是没有办法抵抗的。 是以,只有先稳住弗沧,待到洵夏国内局势尘埃落定,到时候毁诺也是可以的。 时局多变,槃良插了一脚,宁家插了一脚,真是期待,在这后面的纷争之中,北姜是否会再次翻身呢? 这天下总归是“七国在,天下平;一国灭,天下乱”,虽然夙流倾覆,却还有六国,鼎立之势依旧。 终究是好的局势。 至于漠涟那边该当如何,还得一步步走下去看。 只是,鼎立局势拖得再久,终也挡不住一统之势。这天下最终要是一家之天下,亡国如何,亡天下又如何? 人啊,欲念如平川跑马,易放难收,说得再是好听,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的借口。活在权欲的世界里,进去容易,出来难,走到最后竟也不知是人操纵着欲望,还是欲望操纵着人,终是不甘愿就这样平平淡淡了去一生。 云堇敛下眉目,潇湘,来世我一定赶得早些,绝不再投身这帝王之家,无论我有着怎样的身份,我都会为自己活一世,守着你,绝不会这般伤害你。 潇湘,我终究也是想明白了,若是真的有轮回,来世无论你是否会爱上我,我都会爱你,都会成全你。这一世,我也只能这般活着了,欠了你的,欠了云清的,欠了槐阳君的,欠了整个洵夏的。我身上背负的血债太多,如此这般活着,夜夜梦靥缠身,不知到死的时候,是否可以赎尽这些罪孽。 云堇轻轻一叹,无奈地自己离开位子,一张张拾起方才被他摔在地上的折子。不禁按了按太阳穴,是该好好整一整这洵夏的吏治了,贵族世袭总归是私益于前,或许该是效仿槃良,改革吏治。 莫历后六年,秋,洵夏国主昭文武大臣于书房商谈国策,三日之后,决于国主,洵夏施行新政,力图强国。 只是,这一场战事来得太快,云堇虽是铁腕推行新政,却终不及这一场席卷天下的血雨腥风,新政尚未奏效,洵夏便是没了。 此外,就在云堇急招百官于内殿书房商议国策之际,一玄衣男子涉水而过,奔走了洵夏半壁江山,终于于洵夏京都一偏僻的巷子深处找到他要找的人。 “谁?!” 人方才站定,床上的男子便陡然惊觉,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如狼一般的眼神死死锁住来者。然而,却也只是一瞬,看清楚来者的面容,从床上坐起来的男子便是顷刻间泄了一口,两眼一翻,再次颓然睡了下去。 “如此森严的防备,他们倒是费了不少心思啊。”来者的目色滞了滞,随即浅浅一笑,将手中的墨玉搁在了桌案上,径自斟了一盏茶。然而,茶尚未被送到口中,玄衣男子便是一蹙眉,伸手将杯盏中的茶水泼了出去。 “你平日里都是喝的这样的茶水么?”纵兮搁下杯盏,声音冷下去几分。 “不然你以为老子会这般安静地待在这里?”床里面的男子换了一个姿势,声音极其慵懒,染上三分的无奈。 他们为了困住他,竟然在所有的事物里面放入的散功散,三年来也便制住了他。 纵兮蹙了蹙眉,目色里面的幽蓝之色盛了盛。他低敛着眉目,略略思索,一时未再掷词。 夜,静谧得诡异。 “嗒——” 一滴水滴落在木板上,发出干脆的声响。 “嗒——” 只是须臾,便又是一声。 床上的男子面色僵了僵,他蹙着眉头,轻轻嗅了嗅,空气里面俨然弥散了一层浓郁的血腥味! 刹那之间,床上的男子宛如触电般坐立起来,目光“嗖”一下,如羽箭一般落在墨玉之上。 那里,墨玉上的血,顺着墨玉的沟壑,一点一点地滴落下来。 “杀光了?”荀漠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一身戾气的玄衣男子,努力张了张口,艰难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难道需要留着?”纵兮挑了挑眉,含笑望着床榻上坐立起来的荀漠,幽蓝的眸色里面隐隐地眺跃着红色的光泽。 荀漠怔怔地与纵兮对望片刻,终于无奈地敛下眼帘,杀戮过盛,他是终于踏上了这一条路了。 “我以为你死了……”荀漠抚上额前垂落的一缕发丝,眼神明灭,喃喃如呓语:“外面的人都说你死在了那场纷战里面,一如阿衿那般在冰雪里面化作虚无。我就知道,你没有死的,我在这里等了三年,日日夜夜等你的消息,三年啊,我就这样盼着有朝一日你能出现在我面前,等得我头发都白了一撮一撮的……” 纵兮的目色暗了暗,一进门他便是看到这样的荀漠,一头花白的发丝,枯深死寂的眸子,再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这三年来,他委实过得不易。那一年,他要他留守在边关,便是要保住他这一条命。那个时候所发生的一切,若让这个男子眼睁睁地望着子棠死在火里面,眼睁睁地望着潇湘从灵月塔上坠落,槐阳城毁城撤军之日,他是断断不可能让他一人留在城外的。 那个时候,若是他不肯离去,那样多的精兵,再加上体内杀戮摧毁力量的爆发,无论哪一方都是不可能放过他的。关于那一场杀戮,他本身的记忆不多,唯一记得的便是满眼的血色,他不知道自己杀死多少人,但凡生还音,杀无赦! 纵兮敛了敛眸色,杀戮的力量,一旦初尝那血液的温度,以后再是无法戒掉。杀伐之门已然打开,往后的岁月里,他这一条路只会越走越黑。 一如方才,若是昔日,他只身进来这里,断断是不需要杀人的。然而,墨玉在手,他却总是控制不住这杀戮的欲念,剑起剑落,湿热的血液溅到脸上,心底里面总有满足之意。只是却又不能真正满足,因着杀戮之盛重,杀伐的欲念更是深了几分。 真是饮鸩止渴一般! “这么多年,我以为阿衿没了,你便不想活了,等到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是在做什么……” “你终究还是活着,呵呵,虽然等得有些久了,但你终究还是活着。”荀漠抬眼看他,一双枯深死寂的眸子,仿似再也带不起昔日的风华绝代,华发三千,沉沉地耐下了这三年来的日思夜想。只因着一个信念,他便也是活到了今日。 “呵呵,”纵兮轻笑出声,眉角眉梢的没落之色,染着浓浓的无奈:“或许有朝一日,你会发现我本不该在活在这个人世。我若不死,必亡天下。” “纵兮,”荀漠轻轻唤着眼前这个不复温润的男子:“有死方才有生,死生轮回,以后会有办法的。即便是阿衿不在了,我还在,我一直都会站在你的身后,无论有多艰难,绝不会轻言放弃。” “破军入命,天下需要你,纵使是亡天下,你也一定要活着。纵兮,没有到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你是信命的人,命轮捻转,命格飘忽不定,所谓的命运,不过一霎的幻影。这世间,生生相克,是以生生不息,会降得住你体内杀伐摧毁的力量的。” 荀漠的眼里终于翻涌出些许的光泽,他定定地望着纵兮,他从认识这个男子开始就知道这个男子是良善的,只是破军入命,终究会走上一条血腥之路。一念杀伐,一念地狱,北辰不曾陨落,即便是黯淡下去,也会再有爆破的时候。 总是有期待的。 “阿漠……”眼里的幽蓝之色渐渐敛下去,目色缓缓地柔和起来,他轻轻地唤着荀漠的名字:“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她。 荀漠怔了怔,瞬而反应过来,神色稍稍恍惚了一下,痴痴一笑,都过去了啊。只是,那些伤痛依旧在心里,并没有愈合,也不会再愈合,只能就这样深埋在记忆里,不能碰不能说,假装从不曾来过,是以从不曾失去。 原来,都是自欺欺人。 “你不会比我舒服,若是可以留下,我想你一定会把她留下。我们之间,不说这个。”荀漠挑了挑眉,忽地久违的明媚拢上身来,艰难地绽放出一丝丝的光彩。 纵兮定定地望着他,良久,终是一笑。这个男子,是他云纵兮一生有负于他,他心里的那些情感终归只能死在心里了。他一如他那般爱着阿衿,而他,直到阿衿死去都不能让那个清冷而又温柔的女子知道这个人世,除了他云纵兮之外,还有一个叫“荀漠”的男子爱着她。 他的爱,以前没有说,以后无人说,到死不会再有人知晓。 犹记得,当年子棠第一次来到槐阳,那个时候,她一进城,便是有人注意到她了。宁梧带着她,千里迢迢,招摇过市。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他们初到槐阳城的时候,纵兮在此之 前还没有见过宁梧,也不曾知道夜狼便是宁家的。他孤身匍匐在槐阳,由公良杞与风玉安排着重要的事宜。那个时候,虽不能说槐阳城内尽是他云纵兮的人,却也多半都是宁家从西云各地不动声色送进来的人。 子棠的坠子,本是入不了眼的。只是,那样一个小女子,槐阳城防范严谨,一进城使被盯上,在没有得到确定的身份以及目的之前,她在槐阳城是过得艰难了些。最后,她把她最爱的坠子都拿出来当了。 据当时掌柜的说,小女孩是万分舍不得的。只是,为了宁梧,她终究还是舍了。 那个时候,纵兮便对这个陌生来历的小女子很是好奇了。槐阳城,莫说是进来一个陌生人,便是进来一只陌生鸟,云纵兮也是会知晓的。这个陌生的少女,纵兮真正见到是在那次出城送云清,他站在马车之上,远远一瞥,那一眼便是烙在了心上。 继而,荀漠一柄长矛剌过去,少女冷冷地挡在前面,仿似炸了毛的小狮子。那个时候,荀漠眼里流露出少有的精光,他唤她“小妹妹”,对她的兴趣丝毫没有掩饰。 然后,便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了,宁梧送来夜狼寒玉便离去了。他把子棠托付于他云纵兮,从此也便由他和荀漠二人负责教导子棠。为师者,没有做好样子,子棠骨子里面还有着青出蓝的狡黠。 只是,这样故作清冷,却又狡黠的女子,他与荀漠日日看着她垂眉敛目,日子久了,愈发不能自已这一份感情。 这点点滴滴,如今想来,真是恍如隔世一般。然而,这一幕幕却又历历在目,清晰得仿似一如昨日! 这一晃,便是又过了三年了,子棠已然不在三年了。 这三年,他云纵兮昏睡了三年,而荀漠却是清清楚楚地在数着日子,落得一头华发,寂落如斯,着实不易。 “阿漠……”纵兮轻轻一叹,也只有此刻,他的心还能有少顷的平静:“今生欠你的,怕是还不了了。” 荀漠定定地望着纵兮,半晌,薄唇轻启,喃喃吐字:“你我,如今也要算得这般清楚了么?” 四目相对,良久,纵兮终于浅浅一笑:“怕是想算清楚,也不太可能了,这一笔糊涂账,不算也罢!” “你也知道是糊涂账!”荀漠挑了挑眉,“轰”一下仰躺在床榻上:“本公子风华绝代,这辈子就栽你手上了,兮兮啊,本公子未老头先白,日后若是娶不到老婆,你可得担着!” “呵呵,”纵兮挑眉轻笑出声:“自然是要担着的,我若不担着,天下也没人敢担着了,这日子终究还是要你我二人过的。” 纵兮拿了墨王,一横剑,陡然隔开手腕,清冽的莲花香顷刻间弥散开来,殷红的血液顺着白皙的手腕成股流下。 “你做什么?!”荀漠 从床上跳起来,他瞠大的双目,彷如被震怒的虎狼,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这个男子到底又想做什么。 纵兮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待杯盏快要满时,他一拂衣袖,将割裂的手腕藏进了袖间,伤口也在顷刻间愈合起来。 随后,他一伸手便是将杯盏送到了荀漠眼下。 “做……做什么?”荀漠颤抖了,这个架势,莫不是让他把这盏血喝了?! 纵兮嘴角的弧度愈发地明显了:“你莫非想我扛着你走?” “能不喝么?”荀漠的眼皮跳了跳,略略向床沿里面靠了靠。这血虽然不腥腻,却也是血啊! 荀漠断定,自己没有嗜血的爱好。 “不能。”纵兮略略上前一步,吐字果断,没有给荀漠任何机会。 荀漠再次缩了缩,眼神瞟了瞟纵兮,意思是: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么?真的需要喝了么?真的不能不喝么? “你要是确定你用跑的,能够跟得上我,不喝其实也没有太大关系。”纵兮浅浅地笑,将手中的杯盏收了回来,轻轻搁到桌上。他径自含着笑,重新坐到一旁,回眸望着荀漠。意思很明显:今天你不喝也得喝,喝也得喝! “我比较乐意你扛着我走。” 纵兮的笑意盛了盛,荀漠颤颤巍巍地过来,然后颤颤巍巍地端起杯盏,一闭眼,一饮而尽。纵兮的血,染着莲花的洁净,反是人世间一切肮脏之物与之相遇,皆会被净化。是以,可以解百毒。 “有点像莲子羹的味道……”末了,荀漠尝到一点点味道,顿时后悔不已,如果早知道是莲子羹的味道,他应该慢慢品的嘛! “老板,再来一碗?”荀漠将杯盏往桌上一搁,狗腿地蹭上前去,这味道果然不一般啊! “阿漠,”纵兮顿了顿,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血里面有破军的力量,你日后可要慎杀戮。” 荀漠再次如遭雷劈,张了张嘴,终究不能在吐出一个字。 他只知道纵兮的血堪比圣药,甚至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他也知道纵兮的体内现下已然融合破军的杀伐摧毁的力量,但是,他没有想到,这力量竟然也会因着一盏血水融入到自己体内! 当然,他更想不到的是,因着这一盏染上莲花香的血,他荀漠此生在这人世煎熬的岁月要远远超过常人! 命运之轮不断滚动,一切早已冥冥注定,北斗七星之中破军乃为双子星,纵兮乃是破军入命,纵兮的星辰早些年便入主北辰宫,而辅星上位暂代破军主位,荀漠终究是逃不掉的。 亦是破军入命! 破军者,孤星也。 这一世,是注定的寂落一生,血染一生。 双帝 第七章、万般求(l) 鹖旦不鸣,虎始交,荔挺生。(注解:此为时间,仲秋大雪时候,也就是每年的十二月六号到八号的样子) 风从北边来,猎猎地,带着戈洛库大草原深处的荒凉,以及湮香山绝顶的寒流,刮过整个西云大陆,天地间一片苍白。 “哥哥。” 有女子温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明明近在咫足,听在耳侧却是飘渺得很。 虚怀濬微微一怔,虚了虚眸子,抬眼望了一眼来者。 女子送上一盏参茶,轻轻地敛了敛身上的白色狐裘,眼里含着温婉的笑意,静静地立在一处,浅浅地望着这个手上握着生杀大权的阴戾男子。 “你怎地来了?”男子蹙了眉,这个地方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况且,她的身子尚不曾完全好起来,这大寒的天气,跑过来定是惹了一身寒气。 虚怀濬冷冷地望着眼前的女子,这个女子啊,愈发地像韶韵了,眉宇间淡淡的清冷染上莫大的柔和,别是一番风致。看在眼里,总是忍不住令人心疼。 忽地,这位素来冷冽的国主面色柔和下去,这个女子,自从走出星辰殿,她总是这般谨慎,小心翼翼地靠近着他,却又总是远远地站着。她,竟是这般地无助了么? 说来也是,父王早些年便就去世了,韶韵也不在了,青召下落不明,虚怀若远在槃良,这个人世凡是宠她护她的人皆不在身侧。这个女子素来聪慧,局势如此,想不低头都是不可能的。如今,她孤身在此,能够依赖的,或者说不得不依赖他了。 “过来。”虚怀濬放下手中的玉笔,收了折子,尽量敛了身上的戾气,冲子茉伸出手去。 子茉抬了抬眼帘,微微歪着脑袋怔怔地望着虚怀濬,一时之间不知道这个男子欲做什么。 “过来。”虚怀濬估摸着是自己的语气太过强硬,是以再次放柔了些,眼里冉起些许的笑意,他浅浅地望着怔在远处的女子。 子茉敛了敛眉目,上前两步,靠得稍微近了些,却依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虚怀濬的眉头微微动了动,这个女子分明……却又是如此谨慎着。 “再过来些。”虚怀濬身子往前倾了倾,伸出去的手并没有收回来的打算。 子茉低垂着眉目,再次上前一些,她盈盈抬眸,怯懦地望着虚怀濬。这个男子,是难得的缓下面色。这一刻,他仿似极尽了耐心,若是不识相,估计下一步便是要发怒了吧。 “你恨我么?”虚怀濬一把抓起子茉的双手,将她拉得更近些。 子茉颤了颤,敛下眉目,喃喃开口:“不恨。” 虚怀濬的目色沉下去,被敛尽的戾气一点点地再次浮出来,悄无声息地遮掩住眼里本就不多的柔和。 这个女子在撒谎! 若是不恨,何必做到这个份上。即便是那些人都不在了,依着她原本的性子,再是如何也是不会主动示好的。若是说她有所图,他委实想不到这个女子图什么。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个女子想杀他! “想也未想,便说不限,还是说……”虚怀濬一把将子茉拽进了怀中,另外一只手掐上她白皙的脖颈,声色愈发地森冷:“你早就等着我问你,这个答案你事先为我准备好的?!” “哥……哥哥!”子茉脸色煞白,挣扎着,却怎么也逃不过虚怀濬那双似如铜爪一般的手。 “想我死是不是?”虚怀濬目光冷冷地锁着手下的女子,阴狠之色丝毫没有掩饰,手下的力道愈发的重了些。 “没,没有!”子茉被迫仰着头,整个人陷在虚怀濬怀中,挣脱不得:“哥哥,你,信我!” “信我……” 子茉惊恐地望着虚怀濬的眸子,里面的神色明灭变幻,莫大的怒气巍巍地散发着。这个男子从来都是愤怒着的狮子,她不会怀疑他此刻的威慑,只要轻轻一下,他便可以弄死她! 然而,她却总是这般无奈。 虚怀濬冷冷地望着这个女子,她眼里的惊骇一如她的愤怒,没有丝毫的掩饰。良久,他终于缓缓松开双手,将子茉推了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 子茉被他一把推得连连退了数步方才站稳,她含着泪,看着那个再次执笔埋在折子里面的男子。那一身戾气尚未完全敛尽,甚至说依旧自他身上巍巍地散发着,是令人生骇的威慑。 然而,也只有这个男子目前可以护住她了,是以,她必须对他示好。当然,与其说只有这个男子可以护住她倒不如说,她如今待在这个地方,没有人再来保护她,这个男子无论如何伤害她,都不会再有人出手相救! 在这个战乱的年代,槃良已然对洵夏有大动作,弗沧与洵夏结盟,自然是要对抗槃良的。另外还有漠涟,这一至关重要的力量,如何才能赢得这样的力量。女人,无疑是棋盘上不可或缺的棋子。早年,洵夏的长公子云清能将自己的妹妹送往漠涟,并不代表虚怀濬不会将他的妹妹送往漠涟,而他虚怀濬却只有她这么一个妹妹! 时局不定,更不能确定虚怀濬是否会到了最后为了保住他的大业而将她送给别人! 而她,怎么可以轻易离开弗沧,怎么可以轻易离开虚怀濬?! “哥哥,”子茉一敛眉,掩去眉目间的神色,颤抖着上前数步,一下子跪在虚怀濬的面前,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哥哥,我求你,你不要将我送人,不要将我送人!” 虚怀濬一颤,执在手中的玉笔因着子茉的一拽,于折子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红印,尔后从手中掉落“哒啦啦”滚落在地,发出清脆而又清冷的声音。那声音在静谧的大殿之中回荡开来,仿似落在心间的冰水,撞击得人心莫名生寒。 子茉望着滚落在地的玉笔,没有想到自己如此轻轻一拽,便会惹出这般大的祸事来,听着撞在心上的可怖之音,一时间惊骇地噤了声。 虚怀濬蹙了蹙眉,寒潭一般的眸色再次冷了几分。这个女子的聪慧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是早就料想到自己会被送出去的么?只是,她应该是低估了自己的价值,她是这般重要的一枚棋子,他虚怀濬如何肯轻易胡乱送出去? 然而,她即是这般聪慧,就应该知道此番如此莽撞,不过是徒劳之举。这十余年在星辰殿呆着,真是越发不成体统了,竟会这般痴傻。 “你如何知道我会将你送人?” 虚怀濬冷冷地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这个女子以前总是会用骄傲以及不屑的眼神来看他,那个时候,他真的很想一把死死地抓住那个少女,狠狠地教训一番,让她收起她那炸开的狮毛,乖乖臣服在他脚下。而今,这个女子真的就这般匍匐在他脚下,眼里满满的尽是畏惧。 可是,谁知道,这一刻他虚怀濬要的不是这样的畏惧! 他竟然不要这个女子畏惧他! 昔日的子棠,那个明媚热情而又清冷骄傲的少女,她对着谁都能笑得灿烂,阳光拢在她身上,她的笑颜仿似可以照亮人世间的一切,看在眼里,连心都是暖暖的。只因她一笑,周侧的一切美物都会黯淡几分,却又因着她一笑,整个世界亮起来。 她独独将所有的冷漠留给了他虚怀濬,里面满满的尽是嘲讽与不屑! 多年的夙愿,却因着这个女子眼底不一样的神情,狠狠地撞击着虚怀濬的心。这一刻,他没有满足感,反是愈加地挫败了。 “你觉得我会把你送给谁?我应该把你送给谁呢?”虚怀濬稍稍倾了倾身子,伸手抬起子茉的头,迫使她仰面与自己对视。他嘴角浅浅噙笑,然而眼底却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子茉瑟缩了一下,望着虚怀濬眼底的冰冷,她的脸色愈发地苍白。他的问题,她无法回答,这个阴戾的男子,谁也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个男子无疑是暴戾的,他嗜血好战,自从掌权以来,对外征战从来没有间断。 然而,这三年来,自从落阳一战,他竟也能收敛住他的戾气,在沧阳城蛰伏三年! 子茉毕竟不是子棠,她从来猜不透人的心思,她也没有子棠的玲珑心思,她生来便是被诅咒,她所要的不过是安度一世。可是,那些人皆是一个个将她抛弃,纵使有一个子棠,却也因着她而再三被人害死。 她再也不能安度一世。 不能安度一生,可是路还得走下去,没有人可以宠着她护着她,她总是需要自己护着自己,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只是,面对虚 怀濬,她一如幼时那般害怕,甚至惊恐畏惧。 这个答案,她给不了,她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不住地流泪。 “告诉寡人,你希望寡人把你送给谁?!”虚怀濬一把将她提了起来,迫使她再度与自己近距离对视,这一刻的愤怒,若不是因着她生了一副与那人一般的容颜,他绝对会亲手送她入轮回! “不!”子茉被迫承受着他的愤怒,下颚被他捏得生疼,却不敢轻易反抗。 “不要将我送出去,求你,只要不把我送出去,我发誓以后绝对不会烦着你,我一定会很听话!”子茉紧紧握住虚怀濬的手,为了表示自己此刻的真诚,她只能一分分紧握住他的双手。 “哥哥……”子茉艰难地唾着虚怀濬:“求你,求你把我留在你身边,只要能够留在你身边,要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哼!”虚怀濬一声冷笑,手下的力道重了些许,他冷冷开口:“还是想杀我?” “没有!”子茉急得直落泪,她真的无法让虚怀濬相信她呢! “当年祭天一事是我松的口,若非因我,子茉绝对不会离开你,你也不会被禁足星辰殿。你如何不恨我?”鹰隼一般犀利的眸子,死死地锁着子茉,不放过她脸上丝毫的表情:“你是那样地想要护着子茉,还有怀若,可是最后,你一个都没有护住,你说,你如何不恨我?!” “命!”随着虚怀濬的问话,他手下的力道一寸寸收紧,子茉觉着自己若是不赶紧跟上,随时都有可能就这样死去。 “是命!哥哥,子棠是信命的!子茉命犯煞星,本该祭天,怀若哥哥亦是在槃良过的甚好,我如何会怨恨哥哥?” “哥哥,子棠怎么可能会想杀你?”这么多年,她本习惯用“息华”自称,可是出了星辰殿,她不得不以“子棠”自称。 因着这样一个解释,虚怀濬蹙了蹙蜃,心下不由明白当日为何黎青召会要子棠禁足星辰殿,原来用意尽在这里。这些年,这个女子待在星辰股,着实想明白很多事情,若是昔日,她定是怨恨着他的。 如此作想,眼里的冰层虽然没有化去,而手下的力道却是下意识地撤去了不少。 “身为一国公主,我弗沧有且只有你这么一位公主,出嫁也是迟早之事,日后总归还是要把你送出去的。”虚怀濬敛了敛神色,终于放开了子茉。 “不,哥哥,求你,子棠不想嫁人,子棠命不好,现下有哥哥疼着已经很满足,子棠不要嫁到别人家去受苦,只要留在哥哥身侧就好!”子茉却并没有因着得到解脱而立刻躲得甚远,反是跪上前几步,拉着虚怀濬的手不放。仿似,这天下尽是歹人,唯独他虚怀濬待她好,她便也打算赖到底了。 自从星辰殿出来,那一日昏厥过去,以后的膳食侍奉虚怀濬都是上心的。除去料理国事,他有时间都会跑去原先韶韵住的地方探望她。如此一来,她是觉得虚怀濬是待她好的。 不过,虚怀濬却是待她上了心思,是前所未有的好,甚至可以说到了宠的地步。即便是他虚怀濬极宠的夫人,他都不曾这般悉心过。 毕竟是有大用处的女子,他自然不可以掉以轻心。 “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公主,哥哥,我根本就不是父王的亲身女儿,我不是公主,我是黎先生的女儿!” 子茉一咬牙,将这个她听来的秘密告诉了虚怀濬,她只是在赌,赌一个男人的情。尽管这个男人也没有什么情意可言,可是她还是要赌一把,只要不被送出去,都是最好的。 “你说什么?!”虚怀濬一把抓住她,若非因着大寒的天气穿得厚了些,此刻真怕是早已被他捏碎了骨头。 子茉含着泪,静静地望着虚怀濬几近嗜血的眼神,瑟缩颤抖着,再不敢说第二遍。 虚怀濬吃人一般凶狠的眼神,死死地锁住子茉。良久,终于再次放开了这个无辜的女子。这些事情,其实早就猜到一二,只是一直不愿意相信,或者说是不愿意承认。纵使心里再是明白,当真相赤、裸、裸地放到眼前,竟还是这般沉痛。 黎青召与韶韵…… “哥哥……” 子茉淡淡地望着眼前这个素来暴戾的男子,他是弗沧的国主,曾经有着不可一世的气焰。然而,这一刻,他却仿似在顷刻之间颓靡下去,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甚至萎颓到令人心疼。 “哥哥……”子茉再一次轻唤眼前的男子,她轻轻抚上这个男子冷峻的脸庞,小心翼翼地在他眼帘上落下一个吻。 虚怀濬猛地一颤,陡然从梦靥中惊醒过来。 然而,一抬眼却又撞上子茉的浅浅一笑,晃神间,那神态像极了韶韵,温婉之中染上莫大的清冷,那是来自亘古洪荒的气息,竟一下子抚平了心间所有的浮躁与愤怒! “现下只有你能护着子棠了,子棠爱你,愿意留在你身侧。”轻拂耳侧,薄唇微启,喃喃吐字,仿似来自天际的叹息,听着甚是飘渺。 虚怀濬微微一怔,心再次沉了沉。 她说:子棠爱你,愿意留在你身侧! 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待我好的人不多,你待我好,我便爱你,这便是她的逻辑了。她这一生接触到的男人也不多,她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他身上。 她是虚子棠,是那个曾经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少女,是那个他曾经也想捧在掌心的少女,是那个他从来求而不得的女人的孩子,她像极了她! 她此刻是如此谨慎地亲吻着他的眉目,她冲他笑得这般温婉。 从来求而不得,此刻尽数送到了眼前。 “子棠……”虚怀濬一把握住子茉环住她脖颈的双手,他直起身子,顺便将跪在地上的女子拉了起来。缓了缓情绪,他冷冷地望上子茉含泪的眸子,出口的声音却依旧暗哑得很:“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子茉微微怔住,继而浅浅地笑,她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尔后,俯身亲吻他冷峻的脸庞。 子茉敛下眼帘,一丝没落被掩埋在眼帘之下。呵呵,如何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不是很明显的诱惑么?只是,如果只有这样才能留在你身侧,我也是要这样做的。若是有朝一日被你送出去,我从此远离了你,我又如何能安心?我的好、哥、哥! “棠儿……” “君上,”子茉小心翼翼地吻上虚怀濬的唇,她轻轻地唤着他,处子那生涩的气息拂过男子的面颊:“你不喜欢么?” 无际再次传来飘渺的叹息,虚怀濬的心一沉再沉。这个女子偏生是子棠,这个女子偏生与韶韵那般相似,貌似子棠神似韶韵,如此一女子终究是他惦记了十余年的女子。(“貌似子棠神似韶韵”这一句没有错哦,虚怀濬是拿现在他所看到的子棠,即是子茉与昔年脑子里面的那个小子棠做的比较,因为子茉毕竟不是子棠,性子不能与子棠作比的。) 说到底,都是他梦寐以求的。 她说:君上,你不喜欢么? 他虚怀濬从来都不是一个禁/欲的男人,这个女子这般明目张胆地诱惑他,他自然是喜欢的。这一刻,即便明知这是毒药,他也一样要了! “棠儿!”虚怀濬一声低吼,揽过子茉的腰肢,狠狠地扣在怀中:“你确定要这样?” 这个女子说,他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他是信的。这一刻,虽然很想要她,可是,这个女子,他也曾经真的把她当作妹妹希望好好捧在掌心,他也知道她不是韶韵。是以,他还是要给她最后的选择。 “我不够聪明,这是能让我唯一留在你身侧的机会。”子茉敛着眉目,长睫掩去眼里的神色,她说得凄婉却是情真意切。 如此…… 目色再次沉下去,幽深的眸子里面终于溢出浓郁的情,欲,虚怀濬一把抱起她便往内殿去。 他没有告诉她,即便是这样,他也不会允许她在他身边待得很久。她注定是没有办法,要他死的。 情爱这种东西,虚怀濬素来不懂得怜香惜玉,女人嘛,他作为弗沧的国主,想要自然会有的,自不必去顾及她们的感受。只是,怀中的这个女子是子棠,自然又要另作别论了。 虚怀濬说不上对眼前这个女子怀有怎样的心思,这样一份感情,因着她神似韶韵,早已不是简单的兄长待妹妹的疼,他是想要她的。然而,却又因着她是子棠,这样的欲望却又染上了莫大的负罪感。 欲望与罪恶交结在一起,总是令人欲罢不能的。 虚怀濬将子茉放倒在床榻之上,他想,既然她都这般费尽了心思来勾,引他,她丝毫不在意,那么他还有什么可以在意的。她终究是有所图的,一场交换,他给她机会,只是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哥哥……”子茉轻轻地唤着虚怀濬,声音柔进骨子里。这个男子的心思,还真不是一般的不可捉摸,他竟是这般就要了! 他的心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虚怀濬嘴角勾起浅浅地笑,伸手去解子茉身上的衣带。他没有醉,自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棠儿,”虚怀濬衣衫解到一半,忽地,停下动作:“你还有反悔的机会,现在。”他终究是清楚自己对这个女子的感情,他想宠她,一直都想宠着她。只是,昔年她从来没有给过他这样的机会。现在,如此的宠爱终究不是心里想的那般,他犹豫了,他要再次给她最后的选择,也是给自己留着余地。 终归是不想玷污了那样一份埋在心底的感情。 “哥哥是不喜欢子棠么?”子茉微敛着眉目,她稍稍支起身子,修长好看的手指抚上虚怀濬的眉目,一点一点勾勒着这个冷峻男子的轮廓。 虚怀濬定定地望着眼前温婉的女子,他握上女子纤细的双手,一把捉住她,将她紧紧地禁捆在怀中。眸色陡然阴很起来,他厉声喝道:“你要什么?说!” 子茉被他捏得生疼,这个男子啊,总是这般瞬息万变,前一刻他尚是温柔得紧,这一刻便又是暴戾起来。这样的他,真是令人生骇的。 “哥哥……”子茉虚着眸子,里面的泪水方才隐下去,瞬间又浮出来:“哥哥若是不喜欢,子棠走便是。” 说罢,子茉挣了挣,却怎地都挣脱不开虚怀濬的禁锢。 虚怀濬寒着眸子,冷冷道:“除了我的命,但凡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子茉怔住,他说“除了我的命,但凡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真是诱人的条件,甚至包括自由呢! 自由,他会舍得给么? 呵呵,即使他当真舍得给她自由,她要来又有何用?这个人世,唯一爱她的那个女子已然化作尘泥,剩下的,再没有疼她的人了。走出这个沧阳宫,她连怎么活都不知道,这样的自由没有丝毫用处。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疼我一世。”子茉轻颤着,无疑,她是惧怕他的:“哥哥可以…… “嗯——” 话未说完,子茉一声轻哼,剩余的话尽数被堵了回去。 虚怀濬的吻带上几分怒气,这个女子,一如她幼时的执拗,总是这般冥顽不灵。既然她是如此执着,他自然也不会再客气的。 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疼她一世。这样的话,倚着她这样的身世,即便是他虚怀濬都是为之动容的。只是,这样的话,终究是谎话,她怕是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虚怀濬一把扯开子茉的衣裳,修长的手指抚上她削薄的肩,一沉目色陡然一口狠狠地咬在女子的肩上。 她竟然一再撒谎! “哼——” 子茉一声呼痛,却依旧被堵在口中,只能发出一声闷哼。她挣扎了着,别过头去:“哥哥,哥哥,你弄疼我了!”她不知道这个男子为何有这般的盛怒,他仿似不在欢爱,他似乎想要弄死她! “呵。” 虚怀濬一声冷笑,一把将她按在床榻之上,身子压过去,顺势一下抽去女子束在腰间的带子,一扬手便褪尽了女子的衣裳。 “哥哥!” 子茉惊得脸色惨白,只是顷瞬她便如此难堪地屈服在他膝下,被他这般近似粗暴的对待。 这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惊恐地望着他,双手被他禁锢着,整个身子被他压制着,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这样——羞辱的感觉。 “哥哥……”她轻轻地唤着虚怀濬,忽地,她竟有些后悔了。这个男子,绝对不是她可以掌控的男子! 虚怀濬自上而下望着她,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顺着轮廓,一点点往下。或许,他不该这般对她,这毕竟是他曾经想要宠爱的女子,这个女子毕竟有着与那个人相似的神态。 如此想着,结冰的目色再度柔和起来。然而,出口却依旧是冷冷的话语:“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说得轻缓,却没有什么温度,一句话彻底将胯下的女子丢进了寒潭。 “哥……哥哥……”子茉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沙哑的声音,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心里满满的尽是恐惧。 “棠儿,”虚怀濬喃喃地唤着子茉的名字,这个本不属于她的名字:“我成全你。” 他俯身下去,吻住女子的薄唇,一只手探至女子的后背,他轻轻地抚摸着这个女子的肌肤。 不曾想,昔日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少女,如今竟出落得这般美好。昔日里,她便是连看他一眼都不屑,如今却是这样狼狈地躺在他膝下,任他取舍,不敢顶撞,不敢反抗。 身下的女子不住地轻颤着,虚怀濬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生得姣好,任是个男子都会动情。 虚怀濬褪去自己的衣裳,自上而下望看那个娇美温婉的女子,女子眼里的害怕没有一丝丝的掩饰。那一双眸子,曾经是这人世之上最为美丽的眸子,琉璃的光泽天下绝无仅有。只是这一刻染上莫大的惊骇,敛尽了昔日的光泽。 虚怀濬抚上她的眸子,用手掌抚住她的双眸,他不想看到她眼里的恐惧,他不想看到这个自己曾经也想捧在掌心的女子待他这般畏惧。而那双眼睛里面的,闪动着的尽是控诉! 子茉伸手抓了抓,这 一刻她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恐,眼里尽是黑暗,她看不见丝毫的光泽。她伸手,只能紧紧地环住身上的那个陌生的男子,她只能去讨好这个男子。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乱世,她只能依附着他了。 子茉张了张嘴,口中模模糊糊地唤出一个名字,喃喃地,反复着。 虚怀濬陡然抬起头来,冷冷地望着眼下的女子,眼里的神色顷刻间清明起来。 面色一点点地寒下去,他抚上她的腰际,一丝厉色从眼底闪过,眉目一凌,他陡然一个挺身,丝毫没有了先前的温柔。 “哼—— ”女子死死地咬住唇瓣,霍然睁开了双眸。 这一下,疼得她浑身颤栗,张不了口,吐不出字。 虚怀濬一把索住女子下颚,逼近她的眼睛,冷冷开口,一字字吐出:“再唤一遍那个人的名字!” “谁?” 子茉茫然地望着再次暴怒的虚怀濬,一时之间着实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方才可有唤别的男子的名字?她明明沉溺在了那种陌生的令人窒息的羞辱之中,她只是强忍着周侧的不适,任由这个男子摄取。她何时唤过那个人的名字? “该死的女人!”虚怀濬陡然松开子茉的下颚,双手死死地扣住她的腰际,不断地折辱着这个曾经骄做得不可一世的公主。 “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看不清寡人么?!” “寡人以后就是你的天,你的嘴里只能唤着寡人!” 盛怒,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那样压在心里的十余年的不满尽数爆发出来。韶韵爱着那个男子,而眼前这个该死的女人在他膝下承欢之时,口中竟然亦是喃喃唤着那个男子的名字! 那个男子,纵使是死了,竟也是这般阴魂不散么! 然而,这一刻,子茉完全听不清楚虚怀濬在说什么,她只能承受着这个男子的盛怒,死死地抓住身上那个男子的手臂,承受着这个男子给她带来屈辱。 她方才唤了“青召”么? 子茉闭眼,她不清楚,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他如此这般念念不忘。 她果然该死,这人世间,有哪个女子会总是心心念念地惦记着自己的父亲?! “嗯——” 子茉只觉得自己会死掉一般,指甲死死地扣进虚怀濬的皮内,然而他却一点要放过她的趋势都没有。一次一次的撞击,仿似永无休止,怒意劈天盖地。 “哥哥……”子茉敛着眉目,泪水不断从眼角沁出来。可是,这一切还能如何挽救?她无法开口求他放过她,却又不得不开口求他。 是以,她只能一声一声地唤着他。 “哥哥,”子茉努力将身子迎向他,她环住他的脖颈:“你怎么舍得这样待我……” 轻轻地宛如一声轻叹,飘渺得不再真实。只此一言,她再承受不住他的盛怒,脑子一空,便不知人事。 只是心里的恨意却是烈了几分,哥哥,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死,只要你死! 她在赌,赌这个男子的情,赌着母亲在这个男子心里的分量。那些宫闱之中的流言,那些蜚语,终究不是空穴来风的吧。 这一赌,她终究是赌赢的。 只是,她不知道,这一赌,绝不是仅仅因着她的母亲,还有那个世间唯一真正疼爱她的女子,那个虚怀濬心中一直埋藏的遗憾与不甘。 双帝 第八章、万般求(2) 就在子茉遭受着身心俱摧的时候,万里之遥的孤隐城内,青音莫名的心疼起来。 青音抚着胸口,脸色一阵一阵的发白。心脏仿似被人揪住,然后却又似被镀上了一层坚冰,冷得仿似不能再跳动,一点一点地住下沉,深不见底。 青音笼着眉头,直觉告诉她,是子茉出事了,双生姊妹,血脉相连,也只有子茉境遇不好的时候,她才会出现这般的症状。以往只是小小的疼痛,而这一次竟然疼得她险些把持不住! 那么,远在星辰殿的子茉到底遭受了什么? “母后,您不舒服么?”一侧的小扶苏从书卷中抬头,猛地发现青音的脸色惨白,眉头拢在了一起,细密的汗水,不断从额间沁出来。 小扶苏一把扔了手中的书卷,蹭蹭地跑到青音跟前,扯着袖子去给青音擦汗。 “母后,”孩子虽小,可是眉宇间已然能够静静地流淌出逼人的荚气:“你且到床上去歇着,孩儿这就去请柏玉姑姑来!” 青音轻轻抚了抚了扶苏的面容,这个孩子愈发地有威严了,少年老成,是出自怀若之手,他果然是调教的好。这个孩子,便是青音生前预断出来的帝王,想来,如此下去,他也是能够担得起这个天下的。 “母后没事,苏儿不必担心。”青音冲他浅浅地笑,这个孩子是她的孩子呢,若是能够把他们留在身侧,他们也一定可以这般唤着她的吧。 只是,来自中神之地的人说,星辰殿必须迎来它的新主人。 “母后……”小扶苏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在青音眼帘上落下轻轻一吻:“母后要知道照顾自己才是,可是母后这些年越来越不乖,总是会让孩儿操心。” “您看,先生他那样严厉,扶苏斗不过他,只能乖乖听他的话。孩儿这么用功读书,母后你还有什么可以操心呢?您以前总是说孩儿顽皮,孩儿现在连先生都称赞呢?可是母后却仿似越来越为孩儿操心了。” “难道孩儿学乖了不好么?” 小扶苏嘟着嘴,一脸的不满,母亲这些年越来越忙了,操心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她不仅要操心他,还要为别人操心,还要操心这个国家、这个天下。他即便是年纪尚小,却也不愿意看着自己的母亲日渐憔悴。 青音缓了缓,心下的痛楚渐渐敛去。她伸手拉过眼前的孩子,捏了捏他有着些许肉的小脸,笑道:“苏儿听话懂事自然是好的,母后这不是在为你操心。你知道母后近些年身子不太好,时有旧病复发,这心痛的毛病也不是什么大事。母后没事,苏儿不必为母后操心。” 这个孩子生得可爱得紧,一张稚嫩风小脸,里面生生沁出不合年龄的老成,与眉宇间的英气浑然天成,让人看着忍不住想要捏上一捏,剥开这故作的威严,一探深处的稚气。 只是,每每出手后,却总是失望不已,这样的气质已然浑然天成,如何还能剥离开来。 扶苏敛了敛目色,眼前眼里些许的狐疑,仰头再次飞快的偷亲了一下青音的脸蛋,忽地绽放出一个漂亮的笑容:“孩儿最喜欢母后了!”言罢,便挣开青音的怀抱,屁颠屁颠地重新跑到自己的桌子前,末了还不忘再次冲他的母后毫不吝啬地一笑。 这孩子! 青音望着哧溜溜跑走的小扶苏,忍不住轻笑起来,这个孩子啊,无论多么老成,在她面前都是那个天性顽皮的少年,即便是脸上写着帝王的威严,却总也不时地流露出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天真。 青音起身拂了拂衣袖,缓步走到扶苏跟前,轻轻抚了抚了他的脑袋,看着他专注的神色,她的神色愈发地温柔起来。 “母后这是要走了么?”小扶苏扬起笑脸,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青音。 “你先生快过来了,母后不打扰你,否则被先生看到,又得罚你抄写兵书了。”青音冲小扶苏眨眨眼睛,在扶苏看书的时候,怀若是不允许她在旁边的,怀若总是说有她在,这个孩子的心定不下来。 也实在没有办法,谁让这孩子跟他母后亲近。 说到怀若,青音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头,眼里闪过一丝无奈。这个男子,再不是以前的男子,温润依旧,干净依旧,只是却不再温暖.那嘴角的笑意再无法通彻眼底。昔日那干净明亮的眸子,如今枯深得宛如寒潭,一眼望进去,满满的尽是漆黑。 这个样子,方才是最真实的他吧。以往那个干净得宛如湮香山绝顶落雪的男子,那个笑起来笑容可掬的男子,在一趟洵夏之行后再也伪装不起来。那个女子,在他心里的分量怕是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估量了。身为一个政治家,他的肩上扛着天下,他如何能够放纵自己去争取这样一段儿女情长? 只是,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啊,珍藏心底的那个女子、那段感情,还没有得到,便已然失去,从此不复初始。 他是这般绝望。 “不怕,”扶苏撇撇嘴:“多抄几遍,记得也牢一些,先生问起来,也不会迟疑。母后,您就再多陪陪孩儿,您在这里,先生也不好意思太为难孩儿。”扶苏抓住青音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丝毫不吝啬展示自己的期望。 “坏孩子!”青音忍不住宠溺再次伸手捏了捏扶苏的小脸蛋。 扶苏咧嘴痴痴地笑,恨不能将另外一边的小脸伸过来再让自己的母后捏两下。 忽地,似是想起了什么,收起痴痴地笑容,换上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正襟危坐道:“母后,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堂堂男子汉,再过四年我就可以娶老婆了!” “所以,”小扶苏拖着长长的尾音,再次正正了音色:“母后以后可以叫孩儿男子汉,不可再叫孩儿‘坏孩子’、‘小孩子’或者‘臭孩子’什么的。” 扶苏的表情很严肃,眼神很认真,脸上就差没有写上“命令”二字。 青音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孩子,良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一次,她俯下身去,伸出两手捏着小扶苏的脸蛋,笑问:“这话是谁说的?是不是扶风那小子?” 这次小扶苏如愿以偿了,满意地直点头,口中念念有词:“是呢是呢,哥哥还说了,母后比他大不了多少,却总是在背地里叫他‘扶风那小子’,他说他想死的心都有!” “他怎么知道我在背地里称他‘扶风那小子’?恩?”青音眯起眼,眸色一圈一圈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脸狗腿模样的小扶苏。 “呃……”小扶苏的额头黑了黑,猛地感觉压力甚大,貌似说漏嘴…… “你这个两面派!”青音捏着小扶苏的脸蛋狠狠地揉了揉,含着笑狠狠道:“明天让相许弄离弃你!” “嘿嘿,她已经离弃我了,”小扶苏笑得一脸谄媚:“她见色忘友,这两天缠着那个新来的漠叔叔,她不陪我玩了。” “荀漠啊,”青音怔了怔,敛了敛神色:“咦?‘见色忘义’这个词怎用的?是不是又是你哥哥教你的?” “母后英明!”小扶苏眨了眨眼,笑得一脸无害。 青音收回爪子,直起身子,抚了抚衣袖,正色道:“远离扶风,好好做人!”。言罢,煞有介事地摸了摸扶苏的脑袋,以表慎重。 “哥哥说,红颜祸水,远离母后,好好做人!”小扶苏回以一本正经的严肃。 “你哥哥撒谎,他骗你的。”青音继续严肃:“乖,自己好好看书,母后出去一趟。不要告诉哥哥,母后说他坏话了。”末了青音不忘嘱咐。 “否则母后把你撒娇使坏不听话的丑模样昭告天下,听清楚没?”为了保险,青音最后不忘威胁一下,这个孩子,再是顽皮,做了糗事是绝对不愿意让旁人知道的,就是死要面子的那种,这一招百试不爽。 “母后太无耻了!”扶苏撅着嘴,一脸的鄙夷之色,这个母后委实很无耻! “再无耻也是你母后,没大没小,小心母后在先生面前告你状!”青音狠狠瞪扶苏一眼,宠溺的成分多,威胁的成分少。 “嘿嘿,”扶苏拉着青音的衣袖,绕过桌子,蹭到青音跟前,伸手抱住她,仰着脑袋笑得愈发狗腿:“母后才舍不得呢!母后无耻,孩儿才可能更加无耻,哥哥说了,做国主的就该无耻,越是无耻,做得就越好!” 青音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慎重的一句:“远离扶风,好好做人。” “嗯,哥哥最坏了。”扶苏仰着脑袋,眼神坚定:“远离哥哥,好好做人!” “乖!”青音宠溺地揉了揉扶苏的头发:“学习之余缠着你哥哥教你功夫,不要让他闲着没事干,明不明白?”青音笑得邪恶,扶风这个人,自己虽是担了个监国的名头,却从来游手好闲,如果不利用着,应该快腐朽了。 “明白!”小扶苏点头,眼神沉下去,面色更加坚定几分。青音这个建议非常好,不能让扶风闲着,凭什么他小小年纪要这般辛苦学这学那,他身为老大这般悠闲,太不人道了! “孺子可教也,去看书吧。”青音的笑意盛了盛,这孩子就是聪明,从善如流。 扶苏在青音怀里蹭了蹭,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到位子上,继续看书。 青音转身缓步出了门,只是扶苏没有看到,青音转过身的刹那,脸色瞬间沉下去。方才,扶苏说扶风认为她不比他大多少,可是按着青音的年纪,即便是生扶风,也是可以的。这一点,扶风不会不知道,他既然能出此言,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似乎知道的不止一点点! 难道,他真的认出来了么? 那么,除了他,还会有别人怀疑她么? 青音敛着目色出门,当然,她也不会看到,身后那双明亮的眼眸也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黯淡下去,眼里渐渐地溢出悲伤以及无奈。 月色铺了一路,青音一步步踏在青石扳的幽径上,走出不远,忽地驻了足。她敛了敛眼帘,藏在袖间的双手缓缓扣紧,清泠吐字:“谁?出来吧!” 一声出,夜色下却依旧静谧得诡异,没有任何动静。 青音浅浅一笑,拂了拂袖,道:“都说漠涟男子皆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怎么,英雄竟也喜欢躲在暗处,难道见不得光么?” 青音立在原处,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要寻人的意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暗处的那个男子,能够出来正式见上一见。 她曾经听过那个漠涟的男子的名字,他叫“朗楦”,这个名字第一次听到是出自一个叫云若兮的女子。她是纵兮的阿姐,那个女子应该是深爱着他的,遥遥地,望不见,求不得,却依旧心心念念。 少顷,有声音从阴暗处传出来,一个人影在暗处晃动,继而有人从树影后走出来。 “王后。”男子作礼,面色上有些许的尴尬,毕竟背后行事,无论是否做出行径,都是不太高雅的事情。 “朗楦殿下,”青音冷冷地望着朗楦:“若是为国事,殿下请放心,我槃良迟早是会将您送回漠涟的。若是为私事,我还是劝殿下一句,有些事,是求不得的。是以,在您离开槃良之前,还请殿下好好待在您的住处,以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来。” 朗楦怔了怔,他是断断没有想到这个女子前一刻还是满含笑意极尽温柔,这一刻却冷得令人生畏,说出来的话更是决绝果断,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 “是在下冒昧了,还请王后见谅,此后在下便是明白了。”朗楦敛下眉目,如此断然的拒绝,他若是还听不出来,或者是假装听不出来,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这个女子从来都是如此,生得温婉,却是万分清冷薄凉,活得比谁都清醒。 “如此甚妤。”青音依旧冷冷地望着朗楦,目色冰凉如水,琉璃一般的眸子掩在长睫之下,光泽隐去,反是漆黑的令人害怕。 这个男子啊,她很早就发现这个男子待青音有着不一样的情愫,每每过处,这个男子都会站在一处静静地望着她。他从来也没有什么言语,不靠近,只是站得远远地,静静地望着。 她不知道以前的青音是否知晓这个男子的情意,但此刻她知道了,便是容不得的。感情这个东西甚是伤人,陷得越深,伤得越痛。与其长痛,不如快刀斩去青丝,此刻痛些,总是不打紧的。世界上,任何人事都耗不过时间,包括感情,时间过去,所有的伤痛都会愈合。 “殿下请回吧,这不是您该出现的地方。”青音淡淡开口,冷冷吐字,没有丝毫的情绪。 明楦张了张嘴,发现终于是没有什么可以再说。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女子为了她的天下霸业,竟然会下嫁给槐阳君。如果说早知道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么他来到这里是这样的早,早到这个女子根本没有见过槐阳君,那个男子能够给他的,他朗楦如何又做不到?他漠涟出来的战士个个都是最为强悍的勇士,即便是漠涟的女子都是可以上得战场的,数十万人马何足挂齿? 只是,他终究是没有料到这个女子会做出这样的抉择。现下,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再没有了。 然而,他也不会想到,这个人只能是槐阳君公子兮,若是换做旁人,她青音都是不肯的。这个人世上,除去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她再不会嫁给任何人,哪怕只是徒有虚名,她也不会。 朗楦敛着神色从身侧走过,寒风略略带起衣袂,夜寒刺骨。 忽地,青音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这个男子待青音的感情不会假,那个待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是纵兮的阿姐,无论怎样,她都应该做些什么。 不该就这般,这般绝情。 “朗楦。”青音如此想着,便是淡淡唤出了男子的名字。 男子驻了足,眉宇间的阴霾缓了缓,黯淡下去的神色顷刻之间明朗了些许。嘴上虽是说着明白,心底终究是还奢望着的。这一刻,他纵使清楚不会再有奇迹,可是依旧忍不住怀揣期望。哪怕是只言片语,从这个女子口中出来的,都是他珍惜的。 “这个给你。”青音从怀中取出一物,送到朗楦眼前。 朗楦狐疑地望着她,一时之间不能揣度这个女子的心思。 青音浅浅一笑,轻启薄唇:“算是物归原主,是早些年一位故人托我转交给你的。” 朗楦迟疑了一下接过青音手中包裹好的东西,本想打开一看,却被青音止住了:“还是回去看吧,有些事情,只有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方才能想清楚。夜色不早了,殿下不必再次耽搁时间了。” 说话的时候,青音眉宇间笼着淡淡的愁绪。这个东西,是昔年若兮要求纵兮转交的,当时应下只是说可能要耽搁一些时日,却不曾想,这么一耽搁竟是三年,若非因着战事紧急,这位公子即将离开槃良,她也不会在此刻将这个东西拿出来给他。 三年前,纵兮应下若兮后,这枚指骨便一直由她随身携带,为了防止纵兮有所知晓,她一直好生珍藏着它,从来没有机会给朗楦。 如今,无论如何也该尽一尽人事了。 朗楦收下东西,默了默,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若是可以,请好好待她,她心里有你,莫要负她。” 望着明楦离去,青音远远地轻轻飘出一句话。冷风带着飘渺的言语,刮过耳侧,明楦再次驻了驻足,只是须臾,举步离去,未置一词。 青音静静地立在风中,刺骨的囊风刮过面颊,割得生疼。忽地,脸上一凉,将散去的神思拉了回来。她敛了敛目色,微微仰面观天,竟是下起了小雪。 女子痴痴一笑,出来的时候还有月色,这一刻俨然黑云集聚掩去了天地之间的光明,变得快且突兀。 在槐阳城的时候,开得最盛的莫过于槐阳城的六月雪,每值六七月的时候,风中的六月雪洋洋洒洒,铺成了满城的白,像极了冬日的落雪。只是,那样好看的落雪终究不是真正的落雪,在槐阳城从来都没有见过真正的落雪。 那些年,适逢六七月份,他的身上总有淡淡的六月雪的味道,甚是飘渺,却总也挥之不去,稍稍用心便能拾得那醉人的香…… 这些年住在孤隐城孟冬小雪时候,总会飘着几瓣雪来。现下已值仲冬大雪,是该好好下一场了。 “扶风……” 青音仰面静静地望着铺天盖地砸下来的鹅毛大雪,轻轻唤出一个名字,似是在唤人,又仿似只是喃喃自语。 “若是有话要与我说,那便直接来问我好了,不必借着苏儿的话来告诉我。”女子默了默,嘴角挽起一痕似有若无的笑:“既然知道,那便还是当作没有知道吧。” 男子终究是隐不下去了,不得不从暗处走出来。 “虚子棠?”锦袍男子缓步而来,静静地立在一丈开外,口中送出三字,用的疑问,听在耳侧却是万分的笃定。 青音蹙了蹙眉,眼里的目色陡然亮了几分,冷冷开口:“你如何知晓的?”当时在暗室之中只有怀若、柏玉和青音,他是不该知道这一场斗转星移的,他更不该知道她是虚子棠! “我见过你,在松云关的时候,有些事情,师兄不瞒我。”扶风浅浅地笑。 “是哥哥告诉你的?”青音再次凌了凌目色,显然不太愿意相信怀若会把这个事情告诉扶风,毕竟这个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是,师兄在松云关的时候,只告诉我出现在松云关的那个女子是你,并没有告诉我如今的青音也是你。”扶风含笑望上青音那琉璃一般的眸子,他目色坦荡,说的是实话:“至于你是青音,只是……”扶风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只是我猜的,你的那双眼睛很特别,松云关的时候,我唯一记住的便是你的那双眼睛。而我,只是在赌,这人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拥有这样特别的眸子,不巧,恰好让我猜对了。” 青音定定地望着扶风,很显然是在分析他的话。扶风说的坦诚,目色里面也没有要欺瞒的意思,话里面没有漏洞可寻。 她终于决定信他。 “我答应过她,会照料好扶苏,会把整个天下交给你们颜氏……” “可是你嫁给了槐阳君,你以我槃良国后的名义下嫁给了公子兮!”扶风一声声落话,一双艰眸是前所未有的晶亮,他定定地望着青音。 青音淡淡地望着他,眼神里面没有多大的波动。他扶风身为槃良长公子,昔日能够让出君位,是因为他能够确定坐在那张椅子上会是他颜氏的子嗣。而现下,她以国后的身份嫁给纵兮,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呢。 “长公子请放心,我虚子棠应下的事情,绝对不会再有回旋的余地,这天下是我借着槃良的名义去争抢的,以后若是真的能够归一,自然也必须由你颜氏来坐拥大好河山。谁也不能动摇苏儿的位子,甚至是槐阳君也不能。”青音淡淡开口,眉目舒展开来,沉淀出不容质疑的决心。 她是想,纵兮也不在乎这个天下,以后西云天下终归是颜氏的,谁也抢不走。 “你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扶风望着青音,她与槐阳君之间的事情,外人或许不知,他还是知道一点点的。槐阳城那一场大火,这个女子为了槐阳君葬身火海,槐阳君亦是为了这个女子毁城杀戮。 这两个人之间有情,那么他们结合,日后自然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届时,扶苏又该置身何处? “不会。”青音的目色黯淡下去,纵兮不知道她便是子棠,他也说过,他云纵兮膝下无子,日后也不会再有子嗣,是以他青音也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 默了默,她再次喃喃开口,宛如叹息:“即使会有,他们也不属于这片大陆,他们不属于这里…… 青音敛下眉目,掩去眼里莫大的悲伤。是呢,即使是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也不属于这片大陆,他们不会如常人家的孩子那般待在父母身侧,因为他们有着他们的使命,他们身上背负的不仅仅只是西云的命运,而是整个浮云境的安和。 韶氏一族说,星辰殿必须迎来他的新主人。而她和纵兮是回不去了,这样一片乱世,他们被滞留在这里,命盘上熔下星辰的轨迹,再也逃离不了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她与纵兮注定要在这里挣扎一世了。 而这一世有多长,谁也不知道,或许是天荒地老。 “槐阳君性情大变,再不似以前的温润,他手中掌握着杀伐的力量,你难道不怕他魔念太深,走不出权欲么?” 青音眼里掩去的神色,扶风即便是没有看到,他也是能够感受得到的。这个女子身上沁出来的悲伤是这样的浓郁,这些来自她内心深处的悲伤皆为着那个叫“云纵兮”的男子,阴霾仿似永生挥之不去。 只是,心口的位子虽是生疼,有些话他却依旧不能不说。这天下,他本也不在乎。然而,如今坐在那张君座上的是他的兄弟,他不怕他丢了这江山,他只怕他有朝一日会成为槐阳君的绊脚石,届时,杀念一动,怕是谁也救不了他的命啊! “不怕,”青音的长睫动了动:“这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力量也是一样。破军那摧毁一切,杀伐天下的力量虽是不可一世,但是总也有办法克制得住。斗为帝车,破军再是如何强悍,他终究只是北斗七星中的一枚,命在哪里,纵使他逃离原本的轨迹,可是他依旧成不了这天下唯一的主宰者,北辰尚在,他终究是要掩去他的光辉的。” “可是北辰已经沉寂下去,破军的光泽早巳经掩去他的辉煌,逃离出来的这枚破军大有喧宾夺主之势!”星辰的变幻高深莫测,他扶风懂的不多,但是身为鬼谷的传人,那几枚至关重要的星辰变动,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青音拢着眉目,微微仰首望向北边。大雪铺天盖地地砸下来,遮掩了天下间一切光泽。然而,她知道就在层层密布的星云之后,北辰高悬于天际,身后的破军赫赫生辉。 “或许,那也是一个法子,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也只能这个样子了,毕竟北辰是唯一能够压制破军的力量。”青音淡淡吐字,雪花飞窜在衣袂之间,调皮地亲吻着衣裳里面的肌肤,带着丝丝的凉意,渗进心底。 北辰为帝,破军为将,现下虽然破军运行到北辰的位子,可是北辰依旧还在。如今,也只不过暂时黯淡下去,那样永世璀璨的一枚星辰,如何会被破军压下去。 纵使有朝一日,实在无力扭转乾坤,若是那枚黯淡下去的北辰陨落了,破军岂非成为北辰正主?届时,破军就不再是破军了,他将会成为真正的帝王之星,代替陨落的北辰成为天际最为明亮的一颗星辰。 那个时候,也就是杀戮结束,摧毁修复之日。 扶风怔了怔,一时之间着实不明白青音的话,她那样的没落的表情,里面带着些许的期待,难道她是在期待着破军喧宾夺主么?! 可是,她的神情又是这样的悲哀,这样的无奈,眉宇间的阴霾浓郁得无法驱散。她应该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吧。 “苏儿既然尊我一声‘母后’,他便是我的儿子,有我在一天,便会护他一日。这是我给你的承诺,长公子可能放心?”青音收回目光,转眸望着扶风,眼里是毋庸置疑的慎重。 扶风望着她那双琉璃一般的眸子,这个女子的决绝,在松云关的时候他便是见识过的。她策马而来,拼死也是要护住秋韵。然而,白凤只问一句“阿衿,一个秋韵换洵夏数十载的安宁,值还是不值?”,她便于须臾间做出了痛心疾首的抉择。 原来,他们真的都是同样的人,从来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那年于松云关,谁也不会知道当他扶风看到那个自己要杀的人是怀若的时候,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被杀,可是,他选择了夜狼,他便要守着鬼谷的规矩,断断是不能放水的。 那一场顷刻之间的杀伐…… 幸而最后白凤亲自前来,收回了命令,否则他扶风后半生怕是要活在梦靥之中了。 这个女子活得也清醒,天下与私情,她从来容不得含糊。 扶风敛了敛神色,一时之间,他捉摸不清槐阳君这个男子。昔日里,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子,竟然会亲手调教出这般的女子! 他与她,果然是再般配不过了。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即便是杀伐过盛,这一世里也只有眼前这个女子能够以对等的姿态站在他的身侧。再没有旁人了。 “呵呵,”青音见扶风默而不应,轻轻一笑,敛了眉宇间的愁绪,展开眉目,道“长公子若是不信,那便看着罢,我会做到,绝不容天下人质疑一分,一毫。” 扶风片刻的失神,无疑,青音以为他还在质疑她。只是,即便是质疑,她也没有再多言解释,说得再多,终归不如做得到位。只要做好了,再大的质疑都是云烟。 话罢,青音拂了拂了落了一头一身的白雪,淡淡地望了扶风一眼,缓步离去。 扶风立在雪里,望着青音渐行渐远,这个女子骨子的骄傲与自负容不得任何人亵渎。这样的女子,真的只能有那个曾经名动天下的公子兮相伴左右,其他男子都及不上她的光辉。 漫天漫地的大雪,掩去了女子最后的身影。 扶风痴痴一笑,久久地立在原地,任由雪花铺天盖地地砸了一身。 这个女子真狠! 方才隐于暗处,她对朗楦说的话,他一字字听得分明,她说“若是为私事,我还是劝殿下一句,有些事,是求不得的”。想来,她应该是知道朗楦待她的情,是以她才会说出那样果决伤人的话来。 这是她在回绝那个男子的情意呢! 呵呵,扶风嘴角的笑意愈发地苦涩了。当年松云关一瞥,注定了此后一生的煎熬。她能够这般决绝地断了朗楦的念想,若是他心里的这份情被她知晓,她是否也会这般果断呢? 他终究是不敢告诉她,当年松云关的时候,他便是将她记在了心间。那个时候,他没有看到那张削薄鎏金面具后面的那张容颜,只是一个身姿,一句言语,便再也挥之不去她的身影。 今时今日,他依旧没有看到她真实的面容。 然而,那一日她从帘子后面夺步出来,长剑握在身侧,玉白的锦袍上盛开着殷红的血莲,那双琉璃一般的眸子冷冷地扫过朝堂上一千人。眉目间的清冷疏离着整个人世,她一如他第一次见到的那般“其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一刹,他便是将她认了出来。 这一份心思,终究是不能让她知道的罢。这个女子是这样的清冷,她的心里只有那个名动天下的男子,其他男子的风情,她解不了,也不愿意解。若是稍稍流露,一定会如朗楦那般,死无葬身之地。 扶风拢了拢衣袖,拂去满身的雪,一步一步地踩在雪上。只是片刻,地上便积了一层,踩上去发出微微的“嘎吱嘎吱”的细碎声,一声声落在心间,听得令人畏惧。 想他扶风,一生不求名不求利,怎么潇洒怎么活,却不曾想命里还有逃不过的情劫。 真是万般求,万般去,万般皆是不由人。 双帝 第九章、玉磬山峦(1) 时莫历后五年,冬。 鸡始乳,鸷鸟厉疾,水泽腹坚。 (季冬,一月末,大寒) 天地之间,一片肃杀,汜水湖冰封三尺。 天下战事,一触即发。 一月前,在槐阳君公子兮从洵夏接回荀漠后,洵夏与弗沧不约而同地对槃良发起试探性的进攻,断断续续,骚扰不断。 只是,槃良未有太大动作,皆是在人马涉水而过逼近孤隐城的时候,方才出手交战。虽然派出去的人马皆被槃良打了回来,或者在攻城之中葬身汜水湖,但是天下人明显没有看到槃良真正的实力。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槃良迟迟不肯反攻,这一点不得不让天下人怀疑槃良兵力。 槃良作为一城之国,孤隐城虽是天下最大的城池,却也仅仅只是一个城池,即是说到底,槃良也只有一个城池的人马。一座城池,撑死了容纳三十万到四十万人马,即便是这个数字,于洵夏和弗沧的百万雄狮面前真的是不足挂齿。 于是,天下人开始替槃良担忧,一城之国,如何可以与天下两大强国对抗?! 当然,作为洵夏和弗沧的国主,云堇与虚怀濬是绝对不会这样想的,青峰一战,弗沧全军覆没,此等兵力,怕是一如漠涟,如狼似虎! 另外,槐阳君公子兮手上的二十万人马,洵夏是见识过的,十万精兵,公子兮撤兵之际竟然只损耗近万人,十万对一万,此等战斗力,委实令人生骇! 槃良与公子兮联手,云堇与虚怀濬心里也都是明白,这一战,若是打下来,弗沧与洵夏绝对讨不了好处。如此一战,两败俱伤,届时漠涟倒是坐收渔翁之利。 是以,这一战虽然迫在眉睫,却也要极为慎重。 然而,这却完全不在槃良的考虑范围之内。 此刻,最令槃良头疼的是如何进行反攻。 “槐阳君,”怀若冷冷地望向对面那个一袭玄衣的男子:“为何执意要先取洵夏?以我槃良目前的处境,完全不可能首先进攻洵夏。” “洵夏国弱,自然应当先取弱者。”纵兮寒着眉目,沧海蓝的目色一瞬不瞬地盯着桌前摆出来的山势地形。 “槐阳君不要意气用事,这可是战场,赌上的可是上万男儿的性命,岂是你一句先取洵夏,便可轻易发兵?!” 怀若自松云关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子,便是不喜欢,此刻因着这个男子的性子大变,愈发地不喜欢了。 “槐阳君若是心中只有私仇,你大可亲自跑一趟洵夏,一剑斩杀了云堇便是,断没有举兵之必要。既然已经决定要用战争的方式解决,那便定是要考虑到天时地利人和,你此番执意取洵夏,试问槐阳君,你的天时地利人和在何处?” 纵兮眼里的眸色暗了暗,反复明灭变幻。“洵夏国弱,自然应当先取弱者”,这种鬼话,纵兮自也是知道只是一个借口。他要的不过是尽快攻下洵夏,然后杀死云堇,这个人不死,他云纵兮寝食难安! 只是,如今这个局势,先取洵夏确实没有多大可能,天时、地利、人和,三样,无一满足。 槃良居于西云的心脏,四面环水,若要上得大陆,势必需要涉水而过。然而,现在这大寒的节气,汜水湖冰冻三尺,断断不可能行船。几十万人马,踏冰而去,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数百里的路程,能不能够赶至陆地都是问题,莫说上岸作战。 况且,现在这个时候,洵夏肯定在汜水湖沿岸设下重兵,断断没有可能让槃良的人马上得岸去。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漠涟,数十万人马先进入漠涟境内,然后再从漠涟发兵。 可是,这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漠涟因着云若兮的缘故会帮助公子兮,可是也断断不可能轻易便让槃良数十万人马进入漠涟境内! 届时,若是出什么岔子,漠涟恐怕也来不及应付的。 当然,若是漠涟首肯,云纵兮也绝对不会轻易冒这个险。朗楦如今滞留槃良,漠涟如今做主的是朗格,朗格这个人,纵兮是了解,他有争心。此刻若非因着若兮,怕是在两年前,老国主逝世之后就准备加入大争之战的。 云纵兮委实拿不准,这数十万人马抵达漠涟后,明格会放行多少人。 “若要先取洵夏,睢一的办法便是向漠涟借兵,请求漠涟出兵,攻打洵夏。只是,漠涟国主明格素来有大争之心,若是让漠涟出兵,届时拿下洵夏,他也不可能与我槃良分羹。此不但没有起到攻城掠地的作用,怕也是为我槃良大统之业徒添障碍……”青音敛着目色,同样冷冷地盯着眼下的山河图,分析里面的局势。 “纵兮,”荀漠蹙了蹙眉:“我们无法先取洵夏,这一笔账,看来委实要晚几年了。”那一年,子棠没了,云清没了,潇相也没了。槐阳城一战,葬送了洵夏十万战士,那些本该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堂堂男儿,却因着云堇一句话,赫然发动内战。这些人,死得不仅毫无意思,更是洵夏历史上的千古罪人! 这一切的罪过,皆是因为云堇,这个人该死! “我去漠涟走一趟。”纵兮沉下目色,他活着便是要他去死,纵使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必须让他去死。自他醒来,他一刻也等不了! 他要让云堇败,要他失天下、失权势,要他一无所有之后,再杀他泄愤! “鬼谷先生,在下以为,如今天下大战,至关重要的便是稳住漠涟。大争之势,朗格不会肯轻易罢战,我们为了赢得除漠涟以外战事的优势,必然是要对漠涟做出承诺的。” 纵兮伸手指向山河图:“这里,戈洛库草原,漠涟常年游离于草原与荒漠之中,戈洛库草原绵延千里之后便是人迹罕至的荒漠。漠涟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那片草原上,在下曾经到过漠涟,草原上豺狼凶猛,盛夏之后,漠涟便逐渐进入粮短的艰难境地。他们之所以有争心,不过是因着环境恶劣,争一片活命的好地儿。” “既然如此,我们只要应他所求,漠涟是不会趟这趟浑水的。” “诚然如是。”青音接了话,稍稍顿了顿,清冷的目光略略扫过纵兮指在版图上的手。那双修长好看的手,那双曾经用来调琴执笔的手,如今只会握剑了。她微微敛了敛目色,继续道:“漠涟百姓,成日与狼为伍,虽得以养出虎狼的性子,却也是祖祖辈辈多受狼群伤害,加上生存环境的不如意,粮食短缺,他们方才会有大争之心。我们皆说漠涟似如虎狼,实则漠涟民风淳朴,若非为生存所迫,大多是不恋战的。” “若是我们此时不稳住漠涟,一旦大战爆发,我槃良与洵夏弗沧开战,最后肯定是漠涟坐收渔翁之利。一个蛮族,风气尚未开化,如何能够让他掌控了西云天下?” 青音拂了拂衣袖,漠涟蛮族,文明远远落后于中原地区,若是让漠涟掌控了天下,岂非让西云往回走几百年?! 这是断断不能允许的事情! “说得甚是,”扶风望着眼下的地图,这个事情委实就是这个样子,他本来也是不打算参与这个事情的,可是偏偏被他们拖了过来。此刻,听着他们分析里面的局势,也不好意思不插个嘴:“可是,漠涟如何肯轻易罢战?” “自然要能够开出足够好的条件。”怀若敛了敛目色,这个条件委实要做出很大的让步。可是,若非如此,槃良是断断没有可能退出大争的。 “一切照旧,届时一统之后,我槃良待他实行怀柔政策,他漠涟要的不过是富足的生活,我们应他便是。”纵兮拂了拂衣袖,眸中的幽蓝之色闪动着冷冷地光泽:“把质子朗楦送回漠涟,这个人虽在槃良多年,在漠涟的威信却未曾减。漠涟军队虽是勇猛,却不善诡谋,有勇无谋,漠涟老国主对此清楚得很。朗楦与漠涟老国主的主张相近,素来不赞成漠涟百姓涉足我中原的大争之战。” “将他送回去,一来可以劝诫朗格发兵中原,二来或许也可以搅一搅漠涟内部现下安然的秩序。” 朗楦不主战,为人谦和有礼,素来得到漠涟百姓的赞誉。然朗格主战,从来都有大争之心,血气男儿,如此嗜血的性子,当然也是得到漠涟战士的追捧。这两个人放在一起,一个主战,一个主和,水火不容,自是不会相处融洽。 届时,朗楦能够劝动朗格不参战,那便是最好。如若朗格不听劝,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势必要有一场较量,这一场较量无论规模有多大,多多少少都是对朗格有牵制的。 另外,若兮尚留在漠涟,若是把朗楦送回去,这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怕也是一笔不容易理清楚的恩怨了。届时朗格无论是政权上,还是感情上都得防着朗楦。依着朗格那样急躁的性子,即便朗楦对若兮不存什么心思,朗格也不会待见他。 青音的眸色动了动,她自是知道纵兮心里面盘算的事情,那一趟漠涟之行,他与她皆是看得分明。显然,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纵兮以往常说,天下间任何人事都可以利用,唯有一样不可,那便是情,尤其是待自己真心的人的那些情。那些情,一旦染指,便永远也是还不上的。那些待自己好的人,若是亏欠了情,此后一生皆会过得不安生。 只是, 如今为天下之计,一切都要为大统着想,莫说是情,即便是命,需要的时候,也绝不该手软的。朗楦的那份情,终究是青音亏欠了他的。如今,局势在此,用上一用,也是万不得已啊。 青音敛了敛眼帘,再次扇动起好看的长睫,眼里的神色便更是坚定了几分。她是想,朗楦绝对要送回去,只是送回去之前,她还必须与他说上一两句话。 “嗯,你可以亲自送他回去。”青音抬眼望了望纵兮,他方才说他是要去一趟漠涟的。 “好。”纵兮应下,没有波澜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这个男子,从醒来便再也没有往昔的温润,再也没有了温柔的笑颜。那些心里的情感,尽数葬送了在了那冗长的三年的岁月之中,随着一场噩梦,化作了尘埃。 以往,这个男子嘴角的笑意或许十有八九也是假的,可是如今,这个男子连假都不愿意假了。他的心里除去仇恨,以及因着灭天的仇恨而带来的杀意,怕是什么都没有了吧。 每每望着他那张绝美却又森冷到骇人的脸,她的心都忍不住狠狠地抽痛。她想唤他的名字——阿洛,她想告诉他,他的阿衿就站在他面前,他的生命里尚有她这点点的温暖。她说过她会一直陪着他走下去,无论前程有多艰难,她没有丢下他一人,她没有毁诺。 可是,这一切终究容不得她来任性。槃良的青音王后,是那样地深爱着公子谏,断断不可能再与其他男子交好而生出暖昧来。若是告诉纵兮,现在的青音便是他心里那个阿衿,日后相处势必会生出几分暖昧。而这样的暖昧,槃良的贵族元老是绝对不允许的。 绝对不能有丝毫的破绽,一旦稍有嫌疑,那些贵族元老势必要揪根问底。若是被他们发现她是假的青音,届时便言不正名不顺,那些因为被震慑而不敢滋事的老贵族,到时候怕是不会耐住性子了。 这个时候,槃良断断不能生出乱子来是以,这个事情愈是少人知道愈好。甚至连纵兮,也是不能告诉的。 “我们可以分开进攻,”扶风抚着下巴,微微拢着眉头,是难得的严肃认真:“洵夏既然与弗沧结盟,此时云堇与虚怀濬心里定也是清楚的,他们坐在一条船上,无论船尾着火,亦或是船头着火,谁也逃不掉。是以,我们无论是先取洵夏,还是先取弗沧,其实都是一回事。” “那么,我们可以分开进攻,左右牵制军力,好过单取一国,而独独面对他洵夏与弗沧的百万雄狮。毕竟,我们的人马,与那两国相比委实悬殊甚大,以少胜多的把握,只有一半。” 众人默了默,扶风说的无疑是事实。 三年前槐阳城一战尚在对峙之时,槃良便是出兵试探过。那个时候,云堇忙着对付槐阳君,槃良出兵洵夏,却是受到弗沧的阻挠。唇亡齿寒,现在这个时候,弗沧与落阳一战后元气大伤,虚怀濬在他没有完全能力掌控整个局势之前断断不可能牺牲掉洵夏。 是以,如此局势,与其说槃良要对付的是洵夏和弗沧两国,不如说是一国而而已。 “如此虽好,只是……”怀若沉吟片刻,思量着里面的利害,少顷,终究不能妄断:“我槃良不过精兵三十万,留五万人守城,二十五出征。此等数字,本就兵力不足,若是分开,取胜的把握一样是小了的。” 如此一言,众人再次寂了寂。 槃良乃是一城之国,除去老弱妇孺,能够出精兵三十万乃也是数十年的积累。孤隐城有铁城之称,留五万人守城足以,剩余二十五出征,若是分开进攻,虽然可以同时牵制洵夏和弗沧的兵力,然而同时也分散了自己的兵力。槃良本就是走了以少克多的险路,如今兵力一旦被分散,怕只怕没有起到牵制洵夏与弗沧的作用,反是限制了本身。 “兵力固然重要,只是有时候,战争并非人多便能取胜,还要看军队的战斗力。兵法五素:度、量、数、称、胜,于槃良而言,量度不成问题,那么关键便在于数。数者,部队兵员的战斗力。” 纵兮笼着眉目,落阳一战,便是最好的实例:“而一个军队的战斗力关键取决于武器,你槃良素来善兵刃打造,兵器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 (注解:《孙子兵法》谋攻篇,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度指土地幅员,量指军需物资,数指军队的战斗力,称指双方力量对比,胜指胜负优劣。) “对!” 那一刹,青音陡然想起了落阳一战:“我们有隼翔,征天之用,再配上……”说至一半,话语戛然而止,青音猛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下去,那一战,这里知道纵兮用上隼翔和炸药的人不多,她青音自然不会是其中之一。 青音立刻敛下眼帘,掩去眼里的神色,径自庆幸自己反应得及时,否则一定会被纵兮看出破绽。这个男子,素来行事谨慎。当年遇上云堇,即便他手中拿着与纵兮一模一样的象征身份的银铃,纵兮都没有信任他,因着那一点的怀疑,他不曾将自己的实力展露给他。 他的性子从来都是多疑的,先前醒来的时候,他便也已经怀疑过她便是他的阿衿,是以才会剥了她的衣裳,一探究竟。此刻,若是说错话,那个多疑的男子,怕是不会再轻易罢休了吧。 “国后说什么?隼翔配何物?” 只是微怔,纵兮陡然眉目一凌,目光“唰”一下望向对面的青音,他冷冷开口,声声质问? 那一刹,他眼里跳动着死去已久的光泽,整个人都似乎能够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青音敛了敛神色,缓下一口气,淡淡开口:“配上我槃良的弓弩,战斗力定是不容小觑的。”青音望上纵兮的眸子,浅浅地笑,这个男子啊,真不是一点点地多疑呢! 纵兮怔怔地望着青音,顷刻之间,眼里燃起的光泽崩塌下去。 那一瞬,他以为这个女子会说是炸药,他期待着从这个女子嘴里吐出“炸药”二字,可是这个女子竟然说是弓弩! 纵兮在心底痴痴地笑,这个女子从来不曾见识过出自他云纵兮之手的炸药,她如何会在顷刻间想到那种东西。终究是他妄想了,阿衿早已不在,他这是在奢求什么? 活得还不够清楚啊,看来睡了三年,委实把脑子睡坏了。 “弓弩的杀伤力太小,兮兮你把配置炸药的单子给她,我们速战速决,拖沓七八十几年也没什么意思。”静坐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宁梧终于发了话。 青音望了望宁梧,这单子啊,即使纵兮不给她,她也是知道的。落阳一战后,她曾经也被那样的炸药威力所震惊,那炸药的杀伤力远远超出了平常观风时用的炸药,是以问过纵兮,而纵兮是从来不瞒她的。只是现下,她虽知道那方子,却也终究只能等着纵兮再一次拿出来。 因为,她终归只能是青音,而不是以前的虚子棠了。 “嗯。”纵兮眸色几经变换,终于敛下疑虑,应下了宁梧的建议。 一声轻应,引来怀若和扶风略略震惊的目光。然而,也只是淡淡一瞥,顷刻间便陡然明白里面的原委。想来,当年落阳一战,落阳君以少克多,一战扭转乾坤,弗沧全军覆没。那一战,惊摄了天下人。 外有传言,说那一战落阳君得天人相助,是以可以扭转乾坤。如今看来,那位天人便是眼前这位玄衣男子了。 如此,槐阳君的那一趟落阳之行定然是不简单的,他身后不仅仅有宁家的支持,如今又多出一个落阳君了。北姜虽小,人口却胜于槃良,精装起来,更是一支不可一世的力量! 怀若敛下眉目,难怪这个男子敢提出这样的要求,原来他是胜券在握。 “你无殇有多少人马?”默了默,纵兮望向一旁的宁梧。 “碧渊那里,除了从你槐阳城撤出来的二十余万人马,另外还有十万左右,荒漠深处也有近二十万的样子。”宁梧掰着手指头清算,这里也只有他沉得住气。 当然,这不并是真的因为宁梧实在能够沉住气,而是因为等得太久,委实不再在乎这须臾之间的时辰了。 西云天下,自莫氏衰落后,一分为七。天下部知道漠涟朗氏,洵夏云氏、弗沧虚氏、北姜莫氏、槃良颜氏、夙流赵氏,却唯独居于无殇那片广袤荒原一族没有姓氏。数百年来,天下当是无殇游牧,皆是由不同部族组合而成,也没有自己的王。谁也不曾想到,居住在那片不毛之地的竟会是富甲天下的宁家! 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无殇与槃良之间的关系,及宁氏与颜氏的关系。 数百年来,外人所看到的所流传的,皆是说无殇依仗着槃良而存活,殊不知,槃良只是无殇的一个院子,甚至槃良的财力皆来源于无殇宁氏! 从来没有人会料想到,无殇与槃良实际上只是一国,一国两姓,这看似毫无瓜葛的两家姓氏实际上有着剥不开来的血缘羁绊。 槃良颜氏乃是宁氏在莫氏没落之前分离出去的一脉嫡系! 本是同根生。 是以,柏家从不外传的医术会传到纵兮那处,宁家有令,柏家自然不能推辞的。 当年落阳一战,天下人皆惊叹槃良的隼翔,隼翔乃是槃良集大成的机械构造,构造之术素来也不外传,甚至隼翔本物也从来不借外人使用,而那遮天僻日的隼翔出现在落阳城外,为白凤驱使。 夜狼令掌握在宁家手上,宁家这一世终于等来他们的宿命者,槃良能够将隼翔借与夜狼白凤,自然也就没有疑问了。 “无殇的人马,就留在碧渊青峰那里,算是为虚怀濬准备的吧,从槐阳城撤出来的那些人,我只要五千精兵。”纵兮抬了抬眼帘,淡淡地扫过一旁的宁梧,他们之间是从来都不需要客气的。 “另外,”纵兮缓了缓,转眸看向怀若与青音:“我需要你们槃艮十万人马,随时待命。” 怀若敛了敛眸色,纵兮如此说,他自是知道纵兮的意思。纵兮说,他要亲自去一趟漠涟,目的不过是为了说动漠涟放行从槃良去往洵夏的人马。 纵兮如果动用无殇的兵力,势必要横穿北姜,然后再跨过漠涟,如此才能抵达洵夏边境。这千万里的路程,十万军队赶过去,怕也得马不停蹄地数月之久。战事紧迫,如何容得耽搁数月。 是以,最简单快捷的方法便是直接从槃良发兵,涉水而过直达漠涟,穿过塔洛峡谷,百里路程便是到了洵夏边境。 怀若望了望青音,默了默终于开口:“可以。” 虽然不喜欢这个男子,不过私情归私情,绝对不能与国事混为一谈。 双帝 第十章、玉磬山峦(2) “如此甚好。”纵兮嘴角抽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我且先借你槃良五万人马,剩余的开春之后,待冰雪消融再送住战场。至于弗沧那边,就有劳鬼谷先生了,无殇数十万人马随时待命。” “什么借不借,都吃着一个锅里的饭,哪算那么清楚。”宁梧啐了一口,狠狠地瞪了纵兮与怀若一眼。 这两个男人天生不对盘,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在这两人之间体现得极妙。 一开始,怀若不喜欢纵兮,估摸着是因着秋韵的缘故,自己心爱的女子被他人当作棋子摆在棋盘上,是个男人都不会舒服。 然后便又是因着子棠的事情,槐阳城的一场大火,那一趟槐阳之行,他虚怀若虽然救回了他的子棠,可是子棠也因着纵兮身受重伤,若是去晚一步,子棠也便就此没了。他云纵兮明明那样爱着子棠,却一再让她受到伤害,怀若心疼自家妹子,自然也就不会再给纵兮好脸色看。 最后,将这两个人弄到几乎水火不能相容境地的事情,便是秋韵与苍堇臣成婚。如果不是因着他云纵兮,秋韵怎么可能会与苍堇臣有交集,更谈不上嫁给苍堇臣。这一笔账,无论如何,他虚怀若也是要算在云纵兮头上的! 纵兮心里明白怀若对他的怨气,至于子棠和秋韵,他自觉心中有愧于怀若,是以放任了怀若的疏离。只是,自负如纵兮,怀若疏离他,他自然不会主动示好。 如此,两个人便是这般僵持着,总一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模样。 怀若和纵兮各自敛了眼帘,好看的长睫微微颤了颤,将目光看向别处。二人对于宁梧的嗔怒,心知肚明。 “全他妈都不让人省心,都不是省油的灯!”宁梧憋屈得厉害,夹在这两个人之间,日子委实过得不太舒服:“小爷早晚有一天会被你们气死的。” “梧梧,有本公子在,你放心,肯定让你活得长久!”谈完正事,荀漠总算是可以歇一歇了,过来槃良数日,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宁梧。一下子扑过去,一把拽起坐在一旁怨天尤人的宁大公子:“说!给老子说说这些年有没有想老子?!” “想!极、想!想极!”宁梧咬着牙齿,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一字一字,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荀漠不自己蹭上来还好,既然自己蹭上来了,宁梧着实是要与他算一算账的。 “想?想,你他妈的,老子失踪三年,被幽禁三年,也不见你出门寻老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差点就望眼欲穿了!你看看,你看看,想你想得害了一场相思病,头发白得一撮一撮的,你让老子以后还怎么娶老婆?!”荀漠狠狠地瞪着宁梧,摆出一副恩怨情仇委实很深的愤慨模样,任谁看着,都觉得委实是宁梧负了人家荀漠。 如此一来,便是宁梧,本来酝酿好了的愤怒,竟也一下子散去了功,一时之间着实再装不起来了。 目光落在荀漠的发丝上,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男子,那个曾经名传天下的洒脱男子(虽然不是好名声,但还是名扬天下的喽),这一刻眼里虽然依旧张扬着他的潇洒与不羁,可是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却出卖了这个男子。 这三年,他一定过得不好,被云堇幽禁着,自恃甚高的他如何熬得过那样寂寞的岁月。那些岁月里,云堇能够给他送进去的消息,不过是子棠死了、云清死了、潇湘死了,最后纵兮也死了,这人世之上再也没有了槐阳城。 那些他在乎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 而他荀漠活着,只不过为了等一个确定的消息,他终究是不相信纵兮死了。那个他生命中唯-值得以命相托的男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会就此死去。 幸而,终究是被他等到了。 宁梧伸手摸了摸荀漠的脑袋,笑得一脸和善:“乖,你要是娶不到老婆,小爷就把你娶了,放心吧,我们家漠漠是绝对不会孤老终生!”宁梧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苟漠嘴角一抽再抽,撞入眼底是宁梧无害无辜的表情,瞬间恨不能一头撞死。 “要娶也是我们家兮兮娶老子,轮不到你!”荀漠万分嫌弃地拍开宁梧摸在自己头上的爪子。 (呃,好吧,兮兮躲在坑里也中抢) “正好娶回家给你‘兄弟’做伴。”宁梧捏着情绪,抬了抬眼眸,万分诡异的瞟了一眼荀漠:“这个主意真不错!” “什么兄弟?”荀漠抚了抚自己脆弱的小心脏,瞬间有感天色即将灰暗,甭指望宁梧那张嘴能说出什么好的事情来。 “噗……”扶风嗤笑。 这个事情说来话长。 “笑什么笑!”宁梧狠狠地剜了扶风 一眼,扶风赶紧躲到犄角旮旯继续憋着。 尔后,宁梧一个转身,顷刻间换上一张苦逼脸,哀嚎着扑向荀漠:“漠漠啊,你当年确定你家的小妹子是妹子,而不是兄弟?要是早知道,小爷当年宁可给你提亲的啊!” 宁梧死死地抱住荀漠:“漠漠啊,你可把小爷害惨了,小爷娶了个雌雄不明的男人女人回家啊,迄今为止,小爷依旧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呀!” 荀漠只觉天璇地转,云里雾里,愣了半响,弱弱地送出一句:“你……你娶的不是夏浅?” 末了,好死不死又加了一句:“你娶了我哪位兄长?” “你兄长里面有叫‘夏浅’么?!”宁梧就快发飙了。 “没有。”荀漠缩了缩脖子,非常无辜地看着宁梧,委实不知道这些年在这男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情。 “这么娘的名早,肯定是女人的!”扶风从犄角旮旯里面探出一点眼光,怯怯瞟过即将发作的宁梧,非常不识时务地插了一句。 其实这也不怪人家扶风,扶风倒是一片好意。宁梧方才不是说,他娶了个雌雄不明的男人女人回家么?他只是好意提点,他娶的那个人名字换做“夏浅”,这样的名字,肯定是女人名字,因此他的夫人肯定是女人啰! “闲杂人等,不要插嘴!”宁梧发飙了,然而,一转脸还是满脸堆笑地望着荀漠,一把抱住他便往外面拖,口中哼哼有词:“漠漠啊,我就跟你实话说了吧,小爷这三年可是待你朝思暮想的,现下,正好你也有这个心思,思念小爷竟也把一头青丝思念成了华发。今天,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小爷决定了,小爷要强娶你为妾!” “啊?”扶风托着下巴,这厮还真能整! 纵兮的目色暗了暗,不禁抚了抚眉骨,心中暗暗揣测着,荀漠当年嫁给宁梧的妹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把宁梧逼成这副德性了。 青音与怀若相视一笑,表示很淡定。 “呃呃呃……”荀漠样子不太好看地被宁梧抱着住外走,一时之间虽搞不懂在宁梧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情,但此刻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拉拉扯扯,委实不太好看。 “宁大爷,您这是拉着本公子急着去洞房么?”荀漠将无耻不要脸的本事发挥到极致,此二人本看看谁能够无耻不要脸得更彻底的初衷,差点捋了袖子,一较高下。 “难道你想就地解决?”宁梧忽地停下,摸着下巴,眼神分外认真地望着被他死死拽住的男子。 “……”荀漠表示无言以对,果然是人不要脸则无敌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要脸外还有更不要脸的! 荀漠将目光投向纵兮,意思很明显:兮兮,老子可是你的人,你总该说句话吧?! 纵兮眼皮跳了跳,意识到有人在看他,略略抬了抬眼帘,顺着目光回望过去,一眼对上荀漠可怜兮兮的目光,纵兮怔了怔,然后缓缓收回自己的目光,浅浅开口:“你们随意。”言罢,径自握着手中的长剑缓步离去。 “唔呵呵……” 众人望着纵兮渐行渐远,一侧的扶风委实无能憋住笑,这厮,难得这么可爱,自从这个男人醒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会玩这种冷笑话! 委实很搞笑啊! 荀漠脸黑了,宁梧万里晴空,脸上的笑意愈发地盛了盛。 “哟,气氛貌似很不错的样子。” 人未至声先至,站在里屋的人是没有看到来者,然而站在外屋的宁梧却是一眼就瞟到了款款而来的人。 “桐桐,我跟你说,兄长今天纳……纳……”宁梧一个“纳”字卡在喉间,吞吐不能。宁大公子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顷瞬之间,脸上的笑意完全凝固着,仿似生生被冻着了一般。 里屋的扶风远远地看风宁梧仿似吞了一只苍蝇的表情,小跑着从里面跑出来,探出半个身子,伸长了脖子围观,到底发生了什幺,能把这个方才还得意到不行的男子,吓成这副德性。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委实吓一跳,不禁抚着胸口替宁梧捏了一把汗,幸好他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生生地咽了下去,否则岂不是闯了大祸?! 宁桐身后尾随着的俨然是十四岁出嫁、过门三年、无比彪悍的荀家幺女荀夏浅! 宁梧怔怔地望着夏浅一步步走来,那张稚气尚未完全褪尽的清秀的小脸曝露在寒风之中,因着过于清瘦,此刻被寒气冻着,白皙的肌肤有些许的透明。 她整个人被包裹在雪白的貂裘之中,一支皎白的玉簪束了一把青丝,她俨然是作了男儿装扮! 只因这生了一张过于清秀的容颜,还勉强能够看出缓缓而来的是个女子。 “宁梧夫君,多日不见,可有想念在下?”夏浅盈盈而笑,轻轻踏着步子,学着与宁桐一般无二的姿势,款款而来。 宁梧嘴角抽了抽,再抽了抽,这一声“宁梧夫君,多日不见,可有想念在下?”,听在耳侧怎么听都像是兄弟间见了面来一句“宁梧兄,多日不见,可有挂念在下?”。 如此一想,那袅袅余音萦绕耳畔,怎么绕怎么诡异。 能把“夫君”二字喊得如此豪气万丈的,天下恐怕就只有眼前这个一袭男装打扮的女子了。 宁梧颓靡下去,毫无兴致地松开了死死拽住荀漠的手,嘴角依旧不断抽搐着。这碎女子,天生对“在下”二字情有独钟么?开口闭口都是“在下”! 犹记得当年第一次见面,她正式开口的一句话便是“在下荀夏浅,名字娘了些,这位兄台且莫见笑”!那语气,那眉角眉梢的神态,一如方才那般豪气万丈! “漠漠,你家兄弟来了。”宁梧扯了扯一旁荀漠的衣袖,兴致缺缺。 荀漠挑了挑眉,脑子细细搜索自己何时有这么一位生得如花似玉的兄弟。不过只是一瞬,立马想到那个清秀的人儿,方才将宁梧唤作“宁梧夫君”,即是将宁梧唤作夫君,那便不应该是他的兄弟。 难道! 宁梧真的好这口?! 荀漠的目色沉了沉,那个清秀可人的人儿,不会真的是男的吧…… 荀漠拿眼瞟了一眼宁梧,虽见他一脸沮丧,依旧径自往边上去一点,企图与眼前这位很可能真有断袖之癖的男子保持些许的距离。 “小爷是洪水猛兽幺?!”宁梧不动声色地一把抓住欲将不动声色逃离的荀漠,狠狠地压着嗓子咒了一声,明明对面来的那个才是洪水猛兽好不好! “兄长貌似不是很欢迎兄弟我啊?”宁桐望着宁梧几经变换的神色,语气上虽是染上了因着不受欢迎而略略沮丧的失落,然而,脸上却挂着一副无害的笑容。 “宁桐小叔,你错了。鄙人倒是以为,宁梧夫君不欢迎的人乃是区区在下呢!”夏浅开口说话的时候,眸子里面总是流光溢彩,配上嘴角浅浅地恰到好处的弧度,委实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夏浅小嫂子,兄长乃是你的夫君,自然是不会嫌弃你的。”宁桐回眸望了一眼后面的夏浅,眼里的笑意愈发盛了盛。 “如此一说,在下倒觉得甚是有理。”夏浅不紧不慢地凑着步子,徐徐而来。 荀漠再次艰难地瞟了一眼一侧的宁梧,嘴角狠狠地抽搐起来,谁能告诉他这个长得像女子的男子,难道真的是他荀漠的妹子么?! 下一瞬,荀漠立马对宁梧摆出肃然起敬的神色,与此同时深深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这一辈子对着一个男人一般的女人,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梧梧,您辛苦了!”荀漠郑重地拍了拍宁梧的肩,一下两下,摆出如置千金般的严肃,以此表示他深深的同情。然而,他却完全完全忘记当年这桩婚事是他荀漠亲自牵的红线! “不辛苦不辛苦,就是比较丢脸。”宁梧侧到荀漠耳侧,小声诉苦,娶妻如此,丢脸到家。 “哪里丢脸?”宁桐含着笑,眸色盈光转动:“兄长且说说,做兄弟的哪里丢了兄长的脸?”宁桐的耳力比较好,听到了宁梧絮叼。 其实,宁梧虽是侧到了荀漠的耳侧,声音却并没有放小,甚至开口的时候还狠狠地拿眼瞪了宁桐一眼,是以,那句话,在场的都听得分明。 宁梧,心里不断问候着宁桐,这厮竟然敢把夏浅带出门! 宁桐笑得流光溢彩,他自是知道宁梧其实并不是嫌弃夏浅,他只是刻意躲着她,不愿意与她走得近些。他心里那个死去的人,终究十年如一日地占据着他的心,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感情这个东西,宁梧是怕了。只是,他却不知道,治愈情伤最好的办法,便是再开始一段感情,只有更好的的女子走进来,方能将他带出悲伤啊! 而夏浅,绝对是那个女子,荀家走出来的人,如何会一般。 宁梧一把拉过宁桐,一抬手臂将宁桐勾过来将他的脖子夹在臂弯,生生地压下去:“你这货,在家丢脸也就算了,竟然又跑出来丢脸。你难道希望小爷被人家戳着脊梁骨过活么?哼?!” “哎哎哎……兄长如何动粗了?”宁桐不意宁梧会出手,嘴上抱怨着,然而脸上却依旧是流光溢彩的笑容。 众人抿嘴低笑,尽量给足宁梧面子。 “你出来就是给小爷丢脸的么?”宁梧用臂腕狠狠地夹了夹宁桐,以此泄愤,然后还是松开了宁桐。 宁桐整了整衣裳,一拂袖,眼眸扫了扫众人,最后落在宁梧身上,然后缓缓开口:“兄长还有脸可丢么?兄长这些年的脸,不都被挥霍掉了?啊哈哈哈……” 此时的宁桐手中就差一把玉扇,否则轻轻摇两下,自成一派风景。明媚的阳光,经过白雪的折射,拢在这个如玉生辉的男子身上,因着这个男子仰天一笑,大寒的天气陡然升温不少。 宁梧咬牙切齿了:“小爷今天让你游着回去!”话罢,便追上去要抓来宁桐一顿痛打。 “哎哎哎!!”宁桐早有防备,躲开宁梧一招,口中念念有词:“兄长莫动粗莫动粗,如此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脸都没有了,还要斯文作甚?”宁梧一时之间并不打算放过宁桐。 “宁梧夫君,脸不是还长在脸上么?如何说脸没了?”好死不死的,一旁抱拳看热闹的夏浅插了一句。 “夏浅小嫂子,你有所不知,其实兄长他并不是在恼有没有脸这件事,他最怕的是人家戳着他的脊梁骨说话。我这兄长啊,就是死要面子,人前他定是要做足了谦谦君子的,要不如何对得起‘玉扇公子’四个呢?”宁桐一边闪躲着宁梧的招式,一边给夏浅解说里面的道道,顺便也给围观的众人一道解惑了。 “啊,不过兄长,您也别恼,人家是戳不到您的脊梁骨的!”宁桐嬉笑着,顺道抚慰了一下宁梧受伤的小心灵。 “如何戳不到?”荀漠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众人同样狐疑,踮足了脚尖看热闹,顺道听一听私家机密。 青音含着笑意望着宁桐,等待着宁桐继续下去。然而,偏偏人家就卖了个关子,敛了一口气,暂时先应付追过来的人。 也就那么一刹的时间,青音陡然在嘴角绽放出一个漂亮的笑客,琉璃一般的眸子更是亮了几分。 她似乎是应该明白宁桐的意思了。 三年前,在槐阳城,百年的槐树之下,某人曾经怕了胸脯说:没事,别怕,出了事有兄长给你撑腰! 结果东窗事发,某人顷刻间倒戈,忽地一摸腰,振振有词:哎哟!桐桐,我腰疼,撑不起来了,看来老毛病又犯了。来来来,扶着为兄,去擦点药! 如此,他便是溜之大吉了,只留了她一人收拾一副烂摊子,第二日果然没有能够走出门去! “啊哈哈,兄长他老人家的腰早八百年前就断了,哪还有什么脊梁可言?”宁桐连连躲了宁梧好几十招,方才懒懒开口,末了眉峰一挑,眸子含着笑略略带过青音:“国后,您说是不是?”他带着尾音,浅浅上调,拖得萦绕耳侧,经久不绝,别有一番风味。 青音略略闪了闪神思,隔着远远的,她的目光与宁桐对视的刹那,她清楚地看到宁桐冲她眨了一下眼! 青音嘴角勾起一点弧度,笑意从那处荡漾开来。然而,她略略抿看唇,琉璃一般的眸子深处沁出淡淡的阴霾。却又只是须臾,嘴角的笑意陡然间抵达眼底,掩住了沁出来的凉意。 难道他也看出来了么? 怀若略略看了一眼青音,却并没有看出端倪,不过眉头依旧拢了起来。他敛了敛眼帘,将沉下去的眸色藏进深处。 “断了也能让你游回去!”宁梧略略正了正神色,估摸着不打算跟宁桐玩描捉耗子的游戏了,他要速战速决! 只见他略略一提步,身形于白雪之中淡出浅浅地虚影,只是眨眼,陡然间堵住了宁桐的去路。 那个速度来得太快,宁桐是措手不及,一时没有稳住,只“砰”一声,两人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如此一撞,委实不轻,围观的众人忍不住虚了虚眸子,实在是不忍看那惨不忍睹的惨烈。 “兄长,你怎么可以搞突然袭击!”宁桐一屁股做到雪地里,艰难地坐起身子,一手揉着被撞到的额头,一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来指控宁梧。 宁梧一口老血吐不出来,捂着胸膛,表情甚是夸张痛苦,同样伸出一根手指头颤颤巍巍地指向宁桐:“你怎么就没有停住?!” “宁梧夫君,您可悠着点,阿爹说了,你我回去还得入洞房呢!”夏浅挑了挑眉,冲着宁梧大喊。 宁梧陡然一个激灵,顷刻间只觉周身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这厮知道什么是入洞房么? “大宁啊,你还得回家入洞房呢,可不能挂彩哦!”扶风努力憋着笑,好意提点宁梧,顺道冲着宁梧眨了眨眼。 宁梧无语凝噎,顿时有感前途一片黑暗,这潇洒的日子果然是没办法继续了。以往,他一个人欺负宁桐那是绰绰有余的,如今加上一个夏浅,委实很无力。来了槃良,扶风还得时不时插上一两脚,他这是被群殴啊! 其实被宁桐和扶风合伙欺负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了,多番较量下来,总算还是能够打个平手。可是,遇上夏浅,宁梧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宁梧初步总结了一下,这个女子,首先没有一点女子的味道,当然除了当年被他睁开那一下能够差点吓出一点女人的味道,这些年浑然一副小男人的做派,学得也愈发像个男人了。 其次,这个女子,没有荣辱观,从来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话都敢堂而皇之地往外蹦,方才便是蹦出一句令他宁梧好想死一死的惊天话语。 最后,这个女子脑子少根弦,当然,这是基于第二点得出来的结论。若非少根弦,她说话前如何不知用脑子稍微思考一下,一个女子,怎么可以于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 说起入洞房之事,宁梧就头大,三年前夏浅方才十四岁,如今三年过后,夏浅也过了可以入洞房的年纪。在碧渊的时候,宁家老头子苦口婆心地不止说了上百次,宁梧实在忍受不了便跑了出来,算一算也快一年没有回碧渊了。 他是怕被家里逼着入洞房啊! 宁梧拢了拢眉头,实在想不明白,如夏浅这般的女子,没有一丁点的女人的样子,为什么就能哄得宁家上下都爱极了她呢? 他宁梧怎么可能跟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入洞房?真是笑话! “啊哈哈,入洞房啊,这个事情不急不急,”宁梧艰难地扯着嘴角笑意,一只手捂着胸口狠狠地揉了揉,然后从地上站起,冲着宁桐展颜一笑,甚是和颜悦色:“桐桐啊,你照看你家小嫂子,为兄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和兮兮商量,就不陪你了!” 说罢,撒腿就跑,头也没敢回一下。 宁桐坐在雪地里,望着宁梧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眸底下不由冉起些许的阴霾。他是这般地抗拒着夏浅,不,应该说他是这般抗拒着每个可以走进他心里的女子。他心里有着另外一个女子,那个早在十余年前便就化作枯骨的女子,那一场没有来得及开始的恋情,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与其说,他是视夏浅为洪水猛兽,不如说他是视情爱为洪水猛兽。他从修罗场上回来,本就是薄凉之人,却偏偏还将这一世的情爱葬送在那里。要么就不曾拥有,那也不知道失去的痛苦,拥有过再失去,那样的痛远远疼于从来不曾来过。他终究是怕了,怕自己再次失去,怕自己负了那个女子的情,还怕自己负了这个名义上是他的妻子的女子。 是以,他不敢开始。拒绝开始的最好办法,一如宁梧所选择,那便是绝无任何的接触。不知道好,便不会生情,也不会生恨。 宁桐敛下眉目,掩去眼中的哀戚。只是,这个男子虽是活得洒脱,却终究不如他展现出来的洒脱,他心里有解不开的郁结,长此下去定然害命。作为兄弟,他宁桐自是希望他能够走出十余年的阴霾,真的笑得欢畅。 而那个来自荀家的女子,定是可以做到的。 只是时间问题,只是机会问题。 双帝 第十一章、玉磬山峦(3) “用得着跑这快么?”荀漠抱着双臂,望着宁梧一溜烟地跑,嘴角虽是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然而微微眯起的眼眸中却是透出难得的晶亮。 扶风捂着嘴笑,怀若和青音也是难得地舒展了眉目,只是皆未再掷词。 夏浅望着宁梧消失的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一转身依旧笑得流光溢彩。她略略拢了拢身上的貂裘,伸手提着拖拽在地上的裙摆便是冲屋内跑进来:“国后!”她的目光落在青音身上,唤着她。 “夏浅妹子。”青音浅浅地笑。 “国后国后,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夏浅跑过来执起青音的手,眼角眉梢都沁出喜悦。 “哦?是什么?”青音抬手,拂去她身上略略沾上的雪花,这个女子不知道是有什么好事,竟然会高兴成这样,连宁梧明摆着要冷落她,她都不计较了。 “我看到她了,真的又看到她哦!”夏浅执着青音的手,因为过于高兴,险些要跳起来:“她比我想象的要漂亮些,嗯,就是清瘦了都很,估计还是当年的样子,一点都没有改变呢!” “你真的有看到?”青音略略收紧被夏浅执起的手,当年这个女子便是留了心思,缠着她学了些阴阳之术。只是不曾想,她竟真的能够有缘见到那个人。 “是呢,真的看到了!”夏浅的眼里放出光来。 青音嘴角的笑意柔和了一些,这个女子啊,难怪宁梧视她如洪水猛兽一般。这个看似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女子,实则心思细腻都得很。她笑的时候流光溢彩,不笑的时候只是一双有神的眸子,便也很具感染力。 她的快乐写在脸上,她的不快乐一样以快乐的方式写在脸上。宁梧是个通透的人,这个女子的那点心思,他虽是不愿捉摸,自然也是知道她绝对不是那样的简单。荀家出了荀漠,出了潇湘这样的后嗣,荀夏浅自然也不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女子。 宁梧如此地回避着这个女子,他终究是害怕的吧。这个女子生得水灵,私下的时候虽是如宁梧所说净干些丢脸的事情,说话也从不斟酌,然而终究也有体面大家闺秀的时候。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女子身上还有一般女子没有的豪气。 这样的女子,荀家花了心思养出来的女子,如何不让人爱? “看到谁了,竟会高兴成这般模样。”荀漠径自过去挑了个杯盏,自己斟了一杯茶,轻呷一口,随意问道。 “这位兄台是?”夏浅循着声音投去目光,这个男子龙章风姿,却落得一头华发,只一眼便看得令人心疼。 “噗——”荀漠一口茶水尽数吐了出来。 夏浅眨了眨眼,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眼里略带笑意,乍一看委实有一股子的纨绔气息。 荀漠缓了缓,不动声色地拢了扰眉头,真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教出来,怎么荀家就能教出这般模样的女子昵? 这委实是他荀漠与潇湘的结合体! 怀若与青音含笑静静地立在一处,并没有要开口介绍的意思。扶风和刚进门的宁桐抱着双臂要看热闹,更没有要开口介绍的意思。 “不曾见过我么?”荀漠抬了抬眼皮,眸光流转,目色晶亮,一双桃花眼反复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半响,含笑轻唤出一个名字:“小浅浅?”他略略拖了拖尾音,唤得极其宠溺。 夏浅微微一怔,眼眸滴溜溜一转,立马意识到眼前这个如玉生辉的男子乃是何人。顷刻之间,一个绚烂的笑容绽放在那张秀美的脸上,因着如此一笑,屋内仿似也在陡然间亮了些许。 “是小哥哥!” “啊!是小哥哥呢!” 这次夏浅是真的高兴地跳了起来,冲上去一把环住荀漠的脖颈,激动地一下一下的欢跳着。 在荀家,所有的人都会叫她“浅浅”,只有一个人在她记事时起便一直唤她“小浅浅”,这个人便是荀家最小的哥哥荀漠。 只是,自从荀漠去了槐阳城之后,她便很少再见到荀漠。在潇湘出嫁之后,荀漠便是根本就没有再回过家,是以对这位兄长的面貌,因着十余年不见,记忆已然模糊了。然而,脑子里面那声带着无限宠溺的“小浅浅”如何也不能忘却! 在荀漠待在槐阳城的那些年,她虽小,一直被禁足在府中.却也时常听得外面传进荀府有关他的消息。那些消息,无疑是都是不堪的,每每传进荀府的时候,荀府上下都笼着一层厚厚的黑云。 然而,那个时候只有荀策总是浅浅一笑,虽没有说辞,眉目间却也尽是祥和,对于那些消息,全然没有觉得有半点丢脸的意思。 一开始,她是怎么也搞不懂的,后来也便就渐渐明白了。爷爷常说“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也便是这个道理了。 那些岁月里,荀漠在槐阳城做出来的事情,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令人瞠目。每每天下人侃侃而谈的时候,也就是她夏浅踮足脚尖听传奇的时候。于她而言,荀漠无疑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了。 她时常在想,一个男子不惜一切名誉声望,任凭天下人待他评头论足,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他的行为,如此一做便是十年,那定是寂寞的吧。然而,她的小哥哥荀漠却是这样做到了,默默地,任凭天下人如何嘲笑讥讽,十年如一日地待在他所选择的人身侧,辅佐他。 这样的毅力与勇气,是她夏浅叹谓的。 是以,眼前这个男子,不仅仅只是她的兄长,更是她敬重的人呢! “哎哎哎,”荀漠伸手抱住乱蹦乱跳的夏浅:“这么些年没见,小丫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这副德性?都把你家夫君吓跑了!这丢我老人家的脸啊!”嘴上虽在批评,可是此刻荀漠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全然没有一丝丝的不悦,大有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势态。 夏浅站稳,狐疑地望着荀漠,虽说是丢脸了些,但如今委实也不是单单丢他一人的脸啊,怎么他就这般重视呢? 难道? “这桩婚事可是哥哥做的媒哦,怎么待那厮还算满意吧?”荀漠一脸居功自傲的样子,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一刹夏浅眼里流淌过的浅浅的无奈。 她就猜到是他做的媒,事前也不知道弄清楚,如今这般两个玩着猫拿耗子的游戏,其实委实挺累人的。 不过,宁梧是好。 对宁梧的感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每次见着他的时候心情都莫名地好,每次见着他因她的出现而避闪不及之后,心也会狠狠地抽痛。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情爱,反正高兴的时候是真的高兴,难过的时候也是真的难过。 犹记得当年她第一次见到宁梧,那样的容颜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宁梧虽及不上云清和公子兮的美,然而云清过于清冷,沉睡中的公子兮却又过于温润。然而宁梧,他微微敛着眉目的时候,生出温润华贵的气质,眉宇间却又因着淡淡的肃杀之气,给人一种被求得却又只觉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无奈。 那个时候,她便被他所吸引。 当然,她也是不会忘记,第一次见面宁梧便是可以给了她莫大的威慑,那眼忽地一睁开,里面满满的都是杀气。那一刹,她几乎被吓得要哭出来。然而,宁梧终究也只是打算吓她一吓,全没有要弄哭她的意思。 是以,她终究还是没有被他吓到哭。 如今想来,那个时候他便是想疏离她的吧,所以一睁眼的杀气扑面而来,他是想让她因着那一眼而从此不再接近他。 都说薄凉的男子往往很情深,宁梧那样的男子,他从修罗场回来,心中还有着那样一份执着,被这样的男子爱上,定是幸福的。 是以,她荀夏浅似如飞娥一般,循着宁梧那一点星火,不知疲倦,也算是九死不悔了。 “哥哥果然有眼光,小妹非常满意!”夏浅搂着荀漠的脖子,虽是十来年不见,却也没有什么隔阂,夏浅本也不是拘谨的女子,一向以荀漠为崇拜者,自然也就成就了不拘小节的性子。 “不过,宁梧夫君好似不满意。”夏浅嘟了嘟嘴,锁下眉头。 “此言差矣!”宁桐一见夏浅有略略的泄气,抓着机会拼了老命也要插上一句,那可是他家兄长一生的福祉! 夏浅敛了敛目色,望向宁桐。 荀漠自也是狐疑地望着宁桐,宁梧那厮视夏浅如洪水猛兽,如何不是嫌弃? 默了默,宁桐嘴角勾起一点弧度,方才再次开口:“兄长他分明是待夏浅小嫂子太满意了,才会如此,他这是在害羞呢!” “国后,你说是不是?”末了,宁桐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青音,言语中也特意将她拉了进来,以此论证自己说辞的可信度。 宁桐是想,青音素有玲珑心思,这一点她不会看不出来。 青音不动声色地敛了敛眸子,挽着她素来温婉的笑容,缓缓开口:“着实有那么一点样子,他那个人啊,素来自负骄傲得很,自然是放不下架子的。” 她是在极力配合着宁桐,宁梧心里有郁结,她曾经在水镜中看到过他的过往,是以多多少少还是懂的。宁桐也是真的希望宁梧能够走出那一段阴霾,是以极力在撮合这两个人。如果这样可以,那么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何况,宁梧如此痛彻的人,也不会看不出夏浅的好,他如此这般地躲着,无非也是怕自己再次为情所困,亦或是自己困住他人。 一个女子,要去追求一个男子,这本就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何况夏浅所要面对的人还是那个站在杀伐巅峰的,心冷堪比汜水湖寒玉的男子,自然是需要给她希望的。这些希望,宁梧不肯给她,那么也只能由他们这些人创造机会给她。 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是寒冷的玉石,捂在心口捂久了,也是会热的。 “真的是害羞么?” 夏浅狐疑地望着青音,宁桐嘴里说出来的话,老实说她与他混得久了,也是要选择性相信的。譬如方才那句话,她就下意识地选择不信。只是,宁桐却搬出了青音,她又不得不动摇了。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青音,眼里五分怀疑五分期待。 自从离开洵夏,她来得最多的地方便是槃良,青音是她下意识里面极其敬重新人的女子,只要这个女子点头,基本上没有什么可以质疑了。 “夏浅难道不觉得他是在害羞?”青音一挑眉,笑意盛了盛,阳光拢在她身上,愈发地柔和起来。 她的目光浅浅地掠过荀漠,忽地想起当年第一次在槐阳城见到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 那个时候,他便是与纵兮配合得极其默契。宁梧从人群中冲过去,荀漠一掌拍出,紧接着一把长矛便到了跟前。只是因着挡在长矛之下是她虚子棠,那个貌似怒气冲天的少年陡然间收住了杀势。 他说:小姑娘,你不怕死么? 他说:小妹妹,用这样的态度跟大哥哥说话,会让大哥哥不高兴的。 那个时候,他眯着双眼,眼里有精光。只是,如今想来,他的危险之下俨然是没有丝毫杀意的。 在槐阳城的那些年,那个少年,一点点地长成风华绝代的男子。他是待她极好,与纵兮相比,没有丝毫逊色。 然而,那个时候,因着他们瞒她的事情过多,她的心总也不能与他们走到一起,她终究是不能明白他们的好。后来,待得她明白了,这个男子便已然离开了,槐阳。一别数年,如今再见,真有恍如隔世的恍惚。 幸好,幸好他还在,这个男子终究是坚毅的,那些事情终究没有让他绝望。 夏浅笼着眉头,伸手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脸色甚是凝重,道:“却是像那么回事!” “哈哈,宁梧夫君也会害羞,哈哈……”她忍不住笑起来,仿似真是那么回事,那个冷情冷性的男子,真的会害羞。 扶风努力憋笑,在想如果这个结论让宁梧听了去,他会不会吐上一地的老血。 青音与宁桐相视一笑,表示配合得极其默契。 怀若笑而不语,眉目间依旧是挥之不去忧伤。 荀漠一边笑得很欢乐,一边私下琢磨着宁梧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他是断断不会相信这厮会害羞的。他跳挑了挑眉,决定下次逮着他私下一定要将他不知道的事情给抠出来。 双帝 第十二章、子不我即(1) 晴好的日子,天却依旧极寒。 风从北边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扬起了倾覆下来的雪花。细碎的雪花,飞扬在阳光之下,生出淡淡的光泽,铺天盖地,像极了槐阳城的六月雪。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这人世之上再也没有了槐阳城,再也没有这温润如玉的槐阳君,再也没有了温文尔雅的公子兮。 有的只是沉寂寡言的白凤。 青音静静地望着窗外飞扬起来的雪花,忍不住伸手捉来一瓣。只是,细碎的花瓣移出及手掌,尚没有完全落下,便已然化了去。 青音望着手中空留下的一点水分,不禁痴痴地笑。听说,当年她死的时候,化作了漫天的白雪,倾覆了整个槐阳城。那一晚,纵兮整夜整夜地匍匐在雪里,任由漫天的雪花覆盖了全身。 凌空的手微微一颤,莫名的心疼起来,他的心也是在那个时候凉下去的么。 青音缓缓收回手臂,拢在袖间。她敛下眼帘,掩去眼中略略闪动的盈光。在她死后,槐阳城接下来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荀漠不在他身侧,他一个面对这么些措手不及的突变。云清死的时候,他定是疼疯了。 想着第一次见到云清,那个森冷的男子,眉角眉梢都能沁出冰霜,却唯唯看着纵兮的时候幽深的艰眸下泛着无限的温情。那点点的温柔,看在天下人眼中,无论有多真诚,都是假的。生在帝王之家,兄弟情,不过是一场戏,谁演得逼真,谁便骗得长久,最后能得天下的王者都是极好的戏子。 然而,那些终究都是真的。 云清一面将纵兮逼得极紧,一面不动声色地将他保护得极好。就在云清一步步将纵兮推向巅峰的时候,纵兮正一步步地算计着生死。 当纵兮知道云清是因着他而死去的时候,当纵兮知道云清待他极好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心情? 那个时候,他一定过得很艰难,他一定极痛。是以,终究控制不住体内的杀伐摧毁的力量。 她说过,以后的路无论有多艰难,她一定会一直陪在他身侧,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可是,在他那样痛苦的时候,她却不能在他身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到。如果她还在,纵兮一定不会如现在这般寂寞了。 阿洛…… 那些前尘往事,何时才能继续下去? 已然物是人非了。 眼眸愈发地酸涩,伸手一摸,眼角湿湿的。嘴角忍不住挽起一痕苦涩的笑,这些年愈发地容易悲戚了,莫不是真的老了? 青音无奈地笑了笑,这以后的日子还遥遥无期没有尽头,自己倒是感觉着老了,以后的路还怎么走? 敛了敛眸色,将眼中的悲戚尽数收藏起来,这个时候可容不得她为着自己的感情而徒增悲伤了。她来这里的目的也不是来回忆住事的,只是恰好朗楦不在,她便也在这里站一站。 这个时候,外面极寒,不知道他出去作甚。 青音收回神思,略略扫了扫屋内。 这些年,朗楦待在槃良,性子也多半是入乡随俗了。屋子收拾得极其整洁,全然没有一丝大漠的味道。书桌上摆了好几摞书卷,想来是他闲暇时候拿来打发时间的。 忽地,青音蹙了蹙眉,这屋子异常的冷。 青音环顾四侧,目光左后落在桌下那个陈旧的炭炉上。她缓步过去,探下身去伸手摸了一把,果然凉得刺骨。 如此严寒的气候,竟然没有人给他送来炭火,委实是她的失职。 青音轻叹一声,拂了拂衣袖,寻了个地,径自坐着等人。 不时,屋外便有脚步声渐近。 青音拢了拢衣袖,这天委实极冷,在这里呆了三年,竟也不太习惯这酷寒的冬季,想是在槐阳城的时候过得太过安逸了,是以极其不能适应这恶劣的天气。 起了身踱步到门处,但见朗楦着了一身麻布粗衣,院子里面多了一捆柴禾。柴禾上尚有未落尽的残雪,那个俊逸的男子身上头上也落得点点的碎雪花,鞋边上更是沾了一圈染黄的冰雪。 想来,他是自己到山里去了。 朗楦一回身便是见到立在门处浅浅冲他笑的青音,不由微微一怔。不过瞬而定下神来,一福身,行的是漠涟独有的礼节。 “国后。”朗楦轻唤。 青音略略一福身,算是回礼。朗楦虽在槃良为人质,却也是漠涟的长公子,该是尽到的礼仪绝对不能怠慢,只是现下却也是怠慢了。 “怠慢之处还请殿下海涵。”青音笑得淡雅,琉璃一般的眸光,浅浅地落在朗楦身上,沁出不知名的情愫。 对上青音柔和的目光,朗楦又是一怔,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会是前日夜色下的那个清冷决绝的女子? 阳光拢在女子身上,因着女子淡雅一笑,冰寒的天气仿似于顷瞬之间暖和起来。女子清丽的容颜生出淡淡的光华,一眼望进心里,险些闪了神魄。 朗楦敛了敛目色,知是自己逾了礼,赶紧微微转过眸光去。收回思绪,便是立即明白过来青音的意思。 “虽是大寒的天气,不过与漠涟相比,这样的气候倒是不足畏惧的。”朗楦拂了拂身上沾染到的落雪,尔雅一笑,生出几分明媚:“这些活,以前在大漠深处也是需要自己动手的。近些年来了中原,倒是有些生疏了。” 青音将朗楦让进屋子,这个男子在中原待得久了,潜移默化地接受着这里的文化,便是心思也不再似大漠男子的粗狂,俊朗的面容生出几分秀气,尔雅的摸样,说着心思九转的言语。 不知道,若是将他送回去,他是否还能适应那里的生活。 青音嘴角的挽着的一痕笑意愈发地柔和些,这个男子是明白她方才的话,酷寒之期,他槃良却是将这位长公子丢于一处,连个炭火都没有顾得上,是以她才会向他道歉。 然而,朗楦却也只是一笑置之,并不曾放在心上。这个男子,骨子还是有着大漠男子的豪爽。漠涟入秋后,便是万里肃杀,寒冬之际更是非人可以忍耐,每值冬季,他们都会驻扎在汜水湖一带,如此离得中原近些,气候也不是那般冰寒。 如今,他待在槃良,虽比不上漠涟的恶寒,却也是他们怠慢了。他此一番说辞,虽是真诚,听在耳侧,愈发地尴尬。 “国后亲自来此,不知是为何事?”朗楦伸手摸了一把桌上的茶壶,出门的时候还是热的,如今凉了下去。 男子微微蹙了蹙眉,笑得有些无奈:“水已经凉了。” “不用,我来坐坐便走。”青音目色动了动,伸手示意他也坐下。 这个男子甚是勤勉,他槃良是给他拨了侍奉的人,只是这个公子都将他们打发了。青音敛了敛目色,这个男子为人中肯,起初槃良是不允许他单独住在一处的,后来日子久了,他也没有什么异举,便也就默许了。 朗楦倒也没有再有难色,即是说坐坐,那便一起坐坐又何妨。 青音拢了拢衣袖,以往在槐阳城的时候再也用不着穿得如此厚实,裹了一层又一层,再包裹上这雪白的貂裘,把整个人都藏了起来,行动甚是不便。 “殿下待在中原这么多年,可还曾习惯这里的风俗?”青音敛着目色,定定地望向朗揎,嘴角浅浅噙笑,吐字温碗而又清泠。 朗揎虚了虚眸,将目光望向窗外,屋檐上的冰凌拖拽下来,阳光下滴着点点的晶莹,滴滴答答的说声,一下一下,仿似要落尽心里。折射着光华的冰凌像极了青音的眼眸,灿烂得犹如琉璃一般。 朗揎不敢轻易望上那双眸子,一望进去便是闪了魂魄。 “中原与我大漠风俗迥然不同,若非是来了近十年,委实不太容易适应。只是,中原地区山川极其秀丽,水色宜人,确实是养人的好地方。”朗楦缓缓开口,说得极为真诚。 青音嘴角的弧度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她从广袖间取出一卷画轴,一扬手画卷铺展开来,只是顷刻,画轴便平平整整地铺展在了桌上。 朗楦凝了凝目色,起身望着青音铺展开来的画卷,目色暗了暗。 青音放至跟前的俨然是一幅西云山河图! “山川逶迤,水色宜人……”青音伸手缓缓抚过画卷上的山河,一寸一寸。琉璃一般的眸色掩在好看的长睫之下,瞬息沉敛下去,沁出巍巍的凝重。嘴角的弧度似有若无,缓柔的声音听在耳侧生出几分肃然:“若是西云这千万里河山交由你漠涟手中,殿下可有把握收拾妥贴?” 朗楦怔住,这千万里河山若掌控在漠涟手中…… 现下局势,这不是一个完全没有可能的假设,当然,这也仅仅只是一个假设。千万里河山,山河永寂,自然是容易掌管。只是,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不易降服。 漠涟人常年盘踞草原大漠,过的是茹毛饮血日子,人虽矫健,却不似中原人的玲珑心思。漠涟风俗淳朴豪爽,中原文人心思九转阴险,漠涟或许可以凭借武力拿下西云的千万里河山,然而因着漠涟落后的文化政治,断断是守不住秀丽逶迤的江山的! 这片土地,若是由漠涟掌管,天下更将陷入混乱! “没有。”朗楦舒出一口气,果断给出了答案。 中原文人政客重气节,他们素来视漠涟为北夷苍狼,若是漠涟拿下这大好的河山,也是没有可能依着中原的制度实行,根本不可能任用中原文士。当然,为了保证漠涟的统治的稳定,也不可能会任用中原文士。 历史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中原人自己都已然无法掌控这千万里的大好河山,落后的漠涟更是没有可能。 此乃是不争的事实,他朗楦也没有必要逞强。 朗楦负手而立,淡淡地望着眼下的西云山河图,眼里没有丝毫的波动,仿似他只是一个局外人,这一切皆是与他无关的。 “国后有何话尽可言明,不必如此试探在下。我朗楦虽在中原待了几年,也终不过是个粗人,国后玲珑心思,在下委实揣测不来。”明楦缓缓抬眸,静静地望上青音的眼眸,这一刻,他忽地觉得松了一口气,有什么东西散开了。 “殿下乃是爽快之人,那么青音也就不拘礼了。”青音起身,目光落在画卷之上,修长的手指勾勒着西云的轮廓。 “这片大陆自上神创造文明以来,数万年的光景,分合不断,朝代更迭,六合八荒的大致也都是统一的。只是,自莫氏之后分裂已近千年,现下终归是要走向一统……”清丽的女子缓了缓,抬眸望了一眼身侧的男子,再次开口:“朗揎殿下,你漠涟的苦难日是从莫氏没落之后开始的吧?” 朗楦眸色微动,不料青音忽地竟会问出这么一句无关天下局势的话来。然而,只是一瞬便是掩去的眸中的讶异,颧首思索片刻,方才认真道:“好似如此。” 莫氏一统之后,天下归一,不分你我,西云之上,皆是姜国的子民。在莫氏没有没落之前,漠涟人可以随意进入中原买卖,交换物品。入秋后,漠涟人若是耐不住草原大漠深处的恶劣气候,提前奏明帝君,帝君便会划出专门的区域将漠涟人口迁入中原过冬。 那个时候,漠涟的日子过得并不似如今这般惨淡。 只是,莫氏没落之后,诸侯分立,后来各霸一方自立为王,划出边界,互不侵犯,以至于漠涟人再也没有踏入过中原。 “那么青音问殿下一句,殿下是否希望这分立千年的西云重新走向统一?”青音目色凌了凌,沉下去几分,嘴角的笑意敛尽,是莫大的肃然。 朗楦答:“天下邦国林立,为争一方土地,战乱不休,血流成河,苦的乃是天下百姓。天下归一,千万里河山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靡事不为,尽瘁国事,如此方可栖迟偃仰,燕燕居息。” “在下自然是希望能够天下一统的。” “如此……极是。”青音眼里重新泛起些许的光泽:“殿下是明白人。” 朗楦淡然一笑,敛下眼帘。他多多少少已经是知道青音此趟前来的目的了,前些日子她便说要送他回漠涟,怕是这个日子已然定下了,很快他就要离开槃良,从此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个清丽的女子。 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只是,这里的一切本不属于他,终归是要放下的,无论是人、还是情。 “殿下且看这里,”青音落下目光,伸手一指,划出一大片疆域:“这里乃是弗沧的领地,弗沧乃是素来的强盛之国,一统之战,弗沧国主定然不会轻易罢休。这里,”青音将手抬了抬,落至画卷的偏上方:“与你漠涟接壤的是洵夏,洵夏近百年来虽国内常有内乱,却不可否认其国力增增日上,前十几年在长公子云清的治理下更是不容小觑。” 朗楦沉了沉目色,目光落在青音所指的疆域之上。她纤指一划,画卷之上最为秀丽宜人的山水尽数落在了弗沧与洵夏境内,这两国的国力委实不容小觑。 “我槃良居于西云心脏,”青音的指尖落在一片湛蓝湖泊的正中央,那里只有一方城池:“虽是一城之国,然而以我孤隐城为中心,汜水湖方圆四百里断断不可能让他国沾了便宜。这一场天下角逐我槃良早在昔年便已然列位其中,如今最后一场烽火,怕是已经来了。” 朗楦抬眼望了望青音,她的意思很明白,槃良已然不准备再等了。 “如今西云大陆,所谓势力,不过是弗沧与洵夏,你漠涟,还有我檗良……”青音再次缓了缓,眼风望过朗楦,薄唇轻启,吐字清晰:“朗楦殿下,明日我夫君槐阳君即会亲自护送您回漠涟。青音有一事相求,希望殿下能够答应。” 朗楦敛了敛眉目,静静地望着青音,虽然已经知晓这个女子所求何事,不过依旧沉默着听这个女子把话说完。 “我希望殿下回去之后,能够劝动朗格站在我槃良一边,或者罢兵中原。” 负在身后的双手不禁缓缓扣紧,朗楦听着这句话切切实实地从这个清丽的女子口中缓柔吐出,心不由狠狠地抽了抽。这个女子果然适合站在朝堂之上,这样的女子,这人世间除了那个名动天下的男子,再没有什么男子可以与她站在一起。 终究是他朗楦妄想了。 朗楦沉默着,静静地望着画卷之上的河山图。 这西云天下,若要一统且得以长久的安定,首先漠涟是绝对不能涉足这一趟浑水的,漠涟此时参战,莫说没有这个实力,即便有也给不了这天下长治久安。 而,弗沧和洵夏。 弗沧国主虚怀濬好杀嗜血,一个夙流便是前车之鉴,这样的暴戾之人,断断不是天下明主。至于洵夏,那个云堇心思歹毒,为了国王之位竟不惜对内大动干戈,发兵十万于槐阳,此等权谋之人,丝毫不将战士的生死荣辱放在心上,又如何能够体谅天下百姓? 那么,只剩下槃良了。 槃良从百年前便已然有了先见之明,禁止奴隶交易及殉葬,极度重视生命。更是在公子谏上位之后,君民共享繁荣,政治清明,举国一片祥和。如今槃良内有国后掌国、鬼谷先生摄政、长公子监国、柏家守护,外有槐阳君及宁家相助,于情于理,槃良才是最适合坐拥天下的主儿。 “如若在下可以办到,自然倾力完成您的嘱托。”朗楦清了清目色,缓缓抬眸望向青音,眼神里面一片清明,沁出来的尽是真诚。 青音淡淡笑开来,她就知道他会承诺的,即便那个承诺不一定能够做到,但是这个脑子清明的男子一定会郑重地给出承诺。 “如此……”青音握上朗楦的手,笑得一如往常的清淡,却也是她最大的动容:“青音在此代表槃良谢过殿下了。” 朗楦怔怔地望着被青音执起的手,动了动唇,本想问一句,如果你槃良真的能够一统天下,将来又会如何安置我漠涟?只是,话到了嘴边,终究也没有再说出口。 青音那冰凉的手指触及着他温暖的手掌,刺骨的寒意一下子撞进心底,目光恰好落在她素来苍白的脸上,心脏不由地一阵犯疼。玲珑女子皆福薄,这个女子站在朝堂之上,时时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半丝由不得自己糊涂。 那样的位子,莫说女子,便是男子站在上面尤觉不甚寒冷,而她一个弱女子走得更是艰难了吧。她与公子谏相爱多年,公子谏突然逝世,她定是伤心欲绝的。然而那些情绪,她从来没有人让外人看到,一个人深深地压在心里,孤独地走下去。 为了公子谏留下来的家国之业,这个女子甚至力排众议执意下嫁槐阳君,她的这些苦衷,不知有多少人可以谅解? 他是想,即便不是唯一只剩下槃艮,既然她青音开了口,他朗楦又如何能够拒绝?这些年,他待在这里,远远地望着这个女子。那些他从不参与的一点—滴,这个女子一颦一笑,他都刻在了心里。 这个女子说,有些事,是他求不得的,他承认。这个女子,便是人中龙凤的槐阳君,她都只是为了国之利益而下嫁与他,那么他朗楦还有什么资格去奢求? 能为她尽到一分薄力,也算是了了自己多年的这份情。 “您会有福报的。” 青音还说了些什么,朗楦并没有听清楚,只是抬眸的时候青音已然行至门处。他陡然一回神,便看见青音回身冲他施了一礼,极其怪异神秘的一种礼仪。朗楦确定自己没有见过,也确定不是槃良的礼节,陌生却又深觉是莫大的神圣。 朗楦尔雅一笑,未再置词。 他望着青音转身离去,轻轻握了握虚空微屈的手指,手上还残留着她冰凉的体温,那沁骨的寒冷依旧一丝一丝地渗进心里,恍惚的感觉,不知道这样的寒意是让自己清醒了几分,还是让自己愈发地迷茫了。 青音离开住处后,径自回凤栖宫。 徒步路上,满风盈袖,吹不散眉宇间的愁绪。 到底还是做了这一步,明明知道这个男子无法拒绝自己,却偏偏还要亲自跑一趟。不知道这一趟,是否会给那个男子带来危险。最好不要,否则,又是一笔罪孽。 路经朝阁,青音站在长阶之下,远近地望着夯土累筑之上的大殿,大殿上的字冷冷地泛着光泽,望在眼里,爱在心里。 青音敛了敛眉目,忽地意识到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好好与怀若谈一谈了,这天下虽是要紧,但也不能耽误终身大事。秋韵已然成亲那样久,他却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一根弦绷着,将所有的伤痛压在心底,不与人诉说。长此下去,终究不是好的。 拢了拢衣袖,青音决定改道去怀若那里。 然而,目光一瞥陡然凝聚在大殿之巅,方才心里想着怀若,不曾注意上面立了一个孤影,此刻倒是忽地突兀起来。 大雪覆下,拖拽至地的冰凌,晃眼的阳光几经折射,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风猎猎地灌进衣袍,扬起玄色的锦缎,如兰的青丝随着被吹起的细碎雪花舞动起来。衣袍上的白凤自下而上盘旋着,此刻因着衣袂的翻动,仿似活了一般,竟欲从锦袍上飞入九天。 男子侧身而立,手中握着他此后半生唯一的执着,绝美的容颜之上沁出浓郁的戾气,与墨玉之上厚重的杀气交融在一起,弥漫出凌冽的寒意,隐隐地都能感受到肌肤似有割裂的疼痛。 站得远了些,青音看不清楚纵兮的表情。然而,那个孑身而立的男子,她此刻无需细看,跟前便能浮现出他那没落哀伤却又凌冽得骇人的神色。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西云心脏的位置,站在槃良的最高处,他俯视着西云的天下。这天下,本来在他心里是不重要的。然而,这个男子却一再地失去他所要守护坚持的东西,最后不得不踏上这一条孤独的帝王之路。 杀伐天下,槐阳城一战,他是染浸了鲜血。他原是良善的公子,本能地排斥着一切生杀掠夺,厌倦着血腥的味道。然而此后,他却注定浴血而行,杀尽挡路者,用染浸天下的红涤洗千万里河山。 青音伸手抚了抚微微疼痛的眉角,敛下眉目,这样的纵兮,她看得心疼。然而,她却又只能远近地望着,再不能一如昔年那般轻轻地执起他的手,十指相扣,告诉他“有我在你身侧,我会这样一直陪着你,无论前途有多坎坷”。 再也给不了他温暖了,再也回不去当初。岁月苒苒,如白驹过隙,这本该澈如琉璃的生命,染指着窒息的钝痛,终于于咫尺天涯间漠然相望,敛尽悲伤。 阿洛…… 一切都会过去吧…… 青音虚了虚眸子,敛下限眸里面的水汽,这个男子啊,从第一眼看到开始,便注定成了她永远的病,如今病入膏肓,只能为他而活,因他而死。 这是万年来的宿命吧。 这就是祀风师口中的宿命。 青音嘴角挽起一痕没落的笑意,阴霾拢上来,沁出浓郁的悲伤。司命者不司己命,墨莲盛开可见众生。然而,星辰殿却是迎来了新的主人,天下墨莲独一无二,她终究是不能再预断出天下一切情事。 命轮辗转,她的命途,未知。 那一日,他分明怀疑了她,撕开锦袍,曝露在眼下的是一朵盛开的血红的莲花,那样的红浓郁得宛如化不开来的兰。然而,终究也只是如墨,非墨。 是墨莲于见不到的岁月里,盛开在了别的女子身上。而她,还是原来的她,却又不再是原原本本的自己。 痴痴一笑,将悲伤不动声色地挥洒得淋漓尽致。青音拂了拂衣袖,抬眼再次掠过白雪里的玄衣男子,无声的叹息随风消散在冷冽的风雪之中,她终于还是缓步离去。 双帝 第十三章、子不我即(2) 青音将手藏在袖问,敛着步子,从长阶下走过。她微微藏着呼吸,这一刻,她甚是怕那个寂寞的男子看到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畏惧见到他?然而,她害怕被他看出端倪,却又期待着他能够看出端倪,她期待他能够在千万生灵之中将陌生的她挑出来呢! 这是怎样的矛盾! 阿洛,经年之后,我们可能功成身退?到时候,我们开一片竹林,只有你我,远离人世间所有的是是非非…… 藏在袖间的手指缓缓扣紧,背后寒意沁骨,脚下的步子愈发地沉重了,拎都拎不起来。青音笼着眉目,不敢回头,一步步走开。 立在寒风中的男子,冷冷地望着那一袭玉白锦袍的玲珑背影。那个背影像极了子棠,清冷疏离的影子,散发着无形的孤傲卓绝,因着从骨子里面生出来的自负,窈窕的身姿挺直了背脊固执地不肯低身。 然而,那个女子偏偏不是他的子棠。有着同样的神色,同样的背影,同样的清冷的性子,甚至连血液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可是,那朵盛开的莲花却不是墨色。 她又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子棠?他的子棠怎么舍得待他这般清冷,眉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疏离。如今这边撞上了,这个女子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若是换了子棠,定是乘着无人的时候欢欢喜喜地扑了过来。 人世之上,再没有他的子棠了。 纵兮敛下眼帘,微微仰首,任由寒风刮着他的肌肤,一刀一刀,鲜血淋漓。这个世界这样肮脏,每个人都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这些为着权欲而疯狂的魔鬼,都该下地狱去,永世不得轮回! 握在墨玉上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扣紧,既然谁都不肯放弃欲望,世人是如此地沉浸在权欲之中,那么只能用杀伐来解决这这一场天下利益的角逐了。 风愈发地大了起来,猎猎地,剐肉剌骨。纵兮霍然睁开双眸,沧海蓝的眸子深处跳动着烈烈的红色火焰,仿似要一下燃尽天下。 他冷冷地望着青音步去的万向,她这是要去怀若那里。这个女子,昔年去往弗沧的时候便是钦点了虚怀若,这些时日待在这里,这个女子所有的清冷于那个男子面前皆会不由自主地缓一缓。 纵兮的目色深了深,传说这个女子与公子谏甚是相爱。然而,公子谏去世之后却与其前妻合葬,里面的缘由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自然也不会是外面传言的那样——他们当真是相爱的。 这个女子虽是下嫁于他云纵兮,然而,心思却放在剐的男人身上。 当真是极为放肆的! 玄衣男子呡了呡唇,于数丈高的阁顶一跃而下,消失在苍茫的雪色之中。 青音挺直的背脊终于在纵兮消失于阁顶之际,缓缓泄去了一股执拗。这个男子太过精明,丝毫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力,明明是要躲着他的目光,却偏偏不能如愿。 这个男子如今看她的目光再不似以前的温柔,那个时候,每每他望着她,那眼神里面都能挤出水来,嘴角浅浅勾着邪魅的笑意,是说不出来的风采。而如今,那双幽深的因着杀戮的眼眸中再也找不到一丝丝熟悉的气息,甚至染上了莫大的杀气! 青音伸手抚上胸口,那里面隐隐生疼,仿似无意间被生生剜去一块,痛意杂陈,酿出苦涩。 难道最后真的要走上那一条决绝的道路么? 哥哥,我诅咒你:在无穷无尽的岁月里,你将水远不会忘记我;在生生世世的轮回里,你将世世爱我。我诅咒你:你爱我入骨,却世世亲手送我轮回! 手掌抚着的地方,那个心脏的位子,在很久很久以前被那个心爱的男子狠狠地扎过一刀,一刀致命,她甚至连反抗都不曾反抗,便就这样离他而去。 那些前世的记忆,深深地烙在灵魂上,不止他一个人能够看到,自从墨莲盛开,她比他看得更为清楚些。 这是她曾经亲自发下的诅咒,然而,此刻回想,她自是后悔的。她本是想用这般恶毒的诅咒牵绊住他们的生生世世,然而,真真切切地看到这个男子因着她的离去而伤心欲绝的时候,她是不忍心的。 爱着他,如何舍得他这般痛苦。 只是,这一切该如何挽回? 青音敛了敛目色,缓缓放下抚在心口的手,眉目间的愁绪渐渐疏散开来,琉璃一般的眸色里面跳动着些许的释然。 再不会了,她一定可以阻止那样的事情发生的。如果北辰镇不住他的杀气,那么就让她亲自动手好了,她绝对不会再让他来动手的,那样的痛苦,她舍不得他再重来一次。 当然,最好还是不要走到那一步,两个都活下去,才是实在的。 青音拢了拢衣袖,抬眼望了望眼前的院阁,她稍稍驻了驻足,调整好自己情绪,方才举步进去。 此刻,院子里面并无旁人,平日里几个侍奉的婢子皆好好地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谨谦是不需要近身侍奉的婢子的。他素来喜欢清静,是以,这个时候偌大的院子里面静谧得有些诡异。 当然,虽是一如素日的静谧,却不能说这院子里面没有生气,因为这个院子里面还住着一位时刻都生机勃勃的主儿! 扶风是强烈要求与怀若住在一起的,这个男子真的很碍事。他闲着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会陪着扶苏玩耍,后来因着他占用了扶苏太多的学习时间,被怀若命令禁止他一天接近扶苏两个时辰以上。于是,现下,他大部分时间是待在怀若眼前的。 然而,扶风却又是整日闲着的。 如此一来,柏玉终究是不太好意思频繁地踏进这个院阁。 不知道如此局势,是扶风真的没有留意到,还是怀若有心为之。 青石板的幽径上,落雪尚不曾被清扫干净,因着积雪过厚,虽已然开始消融,却终究不曾如此之快地形成冰雪。此刻踏在上面,依旧松松软软的,发着“咯吱略吱”的细碎声音,于静谧的院落中传散开来,愈发地诡异了些。 阳光从回廊上穿过来,最后拢在侧躺在椅榻上的男子身上。男子一袭雪白的貂裘,青玉冠束发,合着眼帘,好看的长睫铺洒在轮廓分明的俊脸上,淡雅而宁静。他一手微握看书卷,一手拢在衣襟口,许是寒风吹得有些凉了,只是因着劳累,阳光正好拢在身上,而没有被冻醒。 青音拂了拂从幽径上带过来的细碎雪花,远远地隔着回廊,静静地倚在一处,望看那个如玉生辉的男子。 此刻,她已经不太忍心扰了那个男子的梦。那个男子嘴角浅浅噙着笑意,许是梦到了极好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个男子笑得如此美妙了。 寒风拂来,“啪”一声,青音陡然一惊,细目一看,原是那男子手中的书卷落在了地上。 如此一落,睡着的男子亦是被惊醒了过来,微微一颤,好看的长睫扑闪几下,终于懒懒地掀了起来。他蹙了蹙眉头,迷茫着那一声惊起。 然而,顷瞬之间似乎明白过来,目光落在虚空微握的手上。原是手中的书掉落了,男子舒了舒眉头,继而流露出苦闷的神色,竟然睡着了。 怀若侧了侧身子,伸手去拾落在地上的书卷。 “谨谦先生,您流口水了!”正在一处的青音抿着唇轻笑,她一手食指微曲,轻轻抵在鼻尖上,掩着她嘴角戏谑的笑意。然而,眼里的揶揄却丝毫没有掩饰。 怀若微微一怔,本能地欲伸手摸一摸嘴角,猛地看见那女子眼里的精光,伸出去拾书卷的手只是滞了滞,尔后他嘴角勾起一点点笑意,继续拾了书卷。 “碎女子!” 好看的忽地依旧挂在那里,修长的手指方才握住掉落在地的书卷,只听一声宠溺的轻啐,一道冷风扑面而采! 青音微微一侧身,一抬手便是接住迎面飞来的“暗器”。 青音端详了一番手中的“晴器”,笑道:“这样新的书,您便拿来砸我,还当真是舍得!”她收了书卷,缓步而来。 怀若拢了拢衣袖,略略抬了抬眼,缓缓开口:“自己砸还是舍得的。” “很疼的!”青音走近了,一伸手便将接住的书卷丢在了怀若身上。 怀若将书卷握在手上,再次抬眼望了望青音,继而又敛下眼帘假寐。 青音摸了摸鼻子,好吧,是她自找没趣的,被砸了也是活该。只是,方才他醒来的摸样尽数落在眼中,委实可爱得紧,惊起、迷茫、了然、苦闷、释然,最后不得不俯身亲自去捡起自己掉落的书卷,那些神色,都是平日里很少见到的。 然而,方才,她撞了个正着。那样温文尔雅的男子、心里时刻算计着的男子,他熟睡的时候犹如出生的婴孩,干净无暇,一如他以往笑得那般明澈。 可是,当他睁开眼的时候,那双干净的眸子里面却怎么也找不到透明的光泽,清澈、却深不见底。 “生气了?”青音俯身下去,挡了一大片的日光,拢下整片的阴霾。她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男子那干净白皙的脸蛋儿。 青音咧嘴轻笑,她发现自己有一个很诡异的嗜好,她竟然喜欢捏别人的脸蛋儿,尤其是那种白白嫩嫩的、秀色可餐的那种。以前与纵兮亲密的时候,她总也忍不住去亲吻他的脸,如今总是喜欢捏着扶苏那肉嘟嘟细嫩嫩的小脸。 此刻,见着怀若的好脸,又是忍不住想要调戏一把。其实,自从昔年,还是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想要伸手捏一捏这个干净得犹如湮香山山顶的落雪一般的男子的脸,然而却又因为这个男子过于干净,有着不容亵渎的风姿,这个想法也只是个想法,从未付诸过实践。如今机会来了,却还是只敢伸手戳一戳。 冰凉的手指触在温润的肌肤之上,怀若蹙了蹙眉头,终于舒了一口气,伸手一把握住青音的手指。缓缓睁开那双干净幽深的眸子,轻启薄唇,柔声吐字:“怎么这样凉?出门不知道捧个暖炉?”虽是责怪的话语,却染上了莫大的关切。 青音难得痴痴地笑,笑得有些许的傻,纵使如今站在这个位子,说到底,在这个男子面前她终究是他的妹妹,是他最宠溺的妹妹。 “这不是故意让谨谦先生心疼的么?”青音将两只手全都塞进怀若的手掌之中,整个人跪在地上,半倚着椅榻。 怀若再次蹙了蹙眉头,动了动身子,从脑袋下抽出一个软枕,递给青音,示意她垫在膝下。青音也没有推辞,她知道他是担心的她的身子,大寒天跪在地上确是极凉的,这么一个软枕倒是正好被用上了。 “你这碎女子,愈发的胆子大了。”怀若伸手抚了抚青音的发丝,嘴角勾着淡雅的笑意。他指的是她现在这般亲昵的行为,如此二人相依着,若是被他人看了去指不定能够传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青音将脑袋搁在怀若膝上,笑道:“我们兄妹二人难得说些私话,我有设下结界的。”如今这个身份,自然还是谨慎些的好。 怀若浅浅地笑,未再多言其他。 沉默片刻,青音忽地好似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琉璃一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锁着怀若,怀若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 “我嘴角难道还有口水?”怀若含着笑,煞有介事地伸手摸了摸嘴角。 “不是,”青音否决得很是爽快:“我是突然觉得,哥哥每次对着我都像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妈子,我在思考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碎女子!”怀若用力捏了捏被他握在手中的那一双冰凉的玉手,嗔她一眼:“你这是变相地在嫌为兄啰嗦?” “啊!这个表情跟父王一模一样!”青音嗤笑,眉角眉梢沁出喜悦。 怀若的脸色黑了黑,甚是纠结,她这是说他老了,还是嫌弃他啰嗦? 见着怀若不语,青音撇了撇啃,继续讨好:“哥哥素来惜字如金,能得哥哥啰嗦两句,子棠自是求之不得的,岂敢嫌弃哥哥?” 怀若浅浅地笑,继续沉默,这个女子定是有话要与他讲的,否则也不会亲自跑一趟他这里。 他只等她开口便是。 有些晃眼的阳光落在这个女子的脸上,女子的脸色有些苍白,看不清她此刻真正的容色,但是因着这一双冰凉的手,猜想她的容色也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她的身子还需要好好静养。 怀若将掌中的玉手扣得紧了些,希望自己的温度能够使这个女子暖和起来,这个女子是他捧在掌心的女子,在那些寒冷的岁月里,他的身侧幸而有她才得以暖和一些。如今,他生命中最为重视的女子也便只剩下她一个,这样的温暖,能给一点点,也是好的。 “棠儿……” 怀若欲言又止,有些话,他作为兄长真的很想告诉子棠,如若槐阳君真的只是她此生唯一的幸福,那么她就该放下这一切,随着槐阳君远离这些是非,这天下毕竟不是凭借着一人之力便可以扭转乾坤的。而他,毕竟是希望地过得好些,能够活得长久,与自己喜爱的男子待在一起,才是极好的。 然而,这些话,作为谨谦,他又是清楚地知道不该说出来。这天下本不是一个人便可以颠覆,他虚怀若虽是被天下人奉为鬼谷先生,鬼谷先生也仅仅只是一个人,不是神者,断断不可能由他一人来扭转乾坤。大定天下,他需要槐阳君,也需要这个女子采压制槐阳君。 “哥哥,”青音轻唤着怀若,薄唇轻启:“我与他的路,还很长。” 怀若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来,然而,青音终究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的。也只有这些与纵兮有关的话,他才会欲言又止。 她与纵兮的路还很长,真的很长,长到遥遥无期,所以她并不着急。 然而,眼前这个男子的路却不得不好好斟酌。西云大陆,除去韶氏一族的人,活得最为长久的也不过一百五十岁,那是极其罕见的。平常人也不过五六十岁,战争年代,朝生暮死,生死不过顷瞬之间。眼前这个男子早已过了成亲的年纪,却又偏偏执守着那一份死去的感情,偏执地不肯放手。 人之一生,有多少个年头允许这般消耗? “他护你不好,我当真是不喜欢他。”怀若轻抚着青音的脑袋,将剩下的半句话再次咽进了腹中,他或许还是应该给他一些时日的。 “哥哥……”青音执这怀若的双手,喃喃开口:“你妹子的性子,你难道还不清楚么?认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他也不能啊……” 怀若敛了敛眉目,这个女子说的极是,那样的情况,槐阳君是无法阻止她的。只是他因着是兄长,自然是疼惜自己的妹子,多多少少都是怨着那个男子的。 “你也知道!”怀若再次捏了捏青音的手,嗔怪她:“那样温润的一个男子,你看现下满身除了戾气,还剩下些什么?!” 犹记得当年在松云关看到那个沧海蓝眸色的玄衣男子时,那一袭自下而上的白凤围绕在他周侧,那个男子嘴角带着淡雅的笑容,那一双澄澈幽深如海的眸子里浸染的尽是温润的柔意。 那个男子俊,是极俊,美,是绝美,那样卓绝的风采,天下真的是无人能比的。 只是,槐阳城一战后,那个如玉的男子终究是死在了大雪之下。 再也没有了。 “嗯?”青音孤疑地望着怀若,不曾想,这个男子竟也会为纵兮说话。 四目相对,怀若浅浅地笑,他自是知道青音在孤疑些什么。他伸手拂了拂她额前的碎发,一声轻叹:“你呀,总是活得这般清楚,女子无才便是德,最可恨的是他槐阳君竟把你教的这般好,也活该他受了此等生离死别的凄苦。” 你又何尝活得不清楚! 青音怔怔地望着怀若,那俊美的容颜上笼着浓郁的愁绪,此刻因着她过得不好,那样一份阴霾又加深了些许。 可是,作为兄长,他却只知道疼惜她这个妹子。如若他活得不够清楚,如今不会过得这般辛苦。如若他不是站在这个位子,他不是鬼谷先生,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他与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早就比翼双飞了吧,他又何须顾全大局。 那个女子也活得清楚,两个人皆是活得清楚,是以才会这般煎熬着。 “哥哥……”青音执起怀若的双手,她喃喃地唤着眼前这个如玉生辉的男子:“忘了她吧,你这个样子,她不会好过的。既然你已经选择尊重她的决定,又何必如今一个人死死地抓着不放手?” “哥哥,你活得这般清楚,你难道不知道她也是希望你过得好的么?你与他,终究是回不到以前了,她既已嫁作人妇,你却这般耗着自己,你这样到底是在给她希望,还是给自己一个不存在的希望?” “你还是放下吧……”如果不曾试着放下,又如何知道自己放不下?若是放不下,又怎么可能让别的女子走进心里? 怀若敛着眉目细细端倪青音,久久地,他沉默下去,嘴角的弧度渐渐敛尽。 这个女子无疑是戳中了他心里的痛,然而,那些他所想要掩藏的、想要继续欺骗自己的情事,如今却是鲜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因着这个女子一字一字的清泠吐出,再也无法回避。 “棠儿……”怀若动了动唇,轻轻唤出这个女子最原本的名字:“若是换做你,你可会这般轻易放下?”他一瞬不瞬地望看女子的眼眸,那一双琉璃一般的眸子,晶亮得宛如天际的星辰。 只是此刻,这个曾经一度是他生命中唯一一点光彩的女子,却生生地打碎了他的梦! 真是残忍的女子! “不能轻易,但是或许可以尝试。”好看的长睫微微颤动着,她亦是一瞬不瞬地回望看那一双干净幽深的眼眸,一句话说的果决,琉璃的眸子里面沁出慑人的认真。 久久地对望,许是青音的眼里的执着与认真感染了怀若,怀若的神色终于软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敛了敛眼帘,方才缓缓开口:“柏玉很好,若是你喜欢她给你做嫂子,那我便娶了她可好?” 那一瞬,青音的脑子有些懵,甚至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从怀若嘴里到底吐出了什么言语。然而,却也只是须臾,她猛地反应过来,这个男子是在说他愿意娶了柏玉! “哥哥……”青音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因着情绪有些激动,声音沙哑到不行。 怀若掩去屑宇间的没落,浅浅地笑着,他说:“棠儿,我明日便去提亲如何?” 青音颤了颤,高兴之余却又不得不想着这个男子如何会就这样应了她,他怎么就这样轻易地应下了? “你出嫁的时候也没见你这样高兴,如今倒是这般欢喜了。”怀若含着笑,轻轻抚了抚身侧女子的脸颊,他是极尽了宠溺,却偏生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她是在担心他,她此番前来的目的再是清楚不过了。如果这样可以让她少操心些,那便遂了她的愿吧。 青音歪着头端倪着怀若的神色,他敛尽了悲伤,沁出暖意,她寻不到一丝的端倪。 “哥哥终于肯娶嫂子,做小姑子的自然是高兴的!”青音展颜笑着,她本张了张口,想说:哥哥,如果你实在不愿意,那就算了吧,不必因着她而为难自己。可是,到头来出口还是成了另外一番光景。 怀若狠很地握了握青音的手,嗔怪道:“别人家的妹妹见着自己的哥哥娶嫂子都是不高兴的,你倒好,恨不能立马将为兄送出去,难道为兄这些年虐待你了么?!” 青音歪着头嗤笑,赶紧赔礼,心想着自己貌似是急过头了,也难怪他这般不满意。 “碎女子,笑得这般奸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把为兄给卖了昵!都是做母亲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敛收敛你这狡黠的性子,若是被别人瞧了去,成何体统?”怀若笑得难得的明媚,干净的眸子里面沁出些许的暖意,照得青音心里暖暖的。 青音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滞了滞,继而笑得更是欢了些:“这个体统不好么?” “纵兮就喜欢我这样的体统,苏儿也喜欢我这样的体统,哥哥你口是心非,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喜欢这样的体统!”青音笑开来,欢喜的神色顷刻间驱逐了眉角眉梢的清冷,沁出几分调皮的狡黠,整个人绽放出夺目的光彩来。 怀苦抚了抚青音的发丝,笑而不语,眼里的神色愈发地宠溺了些。这个女子方才那一霎的落寞,他尽数看在了眼中,作为母亲,她委实很苦涩。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岁月里,这个女子一点一点地煎熬着,然而,她几乎是用生命换来的,却因着一句“星辰殿必须迎来它的新主人”而果断舍弃。 这些伤痛,她从来没有说过,然而却时不时地流着血,疼得她日渐憔悴。 青音握了握怀若的手,将脸埋在怀若的双膝之上,她敛着眼帘浅浅地呼吸。有些话,她不能再说。她知道,怀若此番应下这桩婚事,亦是她得寸进尺了,她不过是仗着怀若疼她,是以撒了一次娇。 她本还想说:哥哥,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可是,不能再说了,纵使怀若依旧会笑着答应,她却不能害了柏玉。这个事情若是说不好,怀若不可能给她脸色看,却不代表他日后不会刻意疏离了柏玉。 一切的事情,只要等到成亲后,都会好起来的吧。 冰凉的手指渐渐暖和起来,屋檐上拖拽下来的冰凌滴滴答答地融化着,好听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下一下,叩进了心里,化成了迷离。 怀若微敛着眼帘,不多时有迷糊起来。青音走的时候,貌似用她那暖和起来的手指偷偷地戳了戳他的脸颊,然后进屋拿了一件貂裘附在了他身上。 冰雪消融的日子,阳光甚是暖和,虽不值开春,人却依旧犯懒。如此被照得暖暖的,操劳多日,此刻真的犯困地很。 他本来还想与青音谈论一下国事,因着这桩他亲口承下的婚事,瞬间没了那个心情。此刻他只想好好睡一睡。 睡梦中,他迷迷糊糊地,仿似又看到了那个心上的女子。 双帝 第十四章、子不我即(3) 当年他赶到洵夏的时候,那个女子着了一身红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她的新郎。在他掀起她的红盖头,执起她的手的时候,他分明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喜悦。 然而,却也只是一瞬,她眼里的喜悦尽数化作了疏离之色。 她冷冷地抽回自己的双手,一如那个时候在槐阳城外,她决绝的抽回手去,漠然转身,从此各自天涯。 屋外的冷风拂进来,那个时候,三五月的天气,夜风却莫名的割得人生疼。 女子拢了拢喜庆却又刺眼的红色锦袍,低敛着眉目,浅浅开口:“你不该来这里。” 怀若呡了呡薄唇,抬眼望她:“你也不该在这里,你不爱他。” 女子的眼帘敛得更为低了些,松云关一战,她的心意,眼前这个男子无疑是知晓的。可是,如今走到这一步,早已没有了退路。 “是的,”女子喃喃开口,藏在袖间的手指一分分扣紧,胭脂下的脸色愈发地苍白起来:“我不爱他。” “那你跟我走!”怀若一把执起女子的双手,他目光灼灼,带着几分逼迫,他是不想给她其他念想,今日,他虚怀若只是为她而来! “谨谦……” 女子缓缓抬起眼帘,目光盈盈,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男子那双干净幽深的眸子,久久地,仿似要将男子的模样深深地烙进心底。 她轻唤着这个原本只属于她的名字,唇角触动,宛如呓语:“可是我欠他的,我不想此生背负着愧疚,来生再来偿还这一笔账。如今这样,是我最好的归宿。他待我极好……” “可是你不爱他。”怀若将她的手握紧了一分,这个女子说那个男子是他虽好的归宿,说他待她极好。可是,她终究是不爱他的,她心里面的人是他虚怀若,他们两厢情悦,他如何会肯让她嫁于他人?! “爱是什么?” 女子微微仰着脖颈,一双眸子认真地望着怀若,似在等待他的回答。然而,却也只是须臾,女子径自开口:“你身上的责任从来不允许你将这个字轻易说出口来!” “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弗沧溃朽、洵夏无援、漠涟蛮夷,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你槃良,天下之任落在你的肩上,你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地与我在此谈论情爱?” 女子眉目凌厉起来,敛去眉宇间的温婉,忽地疏离清冷,灼伤了男子的眼眸。 怀若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这些道理,他比谁都要清楚。只是,他终究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嫁给其他男子,是以才如此放任了自己。 “你的爱,早该死去!”女子再度敛下眉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许的颤抖,并非情愿,却不得不说。 怀若颤了颤,握住女子的手不由地再次加重了几分力道。这个女子是在威胁他! 她说:你的爱,早该死去! 言外之意便是,如若你今日执意要带我走,那我便也只有死去。我死去了,你便可死心了吧! “韵儿……”怀若张了张嘴,他委实没有想到这个女子会是这般决绝。 “谨谦,”女子嘴角浅浅擒笑:“你们兵法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怀若微微一怔,继而开口:“不战而屈人之兵。” 女子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双手,拂了拂衣袖,缓缓起身。她眉目微敛,神色却是渐渐舒展开来,目光愈发地柔和起来,嘴角勾着醉人的笑意。 “棠儿在的时候,总也希望天下罢战。她说天下纷争,苦的不过是平常百姓,若是能够天下一统,一家之天下,百姓也就不必过着流血的日子了。我手上染了太多的鲜血,她说的那些我虽不能感受得到,却也是明白的。” “天下若是能够不战而合,又何必大肆举兵?” “谨谦,你说是不是?” 秋韵转眸望上怀若,她说得这般清楚,他也定是明白的。 怀若蹙了蹙眉,心中反复咀嚼着女子口中的“不战而合”四个字,若是可以不战,那便是最好的了。 “他终究是苍家的人,不可能再次做出莽撞之事的。”怀若虚了虚眸子,干净的眸色里面染上些许的不确定。 “云清信他,我也信他。”秋韵的目色坚定了几分:“谨谦,他不如你活得清楚,肩上也没有你的担子,他终究也是知道该怎么做的。” 怀若沉下目色,她说她相信他。然而,若果她真的如她所说的那般相信他,她又何必做到这一步,她这是把自己赌在他的身侧,作为最后的筹码! “韵儿……” 怀若张了张嘴,终究没有什么话再说。秋韵说他活得清楚,然而她又何尝不是。她说她是炼狱里来的修罗,手上染满了鲜血。然而,她却不知道,她始终是那个善良温婉的女子。此刻,她是比谁都知道她该如何去赌去做,为了她最想要的结果,她甚至不惜赌上了自己! 怀若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 “师兄?” 迷迷糊糊地,分明在做梦,却又能将周侧的声音听得分明,说是清醒着,却沉浸在梦里,怎么也醒不过来。 怀若蹙了蹙眉,知道是扶风在唤他,然而眼皮太重,无论如何也掀不起来。 扶风轻轻拍了拍怀若的脸颊,忽地瞳孔一缩,伸手在怀若眼角抹了一把。然后举着手指对着阳光细细端倪起来,愈是端倪,目色愈是惊骇。 “师兄……”扶风“啧啧”地,满是不可思议。 怀若一颤,猛地睁开双眸,梦靥缠身,分不清好歹。 见着怀若终于醒来,扶风舒出一口气,拿眼瞥了怀若一眼:“又梦到她了?”他问得不经意,却又是笃定的。 “你都哭了。”未了,扶风特煞风景地补充一句。 怀若缓了缓种色,他径自伸手抚了抚眼角,果然是湿了。渐渐敛下眼帘,嘴角挽起一痕苦涩的笑。是啊,又梦到她了,也只能在梦里见见她了。 “方才国后来过。”默了默,怀若淡淡开口,说了一句前后不搭的话。 “嗯。” 扶风从鼻子里面出气,表示这与他无关,他还是比较关心“哭了”这回事。他知道这个男子心里有痛,却不知道这样的疼痛会让这个男子这般煎熬。 怀若嘴角的笑意略略盛了盛,苦涩的味道也浓郁了些。 “这是最后一次。”怀若在此开口。 扶风微微一怔,一时之间不太清楚怀若到底想说什么,不仅答非所问,而且他自己的两句话之间也没有什么联系。 “我明日便去柏家下聘,你与我一道如何?” 怀若含笑望向扶风,敛尽了眼里的伤痛,却又莫名地让人心疼。 这一次,扶风是完全懵了,他也是完全明白了怀若的意思。怀若说“这是最后一次”、“我明日便去柏家下聘”,他是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放纵自己思念他心中的那个女子,从明日以后,他便是要娶别的女子了,从此再不能如此放纵自己。 扶风的心狠狠地疼起来,这个男子分明没有走出阴霾,然而却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是这样地逼迫自己! 不! 他说青音方才来过,是因为她,他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么? 扶风的目色沉了沉,这个女子还真是闲的发慌,净爱管闲事! “或许这是个不错的决定。”怀若笑得淡雅,自上而下望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扶风的神色,没有漏掉一丝一毫。 扶风再次凝眸瞥了怀若一眼,或许是个不错的决定,柏玉为了他虚怀若迟迟不肯出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待他的情意。这两个若是能够走到一块,也是极好的。 虽是如此,扶风却依旧不服软,撇撇了嘴,梗着脖子塞出一句:“你就宠着她吧,迟早得把她宠上天去!” 怀若“呵呵”地笑,回了一句:“你这是在嫉妒我。” 扶风歪着脑袋,狐疑地望着怀若高深莫测的笑意:“嫉妒你什么?” 怀若但笑不语,神色愈发地高深莫测。 扶风很是认真地瞥着怀若有些欠揍的表情,瞥着瞥着,猛地也就明白了。原本神采奕奕的男子,顷刻间颓靡下去,懒懒开口:“不要把我拖下水去,你不喜欢槐阳君,我也不讨厌他。我倒是觉得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特别般配,虽然看着心里不舒服,但我也没必要干损人不利已的事情。” 扶风神色坚定,顺带狠狠地鄙视了一下怀若,怀若说他是在嫉妒他如此光明正大地宠着青音,意思便是你有本事也大可以堂而皇之地宠她去。 他们师兄弟之间没有什么可以相瞒的东西,扶风很是敬重怀若,待青音的感情自然也不藏着掖着。在第一次见到现下这个青音后,扶风就告诉怀若他知道她是子棠,其间的厉害他自己也分析给怀若听过,自然知道这是绝密。 怀若轻轻一叹:“你知道便好。” 扶风剜了怀若一眼,此言一出,扶风立即反应过来,搞半天他原来在这里候着他呢! “你不必担心我,我跟你不同,我是一厢情愿,她的性子我也是见识过的,这份感情我由始至终就没有抱过希望,自然也不会有失望。”扶风敛着眉目,脸上是难得的正色:“倒是你啊,既然决定了,就要好好待人家。” 怀若目色清远,眉宇间的阴霾虽然依旧浓郁,映着阳光却也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他望着冰凌上不断滴落下来的水珠,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久久地“嗯”了一声。 扶风伸脚踹了踹怀若,阴沉着脸色:“师兄,你不会是病入膏肓了吧?”郑重的神色,担忧的语气,然而眼底却掩不住那一丝丝的戏谑。 怀若瞥了扶风一眼,然后直接无视了他。 扶风摸了摸鼻子,虽然还是碰了一鼻子的灰,但是这次有长进的,至少怀若拿眼瞟他了! 于是怀若再次抬眼的时候便是撞见了一侧默默笑得一脸奸诈愚昧的扶风,然后怀若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他在某方面算计了,于是很自然地把他派出去准备聘礼了。 于是槃良君师敲诈了槃良长公子一笔比较客观的财物,于是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扶风看怀若的眼神都充满了幽怨,曾一度让人以为这位龙章凤姿的长公子殿下是仰慕自己的师兄,因着怀若向柏家姑娘求亲,他心生怨恨了。 当然,那只是经年之后的外传之外的外传了。 至于长公子殿下为何会如此幽怨,实则是那一笔巨资宁桐没有给他报销,而原因是他当时没有好意思开口,几句交谈之后便是将此事抛之脑后,事后想起来再去找宁桐,宁桐已经回了碧渊。 此事一拖,也便拖成了自由债务。 至于扶风怎么会没有好意思开口,事情还需要好好斟酌一番。 那一日,扶风欢欢喜喜地给怀若置完嫁妆,揣着一本账本便兴冲冲地跑去找宁桐了。孰知赶了个巧,荀漠正好也在宁桐那处,据扶风回忆,当时两个人表情甚为严肃,气氛甚为压抑。 于是扶风好奇心起,将账本藏进怀里,趴在一处听墙角。然后,竟然让他听到了一桩非常惊悚的事情,也难怪当时荀漠是惨白着脸出的门。这段情事若非亲耳听得从宁桐口中说出,任谁都是不敢相信的。 故事是这个样子的,当日扶风步至宁桐屋外,远近地望见屋内的荀漠拧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而宁桐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亲自给荀漠斟了一杯茶水。扶风一个激灵,立马意识到可能有好戏,于是一闪身子,拐进了犄角旮晃,蹲墙角这种事情,他最是擅长了。 “有什么事情便直说了吧。” 两人默了很久,宁桐等不来荀漠的问话,只能自己先开了口。这个男子难得脸上有正经的神色,此趟前来却一直拧着眉目,欲言又止的模样,委实让人很纠结。 荀漠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正襟危坐,伸手抚了抚眉骨,方才缓缓开口:“事情是这个样子的……”顿了顿,再次呷一口茶:“其实……”再次顿了顿,继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三次,教人等了半天,竟然没有说出任何有实质性意义的东西! 宁桐抚了眉骨,表示很无语。 犄角旮旯处的扶风恨不能掏出一本书砸死了荀漠,这货纯粹是故意的! “有话直说便可,你可以把在下当作兄长,在下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宁桐再次鼓励荀漠,为了表示自己平易近人,亦是再次亲自给他将茶水斟满。 荀漠蹙了蹙眉头,沉吟片刻,道:“在下只是想问,这些年舍妹是否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 “……”宁桐歪着头望着荀漠,委实不太明白他何出此言。 荀漠讪讪地笑了笑,眉目间染上几分愧疚:“你知道,宁梧的这桩婚事其实是在下说得媒。原是以为宁梧他那样洒脱的一个人,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女子能够入得了他的眼,舍妹幼时便聪明伶俐,我是想二人相处得久了,或许是会有感情的。只是不曾想……”荀漠敛了声音,只是不曾想,三年下来,宁梧竟会视夏浅如洪水猛兽一般。 “夏浅小嫂子很不错,年纪虽小,为人处事却很有分寸,性子细腻却又不失豪爽,偶尔搞怪,惹得我宁家上下其乐融融,再没有这样好的女子了!”宁桐含着笑,眼里尽是诚恳。 荀漠的嘴角抽了抽,狐疑一点点地冒出来,这个男子把夏浅说得这般好,可是他看到的貌似不是如此昵! 那个女子把自己弄得跟男子一般,为人处事哪有一点分寸可言?! 宁桐望着荀漠甚是纠结的表情,忽地给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道:“你先前见的,是嫂子与兄长相处的一种方式。” 宁桐解释:“兄长总是躲着嫂子,嫂子没有办法,只能如此厚着脸皮耍赖了,她说幸福是自己的,如果她不争取一下,以后一定会后悔的。兄长那个人,平日里满脸的笑容,实则薄凉冷情至极,若是用寻常的法子,兄长定会摆出凌厉的煞气,兄长生人勿近的时候,谁都不敢近他的身。嫂子说,兄长第一次威慑她的时候,她险些被吓得哭出来,是以不敢用平常女子的法子待他示好。” “嫂子英明,用这样的法子对付兄长,兄长明明知道她有目的,却依旧不能冲她示威,虽是躲着,却总比明明白白地回绝她的情意要好些。嫂子年轻,总也有资本与兄长耗上一些年,这般好的女子,兄长是耗不过她的。” 宁桐笑着,目光晶亮,眼眸里满满的尽是自信。 荀漠轻轻按着太阳穴,如此一解释,他更是纠结了。依着宁桐的话,宁家上下都是喜欢夏浅的,夏浅那男人一般的性子估摸着也是特意装出来的,宁梧也是明明知道她是装的,甚至知道她是个好女子。 可是,为何他还要躲着呢? 难道他真的妤男风?! 荀漠委实被自己的想法惊悚到了,可是除了这个他还着实想不到一个正经的理由。 “梧梧他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荀漠神秘兮兮地侧近宁桐,刻意放低了声音,好男风委实不太可能。 宁桐望了荀漠一眼,认真地嘣出一个字:“嗯!” 在如此令人肃然起敬的认真下,宁桐一个斩钉截铁的“嗯”字狠狠地抽痛了荀漠的心,不曾想他家梧梧真的会有隐疾! “兄长他心里有人,他一直放不下。”宁桐敛了敛眼帘,随意地说着,顺便伸手端起杯盏准备浅浅地呷上一口茶。 然而,话刚说完,只听“啪——”一声,杯盏落地,碎裂开来。 宁桐凝神望了望自己手中的杯盏,确定它尚在手中,然后才缓缓将目光挪向对面的荀漠。他方才说了什么东西,竟惹得这个男子这般的反应,活生生像是被雷劈到了! “你……你说什么?”荀漠尚处在惊悚之中,一时半会儿不能完全回神,努力张了张嘴,吐字异常艰难。 望着荀漠的反应,宁桐了然了。宁梧的情感死在了心里,那一道伤口溃烂不成样子,伤痛不容触及,他又怎么可能轻易将这份感情曝露在人前? “兄长他心里有个女子,”宁桐跳了跳眉,流露出几分无奈:“不过早就不在了。” 荀漠张了张嘴,终于发现自己此刻是一个字发不出来了。 宁桐说得风轻云淡,他说:兄长他心里有个女子,不过早就不在了。 然而,更让苟漠承受不住的却远近不是这一句,而是宁桐接下来的一句。荀漠怔怔地望着浅浅含笑的宁桐,尚不曾完全消化掉方才那句话,只见他薄唇轻启,轻柔吐字:“是兄长亲手杀了她。” 那一瞬,荀漠只觉“啪”一下,某样东西碎了一地,脑子抽痛得厉害,一时之间险些不能喘过气来。 犄角旮旯的扶风一脸惊悚地探出半个身子,认真地端倪着宁桐,很是希望能够从他的脸上找出些许的戏谑之色。 然而,只是徒劳,宁桐眼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沁着几分疼痛,渲染出莫大的沉重。 宁梧的那些过往,在那最晦涩的年纪里,他一个人疼得无法言说。他好酒,若非好酒,宁桐也是绝对不可能从他嘴里撬出只字片语。 宁梧在刚刚会走的时候便被送入夜狼进行残酷的训练,五年之后便走进那个修了罗场,修罗场上只有生死,胜则生,败则死。一轮轮的生死较量在陌生的,亦或是熟悉的人之间展开,没有良善,只有杀戮,没有情义,只有胜负。 白狼令只有一块,夜狼里面所有的杀手,只要有意夺取那一块寒玉,皆有资格参加最后的决战,只有唯一生存下来的人方才有资格取得那枚白狼令。 而宁梧进入修罗场的唯一目的便是那枚白狼令,是以他必须杀死所有挡在他前面的人,不分亲疏! 最后与他对阵的是一个叫“絮雪”的女子,那个女子长了宁梧一两岁,虽是女子,却是与宁梧一般极有天赋,也是宁梧唯一的对手。 宁梧说絮雪是个不怎么多话的女子,大概在修罗场里面长大的孩子都不怎么爱说话,他们一生太多杀戳,唯一值得信赖与相伴的便是手中冰冷的长剑。他们活得本来便如冷剑一般,见过太多的生死,早已没有生死的概念。 大概在那种地方活得久了,最后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杀戮的吧。不是为生,本能地只是要杀死对手。如此,而已。 他们不需要感情,因为感情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同是友人,却不能避免刀剑相向的结局。奢侈的情感,只会在自己下剑的时候被杀,或者更痛。 感情是不能付出的,当然也是不能信任的。你若付出,便会成为你的痛,你若信任便会成为送你轮回的刀。是以,修罗场里的人从来不多言,没有交流便也就没有情感的碰撞,出手的时候没有顾忌,只有你死我活。 修罗场里没有性别之分,不会因为你是女人而被怜惜,那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宁梧一直没有注意过那个叫“絮雪”的女子,直到那个女子站在了他对面,他才意识到这个女子乃是一路陪他走了近十年的伙伴。那个时候他才猛地醒悟,原来这个一直站在他身侧的女子竟然会成为他的对手! 絮雪很强,能够站在他的对面,做出最后的较量,自然是不容小觑的。虽然从来不曾好好留意过这个女子,然而十余年的相处,却也知道这个女子到底有多少实力。 那一刻,宁捂握剑的手微微地颤了颤,这个女子比他强,他或许是要败的! 宁梧微敛看清冷的目色,手中的长剑“嘤嘤”作响,杀气腾腾。 对面的女子忽地淡雅一笑,宁梧的目色沉了沉,这个女子意欲何为?她是想利用这些年他们之间所形成的那些根本不存的“友情”么? 宁梧冷冷地望她,这个女子长得清瘦了些,肤色有些暗黄,却是极好的肤质。她生得不美,可是笑的时候却是莫名地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述说的复杂,难得她在修罗场待了那么些年,竟还会笑得这般美丽。 “不曾想会是你我相遇。”宁梧冷冷开口,没有丝毫的情绪。 “意料之中。”女子浅浅地笑,给出简单的四个字。 “我是不会留情的。”宁梧望着女子的笑莫名的烦躁起来,声音更是冷了几分,宁家需要这枚白狼令,这枚白狼令世世代代只能属于宁家,不可能在他宁梧手上丢失。是以,这一战,无论对面那个女子有多强,他必须战胜她! “必须如此。”女子依旧笑得淡雅,漆黑的眼眸,里面闪动着不知名的光泽。 宁梧未再掷词,那个时候他满心的以为他们之间即便是一起生活了近十年,也从来是没有感情的,他们只是伙伴,最后是对手,其他什么都不是。 于是,他下手的时候真的做到了他所说的,没有留情。招招致命,高手对决,胜负只在一念之间。 那一场对决,是宁梧走出修罗场的最后一场对决,也是他此生最为淋漓尽致的一场对决。即便是后来与怀若的对决,亦没有那一场对决来得痛快。那个时候,他唯一要做的便是杀死那个女子,而不是点到为止。 那一场对决,宁梧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实力,他知道若是要赢下这一场,或许要丢掉大半条命,或许双双俱亡也是可能的。 甚至,输的人可能会是他。 然而,结局却并不是他想的那样,他没有输,这或许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那个女子不仅没有给他致命一击,甚至没有舍得让他一只脚踏进鬼门关! 伤总归是有的,一场巅峰对决,不可能是假的。 只是,当剑没入女子身体的时候,他才猛地意识到这一场胜利来得是前所未有的容易! 那个女子激发了他所有的战斗力,却在最为关键的时候于顷瞬之间替他做了选择。 冷剑剌进心脏,划过肋骨,发出令人厌恶的摩擦声,似如撕绢之声,牙齿发酸。 女子握着他的长剑,冲着他依旧浅浅地笑。 久久地对峙,漆黑如墨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涣散。那一刻,宁梧忽地想要抽回长剑,然而,那女子却一把狠狠地握住长剑,一咬牙将剑剌得更深,直至整个剑身没入身体,剑锋从背后探出! 鲜红的血液如股流下,剑末端的猩红粘嗒嗒的快速滴落,一滴一滴,最后一如心脏处的形势,如股而下。 那一瞬,宁梧是前所未有的惊骇,他竟不明白这个女子为何会让他半式,如此一让,她让的是一条命! 那一剑她分明可以躲过,甚至可以回剑一剌,割断他的咽喉。 而她竟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女子一点点的走近他,隔着一臂的距离,她浅浅地笑着,没有生气。她欲伸手触及他的脸庞,那一霎,他莫名地没有动,仿似等待着她的触摸。然而,她终究也没有如愿,隔着一寸的距离,她一头栽了下去。 宁梧冷冷地立在一处,他想伸手去扶她一把,然而自负如他,骄傲如他,终究没有伸出手去。 她缓缓地倒下去,飘渺的声音划过耳畔——你要好好活着,替我好好…… 双帝 第十五章、奈何(1) 你要好好活着,替我好好活着。 那一刹,宁梧的目光陡然一凌,握在身侧的双手终于忍不住伸了出去。 他一把接住缓缓倒下去的女子,因着自己亦是身受重伤,如此的分量,压得他单膝狠狠地跪在地上。 血色项刻间染红了衣袂,大片大片的红莲。 他目色素来清冷,此刻却依旧掩不住他的惊骇。他一瞬不瞬地锁着怀中的女子,望着她,一直望着她。他想问,为什么要这样做,谁的命都只有一次,既然这个女子根本无意白狼令,为何还要参加这场角逐? 然而,他终究没有等到她的答案。 那个叫“絮雪”的女子,掀了掀几乎已经无力抬起来的眼帘,她浅浅地笑着,因着濒临死亡,她的笑意愈发地柔和起来。那是宁梧第一次见到怀中的这个女子流泪,也是最后一次,盈盈地,一点一点地从眼角滑落。她的眼神不再是惯常的冰冷,里面满满的是说不出的情愫,复杂的令人烦躁。 那个时候,宁梧根本看不懂絮雪眼中的复杂,然而很久以后,他便是慢慢地明白了,越来越明白。 女子张了张嘴,已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欲伸手触及他的脸颊,然而那终究也是徒劳。宁梧眼睁睁地看着她抬到一半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眼角的最后一滴泪划过她的脸庞,最后落在他的手上,湿热的温度,灼伤了他的肌肢,也灼伤了他一生的记忆。 没有人见过宁梧出剑,那是一柄女子的佩剑,名日“承影”。那柄剑本是絮雪的佩剑,自那以后,便是随了宁梧。宁梧爱惜她,是以从不轻易出剑,生怕折了那柄好剑。 外人皆知宁家的玉扇公子名为“宁絮雪”,殊不知,这个宁絮雪本名宁梧,是他为了祭奠那个死去的女子而更了自己的名字。 世上本没有宁絮雪,因着有了宁梧方才有了宁絮雪。世上本有个絮雪,也因着有了宁梧,而不见了絮雪。相爱相杀,那个时候,宁梧还没有爱上那个女子,相杀太早,相爱太晚,然而爱情又是来得这般早。 如此一错过,便是生死两隔。 荀漠敛了敛眉目,脸色一点一点地苍白起来,他是亲手杀了他心里的那个女子呢! 犹记得当年,他听到子棠去世的消息的时候,他问过宁梧“梧梧,你有没有爱过一个女子”,未待他回答,他便自私狂妄地替他作了回答“呵呵,你总是这般潇洒,怎么可能会爱过呢”? 他说:你总是这般潇洒,怎么可能会爱过呢! 他竟是这样地愚昧,他竟然嘲笑了宁梧没有爱过,这是多大的讽刺啊! 那个时候,宁梧只是张了张嘴,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而他,却是以为他只是在无奈地安慰他,因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所以只能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 如今想来,他如果没有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他一定可以发现当时宁梧眼底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哀痛! 而那些哀痛绝对不是待他荀漠的同情,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哀默! 他说:你定是没有爱过的,你一定不知道爱着一个人却来不及向她述说她便已然离去的心情。一口气,就这样死死地堵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心脏的位置突然间仿似空了一般,感受不到跳动,大概是死了吧。 一口气堵在胸口,心疼的仿似要死一般。他荀漠只是爱着子棠而来不及向她倾吐这一番情意,而他宁梧不仅没有来得及倾吐这一番早已刻了骨铭了心的情意,甚至是他亲手杀了那个他后来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 那个时候,他不曾预料自己会爱上那个自己视为伙伴,甚至是对手的女子。是以,下手的时候没有留情,甚至抱着必杀的决心。因为不曾留情,所以特别狠;因为太狠,所以如今的痛更狠。 然而,那个时候,是他无意间剥开了他的伤痛,他却不动声色地掩去自己的哀痛,一如往常那般笑得玩世不恭。 他的痛比他更甚! 他对子棠的爱,纵兮知道,纵使纵兮在这个事情没有做出让步,可是至少他是能够理解他的心情的。是以在子棠去世之后,他才会代他瞒下消息。甚至在他的伤痛无法排解的时候,他还能找到一个人倾听他的情绪。 然而宁梧呢? 那个自负要强的男子,他生生地将自己的那份感情埋在心里,容不得任何人触碰。他一个人倔强地不肯放下,执拗地守候着那一份死去的情意,完美的将心里的那份寂寞化作了他的热闹。 没有任何人看得到他滴血溃烂的伤口。 絮雪,曾经一度好奇这个男子为何会给自己起一个这样的名字,不曾问过,却也不曾想到这个名字竟会是他心里的那个女子。 那样执着的一个人,他如何再肯轻易放纵了自己的感情,那样倔强的一个人,又如何能够再容得下别的女子走进心里面。皆说杀手冷清,却不知道冷清者或许都是情深的人,他们本来不易动情,一旦情动,便是许了一生一世。 宁梧便是最好的例子。 荀漠轻抚着眉骨,按着有些疼痛的太阳穴。这便就是今天他得到的答案了,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扶风怔怔地扫了扫宁桐和荀漠的神色,宁桐嘴角依旧浅浅噙笑,眉宇间却是已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凝重。荀漠的脸色惨白,本就白皙的脸上,似乎没有了一丝的血色,他的目色有些恍惚,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表情甚是苍凉,沁着些许的愧疚之色。 压抑得近似诡异的气氛,扶风在门楣处立了少顷,伸手摸了摸揣在怀中的账本,缓缓敛下眼帘,舒出一口浊气,终于还是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去。这个时候,他委实不该破坏了这般严肃沉重的气氛,该是让他们好好沉浸一会儿,他自己也需要缓一缓。 这个消息,着实非一般惊悚人心。 荀漠久久地沉默着,宁桐瞟了一眼他的脸色,略略蹙了蹙眉。他有料到宁梧的这段情事会让人惊悚到,但却不曾想竟会把荀漠吓到脸色惨白毫无生气。宁桐忍不住再次瞟了一眼荀漠那令人肃然起敬的表情,渐渐敛下眉目,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原委。 “那些过去,甚至是在夜狼修罗场里面的所有事情,他都是从来不提及的。我们宁家人知道他过得不好,心里不舒服,自然也没有人会去提那些年的事情。只是,我们都不提并不代表他便会忘记,相反的,他是越活越清楚了。”宁桐眼里含着温润的笑意,却莫名的让人悲伤不已。 “那个女子一定很温柔吧?”荀漠蹙着眉头,喃喃开口,问的问句,却是带着万分的笃定。 那个女子一定是很温柔的,是以宁梧才会念念不忘,是以夏浅才无法走进他的心。那个女子,有着那样美丽的名字 絮雪,应该是人如其名的。 “应该是个细腻的女子,可惜我没有见过,不过兄长从来没有说过她温柔。”宁桐虚了虚了眸,抬首为荀漠重新挑了一个杯盏,斟了一杯茶水送到他眼下,继续道:“不过,我想那个女子应该是极其清冷的女子,清冷、坚韧,却又心细如尘。” “或许,是个完全与夏浅小嫂子相反的性子。”末了,宁桐补充。 荀漠再次拢了拢眉头,是女子都该是温柔的,那个女子虽是清冷,宁梧也从来没有说过她温柔。只是,清冷是做给外人看的,温柔却不动声色地留给了宁梧一个人。因为不动声色,是以宁梧直到她为他死去都不曾明白过她的温柔。又因为她终究给了他温柔,是以经年以后,宁梧终于能够大彻大悟。 然而,那些不动声色的温柔,大概都成了宁梧悔恨伤痛的根源,是以他绝口不提。 人生在世,总也有多多少少的无奈。可是,路还得继续下去,没有人能够完满地走完一生,那些遗憾那些痛,一个人守着,直到死亡。 “我对不起夏浅,也对不起梧梧。”荀漠清了清目色,眼里的愧疚着实奔涌出来,他神色没落,仿似一下子苍老起来。 他说他对不起夏浅,只因他一句话,便将这个年轻的女子嫁给了一个再也没有多余的感情的男子。在感情的世界里,活人永远是斗不过死人的,死去之人的好永远镌刻在心里,坚如磐石。而活着的人却是滴水之势,一生太过短暂,滴水终究穿不透磐石下火热的心。 是以,是他荀漠害了夏浅,他觉得愧疚。 他说他对不起宁梧,因为他荀漠,宁梧不得不娶了夏浅。如果可以,他此生一定是不愿再娶其他女子的吧。念念不忘于她,身边如何还容得下其他女子? 是以,是他荀漠害了宁梧背叛了他执着的那份感情,他亦是觉得愧疚。 “不对。” 宁桐挑眉,含笑望上荀漠的眼睛,再次开口:“你说的不对。” 荀漠敛了敛眼帘,冲宁桐投去狐疑的目光,这如何会不对?错在哪里? 宁桐望着荀漠,莞尔一笑,径自端了茶盏浅浅地呷上一口茶,然后缓缓放下杯盏,动作悠然,极其漫不经心。 荀漠一改平常的作态,凝着眉目,耐心地等待着宁桐细细说来。 “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话怎么到了你那里便是不适用了?如此明白的局势,荀漠兄难道还看不清楚么?”他眉眼微弯,笑得一派胸有成竹:“夏浅小嫂子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呢!” “……”荀漠黑了黑眸色,这个局他还真的是看不清楚! “哈哈,”宁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莞尔道:“你与小表兄一个德性,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千虑一失,且莫让眼前的虚幻景象迷住了眼睛!” 荀漠敛目沉吟片刻,许久,终于释然一笑。 那日,他问夏浅待那厮还算满意否,夏浅笑弯了眉目说她甚是满意。那个时候,那姑娘眉角眉梢都能沁出喜悦,那断断不是为了敷衍他而做作出来的欢喜。她是因着自己能够嫁给宁梧而真的欢喜呢! 夏浅因为爱着宁梧而深感幸福,她的爱不需要得到宁梧的回应,只要她看着他,她都是幸福的。 这祥的感觉,荀漠明白。那个时候,在槐阳城,他从来都知道子棠是爱着纵兮的,他也是明明知道自己的感情得不到回应。可是,只要看着那个女子安好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他便是很满足。 夏浅如他,是以不仅不会觉得那是害了她,她从心里也是感谢他的。 只是,荀漠一时还是想不明白,这怎么会就扯上了纵兮。不过,经年以后,他便也是明白过来了。而那个时候,似乎一切都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一失,便足以让他荀漠从此恨上他云纵兮,直到老死也不愿再相见。这一失,也让纵兮在以后无法穷尽的岁月中独自守着寂寞,于山河永寂之中等待着一世世的轮回。 这厢宁桐和荀漠谈论着宁梧,那厢独自静坐屋内的宁梧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险些被手上的利刃剖破了手指。 他蹙了蹙眉,心下道一句,不知哪个货又在背后说他坏话,委实太无耻! 继而又轻轻擦拭着手中的长剑,一下一下,宁梧凝着目色,里面满满的尽是谨慎与疼惜,仿似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柄冷剑,而是他心爱女子的双手。 那是一柄镂空的长剑,曼珠沙华的图式,朵朵盛开在剑身上,冰冷的长剑于烛火之下泛出淡淡的青光。此剑名日“承影”,剑薄如纸,剑身通明,柔软如丝,出剑的时候一如画影那般能够在划出淡淡的虚影。 他已经不记得絮雪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生命之中的,仿似他踏入夜狼第一个认识的便就是她,这些他记得不太清楚。他只是记得从他懂事开始,从他正式杀伐开始,这个女子便是一直都陪在他身侧,与他一同经历生死,直到最后二人对决。 在争夺白狼之前,他们一直都是伙伴,一同接受着残酷的训练,联手通过各式的考验,因着一道生活得久了,从小形成了默契,他们之间的每次配合都是完美的。 无疑,他们成为了杀手界最为令人瞩目的一对。 然而,那个时候宁梧从来没有正眼端倪过陪在他身侧那个女子,唯一值得他留意的便是他很清楚这个实力非凡的女子很可能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对手,而他必须在她成为他的对手之前将她杀死! 杀念是从他意识到这个女子很可能会成为他最难应付的敌人之时而起的,可是那个时候他却不能动手,因为那个时候他还需要她的存在,挡在他们前面的还有无数场生与死的较量,而他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如她那般默契的伙伴。 是以,他迟迟不能动手。 那个时候,他是想那个女子一定也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弄死他,因为那个女子从来也都是冲着白狼令来的。那个女子说,要么不做,既然做了,便要成为最强的一个! 是以,他从来都知道这个女子的野心。 然而,如今想来,那个女子是从来没有对他动过杀念的。 絮雪,她是个清冷的女子,清冷而又坚韧,印象中她是不多话的,即便两人生活在一起十余年,说过的话也屈指可数。最多的时候,也是二人商讨如何应敌的对策。 然而,他们两个大多时候也是不需要商量这个事情的。絮雪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子,每每他想要做什么,只要他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过去,她便会立刻领悟出他的意图,然后做出完美的配合。 是的,那些年,一直是絮雪在配合他,她从来没有要求过他来配合他。 是以,当他们二人最后对战的时候,宁梧站在一处竟有些颤粟,他的作战方式,这个女子一清二楚,而她的作战套路,他却从来不曾知晓! 那个时候,他甚至以为那个女子在那些岁月里如此顺着他的意,便是为了这最后一战的胜利。 可是终究是他错了,那个聪慧的女子或许是有她自己的作战方式,可是最后一战的时候他依旧没有看出她的套路。 因为她总是走着他的路线,走着他自己曾经走过的路,那些方式是他一眼便能洞穿的迷阵! 即使是那样,他都没有赢她的能力呢。 她死的时候,眼里流着泪,那苦涩的东西,即便是以前伤得再重,她都没有轻易放纵过。而是在最后,她将她这一生的泪水都给了他。 她眼里有莫名 复杂的情愫,她说要他好好活着,替她好好活着。那个时候,他只是以为或许两人在一起久了,她是把他当做了自己不在的亲人。可是后来慢慢地看懂了情爱,方才恍然大悟那个女子眼里的情意。 只是,那个时候,那个不多话的女子早已化作了枯骨。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好好地开始回忆那个女子,回忆那些他所能记住的点点滴滴。 在那些杀戮的岁月里,鲜血染浸了衣袂,黑暗的生命中看不到丝毫的光泽。刀口舔血的日子,除了冰冷的长剑,找不到丝毫的温度。而每每身受重伤的之时,陪在身侧的唯有絮雪。 他不记得那个女子曾经为他挡过多少次冷剑,也不记得那个女子多少次将他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每每他因受重伤而昏迷不醒的时候,她总会用她那双纤细有力的手狠狠地抓住他,不让他离去。 而他却总是以为她不过是不愿意失去他这个伙伴,是以从来没有心存感激。 而他,自然也是不愿意失去她的,是以那些日子里只有他们二人相偎在一起舔舐着伤口。那些不能为外人知道的伤口,多重、多深,多惨,唯有他们彼此知晓。 有些伤,伤得再重,只要活着,终究有好起来的时候。而有些伤,没有伤口,只要活着,却一世都无法愈合。不曾想,在那些冰冷的岁月里面,他们竟会生出这般的情愫来。 那种感情来得太早.而他觉悟地太迟。有时候,他真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悔恨。他是想,如果那个时候他便看出那个女子待他的情意,他一定会以为是她在利用他吧,她想用这样的感情来牵绊住他,一旦他陷进去,在他手下待她留情的时候,她却可以痛下杀手。 呵呵,他一定会这样以为的,因为在那里出现过太多这样的例子,无论是友人,还是恋人。 幸而他没有察觉,否则又该玷污了那份感情。 “嘶——” 宁梧倒抽一口凉气,一凝目,眼下擦拭剑身的棉布之上绽开了大片的血迹。 一个不留神,便是伤到了自己。 宁梧苦苦一笑,收好承影,压着伤口径自出门,得找个庸医给包扎包扎。舒服日子过得久了,以前那种苦日子再也不能过了,这不,一个不算深的伤,也得找庸医。 是大好的天,万里无云,月色洒下来,铺成了天下。 伤口不深,却也不算浅,宁梧死死地按着伤口,血液却也止不住地住下流。承影剑,极寒之剑,被它所伤,伤口极难愈合。如今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宁梧直奔柏玉那处,柏玉通常都是住在宫中的,应该说是几乎与青音寸步不离。宁梧举头看了看悬空的那轮明月,月至中空,这个时候,她应该不在青音那处了。 鲜血滴了一地,洋洋洒洒却又密密集集地染红了一路的白雪。 宁梧怀揣着忐忑的心情,生怕柏玉问些什么,也甚怕柏玉对其打击报复,因为他一向在背地里叫她庸医。 不过令宁梧比较吃惊却又淡定的是,柏玉检查了伤口之后,只是瞥了他一眼,未置一词。直到包扎完毕也没有问什么,更没有对其打击报复。 宁梧顿时发现自己果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面露愧色地夹着尾巴赶紧逃走,一刻也不敢多留。 回来的时候经过夏浅的住所,听到里面略有动静,不禁止了步,微微蹙起眉头来,竖着耳朵细听里面的声响。 里面有招式比划的声响,但是很明显只有一个人的动作。 这个时候还不睡,一个人在院子里面锻炼身体,脑子委实有些毛病的。宁梧咧着嘴无声地笑,却还是举步踏了进去。 三年前,她嫁给他的时候,她是不会功夫的,刚开始的时候宁桐教过她扎马步,不过宁桐自己也很忙,没办法看着一个人忙,是以后来也就作罢了。可是近日来,他从她的脚步声里还是听出来她的功夫有不少长进,很快。 进门的时候,宁梧只见夏浅凌空一跃,于空中几个旋身,手中的枝权带着一股劲扫起漫天的飞雪,尔后凌空一侧身,几个翻动,便是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激起的雪花洋洋洒洒,落了满头满身。 落在地上的夏浅尚未稳住气息,隔着雪花,宁梧朦胧地看见她忽地绽放了诡异而喜庆的笑容。 只是一个恍惚.便见那个笑容仿似盛开来的牡丹,力压群芳。 “阿雪姐,你看我这样对么?” 夏浅歪着脑袋,目光落在一处,洋溢着悠然自得的笑意,手中握的一根枝丫被拽得紧紧的,那表情激动得宛如得到至宝的孩子,急切地想向娘亲献宝。 宁梧倚在院子的门处,微微一怔,稍稍敛了敛自己的身子,下意识地有做贼的感觉,甚怕被她看了去。然而,猛地一想,方才她貌似不是在与他说话呢! 于是,宁梧伸出半边的目光,顺着夏浅的目光看去。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一株光秃秃的梨树之下,而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片稀稀疏疏的斑驳树影。 “扫雪的时候力道不够?”夏浅歪着脑袋,好看的长睫扑扇两下,似是在回忆方才凌空扫雪时候自己究竟用了几分力。 “嗯,记住了,下次再加一分。”夏浅嬉笑着,却应得很是真诚,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片梨树的阴影下。 宁梧瞳孔缩了缩了,眼风迅速于周侧来来回回扫了好几个循环。然而,他确定四下根本没有人! 那片梨树的阴影下更是空无一物! 那么她又是在跟谁说话?! 宁梧嘴角抽了抽,她不会该是真的脑子有病吧?不然怎么会自言自语?你看看,她现在这个现在这个样子才有点姑娘的昧道,哪是平日里的那鬼样子? 不过,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两个浅浅地酒窝,还是蛮搞笑的。 宁梧浅浅地笑,她方才那几招确实有点那么像样子了,扫雪时候的力道确实是差了一分,若是再加一份力道,扬起的雪花会散得更开更美,制敌的时候威力更足…… 力道再加一分……或许……会更好…… 忽地,宁梧嘴角的笑容凝固住,最后一点点的敛下去,瞳孔一缩再缩。 他猛地从墙后走出来,立在门中央,两眼死死地盯住夏浅目光落的地方。 然,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你在和谁说话?”宁梧将目光落在夏浅身上,开口染上了冰霜,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虽然他掩饰得极好,却依旧有些许的泄露。 “啊?”夏浅陡然愣住,怔怔地望着突然闯入的男子,一时问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惊诧过后,夏浅稍稍稳了稳情绪,她敛了敛过度惊悚的表情,敛尽笑意,冷冷地望上男子的双眸。 这一刻,她是前所未有的镇定! 宁梧的瞳孔一缩再缩,这个女子不应该是这样的表现,她不是应该甚是惊慌无措地进行自我辩白的么? 可是,她脸上没有平日里惯常的喜庆,也没有一丝丝故作出来的近似夸张的豪爽,更没有他预料到的惊慌失措。她微敛着眉目,静静地望过来的目光,染上一丝冷冷地光泽。 她再不是他见到过的那副模样! 这样的夏浅,莫名地让宁梧的心陡然一颤,这个女子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 第十六章 奈何(2) “你在与谁说话?”宁梧第二次开口,没有回答夏浅的问题,再次重复了他自己的问话。 “没有人,你看到这里有人么?”夏浅嗤笑,浅浅地笑意染上莫大的讽刺。她目前很不高兴,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竟不想被这个男子给撞见了。他竟然还这般趾高气昂地来质问她,他那是什么态度! “你招过魂?” 宁梧一步步走近,他双眸一瞬不瞬地锁着她,冷冷地气势随着他的逼近,愈发地冷人瑟缩。 夏浅忍不住一步步后退,避其锋芒,这是理所当然的。她荀夏浅不是白痴,自然不会站在原地任由这个男子再次威慑于她。 “你站住!”夏浅冷冷一声:“你莫不是又想恐吓我?”她是记仇的,对于他首次见面的威慑,她是不会忘记的。只是,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这笔帐,她日后一定会讨回来的! “她在这里是不是?”宁梧依言止步,他的目光却没有停住。 他知道她一定就在这里,那样的招式,曾经是他最为熟悉的招式。那个时候,他刚刚开始学这一招,他与絮雪切磋,絮雪告诉他——力道再加一份,或许会更好。 不曾想,同样的事情竟然在二十年后发生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 他曾经也是招过魂的,他想亲口问问当年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如果她根本不需要那枚白狼令,她大可以不参加那样的杀伐的对决。可是她既然已经选择了那一条路,为何又要为他而放弃? 他只是想听她亲口说一个那个他已然知晓的答案。 可是,他失败了。招魂是需要缘分的,他们之间没有那种生死间的缘分,是以他根本招不来她的魂魄。他曾经问过青音,是否还有其他法子。青音说没有,若是有,他也不会用的。 通常的招魂需要招魂者与亡灵之间有生死缘分,但是还有一种禁术不需要。那便是,做一场持续七七四九天的祭祀,向上苍奉上三百三十三头牛、三百三十三匹马,三百三十三只羊、三百三十三个童子、三百三十三个处子、三百三十三个壮汉,用他们的血祭奠苍天,由招魂者吟唱招魂曲,如此即便是轮回之后的魂魄都能被重新召唤出来。 只是,那一场祭司,杀虐过盛,是以被封为了禁术,从来没有人施用过。 如此的招魂之术,宁梧自然是不会去做的,虽然处在杀伐的巅峰,生命之于他从来不会执着,只是,仁信义三字是于江湖立足之必要。他断断不可能为一己之欲,而杀害那样多无辜的生命。 他本来是不信心人的,“信”字,对于一个从那样你死我活的炼狱走出来的人来说,做到还真是堪比登天。在那个地方,为了活命,穷尽所能,不择手段,甚至自己的感情也不过是活命的工具。 然而,那个他一直防备着并且想要杀之后快的女子,她用她的生命教会了他如何去信任、如何去爱、如何去付出。 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他无法将她召唤回来。然而,眼前这个玲珑女子,这个陌生女子却注定与絮雪有缘,竟然是她将她召唤了回来。 一定是她,那样熟悉的招式,天下除了他宁梧便只有死去的絮雪还能将这杀伐的招数衍化得这般美妙。 方才夏浅明明对着虚空唤了一句:阿雪姐! 如果说不是她,那么还会有谁? 还会有谁?! “阿浅,”宁梧意识到自己因着心中的悸动,此刻态度或许不甚好,是以缓了一口气,再次开口,语气软下去不少。他低低唤着她的名字,眉目间染上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柔与哀伤:“我知道是她,告诉我,她还在不在可以么?” 夏浅怔了怔,抬了抬眼帘,目色亮了亮。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子会有这般没落的表情,她见识过他的杀伐气息,初次见面他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也见识过他嬉笑着,那玩世不恭的二世祖模样,那是他一贯的模样。 可是现在这样的他,令人心疼,令人爱得深彻。 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阿浅,他冲她笑得温柔,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那是一个男子独属于女子的温柔,不是以兄长的名义,也不是以兄弟的名义,而是以他宁梧的名义,一个男人的名义。 夏浅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如玉生辉的男子,这一刻,他看到她了么,他也终于感受到他荀夏浅其实终不过是个女子,一个爱着他却不敢大胆将爱说出口的女子了么? 不! 他没有。 被他这般看着,心里生出莫大的哀凉,那颗跳动着的灼热的心脏一点点沉下去,愈沉愈凉,那一点点的灯芯之火,仿似于顷刻之间灭了去,青烟袅袅,再不复明。 夏浅敛了敛眉目,才三年呢,追逐了这个男子三年。现下,便就已经觉得累了么? 他们皆说活人争不过死人,宁桐不信,她也不信。如今,这个男子的哀伤切切实实地显露在她眼前,她终于不得不相信了。 可是,她依旧是这样地爱着他,依旧不能拒绝他。 继续爱着,却不再怀揣任何希望,不再做挣扎,从此只要静静地远远地望着他。如此,便是足矣。 夏浅瞥了一眼宁梧,心中一声轻叹:三年来,我把自己搞得男不男女不女,为的只是能够和你说上一句话。我是这般地待你趋之若鹜,而你却待我避如蛇蝎。我想,大概是我爱得不够深,是以累得这般快。我终究不是我的潇湘姐,我没有等待二十年的勇气,也没有死后同寝的奢望,如若生前都不能在一起,我又怎么敢奢望死后? 夏浅缓缓舒出一口气,大概,我应该决定放手,从此我爱你,而,与你无关。 “阿雪姐,”夏浅忽地笑起来,一如惯常的明媚:“你看,宁梧兄果然如你说的那般阴险,明知道我不会拒绝他,他还特意做出这般可怜的模样,真是残忍地很!”她说着嗔怪的言语,眉目间却越发地明朗起来。 夏浅的目光落在梨树的阴影之下,虚空着,仿似那里真的站了一个人。然而,宁梧循着目光看过去,那里依旧什么都没有。 他看不到她,但是他知道她就站在那里。 梨树下,那个空灵的女子浅浅地笑着,一如她死时的模样,因着生前吃食不好,女子消瘦得仿似一片枯叶,微微暗黄的肤色,极好的肤质,虚空的身子,寒风一吹,仿似要散去一般。 絮雪有着一双漆黑的眸子,似如墨玉一般嵌在她瘦弱的脸上,细长的柳叶眉,清冷的目色。微微暗黄的肌肤,因着死时失血过多,脸色显现出比自然的苍白。如此模样,原本就不算美的女子,此刻若是被人见着,更显得有几分诡异。 夏浅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便是足足被吓得目瞪口呆了很久。恍然大悟过来,不由感叹: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见鬼,果然与传说中的一模一样! 然而相处得久了,夏浅发现,这个女子虽不多话,人也冷清,却不是什么清冷之人,她的温柔细水流长。夏浅有时候夜间会望着这个女子久久地失神。她是想,这个女子原本应该很美才是,若是现下还活着,好生调理一番,她定是好看的。 只是可惜,这个想法终究也只能是个想法而已。 “阿雪姐,你别不说话啊,他虽然看不到你,可是他已经知道你就在这里了。”夏浅撇撇嘴,继续:“我把你召回来这么久了,你总是躲着他,也不是法子啊。” 宁梧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头,这个女子的语调里面染上些许的撒娇的意味,如此行情说明她与絮雪相处得甚好! 这个女子难得有个女子的样子,不曾想她还有女子的样子。 宁梧安下心里微微的凉意,忽地觉得哪里不对,至于到底哪里不对,一时竟也说不上来。此时,他也没有闲工夫去纠结这个,最要紧是…… 宁梧一怔,心下一沉,瞳孔一缩再缩。最要紧的是什么? 夏浅自说自话,一句话说完,但见那个空灵的女子依旧只是浅浅地望了宁梧一眼,继而又冲着她无声地笑,目光柔和,噙着淡淡的无奈。而那处的宁梧,则是愣在一处,目光有些许的恍惚,嘴角竟也噙着无奈的痴笑。 两个人皆是沉默,絮雪没有要传话的意思,宁梧也有没有要接话的意图。 “喂,宁梧兄,你倒是说句话啊,不要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夏浅捋了捋袖子,扯着嗓门提醒宁梧:“阿雪姐就在那里,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对她说的!” 宁梧虚了虚眸子,抬眼望了望夏浅,不禁再次蹙了蹙眉。总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要亲口问一问絮雪,总以为自己很想再次见一见她的。可是如今,她明明就在眼前,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那些他想问的,这些年他一个人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地想过无数次,他再是明白不过了,是以他根本无需再问。而那些他想说的,无论是什么话,如今的絮雪也不过是一缕清魂,再多说也皆是没有了意义。 那么,这些年的执念竟然是一场徒劳的自虐! “对不起……”宁梧敛下眉目,浓郁的阴霾自周身扩散开来。 空灵的女子望着宁梧浅浅地笑,依旧没有言辞。 夏浅望着絮雪,然后又转头望了望宁梧,木讷开口:“她应该是想说没关系?”絮雪那释然的表情,亦或是了然的表情,应该是“没关系”的意思。可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却又染上了不确定。 这个时候,她荀夏浅再是如何聪明,也搞不懂这两个人之间的意思了。 方才那个男子进门的时候,他心里确定她在与絮雪说话,是以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那样激动的情绪,这些年的念想,他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这一刻他竟然只是道出这样三个字——对不起! 宁梧望着那片虚空,因着夏浅的一句不算描述的描述,忽地展颜笑开来。阴霾仿似于顷刻之间散去,原本强颜做出来的明朗,此刻真切起来,眉宇间流淌着淡淡的温润。只是须臾之间,这个男子仿似洗尽了铅华,立在雪里,月色拢在他身上,浸染出绝代的风华。 “阿雪姐……”夏浅喃喃地开口,她唤着那个飘荡在梨树下的空灵女子。 她是想说,如果你想对他说些什么,我可以替你传话。然而那个女子冲她浅浅一笑,她却又下意识地只能将剩余的话吞了下去。 那缕虚空的魂魄渐渐散去,她说:“今天就且这样吧,我累了,要回去了。以后不要再召唤我了,你有你的号,学得像我也便不是你了。如我一般的你,他不会要,你也过得辛苦。阿浅,记得啊,不要放弃……” 夏浅张了张嘴,眼睁睁地看着絮雪消散而去。 她说她要回去了,亡灵离开黄泉,飘荡在人世之上,却不能离开太久,否则很可能会灰飞烟灭,她说以后不要再召唤她了,她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一句话甚至连个眼神对视都没有,怎么似乎就双双达成了协议,难道真有心有灵犀之说? 忍不住痴笑起来,她还说让她不要放弃呢,可是这样的宁梧,她怎么还敢继续轰轰烈烈的爱下去?她虽然脸皮厚了些,却也明白有些东西是再也求不得了,那个男子心里只有他絮雪一个人啊,她走得太早,而她来得太晚,是以错过了相爱的机会。 夜,愈发地寒冷起来,高悬的圆月略略沉了沉。 这个院子里只剩下她与宁梧,其实原本也就只有他们二人。沉默半晌,静谧地愈发诡异起来。 夏浅敛了敛眼帘,静静开口:“她已经走了。” 一句话如风送出,宁梧没有什么反应,许久,方才哼出一个“嗯”字。如此,也算是回答了她的话,表示他已经知道了,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 “如果……”夏浅沉吟片刻,继续:“如果你真的这般放不下她,或许……” 夏浅望上宁梧的目色,一下子敛下了声音。她的“或许”尚没有说出来,只见他的眼神陡然一凌,目色一沉再沉,瞳孔锐收,眼风如刀子一般刮了过来。那一霎的威势,与第一次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荀夏浅终究是从心里害怕那个样子的他的,是以赶紧噤了声。 “这种事情,你想也不要再想了,她已经死了。” 宁梧冷冷开口,缓缓吐字,语气里面莫名地染上了沉沉的怒气。 夏浅埋下眼帘,甚是委屈。她本是想说,如果你真的这般放不下她,或许可以将她留下,她愿意他将她留下。然而,她的好意,却是无辜惹来这个男子的怒斥。 他果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她,他从来都不屑于了解她,他从来没有把她当作过他的妻子…… 宁梧冷冷地望她一眼,拂袖离去,留有夏浅一人立于雪中,独自悲伤。 然而,夏浅却是不知道,她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宁梧其实是知道的,正是因为知道,是以才莫名地生气,甚至控制不住记得冲她发怒。 招魂术一般很少有人去用,因为召唤死去的亡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能够召唤出亡人魂魄的召唤者,其本身的魂魄是与亡人之魂魄相容的,也只有相容者方才能召唤出亡人的魂魄。魂魄相容即是此二人可以使用一个躯体,也就是说亡者可以轻易进入到招魂者的身体,而不被排斥。 而引魂则不是一件好的事情,如果亡魂有强烈的意念想要活过来,那么引魂的后果便是亡魂占据生者的躯体,从而将生者的魂魄从其体内驱赶出去,死者复活,生者死去。当然,如果亡魂没有再活的意念,只是暂时借居招魂者体内,那么也会极大地损耗生者的元气,轻者大病,重者折寿。 而他宁梧如果想要留下絮雪,那么只有让絮雪回到夏浅的体内,将夏浅的魂魄驱逐出去。 这个女子待他的感情,他不是不知道,夏浅说如果想要留下絮雪,她愿意让出这个躯体。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那个语气,那个神态,他没有多想便是知道她的意思了。莫名的,他的心狠狠地抽搐,这个女子从来不知道爱惜自己,从前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名声,整日里学着宁桐胡闹,把自己弄得鸡飞狗跳。 如今,她便是连着自己的身子,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了,说一句“若果你想要留下她,我愿意让出这个身体”,她当真是这样不在乎了么?! 生气,很生气。 宁梧感觉自己是从来没有过的生气,他真想剥开那个女人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她难道觉得她是一件可以随意拿来利用然后丢弃的东西么?她难道不知道到底已经死去的是谁么? 死了便就是死了,纵使他宁梧如何心心念念,絮雪终究是死了。 这一点,他从来都是清清楚楚的! 只要他脑子清楚,他就绝对不允许她荀夏浅动这个心思! 他宁梧已然害死过一个女子,他不会再害死第二个爱他的女子。这个女子,从来都只是他宁梧辜负了她,是他欠着她的,她更是没有必要为了他不惜自己的性命。 没有必要。 “既然如此清楚,又何必这般执着?” 转过墙角,忽地有声音响在耳畔,温润的语气,听在宁梧耳侧却染上了清冷,如山间流水般请冷冷地叩在心上,生出莫名的悲恸。 宁梧抬了抬眼皮,顺着声音望过去。一丈外,宁桐俨然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斜倚在一处,他慵懒地掀动着眼帘,眸子里面盈盈含笑。那一副仪态万千的模样,若是换做他人断然不会以为方才那清冷肃然的话语竟会是出自这个男子之口。 宁梧瞥了他半眼,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掷词,拢了拢衣袖,敛着眉目缓步离去。 “你难道还想要待夏浅死后,再用后半生来悔恨么?” 宁桐见宁梧没有搭理他,拂了拂衣袖,将身子站直了。他望着宁梧渐行渐远的背影,敛尽了脸上素来风轻云淡的笑意,那一副慵懒之态被浓郁的阴霾拢下去,再一次开口,已然退却所有的温润。 宁梧驻了驻足,静立须臾,继续迈开了步子,依旧是未置一词。 宁桐立在原处,静立的身姿不禁再次直了直背脊,沁出莫名的冷意。然而,却也只是一个恍惚,宁桐敛下眼帘,一声轻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拢在一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神色愈发地无力。 默了默,宁桐抬头望了望悬空的明月,目光清凉如水,一拂袖,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宁桐转身的刹那,渐行远去的宁梧忽地再次驻了足。他微微颌首,月色拢在他身上,生出些许的凄婉,夜色里有莫名的凌迟之痛。 伸手抚上胸口,那里隐隐作痛。 方才,夏浅那没落却又释然的表情,忽地撞入眼帘,狠狠地抽痛了他的眼眸。 她开口唤他“宁梧兄”,再不是惯常的“宁梧夫君”,虽然以前一直觉得“宁梧夫君”四个字从她口中唤出来,与“宁梧兄”的意味别无二样,可是,如今切切实实地听到她亲口唤出“宁梧兄”三个字,终究发现还是有些许微妙的别样。 人往往在作以稍稍的改变之时,或多或少地说明他心境有所变化。 那个热情的女子,以往纵使缠着他唤他“宁梧夫君”,那一声一声的满含着喜庆与热闹的呼唤,听在耳侧总有莫名的感染力,她唤得轻快愉悦,连带着他的心情也是格外地明媚。 而如今,她却是请冷冷地唤他“宁梧兄”,她嘴角浅浅含笑,声色无悲无喜,语调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肃然。 她—— 这便是已经累了么? 这便是决定要放手了么? 可是,为何她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她说:如果你真的这般放不下她,或许我可以成全你。 如果她不再追逐了,她决定不再继续了,她又何必再说出这样的话语,何必做出这般的牺牲? 宁梧拧着眉目,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轻抚着胸口,一口气于方才便堵在这里,堵得人心烦气躁,心慌气烦。宁桐问他,既然如此清楚,又何必这般执着?他说,你难道还想要待夏浅死后,再用后半生来悔恨么? 手指一分分扣紧,他当然是不愿意一辈子活在悔恨之中的。絮雪死的时候,笑着要他好好活下去,而他却用前半生的时间来追悼她,他日日夜夜活在回忆与遗憾之中。 他没有好好活,没有替她好好活。 当夏浅指着虚空告诉他,絮雪切切实实地就站在那一处的时候,他忽地也就想明白了,他应该好好活下去,他的命是絮雪让给他的,是以他必须好好地过活。 然而,也就在他恍然大悟的时候,那个对他趋之若鹜的女子,忽地就释然了,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浅浅地冲他微笑着,生出莫大的疏离。 当她说出她愿意让出自己的时候,他顷瞬之间慌了神魂。 想来真是可笑,她对你趋之若鹜的时候,你却对她避如蛇蝎。当她决定放手的时候,你却生出寂寞。她敛眉转身的时候,那没落的神色狠狠刺痛着心脏。 果真是造化弄人。 抚在胸口的手缓缓放下去,宁梧低敛着眉目,忽地嘴角绽放出一丝明媚的笑。无论怎样,既然已经有所顿悟,如何还能轻易放手? 第十七章 奈何(3) 絮雪(番外) 我的名字叫赵絮雪。 宁梧只知道我叫絮雪,却从来不知道我姓赵。宁梧在他没有踏出修罗场之前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姓氏,或许他出了修罗场成为夜狼之主后知道了,因为夙流倾国的时候,我看见他站在城池下,满目的哀凉。 我姓赵,夙流的国姓。 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婢子,国主偷欢,继而有了我。我从来没有享受过一个公主该有的安逸与尊贵,而我却要承担着一个公主该有的责任。 因为母亲地位的下贱,我出生后,并不能如国主的其他女儿一般。国主虽给了母亲一个安身之所,却没有给我们立命的资本,宫里面的宫人大多都是当我们与他们一样。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的生活过得都不如他们。 因为母亲被他们说成是勾引国主的贱人。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夙流的国主,也是我在活着的时候最后一次见到他,之后再见便是在我死了之后,夙流倾国的时候,我看见他在城破之后拿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国主将我和母亲丢在一处,遗忘了五年。本以为,他的到来我可以过得好些,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还有必做婢子更为艰苦的事情。 因为我生在柳絮飞扬的日子,所以国主赐名“絮雪”。那一日,他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国主,他用他温暖的打手拉着我冰冷枯槁的小手,一步步走上王座,从此我便成了夙流的高阳公主。 “高阳”是我的封号,有“高阳凌空,无有霾蔽”之意。那个时候,我太小,只觉得这个封号好听,却不知道国主将其赐予我的意义。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只做过一天公主的公主,而我就是,我想我应该被载入历史的,让历史铭记这不幸的奇事。可惜,我这个只做过一天公主的公主,委实分量太轻,夙流国的史册里面我也只能以一句话的形式出现,莫说是整个西云历史。 后来,夙流倾国之后,夙流的那些史书皆被弗沧军队给焚烧旦尽了,我连一句话都没有流传下来。 那个时候,天下大战正在酝酿之中,夙流岛国,被洵夏与弗沧交互争抢,国主被夹在中间,左右摆动,却从来都是身不由己的。 那个时候,国主大概是想要摆脱这样的困境,欲使夙流远离中原的纷争。夙流国没有什么强盛的力量,恰逢当时夜狼秘密向天下招人,国主便生了一个念头,他是想借助夜狼的实力来抱拳夙流的稳定。 于是,他在他所有的子女中选中了我,赐名“絮雪”,封号“高阳”。由此可见,他待我寄以了厚望,他希望我能够为夙流带来强盛的力量,从而给他的天下驱散阴霾,带来光明。 在国主没有赐予封号之前,我只是一个下等婢子,婢子中的婢子,处处遭人白眼的那种。我与母亲的生活过得十分不易,世态炎凉,母亲能将我养活已算是不错,自然是不指望她把我养得白白净净的。 说实话,我委实没有公主的命,即便是国主赐予了我封号,给了我上等绸缎做成的衣裳,我依旧成不了枝头的凤凰。我清楚地记得,当我船上公主服饰的时候,柱子背后依旧有人在说我是个丑姑娘。 不过,夙流的祭司却不是这样说得。 嗯,夙流的祭司,迄今为止我依旧认为他是个神棍,断断不能与弗沧的黎先生作比。 那一日,祭司摸着我的手,凝视我许久,方才对我下了一个比较好的结论:公主絮雪,眉目清冷,气质华贵,必如高阳悬空,拂照我夙流安泰。公主高阳,虽貌不惊人,体魄瘦弱,却身体康健,骨骼清奇,必可闯过天险,平安归来。 很显然,这个神棍在骗人,因为事实证明,我并没有活着走出夜狼的修罗场,根本不可能“如高阳悬空,拂照夙流安泰”。 那个时候我不懂,当真以为祭司是在夸我。如今想想,还是“丑姑娘”比较中听,虽是伤人,却是实话。 因着祭司这样的预言,我很荣幸地做了一天夙流的公主。那一天,我穿上了锦缎,我吃上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美食,嗯,做公主的,委实很气派。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一日之后,我从此被送进了地域,躺在了血泊里面,只此一生都没能走出那里的黑暗。 被送走的时候,国主赠与我了一柄宝剑,它的名字叫“承影”,后来听说此剑乃是天下名剑,可与画影媲美。开始的时候,我还不能理解名剑到底与普通的剑有何区别,当我拿着剑第一次伤人之后,我彻底发现此剑被誉为名剑,果然名不虚传。 因为那个被我砍了一剑的人,他的手臂从此废了,而那一剑的威势却根本不足以废去他的一条臂膀。那么,只有一个原因,这柄承影剑本身带着威势。 如今想来,夙流的国主,也就是我的父亲,他大概心里面多多少少也是顾及到我吧,是以才会将那样一柄绝世的好剑配予我,只是可惜,我终究是辜负了他的期望。 是的,我被送去夜狼是有期望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白狼令,我出现在那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白狼令。父王说:“雪儿,你一定要拿到它,拿到它你就可以回来见到父亲和母亲了。”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目含笑,完全没有一个国主的威严,暖暖的笑意,照得我的心都暖起来了。是以,我知道这个东西对我很重要。但是我不知道,这个东西需要我赌上自己的命。 第一次见到宁梧的时候,是我在夜狼的修罗场里面待了整整一年,也就是说我势必宁梧早了一年进入夜狼的。 因为自幼活得卑微,是以我记事的时间要比寻常的孩子早一些。 我清楚地记得宁梧第一天来到夜狼时候的样子,极小的模样,粉嘟嘟的小脸,那模样当真是生得极美的。我敢肯定,他是我生前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当然,我不排除在我死后我也真的再次惊叹过天下第一美人的容色。 我比宁梧长了两岁,四岁之前的他应该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的,上好的穿着打扮,圆润娇嫩的小身段,当真是极小的身段,他连跑路都跑不稳。他第一次见到我,不怕死地拉着我的手,仰着脑袋唤我“姐姐”。那个时候,他眼里的神色干净极致,天真得有些令人措手不及。 教习的师父说:从此他便是你的伙伴了。 于是,在我短暂的十六年中,我与他相处了十年。我见证了他从一个单纯热情的稚子,一步步演变成冷漠冷清的少年。 记得他刚来的头一年里面,特别爱哭,许是以前根本没有受过一丝丝的苦。是以,只要稍稍受伤,他便会视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这个样子的他,整得教习师父也头大。 只是,日子久了,无人去心疼他,甚至无人去搭理他,他也便学着不再哭泣。他慢慢地不会忽地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但是,他纵使会在无人的时候拉着我的衣襟狠狠地擦鼻涕。然后有些无赖地黏着我,指使我给他处理伤口。 他能依赖的也只有我这个日日夜夜待在他身侧的阿姐。 当然,那个时候我自然也是不太搭理他的。只是,他那粉嘟嘟的模样,眼里瞒着委屈,就这样怔怔地一瞬不瞬地望着你,他一望能够望到半夜,我也终究有受不住的时候。 终归是他得逞的次数比较多,只此,我便是意识到这个孩子很坏,却也很聪明。而我,若是想要从这里活着走出去,必须有这样一位伙伴,这是极好的。 然而,终究也是他太过聪明了。一年之后,我便是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这孩子身上的变化。他不再哭了,甚至不会再拉着我的衣襟于私下里偷偷地擦鼻子,每次受伤,他都会狠狠地咬着牙关,倔强地昂着他高贵的头颅,一声不吭。 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也便意识到他与我一样是被家人给抛弃了,是以他眼里的纯真一点点地消失殆尽,阴霾一点点地拢进眼底,最后幽深得连我都有些害怕他。 虽然我说我见证了这个男子的成长,可是若是要说这个男子到底是何事改变的,我也说不清楚。 她的改变仿似与一夜之间,一夜之间,他敛尽了光彩敛尽了热情,他开始沉默着,一直沉默着。他纵使敛着眼帘,一个人静静地在一处,不愿意再与周侧的人有任何来往,甚至是我,他似乎都不再愿意抬抬眼皮多看一眼。 而我,却不经意间将自己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这一落便再也没有移开过。 是的,我竟然会哀伤了这个比我小的少年,这一点即使我自己都为之惊悚,却又不得不承认。 我爱他,我很确定。 但是,我的爱必须不动声色。因为我知道,这个男子早在他沉默只是便是失去了“信任”这种东西。在以后的岁月里面,我看手上不断染着鲜血,我们冷眼望着那些曾经的好友,抑或是情人相互背叛、相互伤害,极尽了一切手段,终究是你死我活。 我们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而我唯一不让我的感情受到玷污的方法便是不动声色地爱下去。 是以,我爱他,而他却一直不知道。 我爱他,并不曾因为我爱他而是我们之间熟络起来,反是更沉默了几分。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话,最多也不过是谈论如何应敌,那夜不过是一两句的交谈,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冷冷开口,淡淡回答,没有任何情绪。 我与宁梧之间很有默契,毕竟是从小便在一起生活的,他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每每他一个眼神,我便能知道他要做什么,或者是他希望我如何配合他。是以,我们每次都赢得很漂亮。 慢慢地,我们都意识到对方极有可能成为自己最大的障碍。于是,我们在一边极力配合的同时,又相互提防着。是的,我们相互提防着。我知道他一直都防着我,因为我的目标便是白狼令,而唯一能够威胁到我的,也便只有他。 我也是防着他的,我怕他会杀我,她的杀念从不间断,我有时候真的很害怕他会突然向我下手。因为,若是他向我下手,不敢确定我会不会还手,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确定我到底想要什么。 真正决定选择他,是在参加角逐的前一个晚上。 一如以往,他静静地坐在一处,烛火照在他的脸上,他敛着眉目,好看的长睫掩去了眼下的神色,烛火明灭变幻,我看不清他的眸色。 那一刻,我忽的意识到,我应该在这个少年的生命里留下些什么,那是我唯一爱的人。 在那之前,我的国主曾经传过话来,告诉我,我的母亲已然去世,而她唯一的希望便是我能够那到白狼令。我知道,国主是想用母亲的意愿来鞭笞我,可是,他却没有想到,母亲去了,在那片国土之上再也没有了我想再见到的人。 是以,国主的这一计策,算是彻底失败了。 而我之所以还一直停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想要陪着那个少年。 在我没有爱上那个少年之前,我心里只有白狼令。因着长年的执着,我时常徘徊在白狼令与宁梧之间。 我曾经想要放弃过白狼令,可是在报名参与角逐之时,我忽地意识到自己不能放弃,我必须进去陪着他一道杀戮。为了他,我必须活着,只有我活着,他才更有可能得到他想要的。 外人皆流传,夜狼乃是人世之上最为强悍庞大的杀手组织,里面出来的杀人都是西云大陆顶尖的高手。殊不知,那些有命奔走在西云之上的夜狼杀手其实并非是夜狼里面最为强悍的人。身手比他们更为敏捷,武功比他们更为高深的杀手,大朵都死在了夜狼的修罗场上。 每个人都想走上杀伐的巅峰,那道那枚白狼令,几乎等于掌握了西云之上一切暗杀的力量。但凡有争心的强者都会参加那一场不定期的修罗杀戮之角逐,那一场角逐,最后活下来的只能有一个。 那个时候,我不可否认,宁梧是很强。可是,他终究也不是我的对手。而我却不能确定我是否是最强的,我更不能确定如果宁梧在这修罗场上进行一轮一轮的杀戮,他是否够走到最后。 角逐白狼令主的时候,宁梧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很年轻,那个时候的他已是夜狼里面的佼佼者,很有前途。然而,却也因为他过于年轻,她的体力一直是我比较担心的事情。 我是想静静地陪着他走完他这注定杀戮的一生的。 可是,我终究不能如愿。 我的母亲已经死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的父亲从来没有真正把握放在欣赏,我不过是他用来追逐力量的一枚棋子,他从来没有在乎过我的生死,五岁之前没有,五岁之后也不过是因为看在白狼令的份上才认了我这个低贱的女儿。 我是夙流的高阳公主,然而,很可笑的是夙流一国却没有一个真心待我的人,也没有一个我真正放在心上的。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我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婢子,从来没有改变。所谓的“高阳公主”不过是扣在我头上的一顶可笑的桂冠,他们都想利用我。 而且哦,却因着他们的期望,挣扎在这个杀戮的战场上,染浸了一身的鲜血。 宁梧,那个少年,那个第一次到来便暖到我心坎的男子,是我这一辈子唯一在乎的人了。 我希望他好好活着。 我知道,他一定有着极好的家室,他背后的力量甚至可以左右整个夜狼的命脉。自从他的出现,我便知道夜狼也有忌惮的势力。 在进入夜狼之前,宁梧是一个被捧在手心里的主儿,是以在我看来那时的他有些许的任性软弱,甚至有些许的无赖。好吧,其实他性子里面天生就偶些许的无赖,直到现在,依旧存在。 在夜狼里面长大的孩子是从来没有什么情绪的,受了再大的伤痛都不许哭闹,严格的规矩,魔鬼般的训练,从来容不得新进来的孩子有丝毫的懈怠。 然而,宁梧却不同。他初来的时候,情绪非常飘忽,忽地躺在地上仰天大哭,这种事情没有少干。若是换成了其他孩子,定是有十条命都活不成。然而宁梧却不一样,夜狼里面的教习师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不理会他,也没有做出什么意图谋害他性命的事情。 如此,我便是知道这个少年与别人不一般。 后来,便是听说,他的姑姑是前一任的夜狼家主。如此,很多人便是明白,这个少年很可能便是注定的白狼令主了。 只是,在结果没有产生之前,谁都不敢断定。于是,想杀死他的人便多了起来。夜狼终归是一个以实力说话的地方。 那便是宁家人,也一样不会有例外。 这一次,宁家人是难得的孤注一掷,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宁梧一个人身上。以前,宁家人同时送进修罗场的子嗣绝对不可能只有一个,兴许这一代宁家的嫡系子嗣少了些,是以只能送进来一个。 宁梧与我终究是不同。 一开始,我以为他与我一般是被家人遗弃了。后来,在我们训练的时候,我经常会感受到背后一直有一双眼睛,那一双满含心疼却又清冷决绝的眼眸,只是一眼,我便是断定他是冲着宁梧来的。 宁梧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是知道的。 在这个如狼似虎的地方生活得久了,便会丧失一切爱的能力,朝不保夕的生死训练,优胜劣汰,我们见过太多生死,是以早已模糊了生死的概念。 但是,我很清楚,我是爱着那个少年的。 这个人世之上,还有在乎他的人,还有他迟早也会再去爱的人。而我,什么都没有。是以,我可以死去,而他绝对不能。 我不能陪着他走完一声,我必须进入修罗场,我们两个人之间只能活一个。如果我进去,我很可能会死在他手上。当然,于我而言,我是必须死在他手上的。如果我不进去,宁梧很可能会死在别人的剑下,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是以,在进入修罗场的前一夜,我暗自告诉自己,一定要赢到最后。 在修罗场里面的杀伐持续整整半年,百余场生死对决,那个少年于杀戮中愈发地深沉了。 在那半年时间里面,我们各自忙碌着应付自己的对手,平日里若是相见也没有了什么话。那个时候,我们不再是伙伴,他与我之间只是竞争对手。 我们再次对话的时候,是我们对决的时候,那也是在我的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细细地端倪我,也是最后一次。 而我,却一如以往那般静静地望着他。他低敛着眉目,握剑在侧,他眼底丝毫的情绪都没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当他看见我握剑而来的时候,他有微微的颤动,那种颤动不是源自意外,而是源自我的力量的威慑。 这半年间,我所挑选的对手都是比较强悍的,有好几场的较量,我甚至差点丢了自己的性命。然而,我终究是挣扎这活了下来。 选择强劲的对手,无疑对于提升自己也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身手本来就要比他稍微快了那么一点,半年下来,他虽有提升,却也是不及我的。 为了他,我极尽了我一生的光彩。我很庆幸,我还能活着在最后见到他,我也很庆幸,站在他对面的人依旧是我。 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沉默许久终究也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语:不曾想会是你我相遇。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依旧很冷,他有料到会是我,却偏偏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假装无情,甚至欺骗了他自己。他说他不曾想会是我,他只是从心底不愿意看到我与他对阵,这一点怕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他们说杀手都是无情之人,恰恰相反杀手的情都埋在了心里。 我说“意料之中”,我就是为他而来,无论谁挡在她的前面,我都必须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自然是在我的预料之中的。 他说他不会留情的,我浅浅地笑。这不是必须的么?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只有白狼令,他冷情冷性,为了保护自己,他不懂爱,也不会爱,他根本就不爱我,是以为了白狼令他自然不会在意我这个陪了他十年的伙伴。 而我,要的便是他活着走出去,自然也是不希望他手下留情的。 然而,他握剑的手不动声色地颤了颤。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想我会如何应对他的招数。我们两个太过熟悉,能战胜对方的唯一手段便是在对阵的套路上做文章。他毕竟太过年少,有些慌措。 这些年我们在应敌之时都是我配合他,她的心里想到,只要一个眼神我便知道他下一步需要我做什么。然而,他却从来没有见识过我的作战方式。是以,于他看来,我终究成了他不可战胜的对手。 只是,他却不知道,其实我并不聪明,我讲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这些年我费尽心思却揣测他的心思,甚至忘记了自己需要好好活下去的本事。是以,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如何赢他。 当他的剑穿透我的心脏的时候,我的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有些许的庆幸,我终于死在了他受伤,从此或许我就活在了他的心里。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希望自己活在她的心里,他的一生一世。 那一剑来得太快刺得太深,他似乎有些措手不及。 在我死的时候,我突然很想与他靠得近些,于是我握着长剑狠狠地将它贯进我的胸膛,穿透我的心脏。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惊骇。 我疼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我倒下去,想告诉他:你要好好活着,替我好好活着。然而,我终究没有把话说完,便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抱住我,鹰隼一般的眼眸死死地锁着我。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因为他那个不懂爱,是以他根本不会明白他待我有多重要。我望着他,死的时候我很想告诉他,我很喜欢他。可是,我终究再也开不了口。 最后的时候,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沉痛,于是我走得很满足。 只是,很久以后,我便发现我错了。我本希望能够在他生命力留下些什么,可是看着为我彻夜难眠的时候,我很后悔。我想,我大概不该在他的生命留下任何东西的,那样他也便不会如此辛苦了。 我要他好好活,他虽活着,却没有好好的。 我第一次见到夏浅的时候,是在她召唤我的时候。因着她的招魂,我出现在她的眼前,此一次出现应该是把她给吓着了,虽然她表现得很镇定,可是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夏浅是个细腻的女子,我知道我死的时候很难看,而她为了不伤害到我,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有关这类的问题。 嗯,她是热闹的人,许是在出阁之前在府上憋得久了,她待任何东西都很好奇,问东问西是必然的事情。我想,她一定很好奇我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副丑模样,我已经很坦然地准备了我的答案,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开口问过。 我很喜欢她,她很热情,尽管宁梧一直躲着她,她却从来没有气馁过。每次她都能笑得很明媚,她笑起来的时候很有感染力,照得我心里暖暖的。 我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可是我却不讨厌热闹,尤其是夏浅的热闹。她总是很有活力,知道的东西也很多。她看着简单,却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说话做事总有她自己的原则,很有分寸的一个女子。 宁梧总说她性子跟男人一般,其实不然,她心思细腻得很。没有人告诉过她,宁梧心里想着一个人,然而夏浅却是猜到了。宁梧有另外一个名字——宁絮雪,他是用了我的名字,只是如此一个名字,她便是断定他心里想着的便是絮雪。 夏浅说人总应该活得快乐一些,傻人多福,她倒是希望自己没有那种玲珑心思,当真是极笨的那种,然而偏偏她不是。她每每说这种话的时候都笑得很开心,然而却又让我看到莫大的无奈。 她说,女人太过聪明终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潇湘便是如此。 我很赞成。 只是可惜,她终究也没有那样好的福气,因为她比潇湘更聪明,是以,在宁梧的事情上,她终究逃不过悲伤。 自从死后,我便没有再想过让宁梧知道我的存在,她也答应过我不会将我供到宁梧面前。是以,在宁梧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她不甚高兴。那个时候,她难得露出了虎牙,恨不能扑上前去狠狠地咬上他一口。 那个时候,她像是完全炸了毛的狮子,凶狠的眼神,冰冷的语调。我看着她顷刻间张狂起来的毛发,却又因着宁梧的威慑不得不顺下气焰,委实觉得她可爱得紧。 她终究拗不过宁梧的,她的性子很倔,只是因着她心里有他,是以她总会做出让步。 她希望我能够与宁梧说些话,只是我终究不能答应她。我已经死了,我很清楚。宁梧这些年活在过去,或许如他所认为的那样,他心里有我。然而,我想,他待我的感情应该是愧疚多过其他。 因着对我的愧疚,宁梧一直不愿意回头去看这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女子,或许他潜意识里深怕自己背叛了他这么多年的执着。然而,感情这个东西并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一如我不知道自己如何会喜欢上这个男子,这个男子又是何时将我放在心里。 夏浅的存在是如此不容忽视,即便是宁梧躲她躲得远远地,却也终究不能阻挡她明媚的温暖。 我想,宁梧是爱她的,只是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夏浅通常唤他“宁梧夫君”,他素来嫌弃,然而当她唤他“宁梧兄”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神色的颤动。我想,那个时候他应该也感受到这个女子心境的变化了,是以才会有些失措。 宁梧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那些他想说的,我都知道,他自己也明白,是以最后他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那些年我没有在意你;对不起,是我太过年少,错过了我们的相知;对不起,在你付出的时候,我还在怨毒着你;对不起,我背叛了我的执着,我娶了她人为妻…… 不是。 都不是。 他说:对不起,我没有好好活。 我希望他好好活,而他却沉溺在过去,这才是他最大的错! 然而,听到他亲口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我终于也释然了,他终于可以奏出我留给他的阴霾,他终于拿起放下了。 我走的时候,告诉夏浅不要放弃,我希望她能够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一直握着他的手。这个人世里,除了这个明媚的女子,我再也舍不得将他留给别人,也只有这个女子,才会让我放心得下。 我想,这三年里,宁梧欠着这个女子的,也应该到了还的时候。 我早已不属于这个人世,如今这里也没有了我牵挂的人事,是以终究也是该我离开了。人鬼殊途,我终究不能再待在这里。 如此,甚好。 第十八章 子之茂兮 时莫历后流年,冬,槃良君师谨谦迎娶柏家幼女柏玉。 同月,槐阳君北上漠涟,亲自护送漠涟长公子回国。其间一路杀途,鲜血浸染了衣袂,里面暗藏的杀念意图,无论如何,皆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于槐阳君的护送之下,朗楦平安抵达漠涟。 病重的漠涟老国主见爱子归来,不甚欢喜,气色大好,漠涟举国欢庆。 客从远方来,漠涟人素来好客,名动天下的槐阳君亲自前来,漠涟上下自然不肯怠慢了。另外公子兮乃是漠涟胭脂的弟弟,漠涟人便是更为热情了。 一场盛宴下来,夜色泼了墨,点燃的篝火再是旺盛,却也驱逐不了深夜的寒气。 热闹散去,夜愈发地静谧了。 荒漠深处的寒冬不比中原,这里的风刮在脸上,似能真的割出伤痕,疼得令人有些颤栗。 在莫氏一统的时候,他们是不需要深居在大漠里面过冬的,如今时局如是,确实是苦了漠涟的百姓。 纵兮低敛着眉目,静静地立在风口处,墨玉握在身侧,浓郁的杀伐气息硬生生地劈开了扑面而来的猎猎寒风。 泼墨夜色,天上没有一粒星辰,厚黑的云层,拢去了清明的冷月,一场风雪即将到来。幽蓝的眸色于黑暗之中盈盈跃动,这样漆黑的夜色于纵兮而言视物丝毫不成问题,沧海蓝的颜色更是为这神秘的夜增添了几分莫名的冷森。 手上似乎还残留一些温度,纵兮缓缓握了握藏在袖间的手指。临行之前,她曾经牵着他的手,踏着冰层将他送到十里之外。 他们需要向天下人演一场戏码,他们皆说槃良的国后与槐阳君不过是一场政治联姻,虽然确实如此,只是这个时候却也不能让外人挑了话柄生出嫌隙来。 槐阳君与国后同心同德,自然是鼓舞士气的好法子。 依着纵兮的性子,他从来都不太喜欢与人亲近,在她握上他的手的时候,他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去。 只是,那一双纤细冰凉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倔强得不肯放下。透心的冰凉从指间渗进肌肤,颤动了他冰冷的心。许是握得紧了些,肌肤深处沁出丝丝的温度,一点一点地穿过冰凉的指尖,彼此交融着。 那个清冷的女子,眉目清远,她嘴角噙着淡雅的笑意,分不出悲喜。 那种感觉,像极了子棠。她的手指一如子棠的纤细修长,指甲修得极其工整好看。子棠在的时候,手指也纵使这般冰凉,只有在他的手心里捂得久了,方才会温暖起来。 许是体质的原因,子棠有些惧冷,睡觉的时候她总喜欢紧紧贴着他,两只手藏在他的怀里,然后用脑袋蹭着他的下巴,笑得狡黠满足。 有时候她会故意把热起来手搁在被子外面,待凉下去再收回来,然后噌地伸进他的衣裳下面,紧紧地贴上来,冷得他直哆嗦。 而她却是笑得很奸诈,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他舍不得将她拨开,只能任由着她小人得志,那一双手,是他千万次抚摸过的,一寸寸膜拜,沁心的凉意烙在了骨子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如今想来,那些曾经的美好,那些过去的承诺,真的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纵兮敛了敛目色,幽蓝的眸子里面跳跃着点点的火色,再也回不去了。 “唉——” 一声疾呼,戛然而止。 纵兮微微侧了侧身子,目光落在不远处,那里一袭貂裘裹得严紧,女子趴在雪里,陷下去,委实摔得不轻。 纵兮冷冷地望着来者,微微蹙了蹙眉。当然,也仅仅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并没有要伸手扶一把的意思,甚至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三年不见,这个少女已然长成了大漠的格桑花,退却了昔年的稚气,眉宇间有着大漠女子独有的落落大方,浸染着些许的爽气。 女子抬头望了望立在不远处的男子,因着夜色的朦胧,她其实也看不清男子的神色,只是望见那一双沧海蓝的眸子已然转了过来。 那一双眸子,幽深得有些骇人,一眼望进去,便闪了魂魄。 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忘记的。 朗栎展颜一笑,径自从地上爬了起来:“天太黑了,估计又得下雪了。”她抚着貂裘上的白雪,虽然不似中原女子的矫情,然而终究只是个女子,在自己爱慕的男子面前狠狠地摔了一跤,多多少少觉得有些丢脸。是以,赶紧岔开了话题。 纵兮没有搭话,静静地立在一处,依旧是冷冷地望着女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子棠也在,第二次来到这里他她却早已不再他身侧了。 “这一场雪会持续多久?” 默了许久,纵兮方才喃喃地塞出一句话来。 朗栎怔了怔,拢好毛茸茸的貂裘,抬眼却发现男子早已背过了身去,根本没有在看她。 “半个月以上。”朗栎敛了敛眸色,里面满是失落。 如此一问,四下便再次陷入了沉寂。 朗栎从背后静静地望着一丈外的玄衣男子,男子身前笼着浓郁的阴霾,渲染着周侧的一切,甚至是她都不禁跟着悲伤起来。 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子的时候,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温润如玉,周身笼着的是夺目的光彩,暖暖的,让人欲罢不能。而现下,这个男子却满身的悲伤,凌烈的气息巍巍地铺张开来,令人望而却步。 三年前,槐阳城一战,天下皆知。 有人说槐阳君因着爱人的死去,魔性大发,嗜血成性。 那样一个如玉生辉的男子,若非被逼迫到极致,如何会大开杀戒? 那个天下间唯一能够与他站在一起的女子,真的不在了么? 朗栎张了张嘴,想要亲口问一问这三年来的真相,然而,纵兮那浓郁的悲伤泫然开来,她终究吐不出一个字。 她知道,她一定是不在了,否则他也不会娶了别的女子。 “想跟我去中原么?”纵兮忽地开口,依旧是冷冷地语气,诚然却是从他口中发出了邀请。 朗栎再次一怔,继而反应过来,这个男子竟然在邀请她与他一道离开这里! 她是要带她离开这里么?! “若是不想随我走,那便罢了。”纵兮的语气飘忽了一些,染上些许的落寞。 “不是的!” 朗栎赶紧否认,自从三年一见,她便是再也没有忘记过这个男子。槐阳城一战只是,朗格曾经派人秘密进入洵夏搜寻过他的踪迹,只是去得晚了些,他们的人马到达那里的时候,大雪依然倾覆下来,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他。 她知道,这个男子一定没有死去,他身上有着神秘的力量,她是见识过的。这样的男子,怎么可能轻易死去。这三年来,她日日夜夜的等待着他的消息,天知道,当她听到槃良国后青音下嫁槐阳君的消息时,她有多高兴,喜极而泣。 她就知道他一定还活着! 然而,他一出现便是娶了别的女子,那样风姿卓绝的男子,怎么就娶了以为早已嫁作人妇的女子? 每每想到这个,她便又痛心疾首起来。她没有见识过那个天下第一国后,但是在她的印象中,除了那个叫“阿衿”的女子,再没有其他女子能够站在他的身侧了。那个青音,再是如何被天下人传颂,终不过是嫁过人的妇人,如何配得起天下第一美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陪在他的身侧,是以方才他提出来的时候,她真的是受宠若惊,失措得不知道该如何应他。能够待在他的身侧,那是再好不过得了,她如何会不肯?纵使隐隐地能够感受到这个男子或许只是随口一说,或者还有其他的目的,她依旧义无反顾。 “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带你走?” 纵兮终于转身将目光落在了朗栎身上,他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夜色过于浓郁,朗栎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不过略略柔和下来的目色,她还是看得分明的。 “我想要跟你走,不需要任何借口。”朗栎微微拢着眉头,她浅浅开口,那一瞬,她的声音里面分不出悲喜,淡淡的,不似方才的激动,也没有死寂的哀默。 她只是说,我想跟你走,不需要任何借口,只是因为我想跟你走,无论你有什么目的,我都会跟你走。如果这是能够跟在你身侧的唯一办法,那我义无反顾。 纵兮嘴角的弧度盛了盛,眼神却愈发地清冷起来。他望着那个敛下眉目的女子,这一刻,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为了自己心里所追求的那份奢望,似如飞蛾一般追逐着那处于明灭之间的火色。 “我喜欢聪明的女子。”薄唇微启,他算是给她些许的肯定。 朗栎的眼帘敛得更深了些,她掩去眸中的哀伤,可惜我不够聪明,明知是飞蛾扑火,却依旧经不住你的诱惑。若是换了阿衿,她一定会断然拒绝的吧,是以她在你眼中才是不一般的。只是,我终究没有那个勇气。机会只有一次,若是错过,我怕我与你再不会有任何交集。 “大哥离开的时候,我还太小,我与他其实没有什么感情可言。”朗栎缓缓抬起头来,望上纵兮的眼睛:“二哥朗格性子乖僻,我与他素来不和,唯一疼我的便是父王,只是可惜,父王病重,早已不能替我做主了。若是……”若是你想要与我联姻,看中了我漠涟的兵力,把我留在身侧是没有用的。 朗栎敛下声去,后面那些话她终究说不出口。那些惨烈的事实,只是想想她便是心如刀绞,亲口吐出来,伤的也只是自己而已。 纵兮浅浅地笑,冷冷开口,缓缓吐字:“有些话放在心里便可,虽然你我皆是清楚,可是说出来与不说出来终究是有区别的。不过……”纵兮顿了顿,继续:“既然你已经做好这样的准备,那么我也不会亏待了你。只要你的父王还活着,朗格终究也是动不了你的。” 朗栎浅浅地笑,愈发地苦涩。果真如此,有些话纵使心里清楚说出来与不说出来终究是有区别的。她知道他只是另有所图,可是当他切切实实地将那些意思表达出来,她的心还是狠狠地抽痛起来。 原来这个男子竟是这般地薄凉呢,生得这般貌美,气质这般卓绝,真是像毒药一般的男人。 纵兮敛下眉目,漠涟老国主是个清明之人,只要他不似,朗栎在他心里终究是有分量的。朗楦根本无心大争,而朗格,有若兮在,自然可以遏止住他不可一世的争心。 “朗栎……” 纵兮低低地唤了一声朗栎的名字,朗栎抬头望他,却见他依旧是背对着自己的。他微微仰着脸,任由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夜色里弥漫着他的悲伤。 这个男子啊,明明是他在做着伤害别人的事情,却偏偏让人觉得受到最大伤害的便是他自己,真是个狡猾的男人! “若是你后悔了,记得要告诉我,我不会勉强你的。”他微微敛下眉目,低颌着脑袋,沉吟片刻,继续道:“我只是一时找不到比你更为合适的借口。” “借口?”朗栎有点懵,一时之间委实不太明白纵兮到底想要说些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漠涟的兵马? “嗯。”纵兮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许的迟疑:“你们漠涟的兵马,没有你,我一样可以借到。” 朗栎挑了挑眉,诚然如是,因着父亲与洵夏长公子云清的交情,父亲一定会帮一把槐阳君的。至于朗格,有若兮在,他自然也不会强求什么。那么,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除去这个天下,她委实想不到槐阳君还有什么需要她来插一脚。原以为他要把她留在身侧,目的便是与他娶青音国后一般无二,如今他的意思竟是说不是! “我只是需要你配合我去弄清楚一件事。”纵兮的声音再次低沉了一些,里面有不动声色的期待,他藏得很好,却依旧能够让人轻易察觉到。 朗栎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但是隐隐地她能感觉到那件事情对于他公子兮来说,很重要,甚至比这个天下还要重要! “好。”朗栎埋下头去,从口中吐出一字,斩钉截铁。 朗栎忽地感觉心情好了些,同是被利用,只是因着他并不是为了这个天下,而是为了别的他自己的事情,感觉便是不一样了。也或许是因为,她觉得他能够将真相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并且征求自己的意见而庆幸。亦或者只是因为他最后一个用词而沾沾自喜,他说“我只是需要你配合我去弄清楚一件事情”,他是说他需要她配合他,那与单纯的利用终究是有区别的。 默了默,纵兮喃喃开口:“或许我会娶你。” 那一声说得轻缓,随风送出,有些飘渺,听在耳侧恍惚得不再真实了。 朗栎的瞳孔一缩再缩,她想要仔细看清楚纵兮此刻的神色,想要辨别话语的真假。然而,夜色太沉,她终究看不到任何的神色,犹觉方才那一句话只是她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幻音。 “我只是说或许,当然,如果你要是不愿意,我也是不会勉强的,毕竟那夜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 当朗栎以为自己真的只是幻听的时候,纵兮再次开了口。这一次,朗栎很是确定,方才自己没有听错。 “好。”朗栎敛了敛声音,此刻她分不清楚到底应该是高兴还是悲哀。 这个男子是名动天下的男子,绝代的风华,被天下人誉为“天下第一美人”,他是天下任何女子都无法拒绝的吧。他说他可能会娶她,她希望他能够娶她,即使知道他已经娶过其他女子,他的心里有座孤坟,再也住不进别人,可是她依旧希望能够嫁给他。 然而,他却又说,娶她是他不希望看到的结果,真是悲喜两重天! 不过,依旧值得庆幸,这个男子还是给了她选择的余地。人家皆说,槐阳君自槐阳城的一场大火后,从此便是坠入了魔道,嗜血好杀,目无六亲。只是,他终究还是良善的,至少她看到的槐阳君还是良善的。 纵兮嘴角挽着浅浅的弧度,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个女子说这样多的话,只是忽地觉得该说一说,于是也便没有瞒她什么。 朗栎站在后面,隔着夜色,静静地望着他。三年前的一瞥,他出手救了她,从此也便害了她,一眼望进去,再也走不出她眼里的世界。 “还有什么事么?” 站了许久,纵兮终于再次侧了侧身子,幽蓝的眸光似如虎狼一般的汹涌,却又因着他云纵兮而沉寂下去,冰凉如水。 如此一问,倒是提醒了朗栎,她可不是特意跑过来陪他悲伤的,若兮找他有事! 朗栎一拍脑袋,怎么就如此轻易地被他的情绪给带了进去?! “若兮姐找你。”朗栎开了口,目色沉下去。 娘亲死的早,若兮来得早,可以说她便是由若兮一手带大,虽是大漠的胭脂,她却依旧还是称了她“若兮姐”。因着品日历与若兮走得近了些,是以多多少少总会染上一些中原女子的气息。 中原女子多愁善感,之所以这般容易被这个男子的阴霾所笼罩,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若兮说中原人心思九转千回,以前她不信,如今见着自己便也染上了这样的心思,不得不信了。 如若只是一个纯粹的大漠女子,或许她也不会明白这个男子的言语,此刻她是断断用不着怀揣着如此复杂难耐的心情了。 “带路吧。”纵兮拢了拢衣袖,眉目一沉,是该面对她的时候了。 朗栎蒲扇几下长睫,余光一瞥,不远处有火色渐近。歪着脑袋笑得窘迫,道:“呃……好像不必我带路,若兮姐寻来了。”出来这样久,她一定是急了。 第十九章 一叶蔽目 纵兮抿了抿薄唇,没有掷词,不远处的灯火便是循着这边来了,孤灯一盏,她是没有带人出来的。 “若兮姐。”人走近了,朗栎低低地唤她一声,若兮难得要她帮个忙,她也没有办好。 “我还以为你又走丢了呢!”女子瞪她一眼,眼里略略的笑意,没有丝毫的威慑作用。 朗栎反瞪了若兮一眼,“嘿嘿”笑道:“若兮姐尽爱戳人家痛处!” 若兮眼里的笑意盛了盛,目色愈发地柔和起来,这个女子不怎么识路,尤其是晚上出门,摸错地方那是经常的事情。方才国主有感不适,她便是耽搁了,让她出来寻一寻纵兮,不曾想出来了一个时辰竟也不见回去,不得不出来寻她。 “小心被人拐跑了。”若兮将手中的灯笼递给朗栎:“顺着来时的路回去。”末了不忘嘱咐一声,甚怕这女子再次把自己给弄丢了。 朗栎接过灯笼,笑得明媚了一些,眉宇间的阴霾渐渐散开来。她连连发誓自己不会走丢,举着照明的灯火,顺着来时的脚印回去。若兮找槐阳君定是有事的,她将灯火给自己便是让自己先回去。 这些年,若兮心中有郁结,难以排遣。当年从洵夏传来长公子云清去世的消息时,若兮哭了好几日,她是想回去的,那个时候。只是,那时洵夏局势比较紧张,父亲和朗格都没有让她回去。 然后便是传来洵夏国主去世的消息,待到槐阳城一战后,槐阳君失踪的消息传来,她便是连泪都没有。一场大病忽地袭来,整整数月方才有所好转,自此之后,她便是很难再有明媚的笑颜了。 夜色里,两人静静地站在一处,寒风刺骨,犹如冷箭一般往衣襟里面钻着。 “阿姐……” “啪——” 夜忽地静谧得诡异,一声低唤,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响声自寒风中传递开来。尚未远去的朗栎心下陡然一沉,不禁驻了足。 “为何会让他死在你的槐阳城?”若兮冷冷开口,素来温婉的女子,此刻炸开了毛发,鹰隼一般的眼眸,眼底汹涌的情绪,仿似发怒的狮子。 因着女子辉过去的一巴掌用力过剩,纵兮微微测过了脸去,嘴角渗出血渍,清冽的莲花香弥撒开来。 默了默,纵兮伸手缓缓拭去嘴角的血渍,敛下去的眼帘渐渐掀了起来,幽蓝的眸色照得如墨的夜色有些许的光泽,却仿似更为冰冷的也镀上了一层寒霜。 “这里风大,我们回去说。”纵兮尽量敛尽了声色里面的寒意,只是一时之间找不到该如何再去温和,声音有些许的颤抖干涩。 “风大甚好,吹散这重重迷雾,可让你看得清楚些。”若兮冷冷地甩开纵兮握上来的手,微微仰着脸,冷冷地望着纵兮,丝毫没有掩饰她的怒意与恨意。 是的,纵兮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个女子的恨意,是他害死了云清呢! 他敛下眉目,终不能再说什么。 “如果可以,真想亲手杀了你。”若兮狠狠地瞪了他良久,终于一句话泄去了凌烈,换上了无奈。 她说:如果可以,真想亲手杀了你。 只是可惜,这不是云清所要看到的,云清这一辈子都是为了眼前这个男子。云清一生过得太苦,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他是早就料到会有后来的剧变,无论是他与纵兮之间,亦或是纵兮与云瑾之间。 是以,他为了不把她牵扯进来,抑或是为了给纵兮留住最后的势力,他忍痛将她远嫁漠涟。说着是远嫁,到头来不过是让她远离了那些纷争。如果她待在他的身侧,如今怕是也是死了吧,云堇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纵兮痴痴地笑,如果可以,他也想亲手了结了自己。槐阳城那一战,他是抱着求死的心的,只是,他终究命不该绝,他还有那样多的事情没有做完,他怎么可以辜负云清与子棠? 他可是他们舍命换来的呢! “那些年,你待在槐阳城,储备着自己的势力,本是用来对付云清的吧?”若兮浅浅开口,敛尽了语气中的情绪。 纵兮的目色暗了暗,诚然如是,他匍匐在槐阳城,便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反了他云清。不过,可真是天意弄人。 “天下人都说她是待你真好,你为何不信?”缓了缓,若兮再度开口,依旧是一声质问。 那些年,他待在槐阳城,云清将他护得很好,几乎是捧在了手心,丝毫容不得他受到伤害。那些年,他纵容了他的一切! 只是,命运从一开始便是走进了误区,他从记事时起便待云清怀揣着错误的认知,以后岁月里面的那些好,于他看来皆不过是一场极致的戏剧。甚至,那些只不过是一场尔虞我诈的禁锢。 他是从来就没有想过,云清待他是真好。 “一生为你而活的人,你却心心念念地想要杀他,你到底是被什么蒙蔽双眼?”若兮的语气再度冷了下去,染上些许的讽刺:“什么才智天下无双,真是可笑,名动天下的公子兮怕是人世间最为愚昧的人了!” 纵兮沉默着,他是想说,若非阿衿死了,他从来没有对云清动过杀念。只是,最后他终究还是对他懂了杀念,他也确确实实因着他死在了槐阳城。他无从狡辩,确实是愚蠢极致! 于夜色之中,若兮冷冷地望着纵兮的神色,沧海蓝的眼眸深处跳动着点点的火色,那一双眸子却是骇人。这个男子再不是昔年的公子兮了,那个温润的公子,怕是随着云清的死,也早已死在了那些岁月里。 这样的打击,她如今自己想想都觉得心疼,纵兮这样的人,怕是更为不好过了。她本不该埋怨他的,只是看着他那一张与云清九分相似的脸,又忍不住想要痛斥一番。 若兮静静地望着纵兮,生出几分怜悯出来。隔着距离,忍不住伸手去抚一抚被她方才掴过一掌的俊脸。 然而,手未触及到他的脸庞,他便是侧过了脸去。 “无碍。”纵兮微微偏着头,倔强地不去看若兮,他不习惯旁人的接触,即便是他的阿姐,也是不行的。而方才那一巴掌,是他该受的,是以他可以硬生生地承下那一掌。 凌空的手微微一滞,若兮晃了晃神色,正愣了须臾方才收回手来。 她无声一笑,愈发地苍凉起来,默了许久,喃喃开口,声音微颤:“纵兮,你可知道阿姐怨你?”她的声音软下去,染上莫大的无奈。 因为终究是爱着他的,是以无论如何也不能怨恨,却又因着血溶于水的亲情,不得不愈发地怨尤他。 纵兮沉默,他知道她是怨着他的。原以为那个不曾谋面的阿姐定是心里有他,是以在槐阳城的那些年,她总会给他捎去亲手做的檀香锦囊。只是,在他亲自踏足漠涟,见到这个女子的时候,他便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个女子待他的疏离。当她听到公子兮坠落塔洛峡谷的时候,这个女子的眼里是有焦急,甚至惶恐。只是,那些焦急与惶恐却不是属于他的。 那个时候,他摸不清楚这个女子到底在为谁担忧,如今想来,却是为了云清吧。她清楚云清视他云纵兮堪比自己的性命,那时她一定在想,如果云清知道云纵兮坠落崖底,生死不明,他一定会疯掉的。 那个时候,只要他云纵兮稍稍用点心思,他一定会发现若兮待云清的关切,他也一定会发现,云清对若兮的重视。若兮若说是远嫁了漠涟,可是漠涟国主却倚着父亲的名义待她宠爱有加,这是云清给她最好的安排呢。 他早已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然而,那个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云清会是真心待他的,是以他忽略所有这些显而易见的不合理。 “三年前,你来过这吧?”纵兮浅浅开口,此次,她的情绪已然稳住了:“身侧的那个男子其实是个女子?”她用的是问句,却说得笃定极致。 “她是我的妻子。”纵兮敛了敛眉目,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个女子清丽的容颜,她的眉角有盛开永生不败的海棠花,那是混着他的血刻进去的海棠,于芸芸众生之中,他可以一眼找到她。 “只是……”纵兮沉吟着,缓了缓,才道:“只是她已经不在了。” “嗯,她已经不在了。” 末了,纵兮再次重复了一声,语气却是莫名的飘渺起来,仿似花了很大的力气方才说服自己,那个说着与他携手共老的女子真的是不在了。 纵兮伸手抚上心口,那里盛开着一朵冰花,是那个女子留给他唯一的念想。那个女子已经不在了,再也不在了。如果她还在,又怎么舍得他一个人这般难过? 浓郁的悲伤再次弥散开来,若兮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男子,他那幽蓝的目色愈发地柔和了,一如他望着那个女子的时候。忽地,若兮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她不该提及那个女子的,此刻他的目色虽是柔和,却又是这般的悲伤。 她只是想说,如果那个时候,他不刻意隐瞒他的身份,他能够与她相认。那么,一切都不一样了吧。她总是想着要将这一切清清楚楚地讲给他云纵兮听,可是以前在洵夏的时候,苍月柔盯得紧,云清也不让她说,是以没有机会。后来她便被云清送来了这里,就更没有机会了。 只是没想到,真的会走到这一步。 这叫人如何能够不怨,他既然来了,竟然都不与他相认! 只是,望着纵兮那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若兮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这便是云清口中的命,云清早就做好了准备。云清说,如果他不死,那么纵兮便会死去,他们两个只能活一个,而纵兮是他用命换来的,是以无论如何他都要让他活下去。 云清说,母亲死的时候告诉他,纵兮是希望,一定要保住他。 即便是没有母亲的那句话,云清也一定会保住他,总也不能负了他曾经仰着小脑袋,一声一声地唤着他“哥哥”。 “那么,你要好好地活着。”若兮拢了拢衣袖,声音清冷:“你是她与云清用命换来的,不为自己,为了他们你也有好好地活着。”槐阳城的那一场天雷天火,天下人尽皆知,那个女子怕是就死在了那场火色里。那个清丽的女子,与纵兮站在一处,当真是般配极致。只是可惜,终也抵不过宿命! 纵兮浅浅一笑,是呢,他该好好地活着。云堇还没有死去,云清一定不会瞑目。这个天下的战火尚没有永久止息,阿衿也不会瞑目。 是以,他要好好活着! 先从洵夏开始,云堇不死,他云纵兮便不死。天下不安,他无颜以对阿衿! 纵兮沉默着,若兮看不清他的神色。这个男子原本就不多话,昔年的时候总是温和地笑着,凡事都会顺着那个女子的意,将她宠在心里,如玉的模样,总也让人可以亲近几分。如今,他是愈发地沉寂了,冰冷的眼神,散不去的阴霾,眼底是巍巍的杀气。 这样的他,令人望而却步。 “国主与兄长乃是莫逆之交,有他在,漠涟不会阻了你的霸业。”若兮清了清目色,这才是她找他的真正目的。 纵兮微微蹙了蹙眉,他听到这个女子说,漠涟国主与云清乃是莫逆之交! 若兮拢着衣袖,这个风口处,当真是极冷的,冷冽的寒风刮在身上,是沁骨的刺痛。 纵兮不动声色地往中间站了站,为若兮档去迎面扑来的刀风。若兮说他是该好好吹一吹这极寒的风,如此,脑子可以清醒一些。 “国主没有争心,是有原因的。”若兮顿了顿,继续:“早些年,国主乃是漠涟第一勇士,是漠涟的英雄。那个时候,他一如如今的朗格,想着有朝一日要进兵中原。为此,他曾经亲自去往过中原。也正是那一趟中原之行,彻底让他绝了举兵中原的决心。” “你知道,中原的男子虽不如大漠男子勇猛,一个个却皆是谋略之人。那一趟中原之行,险些让国主再也回不来。是兄长救了他,嗯,兄长手里有母亲流下来的势力,救一个人还是比较容易的。” “兄长并没有为难国主,国主为人豪爽,与兄长也是相谈甚欢,他在中原待了一段时日,便与兄长成了莫逆之交。是以兄长才会如此放心地将我送到这里,兄长信任他。” 纵兮挑了挑眉,若兮的意思他明白,云清信任的人,他自然也应该信得过。 “只是可惜,昔年那一趟中原之行,兄长虽能救了国主,却也终究没能及时治愈他身上的伤痛。这些年,若非你当年送我的一枚鲛珠,国主他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若兮敛下眉目,虽有鲛珠在身,那些顽疾终究也不是能够痊愈的了。何况,人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大限将至,便是有起死回生的药物,也终究逆不了天意。 “若是没有国主镇住朗格,我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缓了缓,若兮想了想,继续道:“我会试着劝一劝他的。” 纵兮清了清目色,沧海蓝的瞳孔微微缩了缩。若是没有记错,昔年这个女子心里的那个男子是朗楦,而不是朗格。而她不会不知道朗格待她的心思,如今这个女子说,她会劝一劝他的,她这是要做出牺牲了么? 纵兮忽地只觉心里堵得慌,原先,若兮也是在他的设定范围内的。只是如今她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把自己摆在那样的棋局之中,他不由地郁结起来。云清已经为着他云纵兮而不在了,这个人世之上,只剩下这个与他至亲至近的女子。作为兄弟,他不仅不能护她平安,甚至需要她做出这样的牺牲。 于心,真的不忍。 “我会让老国主活得长久些。”纵兮浅浅道出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似那真的不过只是举手之劳。 不过,那缺失是举手之劳,于他而言,易如反掌。 若兮望着纵兮,有些不能置信。只是须臾,便是想到昔年,这个男子轻易捏碎了一枚淬过剧毒的鲛珠,也便敛下了满眼的质疑。这个男子,百毒不侵,这个男子眼眸湛蓝,幽蓝的瞳孔深处跳动着隐隐的火色。 他总有他的法子。 若兮无声一笑,缓缓舒出一口气,她只是一个女子,云清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她这个做阿姐的自然也是可以为了他做出牺牲的。这个男子虽是薄凉冷情,却也终究还有些许的良善,仇恨尚没有完全抹去他的意识,他还在乎她这个陌生的阿姐。 “纵兮……”若兮低低地唤他,“若是不能承诺朗栎什么,一定不要给她任何希望,否则你会害死她的。” 纵兮凌了凌目色,他自是知道若兮所指何事,道:“我从来不会给任何人希望,她心里清楚得很,只要她没有奢望,也便不会从我这里受伤。” 听着纵兮没有任何悲悯的话语,决绝得令人发指。只是,他却不知道,那个女子怕是早在三年前便就暗许了芳心,为着他,思念成疾,早已遍体鳞伤。而这个男子却说得这般风轻云淡,道出这样残忍的话,他还真是薄凉寡情! 感情这个东西,若是不爱,便最好不见。相见时,便是一个眼神都能变作希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只是那份执着终究会随着时间而一点点的风华,不动声色,便是自己也不能察觉。待到回望之时,早已不是自己曾经想象的那个样子。 一如她待朗楦的感情。 她一直以为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子,是她爱上的男子。只是,当他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她竟然全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喜悦,只是再见故人,没有悲伤,没有喜悦。 这份感情何时不在的,她也不知道呢。她只是在看到他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能心动了,原来竟是这样的结局。 若兮捏着手中的一物,痴痴地笑起来,对于这份感情,她渐渐地释怀起来。 “前些日子,洵夏有使者来过。”若兮忽地想到这个事情,觉得应该与纵兮说一说。 纵兮负手而立,静静地聆听这风口出呼啸的风声,久久地给出一个“嗯”字,算是已经听到了她的话。 漠涟肯定不会与洵夏联盟,这个不需要多问。而若兮也只是提一提此事,并没有要求他做出什么回应。 纵兮迎风而立,留给日子孑然的背影。 若兮站在他身后,久久地望着那个被悲伤掩埋的男子,默了默,终于还是觉得离去。 纵兮稍稍侧了侧身子,终究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在夜色里,目送她离去。 “阿姐……”忽地,纵兮再度开了口,唤住缓步离去的女子。 女子驻了驻足,转身望上他那双湛蓝的眸子,一时之间不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 纵兮静静地望着他,如水清凉的眸光,风自他背后猎猎地灌进衣袍,飞扬起他的发丝,将他周身的阴霾吹散开来。 “对不起。”纵兮敛下眉目,道出三个字。 女子蹙了蹙眉,平白无故,她委实不知道这个男子为何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若是为了云清的事情,方才他已经生生受下她一掌,断没有再道歉的必要。若是为了朗栎,他也答应了不会给她希望。 那么,还有何事只得这个自负骄傲的男子这般低下头来? “何事?” “三年前,你让我给朗楦……”纵兮敛下声去,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向她解释这个事情。 “我知道了。”若兮淡淡地笑,她是知道纵兮要说什么了。三年前,她以为他只是行走在西云之上的旅者,是以她让他给远在槃良的朗楦捎去一物。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还是喜欢那个男子的。如今想来,真是多此一举。 “当时那个东西我让阿衿收起来了。”纵兮开始解释:“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没有来得及去往槃良,阿衿便……”说到此处,纵兮再次顿了顿,方才继续:“便是死在了火里,那场天火,什么都没有留下。那个东西也随着阿衿,消失在了火里……” 听着纵兮的皆是,纵兮大概是明白纵兮的意思了,他是说那枚指骨是与那个女子化作了灰烬,是以没有被送到朗楦手中。 只是…… 若兮凌了凌目色,瞳孔微缩,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她是死在火里的?” 纵兮抬了抬眼帘,望着若兮,恍惚了一下神色,低低回应:“嗯。” “你是亲眼看着她死去了么?”若兮颤了颤,藏在袖间的手指不禁紧了紧,她很期待他的回答呢! “嗯。” 若兮怔了怔,目色沉下去,抿了抿薄唇,沉默许久。再度开口时,目色于黑暗之中清明些许,脸色愈发地肃然起来。 她说:“这里的风不错。” 说罢,她嘴角挽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深深地望了纵兮须臾,最后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去。 纵兮一个人立在风里,一时之间不明白若兮的意思。 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是没有看到,那个女子转身过去的时候,眼里有莫大的悲哀。 若兮一步步踏在雪上,步子比来时更为沉重了一些。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告诉纵兮,她或许不应该给他希望了,毕竟他是亲眼看着那个女子死在了火里。 她稍稍驻了驻足,伸出藏在袖间的手指,缓缓摊开手心,里面赫然握着一小截指骨。 那是当年她转让纵兮转交给朗楦的指骨,而如今朗楦回来,这个东西再次回到了她的手上。 而他却说这枚指骨随着那个女子消失在了火色里面! 无论如何,他是该好好在这凛冽的寒风中吹一吹,如此可让他记得清楚些。 若兮缓缓收起那枚指骨,这是朗楦方才给她的,他说,有些东西不能强求,遗失了便是没有了,即便再次找回来,终究也不是原来的东西了。他说,这个东西还是给你吧,算是了解,不再有前尘后世。 她很释然,原来他终究是没有爱过她,幸而,她也不再爱他。 是以,终究是两不相欠的,谁也不负谁,似也不曾来过。 第二十章 何以觉知(1) “劈啪——” 炭盆里的火炭炸开来,撩起些许的零星火色。秋韵蹙了蹙眉,那些因着炭火炸开来,而被撩起的星星火色,被抛掷一尺多高,于寒冷的空中燃烧起来。猩红的光泽,在炸起来的时候忽地骤亮,甚至有些闪神。 然而,却也只是须臾之间,骤亮的火色瞬间熄灭下去,于半空中化作一股隐隐若无的青烟。 秋韵抬了抬眼帘,将目光望向坐在一处翻阅书卷的苍堇臣。 这个男子已然在那处坐了整整一天,这个时候,他一定是在等待着什么。 苍家在云清的铁腕镇压下,流下来的嫡系宗亲已不算多了,云清虽没有赶尽杀绝,却是将那些经年之后有将领之才的男子尽数毁去。苍家,若说还有能成气候的,一眼望去,莫过于他苍堇臣。 “劈啪——” 炭火再次炸开来,此次炸得有点高,波及范围有些广,火色亮了些。秋韵离得炭盆很近,骤亮的光泽,她不由地蹙了蹙眉头。 苍堇臣话不多,很早便是生活在了军营里,性子刚毅,为人严谨,是个沉敛的血性男子。然而,这个男子终究也是温柔的,虽大多时候是沉默着的,可心思细腻,待她秋韵是呵护备至。 很少有这种情况,她在一旁坐着望了他许久,他却依旧静静地坐在那一处,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 秋韵的目色沉了沉,这个男子素来待她温柔,此刻沉默起来,薇薇的压迫之感袭身而来,她倒是有些胆颤。 天下大战一触即发,槐阳君已然开始准备对洵夏采取措施,洵夏怕是岌岌可危。 这个时候,公子白凤大概应该已经到了漠涟深处,今早有人来报,之后苍堇臣便是蹙着眉头在那处坐了一整天。 今早传来的消息,于洵夏来说一定不是一个好消息。若非如此,他苍堇臣也不必有如此凝重的神色。 槐阳君出使漠涟的消息,即使槃良没有昭告天下,只是在这个非常时期,天下各家也都是擦亮了眼睛狠狠地瞪着的。槐阳君护送漠涟长公子回国,一出槃良领域,他们断断不可能任由公子兮平安抵达漠涟。 如果漠涟长公子在槐阳君的护送下有任何闪失,届时漠涟一定会责怪到公子兮头上,而公子兮所代表的便是槃良。是以,杀掉漠涟长公子,如此调拨了槃良和漠涟的关系,才能更有把握对付槃良。 只是,公子白凤是何等身手,若非使用禁咒,是断断不可能在白凤眼前杀人的。何况,当年一战,白凤体内那破军的杀伐力量彻底揭开封印,冲出禁锢,溶于体内,怕是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遏制公子白凤了。 早上送来的消息,无非是刺杀失败,槐阳君抵达漠涟。 前些日子,洵夏派出使者,意图与漠涟交好,只是可惜,漠涟老国主断然一口回绝了使者。话虽说是不愿参与中原大争,只图一方净土,实则如何,云堇心中也是有数的,终不过是一场垂死挣扎。 如漠涟这般如狼似虎的国家,中原之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置身事外的。一来,其兵力素来凶猛,槃良将和弗沧与洵夏对峙,无论何方与漠涟结盟,皆是胜券在握。二来,如若真的让漠涟置身事外,皆是槃良与弗沧和洵夏于中原大战,争得你死我活,无论何方胜出,最后都是竹篮打水。 断断不可能让漠涟坐收渔翁之利! 如今,槐阳君亲自去到了漠涟,漠涟不但不可能置身事外,站在槃良一侧那是必然。 静坐一处的苍堇臣,缓缓放下书卷,眉头蹙得紧了些。 “阿韵,什么东西烧着了?” 男子陡然一抬眼便是撞上女子望着他走神的模样,她嘴角浅浅含笑,眼神有些许的飘渺恍惚。那一瞬,男子险些沉溺在那如水的温柔之中,只是一低眉便是看到女子裙摆下好似蹿起了一丝丝的明黄火焰,骤然变了脸色! “阿韵,裙摆下着火了!” 男子猛地站起,一把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书桌,三两步便匆匆来到了女子面前。 秋韵因着苍堇臣的提醒,蓦地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垂目一看,果真是裙摆烧起来了。此刻深思回复过来,立即闻到了浓郁的焦味。 因着男子情绪的渲染,女子猛地从自己的位子上跳起来,弯腰连连拍打着裙摆上的明黄火焰。 然而,许是因着反应有些过度,动作幅度大了些,裙摆的另一端便是拖进了炭火旺盛的火盆。只是倾瞬,原本便被烤得极致干燥的锦缎陡然“轰”一下窜起火苗,火苗窜得老高,险些烧着了垂下来的青丝。 苍堇臣目色一沉再沉,矮下身去,一伸手扯过裙摆,“嘶——”一下,狠狠地将这上好的锦缎沿着腰撕了下来。 随即,他抓来桌上的一壶茶壶,猛地泼在了裙摆的另一端。 继而,他抓起被扯下来的燃着的裙摆,一把丢进了火盆。 如此动作,一气呵成。 秋韵的脸色惨白。 “有没有烧伤?”苍堇臣再度矮下身来,伸手欲撩起秋韵的整个裙摆,看一看究竟有没有烧到皮肉。 然而,秋韵下意识地躲了躲,道:“没有,没有烧到。” 苍堇臣的目色微微一滞,继而嘴角挽起浅浅的笑意,一把抱了秋韵便往内殿去。 秋韵不意这个男子竟会如此执着,一声低呼,只能随了这个男子。 苍堇臣将她安放到床榻之上,撩起她的裙摆,抓过她的脚,仔细查看着伤势。 秋韵静静地望着这个男子认真的神色,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的亵渎之意,这个男子总是这般谨慎。 “那样危险的东西,你纵使离得这样近,这不,出问题了吧?”男子神色缓和下来,一点点地按着方才被烧到的地方,他的语气染上些许的揶揄,仿似他们真是做了好几年的夫妻,两人之间亲昵得分不出彼此。 “你看都烫红了。”苍堇臣蹙了蹙眉,刚刚缓和的目色,再次沉了下去。 秋韵低了低眉,不知道是方才离得火盆确实太近,被火烤着了,还是此刻被这个男子拎着脚查探伤势,有些羞涩,苍白的脸色染上些许的红晕。 苍堇臣抬眼望了一眼秋韵,便见她那一副娇羞窘迫的模样,心神再次一颤,赶紧别过了眼光,继续不动声色地查探这烫伤。 秋韵意识到苍堇臣的窘迫,自己便是更觉尴尬,别过目光,把头埋得更深些。 “许是方才炭火炸起来的时候,有火星掉到了上面。”秋韵浅浅开口,算是对方才火灾的解释了。 很显然,方才那个男子是被烧焦的味道而熏回神的,一抬眼便是撞见了从自己裙摆处蹿起来的火苗。那一瞬,她于回神之际将他那惊慌的神色尽收眼底,之间他猛地站起,一把推开了搁在前面的书桌,大步而来。身后,书卷撒了一地,桌子横尸当场。 这个男子待她的心,她从来都是明白的。 秋韵敛下眼帘,满是愧疚,而她虽然嫁给他,却依旧本能在躲避着他的接近。方才,他要查看伤势,她便是本能想要推阻。这样的排斥似是与生俱来,又似只是一种习惯。 不知道这个男子有没有习惯。 男子蹙了蹙眉,沉声道:“红了一大片,得上些药。”男子说得是陈述,他再通知秋韵他要给她上些药。 秋韵本来想说没事,她没有那样矜贵,却不料刚想开口的时候,这个男子便是径自起身离去了,速度有些快。是以,她只能望着自己露在外面的小腿,痴痴地笑。这个男子,有时候专断得有些可爱。 她俯下身去,自己摸了摸被烫到的地方,确实是红了一大片,方才也没有察觉便是就烧起来了,一点感觉都没有,此刻倒是隐隐地疼起来。 很快,苍堇臣便是拿来了药,跪在地上一心一意地给她擦药。 秋韵任由他摆弄着,他目色认真,一丝不苟。 “以后可要记着了。”苍堇臣轻轻揉着烫红的地方,开口尽是温柔,没有一丝丝嗔怪的语气。 秋韵浅浅地笑,这个不多话的男子有时候有些唠叨,譬如这个时候,当然,这种唠叨也仅此待她一人。 秋韵张了张嘴,本想狡辩一二:你看,沾到火星的地方并没有被烫伤,烫伤的地方是后来我反应太大把另一端的裙摆拖到火盆中才被烧伤的! 只是,她终究没有开口说话。 成亲一年多来,这个男子待她愈发地温柔,事事如着她的心意。这样的夫君,委实难求。 只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爱的永远都是那个干净得犹如湮香山落雪的男子。那个男子的影子刻在她的生命里,早已挥之不去。是以,她终究只能辜负着这个男子待她的情意。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自己奢求得太多了,生在福中不知福。她应该好好待眼前这个男子,她的丈夫的,可是,即便是没有怀若,她与他之间也不是单纯的男欢女爱呢。 他们之间以前隔着云清和纵兮,如今隔着槃良和洵夏! 终究是注定的吧,无论是她爱的,还是爱她的,自她离开弗沧,她便再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她受伤染上了太多的鲜血,背负着太多的罪孽,是以人世间的幸福,她根本没有了得到的资格了。 只是,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堇臣……”秋韵望着眼前的男子,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我们生个孩子吧。” 那一瞬,这个刚毅的男子陡然一颤,手上的动作也随之滞了滞。 秋韵自上而下的望着苍堇臣,苍堇臣微敛着眼帘,长睫掩去了他目中的神色,因此她看不清那一瞬那个男子到底眼里流露出了怎么样的情绪。 也只是须臾,男子恢复了手上的动作,嘴角挽起浅浅的笑容,一如惯常的宠溺,却由始至终未置一词。 “堇臣……”秋韵握上男子忙碌的双手,再一次尝试着唤他的名字,温柔的,小心翼翼的,甚至语气里染上了一些乞求的意味。 男子被握住双手,无法继续手中的动作。 如此僵持着,他却依旧没有抬眼看她的眸色,只是如此僵持着。 男子嘴角的笑意却在僵持之中缓缓敛下去,最后消失殆尽。苍堇臣的脸埋在阴影里,秋韵依旧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自上而下看过去,她还是能够看到他嘴角隐隐散发出来的肃然之色。 他肯定是没料到这个女子今日会一再触及这个从来都不能触碰的话题,成亲一年多来,他待她如妻,却也始终把持着最后一道底线。不能圆房,不仅仅因为这个女子心里没有他,更是因为他很清楚这个女子留在他身侧绝不是因为觉得亏欠他,也不是因为没有了怀若,而是因为她的主子——云纵兮! “堇臣……” 秋韵知道,此刻这个男子身上已然笼上了阴霾,如此下去,两人要么从此天南地北,要么他会遂了她的心愿。只是,无论是前者,抑或是后者,这两个选择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是以,她咬一咬牙,还是再次上了一步。到了这个时候,她是该逼他一逼了。如此拖下去,她怕她得不到她想要的。 久久地等待,她终究没有等到这个男子回应,这个男子始终沉默着,似在思考着该如何回答她。 “呵呵,”秋韵忽地松了苍堇臣的手,痴痴地笑起来:“想来也是,我这样的女子,怎么配怀有自己的孩子。我的心肠这般狠毒,我是这样子嗣,我就该一个人孤老终生,我怎么配有孩子……” 苍堇臣仰起头来,撞上秋韵没落苍凉的神色,眼眸被狠狠地刺痛。她的泪一滴滴地从眼眶里面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撞疼他的心。 “阿韵……”苍堇臣终于忍不住,张了张嘴,柔声唤着这个他一生愿意为她付出的女子的名字。浅浅的声音,极尽了温柔。 男子沉吟片刻,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恨清楚这个女子此刻要求的是什么。她说她想要个他的孩子,可是她的心里从来没有他,或者她的心里是有他的,只是她爱的终究不是他。 她不爱他,他又如何舍得去伤害她? 可是,她却是这般执着。这个孩子,也不是不能有,只是一旦有了,从此再也没有了回头之路。 “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分量。”秋韵觉得应该放纵自己哭一次了,总是这般隐忍着,终究会把自己逼上绝路的。事情还没有安妥,她怎么可以倒下? “我的出生不好,我怎么可以奢望能够嫁入你们这样的望族贵族?怀若如此,你也是如此,我终究是高攀不起的。我曾经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我便可以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可是,到头来,我一身罪孽,却依旧不够资格站到他的身侧,我依旧配不上他。不仅配不上他,甚至越走越远……” “后来,我以为你是极好的,你待我这般好,一定不会觉得我配不上你。可是到头来,你还是不肯要我。我这样一身鲜血的女子,本就不配你们的爱啊……” “阿韵……” 这一次,这个男子彻底地慌了神,他不知道这个温婉的女子,心里还有如此卑微的想法。这个女子生得这样好,她是这般温柔这般得体。她的出声或许卑微,可是云纵兮给了她一个女子该有的所有身份地位,她终究不再是卑微的。 她素来将她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从来不流露她心底的恐惧。可是现下,她却因着他落泪至此。 “阿韵……”他伸手去给她拭泪,可是这个女子仿似决定要流尽她一生的泪,无论他如何努力,那泪水总似断了线一般。 好好似被狠狠地剜了一刀,疼得难以呼吸,她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灼伤了他的心。 “阿韵,你先别哭,我们谈谈,我们谈谈可以么?” 苍堇臣起身抱了抱秋韵,他还从来没有安慰过别人,他一直以为女子都该是如她这般温婉懂事的。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素来温婉懂事的女子,一旦哭起来,竟会是这般令人措手不及。 这个女子,还从来没有这般模样过,她总是沉默着低敛着眉目,不多话,不展露自己的情绪,这副模样,他是第一次见,怕是外人也从来没有见过。 “谈……谈什么?”秋韵哽咽着,难得放纵一次,已然进去状态,委实没有想动这个会一本正经说要于他谈谈! 一时之间,她有些好笑,却又拉不下面子,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这个男子委实不太解风情,真是个木讷的男子! 苍堇臣一怔,她问他要谈什么,其实他真的不知道要谈什么。他只是见不得她落泪,他只是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是以才鬼使神差般地说了这么一句不太靠谱的话来。 想了想,苍堇臣见秋韵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一副期待的模样,眉头纠结得更深了。 “阿韵……” 苍堇臣径自拿着袖子给秋韵擦脸,此刻愈发地像个沙场将军的模样了。他这个男子笨应该待在沙场,却因着她,而被关在了家中。日子久了,她几乎真的快要以为他只是待在家中的公子少爷,那一副沙场磨练出来的刚毅,早已模糊起来。 苍堇臣沉了沉目色,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有件事情,压在心头很久了,他知道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是以今天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若是因为虚怀若,你心里不高兴了,你可以冲我发火的。”憋了半天,这个木讷的男子憋出一句不识时务的话来。 秋韵怔了怔,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男子在说什么。 然而,却也只是须臾,她便是反应过来。这件事情,她已经很努力让自己不要去多想,她告诉自己这路是她自己选的,她都已经嫁作人妇,那么,她另娶其他女子自然也是应该。他们之间早已没有回旋的余地,各自婚嫁,这是不能抗拒的命运啊,他们又还要如何执着? 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她也一直想着,他是该娶个妻子了,不该为了她蹉跎了岁月。 可是,当切切实实地听到他娶了那个极好的女子,心里还是很难过。这样的心疼,比自己嫁给他人还要更甚! 那个叫柏玉的女子,当真是极好的。她出生在那样尊贵的望族,柏姓,可是西云十大姓氏之一呢!她与她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她秋韵是来自地域的修罗,每每出门,总会有人因着她的出现而死去。而柏玉却不同,他们柏家以医术名传天下,她是救死扶伤的大夫。 果真是不能相比。 怀若娶她,再合适不过了。他是槃良的君师,柏家在槃良的地位又是举足轻重的,如此,他在槃良的地位也不可能子啊有人可以轻易撼动了。 真是庆幸,他没有娶她,若是娶了她,她除了会出去杀人,她还能给他带来什么呢? 什么都不能! 本来她假装自己不在乎,本来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心不在乎,可是这个木讷的男子,竟然在这个伤心的时候再次提到此事,她是见不得她过的好么? 秋韵怔怔地望着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以为她是因为怀若的事情,心里憋得慌,是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竟是这样想的…… 只是,无论他想成了何种原因,都是不重要的吧,毕竟她也不是真的因为爱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既然不是因为真的爱他,那么至于是何种原因,那还重要么? 终究是负了他的一番盛情。 “堇臣……”秋韵张了张嘴,声音有些许的沙哑,“我终究不是。” 我终究不是你,是以,没有你这般执着。我从来都知道我自己该做什么,我也很清楚什么才是对我最重要的,是以,我知道我该放手,我会学着去死心。你说我心里没有你,这是不对的,我心里有你,你是我不能辜负的人,我也知道我该如何对你。 只是,这一切,在天下大义面前,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想你发誓,只要你答应我这一件事情,我此后再不会勉强你,我此后再不会为着别人,我此后只为你生为你死。 “堇臣,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不是因为怀若。”秋韵捧起他的脸,认真地与他对视。 堇臣挑了挑眉,不是因为怀若,那便是因为云纵兮了。他浅浅地笑着,嘴角的笑意愈发地苦涩。这个女子,终究不是为了他。 “阿韵。”苍堇臣望着秋韵,低低地唤着这个他反复唤过无数次的名字:“有些事,或许没有你,我也会做出选择。我知道有些东西比儿女私情重要,那些天下大义仁德忠信,在你看来是重要的,与我看来依旧是重要的。我可以为了你让出洵夏三座城池,但是,你要明白,我终究还是洵夏人,我不可能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是以,如果你不爱我,还是不要像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不想你后悔。” 秋韵的心渐渐沉下去,她不知道这个男子会说出这般分明的话来,他说他知道他自己要做什么。是以,他让她不要为难自己。 可是,若不是为了他,她又怎么会留在他的身侧? “好。”秋韵张了张口,艰难道出一字,他既然将话说得这般分明,她又怎么可以勉强他。 手从他脸上收回来,她敛下眼帘,终究不再说什么。 苍堇臣静静地望着他,她眼底的失落,他看得分明。只是,这个事情终究要容他三思。他知道这个女子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他不愿意这个女子因为其他而委身于他。他要的是这个女子的心,他事事皆可以顺着这个女子,唯独在此事上他不能做出让步。 “阿韵,”苍堇臣喃喃开口:“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才下嫁于我,如今我也算是给过答案了,若是你要走,我也绝对不会勉强你的。” 男子的目色里面一片哀凉,他终于还是觉得将这一句话说出口,他还是想赌一赌。一如她,此刻不正是在赌着他待她的感情么? 秋韵浅浅地笑,默了默,道:“我既然嫁给了你,无论怎么,我都会在你身边,除非,是你不要我了。”她有负于他,她曾经暗自说过要陪着他,便是他不答应,她也会陪着他。 握在身侧的手缓缓松开来,她默了须臾,而他仿似等待了几个春秋。终于,他还是赌赢了,这个女子心里终究不是完全没有他的。只要她愿意留在他的身侧,那么他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会走进她的心里。 局势已然发展到了这一步,她与虚怀若之间终究是不可能的了。是以,他需要的不过是她给他的机会,以后的事情便是要交给时间了。 “那你早些睡下吧。”苍堇臣扯出一点点释然的笑意,现在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 秋韵冲他浅浅地笑,不是他爱得不够深,只是他终究也是知道自己需要怎么做。她不怨他,反而因着他给如此明确的答案,她有些许的释然,以后再不需要怀着愧疚来面对这个男子,以后好好待他,再不要从这个男子身上得到什么。 而那些,她想要得到的,就凭着自己的实力去拿到好了,不必再为难他了。 苍堇臣给秋韵掖了掖被子,然后转身出屋。 “阿韵……” 他并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她,两手握在身侧,他挺直了脊背,静静地站在那里。因着他熄灭了内殿的烛火,隔着远远的距离,她望得有些模糊。只有,有那么一瞬,她望着那个背影,忽地觉得这个男子仿似在无形之中扛起了什么,背负着旁人不能背负起来的东西,因为过重,是以他特意挺直了脊背。 她于黑暗之中静静地望着那个模糊的背影,没有出声,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云清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视他如刎颈之交,他也是我这一生唯一敬重的人。” 苍堇臣默了默,提到了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 三年了,自从云清死后,这个名字便成了纵兮的忌讳,自从槐阳城一战后,这个名字便是成了洵夏的忌讳,从此埋没在滚滚红尘之中,再也没有人明着提及过。 原以为,天下人皆以将这个名字淡忘,却不曾想这个如今扛起苍家的男子,竟是将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他说:云清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视他如刎颈之交,他也是我这一生唯一敬重的人! 这需要这个男子花费多大的勇气! 原来这个男子是这般地重情重义,终究是她小看了这个男子呢! “我知道了。” 秋韵沙哑着声音,她本想说,这般的情意,你如此的心思,我终于是明白了。她本也想告诉他,即使他不答应,他们既然已经是夫妻了,也不该如此耗下去。只是,最后她终究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真是因为她了解了他心里所想的,是以才没有将原本的话说出口。有些话,不能再说,说得再多,终究比不上做的好。 只要从此真心待他,便不会辜负了他这一番情意。 无论他这一番情意,是因为云清,还是因为她。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子嗣,便是这个男子,她也是没有资格陪在他身侧的了。 可是,只要这个男子不嫌弃她,她终究不会再离开这个男子了。 以后的生生死死,都与这个男子在一起,荣辱与共,不分彼此。 第二十一章 何以觉知(2) 苍堇臣(番外) 我是苍堇臣,据说是苍家的长子,确实也是苍家的长子。 我深爱的女子,她叫秋韵,可是她不爱我。当然,我相信,我迟早会走进她的心里,只是迟早。 我一生只有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云清,那是我可以以命相托的朋友。当然她是不知道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有多敬重他,直到他死去,他都不知道我曾经发誓以命相托。 此处且说云清吧。 她是一个孤独的人,从来不愿意与别人诉说他的心事,即便是我,他也是不愿多说的。待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我直到他死去,我都不能摸清楚这个男子的心思。 我记得从小,他都是要杀槐阳君公子兮的,这是我一直的认知。不过,很多年以后,我静静地从这个男子身上感受不到他对云纵兮的杀意了。那个时候,我想,这个男子心里或许还有别的事情。 记得那一年我陪着他去往槐阳城的时候,出城后,我们在松林里面休息。他轻轻地唤着我的名字,那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每每与我说话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放软语气。他没有意识到,他或许一直以为他待我与别人是一样的,可是他不知道如此一下细小的环节,我便窥探出他其实是信任我的。 他说:堇臣,你可有看出端倪来? 夜风习习,吹拂在脸上,我瞥了他一眼,他为敛着眉目,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我笑着问他:你还待他不放心哪? 云清当时只是冷冷地笑,未作回答。一开始,我以为他真的是不放心,毕竟是芒刺在背,他皆是寝食难安的。 他当时分析情势给他看,我告诉他,云纵兮这个人为人低调,行事高调,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若是为真,这洵夏的颜面都被他丢尽了,怕是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下人索爱的公子兮。若是为假,此人城府之深已非你我可以估量,日后必然是个祸害。这两种可能,无疑不可成为判他死罪的理由。是以,有无端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必须死。 是以,我当时就是这样对公子兮下的定论,我当时也是必须要杀他的,因为他很可能会危及到云清的权柄。而所有会危及到云清权柄的人,都是我的敌人。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在我说道最后一个“死”字时,云清霍然睁开眼来,生气便“噌”地一下张铺了整个林子! 嗯,很浓郁的杀气,当时我都有些惊骇。 这样的杀气,我以前从来没有在这个男子身上感受到,他从来不会将他的杀气留给那个叫云纵兮的男子。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彻底开始怀疑了云清待云纵兮的感情。 如今想来,那个时候,云清铺张开来的杀气应该是对我的吧,因着我对公子兮的,也就是他的弟弟的杀念如此之重,是以他待我也是动了杀念。 不过,也有可能,他的杀念不是待我的,而是对那些他一直想要铲除的人的,譬如云堇,譬如我们苍家。 我不知道云清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来接近我的,或许只是利用。 但是,我对他的付出,绝对不后悔。 我一直都知道苍家深埋的祸心,他们不谐世事,我甚至也只是苍家手中的一枚棋子,他们为了权柄,不惜一切。包括我。 我从小就被家里的长辈逼着学很多东西,与云堇一样。只是,我与云堇终究也是不同的,云堇是苍月柔也就是我的姑姑的儿子,他学得不好,家里人没有人敢动他。而我就不一样了,小的时候被毒打,或者跪祠堂,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那个家里没有一丝的暖意。 但是当我遇见了云清,那个传说中素来阴戾的男子,我竟然从他身上找到了我渴望的温暖。每当我被罚了,他总会陪我一起指正我的错误,然后拍拍我的肩,让我重新站起来。 那个时候,他虽然没有太多的言语,可是我知道,他希望我好好站起来,做给他们看。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视云清乃是我一生的挚友,也是唯一的。 当我为了我心爱的女子而割舍了洵夏的三座城池之时,我以为云清或许要拿着我当借口向苍家动手了。我想,苍家也是这样认为的吧,是以父亲下手的时候特别狠,恨不能打得我不是苍家的血脉,如此也好不连累了苍家。 然而,云清却是一个人顶着天下人的压力,将这个事情压了下来,他没有动我。 我知道,他没有动我自有他的原因的,但是无论怎样,他终究是为了我而扛下了悠悠众口。 那个时候,我便知道,我这一生都要为着云清而活了。他那样一个孤独的人,踩在阴谋里面过生活,如果我不能一直站在他的身后,还有谁可以帮到他? 当他找到我的时候,为着云纵兮的事情找到我的时候,我有些许的欣慰。他终究是相信我的,是以,他会将最后的事情托付给我。 可是,我也是哀痛的。 他说:堇臣,你给我发个誓吧。 那一刻,我的心真的抽痛起来,他终究也是对我不放心的。 我有些许的生气,我说“明澈,你若死去,可以瞑目。” 那个时候,我隐隐地感受到,这个孤独的男子可能将不久于人世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找到我,毕竟我是他最后的一颗棋子。 那一句誓言,也带上了我的赌气。只是不幸,我终究一语成谶,他很快便就没了。 送大雪里面找到云纵兮的时候,我很高兴,然后将他交给了过来槐阳城的人,云清说过,会有人来接他,若是他出现什么闪失。那个时候,也让我看到这片大陆上神一般的存在。 当我送走云纵兮的时候,我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可是,心情并没有因此而放松。我知道,只有槐阳君还活着,后面我还将做出更为难的抉择。 不为他公子兮,只为的朋友——云清。 云堇说,云清便是死了,都为云纵兮留着最后的一粒棋子,他指的是漠涟。而他不知道,云清留下的最厉害的一把刀子,或者说能够插在他云堇心脏的一把刀子不是漠涟,而是我苍堇臣! 真是可笑,我于这个历史,可能真的只是一位叛国者了。 可是,若非如此,破军杀伐天下之时,可还能保住我苍家的一点血脉么? 我也有我的坚持啊! 为此我从来不后悔。 然后便是我的妻子,秋韵。嗯,她是我的妻子。 我一直都知道她的心里住着一个叫虚怀若的男子,那是一个才华在我之上,并且我永生无法超越的男子。我一直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男子,不过槐阳城之战后,我在槐阳城看到了这个男子。 只那一眼,我便是知道,他便是那个鬼谷先生,人称谨谦。也就是阿韵心里的那个男子——虚怀若。 这只是一种感觉,没有任何理由,这或许就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一种默契。我相信,那个时候,他也将我认了出来,他一定不会忽视我,因为我便是秋韵为着不肯跟他走的那个人。 他很干净,见到他的那一刹那,我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形容这个男子,只能用干净两个字。那样的气质,宛如湮香山绝顶的落雪,冷冷地,却又因着阳光的映射,生出淡淡的光辉,令人闪了魂魄。 阿韵的眼光,确实不错。 只是可惜,这个男子输就输在了他的身份上,如果他不是弗沧的幼子,如果他不是鬼谷先生,如果他没有站在武学与兵政的巅峰,我想,他早应该与阿韵永结同好了。 然而,终究我们也都输给了一种叫“宿命”的东西,谁也逃不过。纵使他虚怀若再是人中龙凤,他终究得不到他一生最想要的。而我,虽是爱得辛苦,却依旧能够看到希望。不比他,空守着执着,愈走愈黑。 阿韵心里所想的,我都知道。 但是,请原谅我,我不能轻易应下她的要求,因为我不想玷污了我待她的这个感情。 我从小便是渴望着人与人之间的温暖,那是一种叫“感情”的东西,是以,我从来就极其看重人情,无论是之于云清的,还是之于阿韵的。 我从来不允许别人,或者自己有丝毫的玷污。 但是,我像我终究是不会负了阿韵的,不为她,我也会做出我该做的选择。 这是我曾经答应过云清的。 第二十二章 王于兴师(1) 时莫历后六年,冬,槃良发兵五万,涉冰而过,借道漠涟,驻兵洵夏边境十里之外。漠涟屯兵十万,止于塔洛,候命于槐阳君。 无殇出兵二十万,驻扎于弗沧边境,一时之间来意不定。天下瞠目,大势之争,素来不曾考虑过的无殇,竟然从荒漠之中将二十万兵马从天而降,虎狼之势,猎猎抢天。 时莫历后五年,春,冰雪消融,槃良国后领兵五万再渡汜水湖,直达洵夏关外与槐阳君汇合,天下大战,正是爆发。 槃良之军,所向披靡,一月后拿下洵夏数座城池,一年后攻下洵夏半壁江山。其间,洵夏有强悍者,久攻不下,槐阳君亲自挂帅,以毁天灭地之力量拔之。杀念起,青音国后劝阻无效,坑杀三十万百姓。 如此,槐阳君杀戮之势威吓天下,攻城拔寨之势迅猛,人人闻而失色。 节节败溃之下,洵夏急书弗沧。无奈,无殇二十万雄兵摄于边境,弗沧一有北上之意,举兵攻之,几经辗转之后,弗沧终不能出兵相援,结盟之势仿若须有。 时莫历后五年末,槐阳君领兵直逼洵夏王都,苍堇臣于危急时候授命,相持数月之下,天下人估料苍堇臣或可扭转乾坤。孰料,一夜之间,苍堇臣领兵符降于槐阳君。 洵夏天崩。 槐阳君攻克洵夏之后,生擒洵夏国主云堇,罚以车裂之刑,杖毙国后苍月柔。苍门一脉因苍堇臣领帅归降,将军夫人秋韵以及青音国后相劝,免其灭族之危,男子为奴女子为婢,此后世代不能加官进爵。 与此同时,无殇二十万兵马于时莫历后四年正式进攻弗沧,最为惨烈之战终于爆发。 槐阳君于洵夏清点兵马之际,潜出上将军荀漠急速赶往无殇弗沧之战场,以备不时之需。 时莫历后四年,夏秋之际,洵夏遗民于仙子城、南水关、松云关再度集结三十万人马,企图于槐阳君同葬。槐阳君铁腕镇压,杀伐之气肆意,三月之后,最后一场恶战,血流成河,三十万兵马全军覆没,槐阳君再坑三城百姓四十万有余,威吓天下。 至此,洵夏再无敢举兵反者。 时莫历后四年,末,槐阳君妥置洵夏大局,调整兵马,一时之间,罢去戾气,大有休养生息之势。 然而,此终究也不是尽头,槐阳君意欲以仅存意念罢除杀戮,杀戮之火再度烈烈而起。 风猎猎地灌进衣袍,逆转时节的六月雪纷纷扬扬,漫天漫地。阴煞的冷风忽地一吹,六月雪随着凭空而起的风直窜九天,铺天盖地。 自槐阳事变后,于一场倾城火葬下,昔日繁华的不寐夜城而今一片废墟。 青音立于倾颓的城池之巅,静静地望着满眼的沉寂之色。这个时候,若是昔年,槐树的繁盛早该遮了天蔽了日,满城的槐树皆应挂满了含苞待放的白黄骨朵,只待半月之后满城绽放。 然而,那一场大火,焚尽了槐阳城所有的槐树,数年过去,焦枯腐朽的遗迹上爬满了没有绝尽的六月雪。漫天漫地的六月雪,蔓延了整个槐阳城,毫无遗漏,仿似张开的一张巨网,覆下了十余万的生命,将整个槐阳城造就成怨灵之坟冢。 这里的六月雪,自从那一场大战之后,从此便逆转了时气。覆盖整个城池的六月雪,自那一年冰雪消融之后,一年之内蔓延了开来,六月的时候铺成满城的洁白,再也没有轮回凋谢,这一开便是数年之久。 这里需要一场大祭! 青音蹙了蹙眉头,静静地望着满眼的六月雪。 六月雪随着风于空中旋飞,若是以前,只要你静静地立于一处,那些顽皮的六月雪便会随风窜进衣袂领口,调皮地亲吻着锦袍下的肌肤。 之势现下,那些柔软不再,反似有些阴寒的六月雪于空中以凶猛之势翻飞之际,远远地绕开立在废墟之上的两个人,半丈之内,那些急速飞舞的六月雪不敢靠近分毫! 之势立了片刻,满城飞扬的六月雪从四面而来,盘旋在废墟之巅,以不可一世之姿态遮去天日,隔着半丈的距离,毫无规则地旋转飞舞,铺面带来浓郁的煞气。那些煞气于半丈之外,幻化出凛冽的刀刃之锋,一下下穿刺这沉郁的空气,似是磨刀霍霍意图一举冲破半丈的距离,尔后蜂拥而至啖尽在废墟之上的三人。 然而,那些满是煞气的六月雪仿似终究是惧怕这那衣袂无风自扬的男女,半丈的距离,久久地不能突破一分一毫。 青音轻轻拂了拂衣袖,十万亡灵化作这怨毒的六月雪,盘旋在这里不肯散去,不肯转生轮回,以致这名动天下的花都如今竟成了鬼域! 待天下大定之后,得来这里奏一曲《安魂》,化去这十万亡灵的怨气,渡去彼岸往生,否则后世之人一旦有人踏足这里,便是再多一缕冤魂。 “呀,它们好似活的一般!” 六月雪铺天盖地地飞过来,撕扯着三人面前的无形屏障,中间的红衣女子往纵兮玄衣男子身后躲了躲,惊得有些慌搓。 身侧的玄衣男子忽地动了动,“唰”一下墨玉指了出去,剑锋下凌烈的杀伐气息“哗”地铺张开来。那一瞬,飞旋在周侧的六月雪陡然一颤,以迅雷之势退开数丈! “纵兮!” 情急之下,青音一把拉住纵兮的手臂,琉璃一般的眼眸望上纵兮,敛了敛眸色,轻道:“终究也是生灵。” 男子原本清澈如海水般湛蓝的瞳孔此刻于杀戮之中已然变得猩红,之势隐隐地里面尚且跳跃着点点的沧海蓝。 “这些可是恶灵。”男子望着女子的眼眸,神色清了清,开口依旧是一片肃杀。 “再大的怨恨都经不住时间的磨砺,他们离不开这里,你又何必赶尽杀绝?”青音握上纵兮的手,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划过温热的肌肤,撩起一片清凉:“待天下大定,我自会想办法渡他们去往彼岸轮回。” 纵兮那猩红的眼眸一瞬不瞬地锁着青音,里面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忽地苍然一笑:“若是阿衿在,她也一定会阻止我的。你说,是与不是?” 第二十三章 王于兴师(2) 青音的呼吸微微一滞,本能地想要给予肯定,忽地一转念便是反应过来,浅浅一笑,含着几分苦涩:“或许吧……”青音转了眼眸,淡淡地望向几丈远外飞舞着的宛如有生命操控的六月雪,神色迷离起来,幽幽一句,宛如叹息:“我不了解她。” 纵兮的目色沉了沉,几经变换,终于敛下了里面再度冉起的复杂,嘴角勾起一点弯度,轻启薄唇:“你身上与她一般有着莲花的味道,那些恶灵畏惧这圣洁的香气,自然不敢靠近分毫。之势,若是常人踏足这里,怕是要魂飞魄散的。” 青音心中一动,原来这个男子心底终究还是保留着一份良善,杀伐如他,竟然还会想起无辜之人倘若踏足这里的后果。杀戮之气浑浊了他原本清澈的眼眸,洵夏战伐,他槐阳君坑杀七十万无辜生命,她以为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不曾想他还是那个良善的阿洛呢! “这些都是什么?它们不是普通的花么?” 红衣女子转头望向一侧的青音,这般诡异的白色细碎小花,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浙西细碎的花瓣,明明有着圣洁的颜色,干净得犹如草原上的格桑花,然而却偏偏染上几分阴煞之气,仿似来自地域的鬼魅,即便是盛开自黄泉路上的彼岸花也没有这样的邪戾。 “朗栎姑娘,”青音淡雅一笑,“这些是六月雪,之势因着恶灵附于其上,是以失了六月雪本来的圣洁。” 朗栎目色略变,本能地再次往纵兮身后靠了靠,道:“这里如何会有恶灵?” 青音敛了敛眼帘,好看的长睫掩去叹息的目光:“这里是槐阳城,六月雪下埋着十万亡灵的尸身。” “十万尸体啊!”朗栎花容失色:“就……就在我们脚下?” “如今的槐阳城便是一个坟冢,昔年死在墨玉之下的战士尽数掩埋在了这里,那些,”青音伸手一指:“便是十万万灵幻化出来的恶灵,怨气甚重,煞气沉郁,已是魔魇。只是,他们的灵体在此,终究爬不出这个城池,祸害不了天下的。” “他们根本算不上战士……”纵兮凌了凌目色:“死在这里的,怎么能够算得上是战士?他们不过是权柄争夺的牺牲品,于历史没有任何价值。” 朗栎仰头望着纵兮,猩红的眼眸中翻滚这滔天的杀戮,那个如雨般温润的男子便是死在了那一场毫无意义的杀伐之中。 青音敛下眸去,是啊,他们算不上是战士,好男儿当保家卫国,而他们却默无声息地死在了这里,作为权柄争夺的一场祭奠。 纵兮轻轻抚上手中的墨玉,冷冷一笑,如狼似虎的眼风陡然间扫过那漫天漫地的六月雪,只见那张狂飞舞毫无规则的恶灵猛地一颤,似是被男子的眼风狠狠刮过,气势2陡然弱下去,阴煞之气敛了不少。 “若是不想再尝一尝这墨玉的冷冽,就暂且安生些。” 清冷如玉碎般的嗓音,不是很响,却如雷霆一般穿透密集的六月雪,回荡在城池之上。满城的六月雪忽地颤栗起来,随风集结在城池上空的阴霾,于空中荡了荡陡然四散而去。漫天的洁白顷刻间仿似失去了生命,洋洋洒洒,从九天之上落下来,宛如深冬的雪花,落了一头一身。 “呀!它们是这样怕你!”朗栎惊喜交加,断断没有想到这个男子轻轻一言,便足以令这满城的恶灵沉寂下去。 青音浅浅地笑,分不出悲喜。破军的力量,这是足以摧毁天下一切的力量,无论是谁都会忌惮。而墨玉之剑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神兵利器,当年上神开创天地之后,便是拥着这把长剑斩杀了天下无数凶神恶煞的魔魇,六道之中无一不畏惧此剑的戾气。 如今,破军的力量操纵着这柄天下无双的兵刃,槐阳城这区区十万恶灵自然不敢放肆。 “暂且先封印着吧。”青音喃喃开口,只能这样,如今天下大局未定,一场大祭是给不了的。 “我的力量不可以。”纵兮沉下眉目,静静地立在废墟之上,他始终不再看身后的素白锦袍女子。 青音敛了敛嘴角的笑意,破军的力量戾气太重,遇上这些恶灵反是正好与他们能够相吸相融,自然是不能作为封印的力量。若要纵兮出手,只能是毁灭,彻底干净。 “我来吧。”青音扬了扬眉,面色有些许的苍白。 双帝_第二十四章、王于兴师(3) 纵兮侧目淡淡扫了一眼身侧的女子,自从昔年醒来第一眼望见这个女子,这个女子的面色便是苍白没有血色。那一张清冷的面容仿似带着的一张傀儡面具,一颦一笑皆是疏离淡漠,恍惚得寻不到一丝真切。 纵兮抿了抿唇,握在身侧的手不禁再次紧了紧,猩红的眸色变了变,终究敛下眼帘,未置一词。 “你小心些!”朗栎斜了一眼纵兮,别过去拉了拉青音的衣袖。她虽然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这满城的煞气她还是能够感受到的,这般强烈的怨念,死去后集结在这里,不去往生,究竟又要如何? 青音虚了虚眸,浅浅地笑。这满城的六月雪,再不似昔年的空灵。废墟之下,浮尸十万,执念成魔,去不了彼岸,终幻化成这怨毒的魅魇,肆虐天下。 青音握了握手中的画影,轻一点足便是俯冲下城池,素白的身影掠过妖冶的白色,细碎的花瓣于足下飞舞起来。 青音踏着脚下细碎的花瓣,疾步掠过满城的白,须臾之间便如一只远去的白色凰鸟,轻盈的身姿最终化成蝶羽远远地落在眼眸中。 纵兮提剑的手一分分扣紧,双眼一瞬不瞬地锁着飘出去的白色身影。六月雪于足下飞窜,似是乖顺,却是蓄势待发一般做着强攻前的试探。只是,那些恶灵终究是惧怕着那个女子身上的力量,试探着终不能上前半分。 冷峻的男子终于不动声色地舒出一口气,苍白的手指因着力道的松缓显现出丝丝的血色。 “如何?”男子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影子,清冷开口,依旧是玉碎般的嗓音,听不出悲喜。 朗栎瞥了玄衣男子一眼,缓缓埋下脑袋,默了默终于开口:“清冷的模样倒是如出一辙,只是这个天下间的清冷在我看来几乎都是差不多的,我与她也只是一面之缘,并不了解她。这些年虽然近距离地接触到国后,却也是讲不出所以然的。” 听着朗栎的言语,纵兮的眸色不禁再次冷了几分,天下的清冷都是一样的…… “不过!”朗栎忽地扬起脑袋,眸色噌亮,神色笃定:“她肯定喜欢你,我敢以我的名义起誓!” 纵兮怔了怔,终于动了动身子,侧眸望着朗栎,嘴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玩味着朗栎的话:“以你的名义?” “不要小瞧女人的直觉!”朗栎撇了撇嘴,丝毫不掩饰她的愠色。 纵兮望着朗栎有些失笑,那个女人谁也看不透,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子凭什么可以如此信誓旦旦地以她的名义起誓?她是没有见识过那个如今站在政治巅峰的女子在与他云纵兮谈论利益交易时候的绝决,半分不肯退让,如何谈得上喜欢? 洵夏战伐,他云纵兮坑杀七十万遗民,她青音更是竭力阻住,为了保住那些遗民,几乎举剑相向,这如何谈得上喜欢? 那个女人,心里只有她的天下,只有她的槃良,只有她的儿子! 他云纵兮什么都不是! 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国后。 纵兮浅浅地笑,远处的那个身影于城间立了立,忽地踏着细碎的六月雪凌空而上,眼里的寒意更是沁出来,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女子的容忍何时才是极限,真的要到刀剑相向的时候么? “走!” 未待朗栎反应,纵兮一把揽了朗栎的腰,抱着她从城池之巅的往后掠去。 十丈高墙,若非是纵兮这样的身手,常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上面安然退下。朗栎紧紧地抱住纵兮的手臂,跟着他,便是再怎样的危险,都可以安心。只是,这个男子终究也没有护住他想要护住的所有人,一个也没有留住。 退开百余丈,朗栎睁眼静静地望着那一方城池,只是一墙之隔,墙外是初春的勃勃生机,而墙内则是六月飞雪的苍白。漫无边际的六月雪,本是盛开在盛夏时候,却偏偏经久不衰,莫大的阴煞之气冻结着那一方曾经誉满天下的花都,若不细看,仿似真如冬季的落雪,朗栎敛了敛眉目,来得太晚,没有见到昔年这里的繁华,如今只剩下这满目疮痍。走到这一步,便真是如他所想,怕是也回不去了吧。 朗栎再次偷偷瞄了一眼身侧的纵兮,妖艳的红色在眼眸之中不断跳跃着,杀戮之火似要从里面烧出来,燃尽整个天下。 “咦?那是什么?!” 双帝_第二十五章、王于兴师(4) 朗栎一抬眼陡然看到城池之上笼罩着一层红色的光晕,那些光晕从九天之上落下,一点点地铺成在城池之上。 忽地,城内陡然爆发出惊人神魄的鬼哭之声,呜咽着,隐忍着,痛苦不堪却又不甘受迫。 纵兮沉了沉了目光,只见原本那些被他震慑下去的恶灵,猛地一颤,城池大震,一股黑气集结而上,直冲九天! “你在这里!” 纵兮目色一沉再沉,冷冷丢下一句,便一点足如箭一般冲向了城池。 那里,六月雪在黑气的席卷之下,集结成一个庞然的骷髅,黑气笼罩在骷髅的眼眸之中,巍巍散发着凌冽的怨气。那东西张着大嘴,凶神恶煞地朝凌于九天之上的白衣女子冲去,似要一口将那施法的女子吞没进去。 “孽障!” 纵兮冷冷吐出两个字,拎都会墨玉如电般闪进红色光晕形成的屏障之内。 感受巨大的杀气,满城的六月雪再次一震,气势陡然弱了弱,然而却也只是一滞,弱下去的阴煞之气以数倍的强势飞窜起来,它们似要进行最后的一搏,绝不甘心就如此被封印下去! 纵兮冷冷一笑,剑锋于空中划出一条白色的光线,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断裂之痕。 铺成无漏的洁白顷刻间仿似被人划开了一道口子,鬼哭之声大震,裂痕之处发出“嘶嘶”的灼焦之音。 企图冲上九天的骷髅却并不因此而放下速度,直扑向那个白衣女子而去,只要反噬成功,天下再没有力量可以遏制它们! 纵兮眉目一凌,知道这些恶灵的意图,眼风狠狠地搜索拖拉着飞冲上天的骷髅头,一个闪身,陡然消失在漫天的洁白之中。 “噗——” “哗——” 只是眨眼间,白色的骷髅陡然一滞,随即炸开来,那一团黑气于空中荡了荡四散而去,落荒而逃。 顷刻间,红色光晕之下弥漫了一层腥臭的玄黑血色! 纵兮一拂袖,隔开扑面而来的肮脏,只见九天之上的女子身子微微一颤,画影剑再次割开了纤细的手腕,鲜红的血液如股流下,凌空淡化成绯色的光晕。 竟然是用血印! 这些孽障如何值得她用血来封印?! 这些自甘堕落的亡灵,他们自从选择成为恶灵,便就注定应该永世不能超度,又如何值得这个女子用如此圣洁的血来净化他们?! 纵兮沉了沉目色,紧紧握了握手中的长剑,坑杀无辜百姓之时,他尚且没有听她的话,如今又何惜这区区十万恶灵?方才,那些恶灵明知那个女人是在引他们回正道,竟然蜂拥而上意图吞噬她,这样地不识好歹,还留着何用? 这般一想,纵兮一提剑,凌空之下便要将这一城的六月雪摧毁旦尽。 然而,就在这一刻,凌于九天之上的那个女子忽地一颤,陡然从上面直直地落了下来。 纵兮眉心大震,收了剑,想也没想便踏着细碎的花瓣迎了上去。 风猎猎地灌进衣袍,衣袂飞扬,青丝纠缠在一起。落下的女子本能地环住迎上的男子,尚没有落稳,便是清冷冷开了口:“如何又动杀念?” 纵兮不悦地蹙了蹙眉,敛着目色,面容沉静,淡淡开口:“在我看来,他们该死。” 这个世上再没有与子棠这般相似相近的人了,这个女子必须活在他的眼下,在他没有见到阿衿之前,无论任何危及到这个女人生命的,都该死的,绝不能姑息! 青音垂下眼帘,心中一声轻叹,这人世间还有谁你觉得不该死?这般沉迷杀戮,你难道把以前答应过的誓言都忘记了么? 握了握手中的画影,那柄轻薄的长剑,此刻握在手中有些吃力。她敛着眉目,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许是失血过多,竟有些累了。 纵兮抱着青音于废墟之上立了须臾,杀气腾腾的目光冷冷地扫了扫脚下的白色,方才被他用墨玉斩裂的口子渐渐溃烂成十余寸宽的焦黑长带,白色的六月雪于断裂之处“咕咕咕”地冒着玄黑色的血液。血液沿着焦黑的沟壑蔓延出去,染黑了大片的范围。 方才于九天之上被他震碎的六月雪化作漫天的玄黑色腥臭血水,洋洋洒洒地落下来。一时间,满城坚贞的白色染上诡异的墨液,挣扎着,苟延残喘。 “我们走吧。”青音闭了闭眼,轻轻 扯了扯纵兮的衣裳,他眼里的杀气依旧浓郁,如若不离开,这里的生灵将尽数被他毁灭。 纵兮垂目望了望怀中的女子,女子的精气颓靡下去,脸色苍白得有些骇人。 “保住我才能保住天下,你且要珍惜着。”纵兮淡淡开口。 青音依旧闭着眼,没有置词。这一身的血如今顾着纵兮尚且有些艰难,此刻再次放出来的委实有些支撑不住了。 纵兮浅浅地笑,依旧笑得清冷疏漠,他的杀戮过盛,若非这个女人用自己的血压着他体内杀伐之势,这天下怕是早在他手上亡了。 只是,这终究也不是办法。 “走吧。” 青音浅浅开口,催促着纵兮离开,脚下的尸臭味愈发地浓郁了。那些早该腐朽的尸体,却因着亡灵的不甘,怨气盘旋在城池之内,致使尸身不能枯朽,如今有些恶灵被纵兮毁灭,尸身也便在顷刻间彻底死去,化成玄黑的脓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尸臭。 “他们被你重创,百年之内应该不会有什么动静的。”青音艰难地掀动着眼帘,望上纵兮的眼眸,希望他能够敛一敛杀戮,退让一步。 纵兮眸色明灭变幻,这些恶灵留着终究是个祸害呢? 杀,还是不杀? 抱住青音的手下意识地扣紧,心下的杀念一动,若非斩尽杀绝,不能平静下去。 “很难受么?”青音抚上纵兮的双眼,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抚过他的眼帘,希望能够缓一缓他眼中的杀戮之火:“忍一忍就过去了。” 纵兮闭着眼睛,努力静了静心绪,胸口那朵冰花散发着慑人的清凉,那一股强烈的清冷之气自胸口渗进心脏,紧紧地包裹着那里喷薄出来的火焰,将那杀戮之火渐渐地敛下去。 青音伸手擦了擦纵兮额角的冷汗,这个男子终究是良善的,一念成神一念成魔,他也不想自己杀戮,只是那样不能轻易驾驭的力量,如何能够控制得住? 杀伐之门一旦打开,再没有回头路了。 这个男子委实尽力了。 “走吧。” 纵兮缓缓睁开眼眸,舒出一口浊气,猩红的眸色之中多了几分湛蓝。幸而早些年忍了每个月圆之夜的锥心之痛,否则今时今日如何还能有意志压下这不可一世的杀戮意念。只是,这个女人却不知每一次压下杀念,下一次杀念再动便是更为强烈了。 最后扫了一眼脚下的六月雪,扯了扯嘴角,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一点足便消失在城池之巅。百年之内成不了气候,百年之后的事情还有谁能够说得准,届时再想办法便是,现下暂且放过他们了。 双帝_第二十六章、王于兴师(5) 时莫历后三年,初,战争矛头直指弗沧,槐阳君领兵自南而下,鬼谷先生领兵自北而上,弗沧腹背受敌。 时莫历后两年,末,两军对峙半月有余是,弗沧不降,槐阳君一改往昔作战风格,竟也驻兵不动。 谨谦回槃良处理国事,无殇兵马由荀漠接管。 宁梧匆匆从纵兮那里赶到荀漠大军的时候,荀漠正在大帐之内与众将领商谈下一步作战方案。 “荀漠!” 宁梧大步前来,显然是马不停蹄。纵兮一接到谨谦离开的消息便是立即派他过来了,纵兮说昔年荀漠饮过他一杯血,加上原来也是破军之命,手上沾了太多鲜血,怕他控制不住最后的战况。 这最后一场恶战是该打,只是还是暂缓一缓。 “你怎么来了?”荀漠放下手中的剑:“纵兮那边情况不好么?为何迟迟不动兵?” “青音和纵兮让我告诉你先不要动兵,他们在槐阳城还有些事情没有了结。”宁梧径自找了个茶杯,倒水喝,一路奔来,着实连口水都没有顾得上。 “为何?”荀漠蹙了眉,这个时候本该一举拿下沧阳城,料他虚怀濬也没有逆天的本事了。 “没说,纵兮只说这是军令,一定要遵守,否则后果自负。” 无殇的军队如今以纵兮为王,槃良以青音为首。如今荀漠手上的乃是无殇的人马,纵兮虽不在,却也要听纵兮的命令。 荀漠再次蹙了蹙眉,杀伐之气,他比谁都了解,这个时候纵兮控制着那不可一世的力量尚且有所顾忌,定然是极其要紧的事情,否则也不会派宁梧来一趟。 “那各位将军,我们暂且缓一缓吧。”荀漠一眼扫过身侧的数位将军,果断地发了话。 军令如山,既然纵兮发了话,荀漠也承了话,众人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何况传话的人还是宁梧。 “如此便就先行退下吧。” 荀漠敛了眉,敛了以往的张扬肆意,多年的征伐,这个男人眉宇间沉淀出属于军人的沉稳,愈发地如玉生辉。 “这是纵兮给你的,说你看了就会明白。” 待众人退下,宁梧从怀中取出一只信笺,递给荀漠。 荀漠打开一看,眸色几经变换,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轻叹。 “如何?”宁梧沉了目光,难得见荀漠有这般复杂深邃的眼神。 “你自己看。”荀漠一伸手便将信笺送回到宁梧手中。 宁梧打开一看,只有四字——阿衿,双生。 宁梧抬了抬眼皮,凝着眸色望了荀漠片刻,终于将手中的信笺放在烛火上燃尽。 “阿衿,双生”,再明白不过的意思,子棠乃是双生子,她本是弗沧的公主,如今她虽不在了,可是她的孪生妹妹尚且在。 沧阳城内。如今,这是虚怀濬用着这个双生的妹妹,来要挟了。 子棠不在了,子茉是子棠生前唯一挂念的人,她自是希望她好好生活着的,不管是纵兮还是荀漠,都不想负了子棠的遗愿。 这一战,不得不等。 “夏浅呢?怎么方才没有看到她?”宁梧寻了半天,并没有发现荀夏浅,终于耐不住性子发问了。 这些年战事不断,虽是节节胜利,所向披靡,却也是乏人的,两边开工,终免不了分分离离。 当年自从月下幡然醒悟,却一直没有机会向夏浅表露心思。原以为那个火热的女子不会轻易放弃他,原来她也会倦,因为从来得不到回应,是以终究不再挣扎了么? 只是,只要再进一步,稍稍等等便可以见得明月,为何竟在那一刹放开了手? “她主动请命去前方勘探敌情了。”荀漠拧着眉:“不过去了有些时候,按道理也应该回来了,不会……”目色陡然一凌:“不会遇到……” 说未说完,宁梧陡然撩了帘子,冲出了帐外。 顺着荀漠所说的方向,宁梧飞掠在松木林里。适逢初春,明月高悬,夜色冷寂,却出了一层薄汗,略略湿了衣衫,不知道是赶得甚急,抑或是过于惊迫。 顺着山林水涧一路向上,映着稀疏的月光,宁梧陡然间一个踉跄,险些从林木的枝丫上掉下来,幽深的眸子一沉再沉,寒意陡然铺张了林子。 山体上留下来的清泉竟然隐着绯色! 宁梧跃下林木,掬来一捧清水,闻了闻,浓重的血腥味从指间弥散开来。 看来上面有一场恶战! 顺着溪流往上,只是走了几步,那血红的水流便咕咕地淌至跟前,扑面带来化不开的血腥味。 宁梧目色一沉,不由地加快了脚程,几个起落,便是攀着林木到了半山腰。打斗过的痕迹愈发地清晰,他略略扫了一下周侧的痕迹,尸首零零散散地躺了一地,大多是弗沧的,有三五个是无殇的。这里不是埋伏地,却是主战场,一场厮杀过后,夏浅很有可能被逼上了山顶。 赶着时间,胸中提着一口气,不敢有丝毫的停留,稍有延迟,夏浅便可能有性命之忧。出来探路之时,荀漠虽给她派发了身手比较好的,却也不过十余人,若是遇上大批量的埋伏,耗也得被耗死。 踏着一路的尸体上去,果然埋伏的人不止一点点,少说也有好几百人。 “他娘的,竟然还是个娘们儿!” 宁梧缓了一口气,有声音传来,很清晰,看来夏浅还活着。 “兄弟们,今日活捉了那个娘们儿,这样标致的女人,在战场上这么野,在床上肯定带劲!”领头的魁梧汉子啐了一口唾沫,笑得猥琐恶心,却又因着厮杀太久,满目的狰狞,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郁的恨意。 咬牙切齿。 夏浅添了一下刀口的血,一记眼见刮过去,似如刀刃一般避开凝重的空气,狠狠地落在那说话的汉子身上。 那汉子猛地一个激灵,迎面看来的杀气,令他不由地稍稍退了几步。 娘的,出来巡个山,竟然也能碰到这一队人马,出门竟也没看是不是黄道吉日,今日肯定不宜出行。 夏浅恨恨地望着围上来的一片人马,这一队人马估计有三百多人,匍匐在这里准备伺机偷袭,到这里死了近百人,还有大半,而己方的人马也已经折损得差不多了。今日,怕是要殉国了。 哦,也谈不上殉国,洵夏早就没了,他们荀家也算是早就叛了国。 双帝_第二十七章、王于兴师(6) “兄弟们,今日咱们大开杀戒,多杀一个他娘的就赚一个,黄泉路上也多个伴儿。”夏浅舔了舔嘴角的血渍,这些年在战场的磨砺,愈发地狼性。 “属下誓死保护将军,与将军共生死!”跟出来的战士一个个都是铁铮铮的汉子,为国捐躯,在所不辞。 “哼!”壮汉一声冷笑,手中的冷刀一挥便是下了令:“活剥了那娘们儿,今日就让咱们尝尝这无殇女将军的味道!” 夏浅一声冷笑:草!就凭你们,姑奶奶想活不容易,想死还难么?!你们这些人也配!看姑奶奶怎么喝你们的血!! 夏浅一把卷了脑后的长发,咬在口中,那长发本来是束在头盔里面的,因着厮杀,头盔丢了。如今,身上多处受伤,这最后一战少不了要拼命浴血,伤口扯着生疼,口中咬着一物方便发狠。 常年战争,弗沧的男人多年待在军中,怕是不见女人很久。如今一个个如狼似虎一般死死盯着夏浅,委实像极了恶狠的狼。 厮杀开始的时候,宁梧执着剑奔了上来。入眼的便如野狼一般的夏浅,那个女人满身的鲜血,猩红的眼眸,发狠地砍杀着。 他见识过风流倜傥似如谦谦君子的夏浅,见识过活泼似如泼皮一般的夏浅,还见识过冷冷清清似如高阁闺秀的夏浅,却唯独没有见过这样逞着野性似虎狼一般的夏浅。 这样的夏浅,即便满身是血是伤,周身都散发着夺目的光彩,令人目不可移。 该死的,这帮蠢猪,他宁梧的妻子,自己都没有动过邪念,他们倒先替他想了。那衣裳破裂的地方,他宁梧都从来不曾看过,他们倒是毫不客气。那玲珑姣好的身子,他宁梧都不舍得伤她一分,他们倒是毫不怜惜。 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让这些混蛋活着。 宁梧提着承影纵身一跃,便是冲进的战场,这柄剑自从出了修罗场,已经很久没有饮过血了。 只见白光一闪,夏浅尚没有回过神来,便觉腰间一紧,赫然被人揽在了怀里。紧接着脚下一空,整个人竟然被人掠着飞了出去。 “让姑奶奶咬死他们!”夏浅一看竟是宁梧,缓了缓杀戮中的神智,继而还是决定要咬死那帮丑陋极致的人。 “你行走。”宁梧将她推出去,这个女人,果真是狼性不改! “那是我的兄弟!”夏浅趁着宁梧回身之际再度迎上来,是她带着他们出来的,如何能够留了他们在此处,是兄弟总是要死在一起的。 宁梧表示很无奈,这个女人倔的时候脑子会突然少很多根筋,这个时候能走一个便是一个,而她现下便是只想着要与自己的兄弟同生共死。 百余人的车轮战加上群殴战,宁梧带着夏浅一点点地后退,最后被逼上绝顶。 “将军,后面是悬崖,我们不能再奶了。” 夏浅往后探了探目光,后面果然是悬崖,不由将目光看向宁梧。这个时候,夏浅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依着她只能同赴死。 宁梧沉了沉目光,依着自身的功夫,带一个人逃出去不是问题,只是如今还有三五个兄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起带走。 “公子,您带着将军先行离去,我们在此垫后!”再次向后退了退,一人慎重建议。 “不行!”夏浅厉声阻止:“要死死一块儿,是我带着大家出来的,岂能一个人先行离去!这岂是大丈夫行径!” “将军,您也不是大丈夫,不必拘这个礼。”一个兄弟好生建议,这个时候,虽然生死攸关,一个个热血男儿断不是怕死之人。 “放屁,敢怀疑姑奶奶!”夏浅啐了一口:“都跟我活着杀出去,到时候姑奶奶让你们看看姑奶奶到底是不是大丈夫!” 宁梧黑了黑脸,这是说的什么话? 其余三个兄弟舔了舔刀口的血,憨憨地笑。 “好,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兄弟们望着围上来的敌人,眼里大放光彩。 宁梧身侧的一个兄弟乘着夏浅观敌之际,朝宁梧使了个眼神,意思是:必须带着她先走,否则谁也走不掉! 宁梧回过去一个眼神:小爷也是大丈夫,岂能留下尔等?! 于是众人拉了拉脸,心里明白,这个时候只能拼死一杀,必须护着那两位主子冲出去。而夏浅和宁梧则一直认为,便是死,也不能丢下一人。 被逼入绝境的五人不退反进,执剑而来,剑起剑落间血染厚土,一个个倒下去,一刀刀落上身,眼里满满尽是绯色,血腥味充斥了五官。 “啊——” 混乱的打斗间,忽地一声疾呼,宁梧手中的剑陡然一滞,回身一望,飞出去的正是夏浅。 “阿浅!” “将军!” 那一刹,宁梧和剩余的几个兄弟异口同声地呼出来。 宁梧陡然一剑挥出,斩杀了围在向前的几个碍事之人,飞身一跃便是冲出去拉落下去的夏浅。 如此一跃,另外几个身受重伤的兄弟也顾不得那么多,一个个竟也脑子一热跟着往下跳了下去。 深不见底的悬崖,映染丰月光,云雾缭绕,只是纵身一跃,顷刻间便是没了身影。 崖上的弗沧兵站在边上望了许久,不见有人再上来,终于撤去。本是想着抓了敌方一名女将,不仅可以让兄弟们回去领个赏,顺便也可让大伙乐一乐,如今这便是什么也没有捞着,还牺牲了那么多兄弟。 这一战,委实不划算。 跃下去的宁梧,几个飞扑都没有扑到先行掉下的夏浅,再也顾不得这悬崖到底有多深,也顾不得是否要救人,只想着,若是夏浅就这般没了,自己也了无生趣了。 是以,顷刻间散去了凝聚起来的内力,任由自己落下去,追随着那个女子身影。 “宁梧夫君……”夏浅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袭白衣飞向自己,惊得瞠大了双目,他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阿浅……”宁梧沉着力道将自己急急压下,伸手去捞那个清秀的女子。 身后跟着落下的是共同赴死的兄弟。 夏浅眨了眨眼,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没有听到宁梧的声音,但是那一张薄唇微启间,她看懂了那两个字,他在唤她的名字。 “为什么……” “死一起!” 宁梧捞着夏浅,夏浅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要跟着她下来,依着他的身手脱身根本毫无压力,为什么竟要跟着她跳下来。 可是,宁梧一收臂腕,紧紧地将她扣在胸口,一个翻身将她放到上面,自己垫在下面,只道三字,却如雷贯耳。 夏浅扯了扯嘴角,心里有什么东西流淌开来,暖暖的,湿成一片。她将脑袋埋在宁梧颈侧,浅浅地笑,那不死一起吧,生前得不到死后埋一起,血肉交织,永不分离。 时间仿似静止了一般,耳边出去呼啸的风声,静谧得有些诡异。 “昂——” 忽地,一声吟啸声震动了天地,便是谷中的空气都为之一震。 宁梧陡然睁开眼眸,那是什么声音?! “昂——” 一声吟啸之后,山崖内回声阵阵,经久不绝。 “是龙吟声?”夏浅睁开眼,有些无法置信地望着宁梧,这人世间竟然真的有龙吟声! 宁梧目色一沉再沉,不错,是龙吟声! 他竟然还没有死么?! “昂——” 只是眨眼之间,一条青色的巨龙俯冲下来,再一次沉吟,便已然到了眼前。 只见那青龙飞身一旋,荡起一股强大的回旋力,落下的身子陡然一滞,继而忽地一下往上飞去。 宁梧借着力道一撑,翻身一跃,抱着夏浅便落在了青龙身上。 青龙龙尾一摆,往上一抛,其他三位落下的兄弟便也被抛了上来。 “这是……”尚未站稳的兄弟惊悚望着脚下巨大无比的东西,这是只有在书上才能看见的东西,竟然是龙! 夏浅望着速度渐渐缓下来的巨龙,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人世间竟然真的有龙! 宁梧沉着目色,冷冷望着自下而上踏风而来的青衫男子,果然是他……阳钺! 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此举意欲如何? 阳钺御见而上,轻轻一跃便是立上龙头,他微微抬头望了望崖顶,一蹙眉,浅浅开口:“时间来不及了,下去吧。” 脚下的青龙低吟一声,原是上升的飞势,忽地往下沉去。 从青龙身上跳下来,总算是一场虚惊,九死一生是绝处逢生了。 “阳钺!”宁梧冷冷地望着阳钺,将夏浅护在身后:“你怎么……怎么……”他一边说了两个“怎么”,话到嘴边,却一时无法质问出口,毕竟现下是这个男人救了他们。 “公子是想问在一,如何还在人世吧。”阳钺浅浅一笑,神色从容不迫,仿似从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我的主人没有将我毁灭,我自然是在的。” “纵兮分明已经将你……”那日纵兮分明将这个不是人的人打回了原型,怎么可能会还在! “他毁不了在下,至少那个时候的他毁不了。”阳钺望着宁梧,缓缓解释,目光坦然。 “你究竟为何要与纵兮作对,如今又为何出现在这里。”宁梧拧着眉,前前后后,这个男人一直都是在与纵兮作对的,若非是他,子棠不会死,云清不会死,纵兮也不会嗜血如魔。可是,这个素来扮演反面角色的男人竟然在出手相救,委实有些乱。 阳钺的神色滞了滞,然而只是一瞬,便有恢复了眼里的从容淡定,嘴角浅浅勾笑,诚然道:“在下并没有要与他作对,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在下只是按着主人的意思在做,若是没有破军的力量,这天下的战乱恐怕还要持续百年,如今短短数年便可大定,岂非快哉?” 他盈盈地望上宁梧的眼眸,眼里没有一丝戏谑与嘲讽,诚然坦荡的神色令宁梧为之一颤,这个男人的眼神竟然如此明澈! “公子。”阳钺拱手一礼:“在下急着赶往槐阳城,在下的少主在召唤,恕不能送诸位回营地,就此别过,来日定会再见。” “你……” “公子,天下一切皆有定数,经年之后自会明了,就此别过吧。” 阳钺再次拱手一礼,飞身跃上青龙,只回望一眼,便匆匆离去。 宁梧望着阳钺消失的方向,闪了神思,那些侍神者一个个窥探着天机,抱着欲言又止的态度,皆道天机不可泄露,实则如何,等闲之人又如何能够知晓? 双帝_第二十八章、王于兴师(7) “槐阳城不是空城么?”夏浅龇牙咧嘴地扯了扯宁梧的衣襟,身上的伤痕疼:“他去哪了作甚?” “诶?那人是谁啊?你跟他有仇?”夏浅拧着眉,虽然伤口很疼,但是还是很好奇,宁梧方才身上的杀气很浓。 宁梧垂目望着疼得龇牙咧嘴的夏浅,竟然还有心思问这问那,看来其实还不是很疼。 “这个事情说来话长,以后再说,我们先找个地方疗伤才是关键。”宁梧伸手摸了摸夏浅的脸,拭去她眼角的一滴血渍。 夏浅撇了撇嘴,对于宁梧这个建议委实不太赞成:“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回营地。”小声嘀咕着,这个时候上哪里去疗伤,身上又没有带那样多的金疮药,尽是些外伤,为什么会有这样多变而诡异的性格呢? “我们先找个地落脚,你们这一身伤不适合再长途跋涉,”宁梧挑了挑目色。“我身上的金疮药也不多,得找人送些过来。” “怎么找人?”夏浅瞟了一眼宁梧,这荒山野岭的,上哪里找人去。 初春的节气,依旧没有将冬季的寒冷尽数驱散。夜色深寒,沁出冷霜,崖底的环境更是低温,一身伤也愈发地不能承受。 宁梧略略观察了一下周边的环境,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避寒。 于是,便随意找了个干燥的地儿落了脚,生了火。 然后交代了几句,便径自走进了林子深处。 夏浅目色暗了暗,这个男人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两个从之间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哦不,从来也只是她一厢情愿,如今她也终于能够以着一颗平常心来面对他,他地突然待她这样好。 他说:死一起。 那样风轻云淡却又不顾一切的神情,真真是让她以为这个男子心里其实是爱她的。若不是早年的追逐,让她早已死了心绝了念,她定是要错领了他的意。 他还是四年前的那个他,那个丝毫不会把她放在心上的男子,便是出手,那也是情急之下的举措。瞧,方才一问,他还是没有回答她,他从来都是这样随心所欲,待她爱理不理。 甚至可以说,他一直不让她接近有关他的任何事情,一丝丝的,都不会让她知道。在他的生命中,她终究也不过只是过客。 死一起? 若是能够真的死一起,那便也是好的。 只是,终究没有死成。 如此想着,夏浅也跟着宁梧进了林子,不是想要窥探什么,只是,这男女终是有别,身上好几处伤皆在背上,她得一个人去上药! “将军,”一兄弟唤住夏浅。“让兄弟们给你帮帮忙吧,我们不介意的。”那人嬉笑着,并没有因着死伤而被阴霾湮没,眼里满是揶揄之色。 “对啊对啊,大家都是爷们儿,我们不会介意的。”另外两个立马附和,一个个都是知道夏浅要去做什么的。 “啊呸!姑奶奶介意!”夏浅回身狠狠地啐了这一帮没个正经的东西,以前在军营里面可没有少拿她说事,那些个男人间的话有的没的都往外蹦,全然没有在意过她还是个女人! “您不是说要让兄弟几个看看您到底是不是大丈夫的么,兄弟几个可都记着呢,大丈夫一言九鼎,莫不是反悔了?”那兄弟可没打算轻易放过夏浅,这疯婆子,平时也没少欺负过他们。 “哟哟哟,你们还有理了。”夏浅踢着脚就过来,兄弟几个连连躲开,“你们是杀出来的吗?没有姑奶奶那一落,你们现在都在上面躺着了!”这几年在军中的生活,更加口无遮拦了,说话也没有任何忌讳。 “将军说的是,将军说的甚是,幸亏将军这一落,不然兄弟几个都躺着了,托将军的福,小的们不敢奢望不敢奢望……”兄弟三个乱哄哄地躲着夏浅横扫过来的长腿,这个女人,虽然身手有待考虑,但是脑子很好使,以前打仗出了不少鬼点子,当然整人的鬼点子也没少出,绝对得让着! “姑奶奶您还是留点力气自个儿去上药吧,要是晕在这里了,兄弟几个也就不客气了。”夏浅身手不是很好,虽然一直护着她,可是还是受很重的伤。她虽没有像一般女子那样喊疼,可是那煞白的脸色委实很吓人,还真担心她踢着踢着就死过去了。 夏浅停下来喘了喘,望了望尚在流血的伤口,决定还是暂时不闹了,活着还是比较好的,不能因为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 “哼,量你们也不敢!”夏浅攒着力气狠狠地瞪了一眼,屁颠颠地自个儿去上药,末了还不忘嘱咐,“不许回过头来哦,否则饶不了你们!” 虽然样子很是凶神恶煞,不过看在兄弟们眼中丝毫没有威慑性,只惹来众人爽快的笑声。 夏浅远远地跟在宁梧身后,好奇的她还是忍不住偷偷瞟一眼他到底去做什么。不过,虽是皎皎皓月,隔着过远的距离,树影斑驳,也看不大清楚。只是远远地望着宁梧似乎招来了什么鸟,然后对着那鸟说了些什么,最后那鸟飞走了。 宁梧转过身来,夏浅一闪身,躲过了宁梧的眼风。 等着宁梧走远,夏浅方才从树后出来,缓缓舒出一口气,径自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脱去衣裳,仔细上药。 深冬的节气,如此退却衣裳,经不住地颤抖,只是穿着那层层的破了一条条口子的盔甲与衣袍,委实不太好动作。 夏浅咬着牙一点点地给自己上药:“还真他娘的疼!”忍不住骂一声。 “我还以为你不疼呢。” 有男子的声音在耳侧,夏浅陡然一颤,猛地抬头竟撞上一双漆黑的眼眸,那眸子里噙着浅浅的笑意,还有一些貌似疼惜的东西。 “你……你……”夏浅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宁梧,一脸惊悚惶恐,“你怎么会在这里!”一咬牙,总算将话说全了。 宁梧一把接住从夏浅手里掉下来的药,一挑眉目,轻松道:“跟着你来的呀。” 夏浅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在消化宁梧那句“跟着你来的呀”,随后陡然一个激灵,憋着一口气便要惊叫起来。 然而,宁梧只伸手一碰,一声惊叫,出口便毫无声响。 夏浅张了张嘴,发现发不出声音了,一时间也没有别的念头,赶紧抓了身侧的衣裳来遮羞。 “遮什么遮?”宁梧蹙了戚眉,一把握住夏浅的手,将她手中的衣裳都夺了过来,“都老夫老妻的了,该看的也都看过了,还有什么好遮的。”宁梧绷着一张脸,做出深沉的模样,要是最后一件碍事的遮羞布也脱了就更好了! 夏浅的脸黑了,不过一时间竟也被宁梧沉着的目色给吓住了,这厮绷着脸的时候杀气腾腾的,鬼见了都得绕道而行! 宁梧盯着夏浅,想了想忽觉不对,又将夺过来的衣裳给了她,天很冷,给她抱都会可以暖和些。 解了她的穴道,径自绕到身后,给她上药,那长长的两道伤,伤口虽然没有想象中的深,却拉得很长,在白皙光洁的后背蜿蜒至腰间,看在眼里甚是恐怖。 宁梧的心疼了疼,这是他宁梧的女人,却被那帮人砍成这副德性,下手也不知道轻一点,怜香惜玉都不懂,杀他全家的! 宁梧轻轻触着那些伤口,荀家教出来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先是有了名动天下的才女潇湘,如今便又是一位名动天下的女将军,名声仅次于青音,与拿下洵夏之后参战的秋韵有的一拼。 那个女人…… 双帝_第二十九章、王于兴师(8) “那玄鸟是夜狼专门训练了用来传递消息的,他们遍布天下,喜欢待在高木顶端。”宁梧浅浅开口,将药一点点地洒在伤口上,动作轻柔,甚怕一个不小心便是弄疼了夏浅,“它们能够听懂人话,然后会把消息传递给离这里最近的夜狼兄弟,应该很快就会人送药过来。”夜狼兄弟犹如这有玄鸟,足迹遍及天下,虽是待命出行。 夏浅紧绷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宁梧的手指就这样一下一下地拂过她的肌肤,轻柔地,却莫名地带上了些许的火热,烧过伤口,撩起酥麻的陌生感觉。感受着宁梧的触碰,硬是恍惚了很久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宁梧是在跟她解释方才的事情。 这厮原是早就知道她跟在后面,还偏偏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束缚。”夏浅敛了敛眼帘,这个男人总是喜欢做着一些容易让人误会的事情。 指下的动作滞了滞,宁梧抿了抿薄唇,这个女子自那一夜之后就突然疏远了他,虽然有时候也会一如惯常的喊他“宁梧夫君”,可是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情。浅浅地淡淡的,看不出来,却能够深深地感受到那一层不动声色的疏离。 她难道还不能感受到这些年来他对她的关切么,远的不说,就方才他宁梧都愿意与她死在一起,她难道还看不出来他的心思么? 宁梧的目色暗了暗,手下用了几分力按在伤口上,疼得夏浅龇牙咧嘴。 “你要是不愿意帮我涂,我还不愿意给你看呢!”夏浅一转身一把夺过宁梧手中的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这厮想要谋财害命么! 因着幅度过大,伤口拉开,鲜血再次从背上留下来,夏浅疼得直冒冷汗。 “不要乱动!”宁梧低低地吼了一句,立马给她点了穴道止血,这个女人难道就不能消停一些,属猴子的吧! “死滚!”夏浅被他一吼,本来心情也不咋地,身上的伤疼得直冒火,宁梧无疑是火上浇油,一点星星之火终于燎原了。她一把推开宁梧,恨不能上去踹两脚。 宁梧没有料到这个女人会狠狠地推他一把,一个不稳,竟被她推得仰翻在地。 “吼什么吼,就你会吼,姑奶奶欠你的呀,要被你吼!”夏浅挪了挪地儿,躲着他远远的,中中、气十足地冲他低吼,“滚远点,才不要你帮忙,那样用力,想谋害我是不是,就不给你谋害!” 宁梧怔怔地望着那女子的嘴一张一合,吐字清晰短促有力,一副凶神恶煞翻身做主的模样,委实可爱得紧。只是,那一副惨白的面容,身上道道殷红的伤口,落在眼里又忍不住心疼。 伸手抚了抚眉骨,有点无奈,这个女人的脑子与常人有点不一般,明明很是聪明的一人,为何又是竟也这般神经大条? 追逐他三年,因着得不到回应,是怕了么? 所以,才这般谨慎,即便是他说他愿意与她死在一起,便是没有得到他对于感情的确切答复,终也不敢再轻易做出判断。害怕如若一错,自己便万劫不复? “阿浅……”宁梧蹙了蹙眉,不由一声轻叹。 “哼!”夏浅从鼻子里面出气,狗急了还跳墙呢! 宁梧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那些心里面的话一个字竟也说不出口。那些有关于愧疚的言语,那些有关于情爱的表达,一字字一句句尽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阿浅……”宁梧敛着眉目,思量着,挣了挣,还是想要说。 可是,夏浅动了动眼皮,最后连眼帘都没有掀动,径自抹着手臂上的伤口,没有搭理他。 阴影拢上来,夏浅下意识地颤了颤,陡然一抬头再次撞上了宁梧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里面,仿似打翻了砚台,泼洒了浓墨,那一望无垠的黑于不经意间铺陈开来,哗的笼罩了整片天。 夏浅抖了抖,好看的长睫如扇一般煽动着,那一双噌亮的眼眸在惨白脸色的对比下更是如墨玉一般引人。 “你……”夏浅张了张口,那样的宁梧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那眼神,分明温柔的似要滴出水来,那神情一如眼神般温柔。 夏浅的心一颤再颤,手中紧紧地拽着那一瓶上好的金疮药,隐隐地都能感受到渗出密密的薄汗。 这样的宁梧,比杀气腾腾时候的他更让人有压力! 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张逐渐放大的脸,呼吸一点点地凑近,他身上独有的好闻的味道萦绕在周围,掩去所有的神思。 他的唇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冰冷,与他相触的那一瞬,因着她自己的温度不够,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温暖,一如想象中的柔软。 他的眼睫毛很长,很浓密,近距离地看着,愈发地让人着迷。 他闭着眼睛的时候,非常温柔,一如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温润如玉的样子,眉宇间流淌着灼灼的光华,令人一眼便是闪了魂魄。 他…… “唔——”夏浅一蹙眉,轻哼出声,她做错了什么,他竟然咬她! 宁梧伸手扣住夏浅的脑袋,将吻加深了些,这个女人竟然在他吻她的时候走神了! “闭上眼。”宁梧伸手揽住女子的腰,小心地绕过她躲后的伤,轻柔地搭在她的腰眼处,另一只手抚住她的双眼,遮住了她噌亮又恍惚的眼眸。 夏浅的神思晃了晃,顷刻间,散了魂魄。 这个人是……是宁梧么? 宁梧拥着怀中的女子,这个女子十四岁便是嫁于自己,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如今,一晃六年的时间,她已然出落得这般姣好。 不是每一次都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这一次,既然她已经怕了,那么就由他来追逐着她吧。 夏浅偷偷睁开眼,透过指间的细缝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男子的脸,他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脸上没有丝毫的戏谑之色,亦没有慑人神魄的杀戮之气,那一张如玉生辉的脸上满满的尽是认真、深情。 这是她的宁梧夫君呀! 这是令天下人胆颤的白狼令者! 这是一个从杀戮血腥里面爬出来的男人! 然而幸好,他终究还是没有将自己的心丢失在那些她不曾感受,甚至从来不能想象的岁月里。 他还有爱的能力。 夏浅不自觉地伸手环住向前的男子,试探性地回应了一下宁梧,伸着舌头舔了一下压在唇瓣上的薄唇。宁梧神色微微一滞,继而将她揽近了,紧紧贴着自己,追逐着那出来试探的丁香,紧紧的纠缠在一起。 夏浅只觉得自己的魂魄不能拢聚,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的思考能力,便是全身仅剩的一点力气,此刻也被他抽了去。飘渺恍惚的感觉遍布全身,身体仿似被抽了筋骨,软软地贴在男人的胸口。 宁梧一手小心翼翼地拥着贴在胸口的女子几近赤裸的身子,一只手便是抚着女子柔软的腰肢缓缓地擦过腹部,贴上女子胸前的隆起。 有些冰凉的手指掠过肌肤,莫名地撩起点点火色。身子微微颤动着,分明哆嗦地有些厉害,却丝毫感受不到深夜沁骨的寒气。 “哼——” 温凉的大手盈盈一握,惹来女子一声轻哼。 出口的声音妩媚婉转,夏浅被自己吓得狠狠一颤,陡然拾回一点神志,这是什么情况? 夏浅的心脏抖了抖,这不是在上药的么?怎么就……怎么就变这样了?哦!他这是在干什么?宁梧夫君这是在干什么?! 夏浅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承受着眼前男子的热情,这一切不是虚的! “我是荀夏浅。”夏浅仰着脑袋,突然之间有些绝望,这个男人莫不是弄错人了? 埋在锁骨间轻轻吸吮的男子动作微微一滞,暗哑低沉的声音响在耳侧:“阿浅……一直都是你呀。” 夏浅只觉胸口一堵,那一刹,她险些哭出来。他说,阿浅,一直都是你呀。 这个男人清楚她是荀夏浅! 推了推宁梧,敛下眼帘瞟了一眼宁梧搁在自己胸口的手,眸色几经变换,然后“轰”一下陡然烧着了脸颊。 她见过他的玩世不恭,见识过他的杀伐决断,见识过他的沉郁阴霾,也见识过他的温柔情深,却唯唯没有见识过这一刻的他。 甚至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男人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是她心里追逐了六年的宁梧,是近在咫尺却不能亵渎的神明! 然而,原来他也是个男人。 宁梧抬了抬眼皮,望着她那一刻,有些扭曲的神情,算是也陡然清醒过来,稍稍拉开些距离。 “唔……”敛着眉目沉吟片刻,“那个,给你上药,上药……”荒郊野外的,她身上还有伤,可不能在这里办事。 夏浅晃了晃神,再晃了晃神,一时没有适应过来,就这样,这样仿似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宁梧拾了落在地上药瓶子,一本正经地掰过夏浅的身子,认真地给她继续上药。不过,一想着那女子方才有些扭曲的神情,忍不住浅浅勾笑。 离开宁梧的怀抱,火热退却,夜寒侵骨,夏浅抱了抱怀中的衣物,将自己裹了裹。她沉着目色,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貌似气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呢?怎么当年她绕着他转的时候,是被他掌控着情绪,如今情势斗转,还是被他掌控着情绪? “你刚才耍流氓了。”夏浅咬了咬牙,弱弱的声音夹杂着无限的委屈,好死不死地提点了宁梧,这事可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宁梧微微一怔,一口气呛在喉咙里,险些没有把自己给呛死。这个女人怎么可以用这样受虐的声音来控诉他! 缓了缓,宁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经些严肃些:“嗯,想很久了,你有伤在身,是为夫操之过急了。” 夏浅只觉自己的眉心跳了跳,再跳了跳,然后也不再做垂死挣扎了。 宁梧嘴角噙着笑,自是知道两人之间的疏离算是就此消失了,夏浅是个通透的女子,断断不会再与他为难。 夏浅狠狠地剜了宁梧一眼,算是就此泯了恩仇,执着了这么些年,还有什么可以计较,无论过程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便是应该好生珍惜,断不能枉负天意枉负君心。 双帝_第三十章、於我归息(1) 时莫历后一年,春。 北姜落阳君递上降表,归顺无殇,免去北姜一场成河血流。 无殇与槃良大军压境,弗沧兵败,于沧阳对峙数月之后,槐阳君突然撤兵,不日无殇撤兵。 由此天下初步大定,唯留沧阳孤城。 十丈高墙,俯瞰天下,一览无余。 只是可惜,这天下终也不再是虚氏的天下,弗沧崩析。 虚怀濬冷冷地望着脚下的大地,这一场战争,前后不过五年,便就这样结束了。洵夏和弗沧便是挣扎都没有挣扎得了,破军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 槐阳君公子兮果真会是命定的帝君么? 他那样一个被杀戮染红了眸子的阴沉之人,一路杀伐而来,怕是再没什么可以平息他心中的杀伐之气了,这天下的血流恐怕并没有终结。 早些年倒是真真忽略了这个匍匐在槐阳城的胭脂公子,皆说他才智天下无双,盛名之下岂有虚言,十四岁便成名的他,端的是无双天下。 当年的落阳之行,就知道不能让他到的,那个时候,他便是有了谋算。一趟落阳之行,北姜便是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落阳君竟然亲自奉上了降书,殊不知如今的公子兮还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兮? 虚怀濬敛了敛眉目,终也是挣扎不得的,北姜那样的国家,即便落阳君不降,公子兮一朝踏足,便该是举国倾覆,输不起。 还有无殇,数百年来一直匍匐在荒漠深处,天下人皆是以为无殇绝了后代,那一不毛之地当真成了没有生命的空原。便是当年弗沧攻打北姜,几十万兵马浩浩荡荡从无殇而过,无殇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如此,也算是机关算尽了。 如今,他无殇与槃良联手,虎狼一般的军队,攻城掠地,眨眼之间。 槃良素来都有铁城之称,只是没有想到,槃良的机械铸造会达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绵延千里的汜水湖底下,机关暗藏,杀机四伏。不是没有想到过要越过汜水湖直接去擒了槃良的那位小国主,只是从来没有人能够越过那四五百里的屏障,莫说上得孤隐城,便是接近都不能。 积蓄百年,顷刻崩塌。 这便是命吧。 弗沧注定是要败的,命中劫数,谁也不能扭转乾坤。 只是,这又如何能够轻易善罢甘休? 总是要做最后的挣扎的。 厚重的城砖,散不去的阴暗,阳光在头顶盘旋,却怎地都无法渗进密不透风的城墙。巍巍墙垣,绵延百里,关住了命煞女子,却挡不住杀戮的铁骑。 这最后一道城门,终究是要缓缓开启,送出那个换了一朝安息的女子。 绵延数里的依仗,逶迤瑰丽,委实令天下人瞠了目。只是,没有想到,从槃良而来的这一对人马,槐阳君用的竟会是迎接公主的礼仪。 不过想来也是,只是这个女子再是如何与已经死去的那个女子相像,终究也不是那个女子。另外,槐阳君如今已然迎娶了槃良青音国后,又如何可以再轻易迎娶到别的女子,纵使青音大度能容,槃良也断断容不得的。 遥遥望下去,那一袭华裳的清丽女子,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宫墙下,微微仰着面孔,浅浅地望过去。一双清冷的眸子,无悲无喜,静谧得有些令人恐惧。 虚怀濬的心陡然一沉,这个眼神…… 像极了当年的虚怀若! 当年的景致,如今依旧清晰在目。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场景,那个被世人传为痴愚的没落公子就在这里,被牵着从厚重的城墙深处缓缓而来。 那一日,白雨连绵,模糊了视线。只是,最后他贺词的那一眼,那清冷的目色“哗”地劈开了稠密的雨水,似如刀光一般凌冽而来,撞击得他险些无法站稳。 那个时候,虚怀若定是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的吧,拿眼带着诀别,带着解脱,里面渗出死气,仿似一眼洞穿了弗沧的结局,是以才会那样地平静。 那么,子茉,你心里又是如何想的? 你是否也与虚怀若那样,迫切地想要离开我,从此再不复相见? “起行!” 一声高呼,绵延数里的依仗缓缓动了起来。 陡然一个回神,城墙下再没了那抹清丽的身影,视线里,那逶迤的队伍缓缓而去,渐渐模糊。 “哥哥,我求你,你不要将我送人,不要将我送人!” 没有杀她,从来等的便就是今日,只是…… 虚怀濬一个激灵,一阵寒意陡然从心底喷涌出来,拽紧的双手一寸寸扣紧,深深地嵌进皮肉,藏在袖间的十指关节咯咯作响。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有些人,离开了,便再也不会回头。 “君上,您不能去!”池亦陡然惊呼起来,伸手抓了抓,终究什么也没有抓到。 “来人,拦住他,快拦住君上!”年迈的老丞相从来都了解这个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君王,这个时候,断断不能让他出去! “挡我者死!”虚怀濬目色一凌,陡然冲过拦上来的侍从,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了,纵使知道这一去会是万劫不复,他依旧需要去的。 否则,这一辈子,有些事情便再也说不清了。 孤城寡人,这天下终究也是他槐阳君的天下,残喘在这里,究竟还有何意义?一城之主,他虚怀濬绝不是公子兮,仅据一城,便可只手揽来天下。风云变幻,这天下只有一个公子兮,只有一个宁家,只有 个虚怀若,这些尽数给了槃良。他虚怀濬,再不可能会安妥地做着他的一城之君! 子茉,这些年,纵使你心心念念地想要杀我,可是我依旧没有把握好这一份情。我原以为,留着你于我身侧放肆,只是因为你像你的母亲,你拥有子棠的容貌。只是,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朝夕的相处,我早已守不住自己的这一颗冰冷的心。 子茉,一直都是你,我从来没有模糊,便是你带着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我依旧知道一直都是你。子棠她那样待我不屑,便是死,也绝不会向我低头。从你放低身段的那个时候起,你便注定成不了子棠。 你是天生的煞星,带着虚氏一族的灾难。 可是,子茉,我虚怀濬纵使为你葬了虚氏一族那又如何?我没有守得住你的母亲,没有守得住子棠,便是你,我也没有守住……人之一辈子,总也该顺从一次自己的心…… 子茉,纵使早已失去了拥有你的资格,可是,我还是不想放弃。如果这条命,你想要,那你便拿去吧,终好过让我一个人呆在这个沧阳城。 虚怀濬仿似发了疯一般冲下城去,再顾不得身后的嘈杂,就这样放纵地任由自己纵马急追。 年迈的丞相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一口血吐出来,挣扎着,终于落下帷幕。 这便是命! 双帝_第三十一章、於我归息(2) “沧阳君。” 追出城的马匹陡然一声长鸣,扑面而来的煞气竟生生镇住了烈性的畜生,数步徘徊,方才颠颠着稳住。 虚怀濬一敛眉目,眼前赫然出现十余人马,此架势无疑是来挡路的。 “既然送出来了,她就不再是您可以惦记的了,此刻速速回去,我等自可当作没有任何事。一个女子,换你一城安逸,是值得的。主子他看在公主的面上,不想对你沧阳动杀戮,你当晓得里面的厉害。” 领头便是一直跟在纵兮身侧的风玉,此趟沧阳之行,亦是他负责子茉的安全。临行前,槐阳君和青音国后皆是再三嘱咐,一定要将这位公主平安带回孤隐城,他断断不能失了职。 虚怀濬坐于马上,远远地望着渐行渐远的一张,苍白的脸上忽地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放下一切桎梏,得了这样淡然的心,终于也可以为自己从容一次。 “她或许不想走……”清瘦的男子神色有些飘渺,出口的言语并不是万分笃定,嘴角勾着有些自嘲的弧度,她究竟是想走不想走? 凤玉一脸木色,冷冷开口:“请沧阳君速速回去。” “让我再见她一面!”虚怀濬望上冷面的风玉,这一刻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再没有任何与公子兮对抗的实力,唯一能做的便是缓下语气,求一个机会。 “沧阳君请回罢。”没有任何思忖的时间,风玉断然回绝,声色冷冽了几分。 这个女子,生得与先逝的夫人那般想像,对于槐阳君的意义断不是一般的,槐阳君绝不会轻易将这个女子让与他人,若是此趟带不回她,莫说是沧阳一城,便是此趟随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槐阳君再不是以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兮了,杀伐过盛,屠戮的气焰烧起来,那一双猩红的眸子,再不能有一丝丝的清明。 “我一定要见她!”虚怀濬见风玉没有放行的意思,目色一沉,话音未落便陡然扬了鞭子,准备硬闯。 他悔了,他再不要去争这些虚无的东西,一朝崩塌,尽数烟消云散,能够抓住眼前的,便是他最后的夙愿。 只是,他终究是糊涂了。 自他答应这一场交换,自他亲自给那个女子穿上华裳,自他将那一琉璃小瓶放入她手中,一切便不可再回头了。她也不再也他有任何关联,他能抓住的也只有眼前这仅存的一点安逸。 “拦住他!” 风玉一声厉喝,十余人陡然纵马再次挡在了虚怀濬面前。 “沧阳君,一意孤行,只会让你走上死路。”风玉沉了目色,这个男人还真是执着,“我们夜狼要的人,断不会再轻易让出来的,沧阳君还是死心吧。” 虚怀濬微微一怔,口中下意识地咀嚼着“夜狼”二字。忽的,陡然明白过来。 当年,夜狼虽是接虚怀若的单子,却是突然毁了诺,不惜双倍返还定金,更是拿了洵夏三座城池做交换。那样一个痴愚质子,凭白无故如何值得夜狼家主费这样的神思,纵使他是鬼谷子,若是没有其他原因,夜狼也绝对不会毁诺的。 后来,公子兮便是夜狼的主子。 能够放过虚怀若,大抵也是因为子棠吧。这个杀伐的男人,原来是这般的深情,曾经也一念为红颜,断然弃了洵夏三座城池。便是一句话,都让公子兮放弃浠河山,此后她的死让这个男子倾覆天下,也就不足为奇了。 虚怀濬晃了晃神,如若当年子棠没有死,这天下局势或许根本不会这样了罢。那个胭脂公子依旧是那个温润天下第一美人,杀伐决断,如何会如此之快。 一步错,步步错,散落满盘的棋子,定格了天下风云。 原来,一切皆不是冥冥注定,而是无数双手在看不见的局势中缓缓推动,是以促成了如今的境地。 “纵使生得再是相像,她终究也不是槐阳君心里的那个女子,槐阳君也曾有过切肤之痛,如今为何不能成人之美?”虚怀濬痴痴地笑,错错错,满盘皆错,也不在乎再错一次。 风玉眉目一蹙,望着虚怀濬那一张清瘦苍白的面孔,陡然间似是明白了什么,震惊得有些怀疑自己的想法。只是,眼前这个男子惨淡的神色,眼里濒临崩溃的绝望,又让他委实无法怀疑自己的判断。 这是一段不伦之恋! “沧阳君请回。”风玉敛下目色,“在下只是奉命行事,沧阳君若是纠缠下去,我等也便不客气了。” “今日纵使是死在这里,我也要与她见上一面。”虚怀濬痴笑起来,不能带着遗憾死在那座城池里面,绝对不能。 “风玉,与他废话什么,直接打晕了扛回去不就得了。”憋了很久的兰舟终于发飙了,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讨价还价的,打晕了送回去,多方便! 一提及当年死在火里的那个女子,他便想到另外一个人——桑汐,那个素来严谨苛刻的男子,两个人一起十几年,那一场火,便再也不见了他。 “我来!” “兰舟轻一拍马,借着力道陡然腾空而起,冲着虚怀濬便去了。” 虚怀濬目色一沉,一提力陡然从马上撤出来,他势必要再见一见那女子! “兰舟,莫要伤了性命。” 风玉浅浅提醒,其实要拦下虚怀濬,兰舟一个人足以,他们用不着在此陪着。本来想着能够劝退,固然最好,不能劝退,也只能动武了。不曾想,这个男子还真的这样执着。 这个男人又是为何这般执着?如今这种情况,见或者不见,还有什么区别,终究也不能将人留下的。 风玉一敛眉目,将马撤到一边,兰舟貌似正在气头上,断不能让他伤人性命。 抬眼望一眼渐行渐远的依仗,那个女子的眼里平静的宛如天下无物,只是那波澜不惊之下,又隐藏着怎样的怨毒?! 这两个人还真是可笑。 风从北边送过来,扬起淡淡的血腥味,忽地又飘渺起来。 子茉的心莫名地一痛,修长的指甲沁进手心,抠出淡淡的血迹。 当年,她便是怕他将她送人,怕他轻易将她送给某国国主,或者赏给某位将军,到头来,他还是就这样将她送了出来。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把她留到最后送与那个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 仔细想来,当年他也没有答应过她不会将她送人,他终究是什么都没有承诺。如今将她送出来,也不算食言。况且当年她接近他,也是有目的的,只是这些年他防范得严谨,她从来没有下手的机会。 他应该一直都是不信任她的吧,这个男人这样多疑,他从一开始便是认为她是要杀他的,又如何能够轻易信任她? 紧紧地拽了拽手中的琉璃小瓶,当年,这个男人会去星辰殿,恐怕也是早有预料这一天的。那个时候,子裳与母亲明明在三年前便就已经不在了,他却偏偏在槐阳君苏醒之后,与青音国后的联姻消息传过来时,他才来星辰殿接她。 若不是青音下嫁槐阳君,他虚怀濬怕是早就把她忘记在星辰殿了! 正是因为她与子棠孪生,是以才有今天的局面么? 他从来都设想好的,他没有想过要把她送别的人,从一开始,他就锁定住了槐阳君! 这天下间,再没有什么人能将她看得比任何都重要了,只有槐阳君会因着子棠的缘故为她做出这样的抉择。 一城之主? 子茉无声地嗤笑,虚怀濬,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弗沧国的国主么?或者,你当你有公子兮的城府,区区一城,你还能翻出天去?当真是愚昧至极! 莫说是一城之主,便是活,我也不会再让你活很久的!你害死了子棠,你竟一次次害死了子棠,这天下,你谁都可以害,独独不能害我的子棠! 子茉缓缓闭上眼眸,这个世上,只有子棠一个人待她是真好,与生俱来的好。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人是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的,她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她在意的只有子棠一人。只是,她的阿姐,却一次次地为了她被虚怀濬害死,她再没有可以惦记的人了。 那么,纵使是死了,也要拿虚怀濬的命来给她祭奠!如今,已经不需要她亲自动手了,真不能想象,如若告诉公子兮,当年槐阳城的那一场大火,云堇也是受虚怀濬所托,那个爱惨了阿姐的男人会做出怎么样的事情来。呵呵,一个洵夏,当年便葬送在槐阳城十万将士。后来前前后后,被坑杀无数,皆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愤怒。 那么,虚怀濬还有什么可以平息他的杀戮呢?或者说,燃烧他的杀戮之火。 子茉浅浅的笑,看来当年祭司预言的没有错,她活着便是虚氏一族的灾难。既然早已给她按了这个罪名,那么不妨将这个罪名从实了吧,也不枉费他们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 轻轻抚了抚手中的琉璃小瓶,这是虚怀濬为槐阳君准备的。 犹记得,出发之前,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将这个瓶子放到她手中,他说:“裳儿,为了虚氏一族,为了我弗沧的大好河山,你一定要取槐阳君的命来!” 呵呵,真是可笑,这弗沧的大好河山与她何干? 原以为,这些年的相处,总也有些感情的,却没有料到,那个男子终究还是只要他的大好河山,便是穷途末路,他都想着做他的弗沧国王。真是令人寒心,竟是这般狠心,承欢多年,便是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这样分开了。 “阿姐……”藏在袖间的手指一寸寸抚过瓶子,我想我很快就可以来陪你了。 应该很快了吧,这些年,身边这样多的人,都一个个离去了,她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若非为了看着虚怀濬死去,她也便早早地去了。 如今……很快的了。 双帝_第三十二章、於我归息(3) 这一年的春,来得甚早,只是三月初,孤隐城的梨花便是盛开了一城。 历经千年的战乱,分分离离,这个西云,总也算有了大一统的样子。 时莫历后一年,槃良与无殇虽为一家之宗,却已是两家之姓,朝堂百官几经商讨不能达成一致协议。 最后,槃良国主颜扶苏做出让步,力排众议,请国后青音当国事。 这一言,为长公子扶风支持,君师谨谦未表态,却也没有反对,柏家支持国后当政。 如此,槃良由国后青音领政。 无殇,则由槐阳君公子兮领政。 终,两家归一,公子兮乃为帝君,青音乃为女帝,北辰双生,共主天下,定国号“明灏”,光明浩大之意。 阳光从朱窗里面照进来,来风带着梨花寡淡的清香铺成了整个殿堂,雪白的花瓣凌乱地飞窜在窗台上,胜绝了槐阳城的六月雪。 青音静静地立于一旁,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这个少年沉静的时候,眉目清远,沉稳内敛的性子,愈发地温润如玉了,此刻,他嘴角勾着浅浅的笑意,柔静如水的目光落在眼下的宣纸之上,款款神情,认真情深。 笔下微微一顿,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嘴角一勾,绽放出明媚的笑容,眉角眉梢都能沁出喜悦来。 少年执着玉笔,抬了抬眼皮,往窗外望了望,只是片刻便又低下头去挥洒起来。 青音眉目微蹙,他总是这般沉敛温润,待她这般信任。 “好了。” 少年轻轻放上玉笔,一抬头,无声地笑起来。黑濯石般的眼眸里面闪烁着夺目的光泽,清冷如玉碎一般的嗓音淡淡地回荡在耳侧,这一笑,便是整个人也跟着暖了几分。 青音收回思绪,伸手接过少年递上来的薄纸,细细端详。 “怎么不是梨花?”青音噙着淡雅的笑,她以为他时而抬眼去看窗外的盛开的梨花,画的也便是梨花,孰知这款款神情的眼眸中竟然画出了别物。 “一树梨花压海棠。”少年弹了弹衣袖,目色愈发地温柔了些,嘴角尔雅的笑意染上不动声色的揶揄,“梨花的风姿如何比得过海裳,孩儿还是觉得海裳甚美。” 青音抬眼望了望少年,铺展着手中的画纸,目光一寸寸扫过画中盛开的红色的海滨,那一笔一划都极尽了心思,点点的红色沁出雍容的华贵,开在枝头,俯视天下。 梨花飘逸清远,海裳雍容华贵,端的是不能相互作比的花物。这一幅丹青,不如纵兮的手笔,然而,那个曾经温润的男子,那双修长好看的手,自从槐阳一战后再也没有拿过笔抚过琴。那一生相伴的,只剩下杀戮肆意的墨玉。 曾经,那个男子也这般认真的勾勒过,不是海裳,却是海裳。她问:先生准备出多少金?恐先生暂时出不了这个价,有朝一日,先生会赎回来的。 有朝一日,他会赎回去的。 只是,这一日怕是,永远也不能到来了吧。 “诶,墨迹未干!” 青音一颤,陡然回了神,掀起眼帘望上少年的灼灼眼眸。那一刻,她便是魂魄都震动起来,猛地抽回被少年紧紧握在手中的手,颠颤着连连退了好几步方才稳住神魄。 她静静地望着那少年,琉璃般晶亮的瞳孔一缩再缩,目色于顷刻间沉敛得骇人。 少年虚握着凌空的手,怔怔地望着几乎骇然失色的女子,只是顷瞬,少年便再次无声地笑起来,满目的萧瑟没落。 “扶苏……”青音张了张嘴,声音哆嗦,吐字有些艰难,“我是……” “我知道您是我的母后!”少年公子藏在袖间的十指陡然一握,敛着情绪,冷冷地打断青音的话。 青音怔怔地望着突然间近似愠怒的少年,心狠狠地疼起来,这个少年再不是昔日里围着她喊她“母后”的少年。 扶苏敛着眉目,缓缓舒出一口浊气,“正因为从来都清楚您只是我的母亲,是以才会待你这般信任。”他侧过身去,目色清远起来,神色却愈发地没落,窗外纷扬的梨花,落在眼底,只剩下满目的疮痍。 梨花飞进来,带着寡淡的清香,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的花瓣,随着微风,盈盈地,于地上来回打转。 青音闭了闭眼,终于还是开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再次开口,已然恢复本有的冷清,再不是面对自己的孩子,眼前的只有一个男子,一个深沉内敛的男子。 扶苏的目色清远到飘渺,终于可以这样面对她,再不是她眼中的稚子少年。 “从来都知道,”少年轻笑出声,释然的声音,悲恸隐忍的情绪,“我如何会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辨别?你虽学得像,那一张与母亲一般无二的脸却也是看不出端倪来,然而,你终究不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母亲,却是我的母亲,这一份感情藏了十年,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青音望着少年有些苍凉的背影,嘴角明白为何他会这般轻易地让出这个本该属于他的天下。他说“正因为从来都清楚您只是我的母亲,是以才会待你般信任”,因为是骗自己,还是骗她? 此次前来,本是想与他说些国事,说说这天下。只是如今,忽地也就没有这个必要了。他从来都是知道她的身份,扶风早些年也便清楚她的身份,他们兄弟二人能够做出这样的抉择便是对她的信任。既然如此,那么,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吧。 那样一个寂落萧条的背影,落在眼里,刺得眼眸生疼。青音一敛眼帘,缓缓开口:“这天下,终究是你颜家的天下。” 扶苏挺直的背脊不动声色地颤了颤,终究也只剩下这么一句话了么? 三月的梨花,洁白得耀眼,纷纷扬扬的,迷乱了眸光。 少年微仰着下巴,执拗地不肯再回头望一眼背后的女子,满目的皎梨,嘴角微微一翘,只能无声地笑。 青音紧抿薄唇,神色一动,逃也似的转身离去。这个少年,再不是她可以面对的少年,这个少年待她的情意,断断不是她可以轻易给出答复的。他不是朗楦,是以,她也不能那样决绝断然。 只能逃去。少年男子听着渐行渐远的凌乱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忧郁的目光一直停驻在女子消失的方向。久久地,微微掀动嘴角:“我这样的心思,你又如何会不知晓?如若这天下可以换得你在我身侧等得长久些,我又何必要这天下?” 这个女子身上有着淡淡的莲花香,便是成日里薰用着梨花香,贴在她怀里,依旧能够闻到凌冽的莲花味。那是那个女子的体香,是无论怎样都遮掩不住的香,那样的味道母亲身上没有,是以从第一次被她搂在怀里,他便知道这个女子不是他的母亲。 在以后无数的岁月里,他总也不动声色地窥探着这个女子,一次次尝试着近距离地接触这个女子。那样寡淡而清冽的味道,从来都无法去除。可是,这样的试探是从何时开始变了味道,他是从何时开始带着个名为自己母亲的女子有了念想? 在她拒绝朗楦的时候,还是在她第一次与扶风摊牌的时候? 大概,这样的情愫伴随着初次的窥探便就已经开始了。 扶苏无声的笑着,明媚的阳光映都会他的侧脸,晕出淡淡的光华,浸染着他苍白的脸色,眉宇间原本的清远换成化不开来的阴霾,目色浓郁落寞。 终究是无可奈何,这便是命。 这个女子,总也是这般冷冷清清,活得太过清楚,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断断不会让感情左右了自己的行为。这些年,她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杀伐过盛的男子,不能说却时时刻刻都无法停止待他的爱。 自从那次亲眼目睹她待朗楦的决绝,兄长待她的感情便是隐得更深了,兄长不敢说,他是待她没有奢求。只是,这些年这个女子从来把他颜扶苏当作自己的孩子,在他面前总也给出了不一样的性子,那一张冰冷的面孔之下隐藏的那一副狡黠的真性情,世人还有几个真正见识过?不知道这是不幸,还是万幸。 不过,便就这样吧,只要能看着这个女子,便是心满意足了。 双帝_第三十三章、於我归息(4) 青音一口气逃也似的从扶苏那里出来,从来没有感受过那个少年的压力,如今扑面而来,她措手不及,只能落荒而逃。 他是在她眼下长大,他不是别人,不是朗楦,她做不到那样狠绝。 纷飞的梨花迷了双眼,青音抚着胸口有些微喘,以后的路还要如何走下去?心口疼的越发地厉害了,墨莲盛开的地方揪着心脏,阵阵生疼。他说,从来都知道,我如何会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辨别?你虽学得像,那一张与母亲一般无二的脸却也是看不出端倪来,然而,你终究不是我的母亲。 早些年的时候,宁桐与扶风几乎是第一眼便就将她辨认出来,如今便是扶苏,他说他从一开始便是知道她不是他的母亲。 那么,阿洛,你呢? 你是否也将我认出来了?如果是,你又要用什么方式来告诉我?如果没有,我曾经是与你那般亲近,说到底,别人认不出来,我的气息你都应该辨别出来的,你又要到何时才能将我认出来? 阿洛,我还在,你的杀戮是否可以为我而收敛收敛起来? 青音闭了闭眼,迷离的梨花飞过眼角,带走些许的湿润。扶着身侧的梨权,缓了缓气息,便是提着步子去往纵兮处。 落阳君近日便在孤隐城,一直没有离去,对于当年莫蘼的死,他是耿耿于怀多年,始终不能揣测出当年莫蘼离去时候的那个神情。前些日子,他有找过她,只是,那些尘封在岁月里面的事情,既然莫蘼到死都没有吐出一个字,又何必再死死抓着不放。过去了,便就过去了,再也回不了头。知道真相,只会徒留伤悲。 方才从纵兮那里出来,便是遇上了莫荼,这个时候不知道他还在不在。 青音蹙着眉,这一刻,她是极想见到纵兮的,她想好好看一看他,他是否真的没有看出端倪来。 稍稍提着裙摆,疾步走过,带起一路的细碎花瓣。曾经的国后,那个公子谏一生深爱的女子爱极了洁白的梨花,是以公子谏栽了满城的皎梨。后来的青音,相传能做梨上舞,轻盈的身姿,曼妙的舞步,令天下人瞠目。 而她,是海裳,是开着梨花的海裳。 自从那年离开沧阳城,她便再也不是虚子棠,再也没有真实的身份,一路走来,从子茉到子衿,再到现在的青音。每一个都只是她,却又每一个都不是她。 真真假假,到最后,她自己也怕是分不清楚。 踏进殿院的那一刹,青音眉目陡然一颤,眉心大震,未作停留,提着一口气便进了大殿。 清冽的莲花香陡然间铺陈了大殿,画影铮地落入剑鞘,殷红的鲜血就这样沿着白皙的手腕流了下来。 另只陡然一扣一抬,将躺在地上的男子赫然半扶了起来,如股的血液毫不吝啬地落入颈侧的剑伤之上。幸而,那一道伤口乃是剑气割开,若是墨玉贯入,便是无回天之力了。墨玉的煞气太重,斩魔杀神,她的血液也没有用。 便是纵兮,或者是她被墨玉伤到要害,也不得救。 “你,这又是做甚?”冷冷地语词,没有丝毫的温度,冰冷的声音来自大殿深处。 青音蹙了蹙眉,男子颈间的伤口在手中缓缓愈合,流离的气息渐渐舒缓过来。幸好来得及时,只消晚半步,这落阳君便是就不回来了。 “他想死,我便成全了他,你倒是素来爱自作主张。”玄衣男子缓步走进,猩红的眼眸里面跳动着杀戮的火焰,一只白凤自下而上绕在周侧,栩栩如生,仿似要一冲九天。 青音神色一滞,心中便是了然,他来找纵兮,果然还是为了那件事情。只是,这个男子这样通透,难道还 能明白莫蘼的心?他便是拼了性命,背负了一世的骂名都要维护他,他竟就这般轻易放弃自己的命? “他不能死,”青音将缓过气来的男子放下,轻一拂袖,掩过手腕,只是眨眼间,伤口便就完全愈合起来,“至少,他现在还不能死。” 青音伸手扣住莫荼的天灵穴,中指微曲,扣出一个诡异的手势,一道蓝光便从莫荼的脑子里面流了出来,被青音紧紧地握在了手中。纵兮果然是让他通过水镜看清了那些他从来不曾知道的往事,是以他一心求死。 只是,这个时候,他落阳君是来递降书的,断断不能就此死在孤隐城,如今天下尚没有完全归一,与漠涟的谈判尚在进行中,如若此刻莫荼死在这里,漠涟便不会轻易归降。依着纵兮如今身上的力量,漠涟不归降本也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情,铁骑挥下,便是手到擒来。然而,惹怒了纵兮,一旦开战,便是民不聊生,又有多少生命在他手上匆匆收场? 漠涟作为盟国,西云一统的最后一块版图,绝对不能再用战争解决。 期间的利害,纵兮不会不知道,只是如今他这般轻易地便对落阳君下手,他是准备挥兵北上么? “来人。”青音缓缓起身,薄唇轻启,清冷吐字,“将落阳君扶下去,好生安置。” 外面立即有人进来,将人抬下去,由始至终皆不敢抬头望一眼殿中站立的两位天人。这两个人之间,外人不知,近身服侍的心里都明白,一山不容二虎,即便一公一母! 这一场较量,早晚之事。 “女帝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自以为是。”纵兮冷冷一拂袖,踱着步子往内殿去。 青音望着男子的背影,如出鞘的利剑一般刺入眼眸,她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他说她自以为是,一如既往地自以为是。当年他是一心求死的,是她自作主张将他从轮回路上拉了回来。 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他应该比任何人了解,深有体会多年,如今之落阳君一言,他便是成全之。这样的心思,她又怎么会不明白。 只是,阿洛,生命是多么珍贵的东西,虽然世世轮回,生生不息,可是一生的记忆与感情从来不能再卷土重来,这一生也便就是这一世,经年之后永不再见。想你活着,哪怕你成魔成魇,都想看着你静静地站在我眼前。 如今,你在那里,我在这里,相望不识,又如何再敢盼来世? 自从星辰殿里,你快刀落下,我便一直等待着你:自从星辰殿里,你自灭轮回,一世世的擦肩而过,遗落在尘世的神血不能印入你的命,那么千万年的等待,终于在这一世相遇。 阿洛,如若往世的岁月里,不会再有神血的牵绊,我们还要如何相遇,如何相识,如何相知,如何相爱,如何相守? “纵兮……”青音张了张口,微微敛着眉目,那一声“女帝”,听在耳侧,委实是相当的刺耳,那样的疏离就这样不经意地横亘在了两人之间。 “天下初定,我想我们之间……”青音敛着声音,一时之间,有些话着实是说不出口的。 纵兮驻了驻足,这个女人,慎杀戮。然而,这些年,对于他所犯下的杀戮,她却并没有多大的苛责,只是日复一日地用自己的血祭奠着被她压在体内的杀伐戾气。 她那一低眉一浅笑,确实像极了子棠。只是,若是子棠,她又如何忍心欺瞒他这么些年,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在这里。子棠说过,但凡有一天,他不能再控制得住他的杀戮,她一定会举剑相向。 这么些年,如若那个女子是她,她一定要以剑相指了,她还在等待什么?等着这个天下,由他来亡?! “我说过这个天下尽早会是你儿子的。”藏在袖间的手缓缓扣紧,纵兮冷冷开口,“所以你不必在我身上费任何心思,我的事,女帝不必插手,女帝之事,朕也不会多管!” 青音的呼吸再次一滞,心口疼得几乎不能再呼吸,削薄的唇瓣微微颤动着,努力张了张嘴,方才艰难吐字:“纵兮……我们之间,难道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说一说话,非得这般……这般生疏么?” 这个世上,有些不能亲近的人,偏偏执着向你靠近。然而,那些本应该亲密无间的,却冷冷相望,疏离得不能靠近半分。 他这般一口一个“女帝”,听在耳里,疼在心里。风水轮流转,昔年她不了解他,总也私下里叫他“胭脂”,后来称他为“先生”,她知道他不喜欢她唤他“先生”,那样一口一个“先生”。如今,却实实在在地换来了他一声声的“女帝”。 “生疏?”纵兮略略侧了侧身,眼风淡淡地扫过青音,嘴角勾着浅浅地弧度,染上些许的讽刺,仿似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言词,“这般便就生疏了么?” 青音望着他,这个男子,素来薄凉。 “那么女帝要与朕如何亲近?” 最后一字尚未落下,纵兮陡然一动,身形一闪,只是眨眼间便就扑面而来。青音神色一颤,骤然提步向后退去。然而,腰间一紧,右臂同时被牢牢箍紧,一抬眼帘,一双猩红的眸子便撞进了眼眸。 “你……”青音沉了目色,缓了缓震动的神思,有些愠怒,冷冷开口:“放手。”两人之间,自从昔年一场政治联姻,便就注定不能亲近。她是想,即使不能做真的夫妻,也不必似如陌生人一般冷漠,好好说话也是可以的。她一再待他示软,而他却步步紧逼! “放手?”纵兮浅笑着,目光却阴鸷得骇人,“女帝不是嫌与朕太过疏离了么?这样的距离,难道女帝不喜欢?”纵兮紧紧握住青音的臂膀,一手狠狠地勾住她的腰,纯粹力量上的压制,令青音丝毫使不上力。 青音望着眼前的那一双猩红阴鸷得骇人,里面跳动的杀戮之火若是没有她血液的压制,以及这个男子本身的良善,怕是早已将这个天下烧成了灰烬。 他的气息这般近,仿似依旧能够闻到寡淡的六月雪的味道,都已经不在槐阳城这么多年,这味道还是久久不能散去,恍惚了记忆。 他心里面应该是有那么一点点在乎她的吧,否则在当年重回槐阳城之时,他也不会那样一剑便碎去了众多冲她扑过来的恶灵。既然在乎,又为何要如此疏远,为何要故作冷漠,即便不能再相爱,也不必相见似如仇敌一般吧。 寡淡的清香似有若无地轻拂在脸颊上,吹过耳畔,撩起些许的暧昧。青音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这样的距离,她委实抗拒不了他的气息。在他的注视下,她从来都是溃不成军的。 “女帝在害怕什么?”纵兮再次侧近了一分,蹙了蹙眉,“这般急切地想要接近朕,是害怕朕的力量?害怕朕有一天突然反悔,将这天下交予他人,届时你反抗不能,是以要这样来诱惑朕?” 诱惑? 青音的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张略带妖魅的倾国之容,这如何有“诱惑”一说?他也未免太言过其实啦罢! 我没有要诱惑你,对你,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 青音不动声色地往后撤了撤,尽量不与他动怒。 纵兮敛了敛眼中即将冲出来的火色,这个女子抱在怀中并没有想象中的排斥感,在槐阳城的时候,那从天而落的一抱,他紧紧将她扣在怀里,那种感受仿似怀中抱着的不是别的女子,而正是他的阿衿! 这样熟悉的身姿,他的阿衿,那个曾经让他抱过无数次的女子,她身上的每寸肌肤每一寸骨骼,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便是隔着衣裳,这手感,他了再熟悉不过了。可是,这个女子竟然不是他的阿衿! “你到底是谁?” 双帝_第三十四章、於我归息(5) 纵兮双手一收,将女子狠狠地拉近,自己整个身子也贴上去,这个女子像极了他的阿衿! 那么,她到底是谁?! 青音怔怔地望着贴在眼前的男子,那一双本欲敛下杀戮的眸子,不知在那一瞬想到了什么,竟然在顷瞬间暴怒起来,里面的红色火焰似乎烧出“嘶嘶”的声音,他如果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难道是想要将她化为灰烬么? 曾经想过很多,她的阿洛会如何告诉她,他已经将她认出来。她也曾想过,他会来质问她究竟是谁。只是,却从来不曾想过,他会这般杀气腾腾地扑面而来,几乎不给他任何反抗的余地。 青音嗤笑出声:“我是谁?帝君以为朕是谁?”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心里的没落如死灰一般,我是谁?虚子棠?虚子茉?你的子衿?还是韶青音?事到如今,我究竟是谁?此,委实不好作答! “难道还是你的子衿不成?”青音冷冷地笑,几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谁,为何你却不知道,为何你却不知道!! “放开朕!”我不要他们知道,我要你知道我是谁,可是你却偏偏不知道我是谁,你教我如何不怨你,你教我怎能不怨你!! “朕昔年是槃良的国后,如果是明灏的女帝,帝君请自重!” 表彰挣了挣,压抑在心底里面的怨气化作凌冽的言语,似如刀刃一般狠狠地刺向眼前的男子,再没有丝毫的隐忍。 “国后?” “女帝?” “自重?” 纵兮一连三问,之后忽地嗤笑起来,然而,却也是一瞬便陡然变色:“女帝嫁于朕,便也是朕的女人,朕如何不自重了?” 他神色阴戾,似如嗜血一般,看在眼底,令人生骇。 “你……” “这般便是不自重么?”纵兮再次收紧双臂,冷冷打断青音的话,他狠狠地锁住她的眸子,抓在女子右臂上的手指一张一收陡然收得更紧。 整个宫殿里面的人皆不动声色地退出去,这两个人,若是纠缠起来,莫说不知道帮哪边,便是站在这里也免不了死伤一片。 纵兮的眼光淡淡地扫过左手手指紧扣住的地方,目光再次冷冷对上青音的眸子。 青音眉心一跳,陡然发力抽动被纵兮扣在掌中的臂腕。 “这里是什么?”纵兮挑了挑眉,目色一沉再沉,扣在臂膀上的手指委屈,凌厉的目光锁住手下扣住的东西,“是什么?!”冷冷开口,再次发问,敛下滔天的怒气,仿似了然一般,极缓吐字。 然而,施压过来的威势,却只增不减。 “没什么!”青音此刻很想挣脱纵兮的控制,然而,无论如何,被他锁在怀中,竟然用不上半分的力道! “没什么?”纵兮挑了挑眉,噙着笑,“没什么为何这般紧张?” 手指握住的那个地方,如果没有记错,阿衿的那个地方有一条首尾咬合的青龙! “是臂钏!”青音急着解释。 “臂钏?”嘴角的弧度弯了弯,眼里也渗出笑意,“不曾想,女帝还有这个喜好。”隔着衣裳,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臂钏,“女为悦已者容,女帝这是为朕带的么?” “那给朕看看,这是如何雕琢出来的一只臂钏,竟然能入得了女帝眼!” 声色陡然一挑,未待青音反应,提在她臂膀上的那只手直接探入衣襟,猛地用力,“嘶——”一下,顷刻间便将上好的锦袍撕裂开来,露出半边的香肩。 一只纯金的缕空臂钏赫然出现在眼底,金色的光泽映近猩红的眼眸,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色凰鸟盘旋在臂钏之内,镂空雕琢。 确实是极好的饰品。 然而。 纵兮的目光锐利,瞳孔一缩再缩,那镂空臂钏之下的皮肉分明不是完好的! “臂钏是烧红了烫上去的,剥不下来,灼烧了里面的皮肉也是必然。”青音被他捉在怀里,自是知道逃脱不过,索性也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地望着纵兮,浅笑着,从容给他解惑。 纵兮淡淡地瞥她一眼,这样的解释委实让人很难接受,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个女子便是他的阿衿,如何肯轻易接受这样一个解释。那个伤,若非为了掩去一些印迹,如何需要这个东西罩在上面! “无缘无故……”纵兮伸手轻轻摩挲着紧紧贴在臂膀上的那只纯金的镂空臂钏,他倒是要看看她如何向了解释。 “呵,”青音敛着眉目轻笑出声,“早年的时候,公子谏不爱朕,他这一生都没有爱过朕……”敛了敛眼帘,沉吟片刻,继续:“朕为了他,用尽了朕所有的爱,可是到头来他还是不爱朕,这样的痛,帝君你可懂得?爱而不得的痛,你可懂过?”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纵兮,缓了缓,“这是他送朕的第一件东西,呵呵,朕只是想知道切肤之痛是否痛得过朕的心痛……” 她神色哀戚,眼里的伤痛丝毫没有掩饰,这零零碎碎的几句话,仿似要耗尽这个女子一生的力气。满目的疮痍,这个清冷自负的女子,此刻间显得前所未有的颓然,清丽的容颜上深深地刻着两个字——失败。 那一段惨不忍睹的爱恋,便是公子谏去世多年,如今想起来还是令人不忍回忆。青音生前曾经说过,来生不复相见,她再也爱不起那个天下第一公子。 爱得如此疯狂,爱到最后,心如死灰,只盼来世不见,如此才能没有念想。 纵兮扣着青音,细细端详着怀中女子的神色,希望能够悄悄看出些许的端倪。然而,那样一副凄离的神色,断断不是轻易可以伪装出来,若是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剧烈,如何能够做出这般的惨淡之状。 “竟是这样……”纵兮散了眸色,目光飘渺起来,顷刻之间,身上所有的力气仿似被人抽了去。双手一松,任由怀中的女子逃离出去。 他本以为这个女人便是他的阿衿,他甚至已经笃定,可是到头来,这个女人还是给出了最后的解释。 他不能不信! 他必须相信! 青音退开数步,挽起被纵兮拉开的衣襟。 那个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就这样仿似失了神魄一般,痴痴地立在一处,微仰着面孔,目光不知道落在了何处,嘴角勾着不似笑容的弧度。 青音的心狠狠一痛,这是怎么了?明明是急着要他知道真相,为何竟会再次撒了谎? 他一定是极其失望吧,自己的判断终究还是错了。 “呵,”纵兮轻笑出声,微微颔首,给出一个了然的神色,“既然如此,女帝应该不会阻止朕迎娶漠涟公主朗栎的吧?”他眼里噙笑,却冷到极致,淡淡地望向青音。 青音一怔,完全不知道这个男子又是作何打算,“怎么就突然之间做出了这个决定。” 不过,也只是须臾,她便是反应过来,静静开口:“漠涟的归降,谨谦已经在洽谈,朕以为不需要帝君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她是以为,纵兮要迎娶朗栎只是为了西云的一统,他那样爱着阿衿,若非为了一统天下,如何会轻易变了心? “牺牲?”纵兮歪着头,浅浅地咀嚼着从青音嘴里吐出来的这两个字,嘴角的弧度愈发地明显了些,却满含讽刺,“何来牺牲之说?朕只是迎娶自己喜爱的女子,怎么会是牺牲?” “什么?!”青音低低地吼出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他迎娶自己喜爱的女子! 纵兮展颜一笑:“爱而不得的痛,女帝深有体会,如今想必也是能够理解朕的心情,若是不能娶到自己喜爱的女子,这样胜过切肤之痛的心痛必然又要重演。女帝如此通达,定然会成人之美的吧!”盈盈笑颜,妖媚横生。 青音认真地望着纵兮,他的神色里面看不到丝毫的玩笑之意! “阿衿……” “阿衿?”纵兮目色一凌,笑意不减,“阿衿已经不在了,她那样爱我,定然也舍不得我一人孤老,能够再找一个爱我的女子与我相伴,阿衿定然也是高兴的。” 青音一颤,狠狠地退了几步,他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望着青音的反应,纵兮一蹙眉,声色冷了几分:“女帝不愿意?” 青音怔怔地望着他,不置词,思忖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言语。 “朕势必要娶她的,除非阿衿能够活回来告诉朕,她不愿意朕娶她。否则……”他伸手索住她的下颚,一字字缓缓吐出:“此、意、不、改!” 青音再次一颤,狠狠扶住墙,这样的纵兮,她委实猜不透。 “你将朕的颜面置于何地?”终究不能轻易作罢,青音微扬下巴,冷冷开口。 女帝与帝君乃是夫妻,如今帝君公然再娶,无疑是狠狠地抽了女帝一巴掌,将女帝的颜面弃之不顾。 这天下人,又将如何言说? “你我从来便无夫妻之实,如今我再娶,你亦可以纳娶,朕不反对,如此也才公平。”纵兮拂了拂袖,给出很好的建议。 再娶? 公平? 青音痴痴地笑,这话出自纵兮之口,委实伤人,他这是在逼她! “此事朕不同意。”青音一样给出非常坚决的态度,这个事情便是她同意,槃良的老臣也不会同意。 纵兮扯了扯嘴角,冷冷一笑,轻缓吐字:“此意不改。” 青音眉目一挑,与纵兮对峙许久,拂袖而去。 纵兮望着青音速步离去,嘴角的笑意缓缓敛尽,眸色明灭变幻,所有的神思终只能化作满目的萧瑟。 垂了垂目,缓缓扣紧袖间的手指,眼中的猩红一点点退却,也只有一个人想着那个女子的时候,内心才能得以稍稍的平静。 阿衿…… “你不要伤害她。” 那个素白锦袍女子消失在宫殿前,隐在暗处的人方才缓缓走出来。 他静静地立在殿前,阳光从红墙外照进来,拖长了影子,拢下一片阴霾。男子负手而立,眉目清远,无悲无喜,只是淡淡地望着殿内的玄衣男子。 “阿漠……”纵兮略略抬了抬眼皮,幽蓝的瞳孔满载着悲伤,铺天盖地而来,“你也看出来了罢。”他浅浅地笑,仿似又回到了昔年,成为了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兮。 荀漠的眉睫颤了颤,仰着面孔对上晃眼的日光。默了默,终于还是缓缓开口:“无论她是不是她,都请你不要伤害她。” “这样的代价,你我尝试不起。” 纵兮循着荀漠的目光望过去,那里是极好的明亮,那一轮晴日拂照了整个西云,却再也照不亮自己的心。 痴痴一笑,终究未作答复。 阿漠,这样的代价,你我尝试不起。而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只是想要她亲口告诉我一个答案。可是,她竟是这般狠心。我在想,即便她再像我的阿衿,她也终不是我的阿衿。我的阿衿,如何舍得这般待我。 “纵兮。” 荀漠微微侧了侧身,转眸看着身后的纵兮,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这一刻他们之间没有君臣之别,没有生死杀戮,也不再有以往的隐忍遮掩,他们只是可以以命想托的生死之交。 “你应我,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向你开口,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我不想看到,她为你难过。纵使她不是阿衿,我也没有想过要伤害她。她想要的,待我了了这些事,都会归还于她。” “这个天下,我从来都不在意。” 阳光拢在身上,生出淡淡的光辉。荀漠扯着嘴角,勾出一个清淡的笑容:“如此甚好。” “子茉进城的时候,你去接她如何?”纵兮敛了敛神色,走出几步,与荀漠并排站着,立于夯土累筑而成的宫殿之上,俯瞰天下。 荀漠神色一滞,继而明了了纵兮的意思,掀动嘴角:“形似神不似,不见也罢。”默了默,继续:“让怀若去,或者小宁也行,这些日子他也闲得发慌。” 纵兮浅浅地笑,好一句“形似神不似”,两人长得再是相像,便是一眼就能将阿衿与她区分出来。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阿衿,旁人再也不能替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双帝_第三十五章、於我归息(6) 天下初步大定,西云罢战,凡是有功之臣皆聚集于孤隐城。千万里西云,命运之论滚滚辗进,制度将如何施行,还有等待定夺。 五年征战中,于女帝青音之下另外两位女将军亦是闻名天下,一是荀家幺女荀夏浅,二是昔日的边城美人秋韵。 要说秒韵,这个女人乃是在槐阳君拿下洵夏之后文教参战的。 外人久久不能明白这个女人的来历,不过坊间突然有人传出这个女人昔日便是公子兮府上的长吏女子,如此,大家心里便也都明了了。 这个女人一直匍匐在洵夏上将军苍堇臣身侧,等待那么些年,终于迎来了这一天,她原来是公子兮的人! 那么,苍堇臣一夜倒戈,便也可以解释了。 洵夏最为关键的一战,苍堇臣若是不倒戈,洵夏怕是也可以支撑一两年。只是可惜,这个将军从来经不起吹在枕旁的温柔风。边城美人,谁又能够想到,这位没人远不止边城,当真的是倾国! 昔年的槐阳一战,天下人便就知道公子兮从来不是什么病弱的胭脂公子,他图谋在、甚大,身边的人自然也不能小觑。 秋韵作为昔年公子兮府上的长吏,自然深得槐阳君器重,无论是身手还是品行自然都是常人不能比拟的。 她既然是公子兮的人,自然是要助他拿得天下的。 是以,待苍堇臣降后助槐阳君打拼天下,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世人却不知道,秋韵之所以后来如荀夏浅那般上战场拼杀,根本不是为了槐阳君,而是为了苍堇臣,为了苍家! 偌大的孤隐城,偌大的皇廷。 满城盛开的皎梨,纷扬了一城,比起槐阳城的六月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月初的早春,乍暖还寒的节气,煮上一壶梨花差,满口的清香。 “堇臣,”秋韵伸手捉来几瓣的梨花,微微侧过脸颊望着坐在石桌旁的苍堇臣,低低地唤他:“为何不告诉帝君,当年……并不是因为我,你才归降的。” 本是温婉的容颜,此刻一双眸子宛含盈盈秋水,嘴角勾着些许淡雅的笑意,便是看了多年,依旧不觉厌倦。 “坊间的那些言词,你不必在意,我自也不会放在心上。”昔年的上将军,只是浅浅一笑,端着茶盏呷了一口茶,多年没有上过战场,愈发地温润了。 “如此,真的是委屈了你。”秋韵一伸手,摊开手掌,任由捉在掌心的梨瓣随风飘落。 苍堇臣缓缓放下杯盏,微仰着面孔,望着立在梨树之下的女子,温润开口:“是苍家欠他的,阿韵,你不必耿耿于怀。我亦没有觉得委屈,不告诉他是因为明澈,是因为不想他再怨恨我苍家。” “说到底,明澈也是这被我苍家逼死的,我能为他所做的也只有这么多。这些年,帝君待明澈的愧疚定然不少,若是再将真相告诉他,如今的他只是再次憎恨我苍家多几分。不告诉他,乃是上策。” 秋韵收回手,敛了敛眉目,这些诚然如是。苍家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显贵,再也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打击。如今的帝君,谁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如若告诉他堇臣的归降其实并不是因为她秋韵,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是怜他苍家,还是杀他苍家? 这样的赌,他们赌不起。 其实当年,她本不需要再插手这个天下战事,纵兮也不需要她的帮助。然而,她却不得不走上这一条杀伐之路。 因为,这个天下,这个西云再也没有人可以护住苍家的余脉。 能够指望的,也只有她秋韵了。争得一些功苦,届时若可以封候拜将,将那些苍家的余脉揽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便是永世不再为官为贵,也可免了颠沛流离。 “堇臣,”秋韵走近几步,握上苍堇臣的手:“对不起。” 对不起,这些年你为了我,付出如此的代价。对不起,你待我如此情深,而我却不能回馈你半分半毫。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背负着这样的罪恶走下去。 你虽然一再强调,归降之事与我无关,可是,若非是因为我的存在,你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做出抉择。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便是苍家的罪孽如何深重,你终究是苍家的长子,做出这样的抉择,你便是背负着不忠不孝的罪名。 可是,我却无法排解我的痛苦。 我怕是这天下最不合格的妻子了罢,便是你的感情,我也不能待你如你待我一般。 “阿韵,”堇臣反握上秋韵的手,笑得温润,却有些牵强无奈,“莫要乱想,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 无论是边城美人,还是倾城美人,这大概都不是甚好的赞誉罢。一个女子,背负着这样娇媚的罪名,那些罪过,都让她一人担了去,任由世人唾骂鄙夷。终是他自私了,为了苍家,将所有的留给了她来承受。 还有她的感情,当年若是他好生藏着自己待她的那份感情,云纵兮也不会利用到他与她的头上吧。没有那一场交换,也就不会有后来的纠葛。那么,这个女子便就应该与她心里的那个男子永结同好。 如今,一步错,步步错,她嫁给了他,而那个男子却也娶了别的女子。一切,都再也不能改变了。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堇臣,只要你不觉得我是亏欠你的,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会一直陪着你走下去。”秋韵矮下身去。跪在苍堇臣身侧,将脑袋搁在他腿上,握着他的手,浅浅的笑,眼里满满的尽是坚定。 苍堇臣抚着秋韵的青丝,目光柔和,就这样,一辈子便是足矣。 “咳咳……” “怎么了?”秋韵震了震,仰头望着轻咳的苍堇臣,这些年,这个男子的身子愈发得不如以往了。心里的病,终日郁结不能排遣,也难免会积郁成疾。 苍堇臣拿袖子轻掩着薄唇,一阵清咳,因着有些剧烈,又有些隐忍,原本些许苍白的脸颊透出许许的红晕。 秋韵站起身,赶紧解了身上的斗篷披在苍堇臣身上,眉头蹙得更深:“我们回去吧,乍暧还寒,你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寒气。” “无碍。”苍堇臣紧紧握着秋韵的手,握得那样紧,也不知是因为咳嗽所致,还是他从心底里便害怕自己一放手,这个女子便离他而去。 秋韵轻轻地给他顺气,心里虽是担心着他的身子,却也没有让他看出来,只是噙着笑道:“还是喜欢硬撑着,人啊,终究拗不过岁月,岁月不饶人。你我一眨眼,便是老了。” 苍堇臣展颜笑开来,握了握被她拽在掌中的手,故作嗔怒:“尽胡说,是嫌老了么?”他望着她,眼里满满的尽是宠溺。 秋韵嗤嗤地笑,如此这般,才是老夫老妻的感觉吧。只是,两个人还能这样一起牵着手走多少个年头呢? “回去吧。”秋韵抚着苍堇臣,心下想着,或许应该找柏家的人给把把脉了,长此下去,不得不令人担忧。 苍堇臣始终淡淡地笑,并没有太多的言辞,任由着秋韵安排。 末了似是想起什么,略略低头望着身侧的女子,温柔道:“这合着梨花煮过的茶水不错。” 秋韵倪他一眼,莞尔一笑,道:“回去再给你煮便是。” 苍堇臣的笑意盛了盛,眉目清远起来,默了默,终于道出一字:“好。” 幽径曲回,转过眼前一片梨花林,便是撞上了疾步而来的虚怀若。 苍堇臣与秋韵不约而同地驻了足,远远地望着那一袭白衣宛若谪仙的男子速步而来。 他微敛着眉目,眉宇间笼着淡淡的愁绪,这些年的朝政之事皆落在他一人身上,如今与漠涟的谈判日夜进行,大一统之势迫在眉睫。 他委实地得不轻松。 那个曾经干净得宛如湮香山绝顶的落雪一般的男子,如今也终于落入凡尘,被这些天下之事牢牢捆住,他的眼里再也找不回昔年的澄澈明朗。 那样稚子般的笑颜早已模糊在了记忆之中,如今想来,恍惚得抓不到一丝丝的印象。 怀若一抬眼便是望见了迎面而来的那一双人,步子猛地一滞,显然是没有料到会遇上他们。 隔着几丈的距离,他静静地望着他们,她紧紧地扶着她身侧的男子,双手扣在一起,眉目隐隐好笑。 那是他不能触及到的幸福,那或许,本该是属于他的幸福。 可是,这一份梦寐以求的幸福,他却只能旁观了。 秋韵握了握苍堇臣的手,与他对视一眼,然后波澜不动地望向怀若,冲他浅浅一笑,是恰到好处的礼仪。 望着那个疏离的笑,怀若的心狠狠一抽,疼得险些背过气去,原来,两个人竟然到了这样疏离冷漠的地步…… “谨谦先生这是急着去哪里?” 既然两人之间已经没有前尘后世,那么就让那些往事随风而去吧,再没有什么羁绊和顾虑。 如此,见了面,随意问候一句,也不为过。 藏在袖间的手指缓缓扣起来,怀若微微敛了敛眼帘,掩去眼中明灭变幻的神色,弹了弹衣袖,走近几步,道:“女帝急召。”大概,从来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罢,看她那自若疏离的神色,那里还有以往半点的情分。果然,所有的情感终耗不过时间的蹉跎。 秋韵望着怀若一脸谦和的笑,那是他惯常在朝堂上的尔雅之态。她小心翼翼地一问,却是换来他简短四字的回答,便是多言半字都觉得枉费了。果然,再也回不去了。 眼神里的叹息,没有逃过堇臣的眼睛。 “咳咳……”苍堇臣尽量克制住胸口翻滚难受,噙着笑,缓缓开口:“阿韵,要不你随鬼谷先生去一趟,我自行回去即可。”同为女子,保住女帝,方能保住秋韵望的前锦。当时,推举女帝,秋韵望是赞成的。而如今,女帝与帝君的隔阂,外人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女帝急召,怕是又事发生。 “谨谦先生可知道女帝有何急事?”秋韵望淡淡地望着怀若,作尽了疏离之色。 “不知。”怀若如实回答,召得太急,并未明说。 秋韵望了望身侧的苍堇臣,与其说他是让她陪着怀若去一趟女帝那里,倒不如说他是想单独与他处处。他那心思,她又如何不晓? 只是,终究不能再垂死挣扎了,不能再有任何牵绊了。那个似如谪仙一般的男子已然有了自己的妻子,他们早已经各自婚嫁,便是断了前缘,若是纠缠下去,伤害的便不仅仅只是两个人。 “先生若是需要帮忙,传一声便是。”秋韵敛了敛眼帘,终究还是决定放下,“我家夫君身子不适,我便先行告退了。” “好。”怀若努力张了张嘴,艰难道出一字,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却依旧还是挣扎在边缘,没有让人看出端倪。 葡萄牙怔怔地望了秋韵望一眼,眼里有些心疼。 秋韵望稍稍用力握了握苍堇臣的手,浅浅一笑,满目的淡然。 怀若敛下眉目,避去这二人间的神色。 “那么,我们先行一步。”苍堇臣只是很礼节性地冲怀若一笑,算是见过了。 怀若那宠辱不惊的脸上,神色不改,依旧之道出一字:“好。” 如此,便就擦肩而过,至此一生,不再念想。 “阿韵……”苍堇臣轻轻唤着秋韵望。 秋韵驻了足,并没有回应苍堇臣。默了默,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身去看那个方才擦肩而过的男子。他就那样神定气若地走过,便是多一眼也没有。 可是,我所爱的人啊,纵使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也会远远地望着你,希冀你一生幸福。 秋韵闭了闭眼,掩藏好所有的情绪,抬头淡雅一笑,道:“走吧。” 苍堇臣张了张嘴,千言万语,终于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然而,就在秋韵转身之后,她却没有看到,那个她心心念念的男子同样久久地驻足在原地,僵直了背脊,倔强地不肯转过身来。 胸口一疼,陡然吐出一口血,勾着嘴角,痴痴一笑。如若这便是你最后的选择,他便是你的归宿。那么,就这样吧。日后,纵使相隔万里,只要你在我心里,我便会念念不忘。 只是,若有来世,希望不要再让你我错过。生者生,逝者逝。在这战乱的年代,我所爱的人啊,我不能拉紧你的双手,我只能用后半生来对你愧疚,对你回忆。 双帝_第三十六章、与子如一(1) 风玉领着子茉到达孤隐城的时候,宁桐已然在汜水湖畔候了一两个时辰。 海天蓝的锦袍,领口绣着一路的玉白茉莉,零零碎碎的皎洁花瓣,纷扬了锦缎下摆的各个角落。 白玉冠束发,积了一个冬季灰尘的玉扇终于可以从箱底搬出来,合着满城飞舞的皎梨,于青丝飞扬间,缓缓扇动。 龙章凤姿的男子,静静地立在一处,清风缓送,皎梨飞扬,自成一派风景。 宁桐微微敛着眼帘,眉目清远,眉宇间却散发着灼灼的气质,嘴角浅浅勾笑,温润如玉,如玉、温润。 素白锦袍的男子从远处缓缓而来,静静立在宁桐身侧,目光落在渐渐行来的船只之上,眼里有道不明的复杂。 怀若浅浅一笑,莫大的苦涩,不知道她是否会怨恨于他。 “没事,”宁桐收了玉扇,轻轻拍了拍怀若的肩,安慰他:“放心。” 怀若敛了敛目色,望了宁桐一眼,笑得清淡,希望如此。 远处的华裳女子被待女扶着一步步踏上甲板,缓缓而来。那清丽的容颜,低眉敛目,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眉宇间笼着淡淡的愁绪,一双剪水秋眸盈盈流彩。 怀若的心一紧,这个女子,这些年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竟会拢着这般挥之不去的忧伤。那分明含笑的清丽容颜上,却深深镌刻着绝望的哭诉。削尖的下巴,微微扬着,冰冷的目光淡淡扫过人群,嘴角不动声色地一勾,却是流露出了心底的嘲讽。 子茉…… 怀若紧抿薄唇,紧握在袖间的双手,掌心渗出密密的细汗。这个女子,似乎,变了。眼里冰冷的绝望,只剩下看不见的仇恨。 “阿茉。” “茉公主。” 人至眼前,怀若和宁桐同时伸出手去搀扶缓步而来的清丽女子。 子茉的脚步一滞,望着同时伸过来两只手,低敛着眉目,眸色复杂几变。终于,无声嗤笑,满目的沧桑讽刺。 阿茉?呵呵,他竟然还记得这人世之上有个女子叫“阿茉”! 真是可笑呢! 子茉敛了敛嘴角的笑意,缓缓伸出一只手,放到宁桐手中,冲他浅浅一笑,借力踏上岸。 站定,微微扬了扬下巴,敛尽笑意,冷冷望上怀若。 怀若望着空空的手掌,有些许的恍惚,不禁苦笑,她终究还是怨他了么? “哥哥,”子茉淡淡开口,嘴角看不出丝毫久别重逢的喜色,眉宇间尽是淡漠疏离。眼风淡淡扫过漫天飞扬起来的皎梨,忽地一笑:“这锦绣江山,当真是极美,难怪哥哥心中再无他物。” 怀若抿了抿薄唇,敛下眉目,未置词,她果然还是怨他了。 “哥哥,怎么不看阿茉?”子茉无声地笑,“哥哥还记得阿姐的容颜么?阿茉这张面孔可否让哥哥记起些什么?哈哈……”子茉忽地展颜笑起来,满目的冷光,一刀刀落在怀若身上,笑到千疮百孔,笑到满脸是泪。 他曾经说,阿茉,哥哥必须远行,裳裳还在外面,哥哥必须找到她,她是我们的牵挂,哥哥总有一天会把她带回来,与我们团聚,阿茉要照顾好自己。 可是! 这个让她毫无保留信任的男子,竟然一去从此杳无音信,时隔十年,容颜未改,却早已物是人非“阿姐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笑声戛然而止,凌厉的目光陡然死死锁住虚怀若,声音冷到极致。若是没有阿姐,这个男子如何能够在宫闱之中存活下来?又如何有命得到鬼谷真传? 而他,为了这个天下竟然弃子棠不顾! 他应该死去! “阿茉……” 怀若静静地望着子茉,满目的萧然。他本以为,这个女子会来质问他,为何这些年从来没有去过沧阳,为何出来之后便是连回都不回去看她一眼?可是,这个女子却带着满腔的怨恨,来替子棠控诉。那眼中的绝望与仇恨,是压抑了多少年,是沉寂了多少年? 如今,终于可以大胆地开口声讨。 而他,竟然找不到任何言词来抚慰这个自小懦弱怕事的妹妹! 她说,子棠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开阳入命,一生疾苦,又与何人道哉? “哈,也是。”子茉的神色忽地再次软下去,微微颔首,痴痴一笑,喃喃开口:“我都还活着呢……” “阿茉……”怀若无奈地伸手握上子茉冰冷的手指,千言万语终不能倾吐一字。 “不要碰我!” 子茉猛地低低一吼,抽着手连连退开数步,一下子撞上身后的宁桐,脚下一颤,险些无法站稳。 宁桐一蹙眉,伸手一把揽住子茉,将其稳住。 怀若目色大骇,被子茉的举动吓得有些失措,他只是想握一握她的手,他只是想表达一下这些年待她的愧疚。可是,不曾想,这个女子竟会是这般的反应。 宁桐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怀若,用眼神告诉他,这个女人貌似很排斥你,你还是暂时不要轻易靠近。 怀若再次失神地望着空空的手掌,终究吐不出一个字来。 “脏。” 子茉垂下头去,自是知道自己的反应是过了。拂了拂藏在袖间的手指,再次向后退了几步,离得怀若远些。苍白的容颜,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字只能由自己听到的字。 然而,这一个字,让对面的怀若顷刻间脸色铁青,眼里的惊骇,滔了天覆了地。 那样一个字,纵使旁人没有听到,而他懂哑语的人,又如何看不分明。她竟然一脸嫌弃地说他脏! “阿茉……”紧了紧握在身侧的手,怀若苍白着脸,温柔地唤着子茉的名字。他想问,这些年你可过得好?可是很明显,她过得不好。他想问,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那个女子脸上懊恼的表情,让他不忍开口。 怀若的心狠狠地疼起来,虚怀濬到底把她怎么了,竟然让她这般畏惧他! “哥哥。”子茉望着眼前面色惨白的男子,忽地有些怨不起来,这是男子本不是薄情寡义之人,若非为了这个天下,他一定不会轻易丢下他们的。 “对不起……”伸手轻轻扯了扯怀若的广袖,敛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道歉,是她过分了。 怀若的神情一滞,伸出手去想要拂去子茉脸上的泪水,然而,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任由飞扬的皎梨于指间飞窜。久久地,一声轻叹,还是收了回来。 “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怀若勉强地扯出一笑,他终不能再触碰她,如此显而易见的阴影笼着那个女子,他怎么能看不出来。 宁桐递上一方锦帕,子茉接过,自行拭去眼角的泪渍,牵强笑道:“谢谢。” 宁桐扶着子茉上车,那些变化万千的神色,十余年不见,如今竟然排斥到如此地步。莫道是日久疏离,实则如何,唯有这个女子心里明白。 那样一副温婉清丽的容颜,果然是也子棠如出一辙。然则,这个女子的清冷终究比不上子棠,子棠的清冷中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孤傲,便是容颜再是如何温婉,都掩藏不住她那骨子里的冷清。 形似神不似,不是同一个女子。 可是,这个女子乃是何其无辜,自小便被预言为弗沧的灾祸,天下人不能使其活。她就那样小心翼翼地活在别人的掩藏之下,活在子棠的阴影里,活在预言的阴影里。就这样,看着身侧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 然而,她却挣扎不得,无从挣扎。 她本是无辜的女子,却背负了天下一氏族灭亡的罪尤。弗沧的虚氏一族,早在百年前便就开始走向没落,他们从内部开始腐朽,执拗看不清这世道的局势,自以为天下独大便可以享尽荣华安乐。 他们是极尽了奢靡,是以才会招来灭国的灾祸。若是虚氏一族的后代国主,能够如宁氏这般清醒,这天下便早就是他们虚氏的了。 只是可惜,他们荒废了。纵使虚怀濬再有雄心,皆不可能挽回大局。 这个女子,命苦。 宁桐敛了敛眸色,懦弱的人都比较容易走进死胡同,她的眼里只剩下绝望与仇恨,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挽回这个女子的信念? 忽地,宁桐望着钻进车子的子茉,莫名地心疼起来。 她该有人好好疼惜! 恭迎的车队缓缓驶进宫门,厚重的宫墙掩去了本该有的喜气,镀上一层浓郁的阴霾,是化不开来的悲伤,肃然得令人难以呼吸。 夯土累筑的层层宫殿之上,纵兮冷冷地望着眼下的一切,目色里面无悲无喜。这一切,仿似根本与他无关,即将到来的女子,也不是他一意强求的女子。 “宁梧已经很久不见。”纵兮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是难得的清远。 荀漠抬了抬眼帘,悠悠开口:“前些日子他说他见着一位故人,带着阿浅去了槐阳城。” “槐阳城?”纵兮眉头一蹙,眉目陡然一凌,“他去槐阳城做什么?那里魅魇横生,他区区血肉之躯,如何敌得过那些邪物?!” “唔,”荀漠沉吟片刻,“他好像说他就去看看,不进城。那厮做事有分寸,况且阿浅在他身侧,他不会乱来。” “是什么人,竟然引得他去槐阳城?” 纵兮的眉头蹙得更深,槐阳城那个地方,被青音下了封印,里面的邪物虽然出不来,但是若是有人误闯进去,恐怕也是不能活命的。 那样魔障的东西生在那里,但凡人者也有轻易意识到危险,一般不可能靠近。可是,这个所谓的“故人”,竟然会在槐阳城,甚至把宁梧引了去。 会是何人? “怎么,有何不妥?”荀漠意识到纵兮的神色有变,终于警惕起来。 纵兮敛了敛眉目,道:“应该不会有事,否则……”敛下声去,眼里闪过一丝狠色,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 荀漠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稍稍撤离半步,这个男人愈发地不能捉摸了。 纵兮冷冷地望了一眼渐渐靠近的车马,拂了拂衣袖,转身准备离去,“诶!”荀漠喊住他,“你不是来看虚子茉的?” 纵兮步子一滞,默了默,缓缓转身,淡淡开口:“她终不是她,你我都很清楚,又何必徒增伤悲?”若非答应过阿衿,若是着了空,一定会把她的孪生妹妹接来,护在羽翼之下,他根本不惜得虚怀濬这些破心思。只是不曾想,当年的一句承诺,竟然生生推迟了七年。 当年他搂着她说:阿衿,等我们回了槐阳,我就陪你去一趟弗沧。 世事难料,转眼间便是物是人非,昔日诉说着执手偕老的人,早已化作了尘埃,不再相见。 那个女子,他不是没有见过,却是生得与他的阿衿极像。只是,她终不是他的阿衿。如今,她的到来,每每望着那张与阿衿一般无二的面孔,心里除去绝望,还能剩下些什么? 能不见,便就不见吧。 “我想也是。”荀漠勾了勾,有些落寞。只是,一抬眼,便又不见了愁绪,望着夯土累筑的长阶之下,那一袭素白锦袍的女子,满是狐疑,“那女子好像也比较上心,竟亲自相迎,在那里候了个把时辰了。”没有着帝王的服饰,便是免去了君臣之别,如此的行径还真是令人难以琢磨。 纵兮抬眼望了望,扯着嘴角浅浅一笑:“据说,昔年的国后青音乃是弗沧韶夫人的嫡亲妹妹……”敛下眉目,掩去神色,覆灭了眸中的自嘲。 如此一言,不知道是骗自己,还是骗荀漠。 抑或是,果真如此。 荀漠歪着头端倪纵兮,企图捕捉他眼下的神色。不过,终究只是徒劳。 “难怪这么上心。”荀漠弹了弹衣袖,笑得了解。 目光在那素白锦袍的女子身上停留了片刻,两个人终于决定还是离去。 只是,方才起步,余光便是瞟见有人速步而来,于玄门出向青音施行过大礼,便匆匆拾阶而来。 “纵兮,是风玉。”荀漠再次喊住纵兮。 纵兮缓缓转身,望见风玉几乎是御风而来,很显然,有急事回报。 荀漠和纵兮不禁蹙了眉,此趟沧阳之行,乃是由风玉负责。现在,他如此凝重的神色,莫不是沧阳出了大事? “何事?” 疾步而来的风玉欲要行礼,被纵兮一个手势打住,直接问事。 风玉上前几步,于纵兮耳畔交代了几句,便就匆匆退下。 荀漠与纵兮交换一下神色,转身离去,只是二人目色皆沉得骇人。 青音望着重重长阶之上默默转身离去的两人,目色里一片叹息。 要以为,如果要娶,纵兮娶的只会是子茉。因为这个天下间,除去子茉,在没有一个谁可以替代得了他的阿衿。不止是容颜的相似,更是血脉的牵绊。只有子茉,才流着与阿衿一样的血液。 可是, 子茉的到来,那个男子竟然是看也未看一眼,他却反而说人要去那个叫朗栎的女孩子。 原来,终究是她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所有的,终究也抵不过时间的风化摩挲。 那么,还有什么可以言明?言明一切,可还有意义? 不说也罢了。 双帝_第三十七章、与子如一(2) 明灏一年,三月初,谨谦与漠涟洽谈归顺事宜。漠涟国主朗格代其妹朗栎向帝君求亲,漠涟别无他求,只救也帝君和新,才肯按盟约归顺。 女帝为免天下战祸,无奈之下,悲恸应承。 明灏一年,三月中旬,漠涟公主携归顺降书,远嫁中原。 孤隐城铺成十里红妆,正门大开,帝君云纵兮亲自出城相迎,俨然用的是皇后之礼。 三月的梨花,迷离了眼眸,狂舞着,从枝头离去,崩析离殇。 女帝宫殿之外,一宫女展前候了足足一个时辰,始终未见宫门开启。 平日里,这个时辰,女帝早已准备妥当去往前殿早朝。而,如今,帝君大喜,这素来大气魄的女子,竟然将自己久久地送在宫殿之中,不肯出来见人。 虽是眼见着良辰吉时快到,却没有一个人敢轻易站出来催促。 前几日,自从女帝亲口应承下帝君的婚事,女帝的脸色便不是很好。今日是帝君的良辰吉日,却不是女帝的好景之时,怕是谁出来谁倒霉。 “女帝还未起?”一袭鹅黄锦袍映着初晨的阳光,煌煌而来,闪烁了眼眸。 鹅黄锦袍女子神色跟着另一位戎装加身的温婉女子。 众宫人赶紧拜下去,行礼。 “请夫人安!” “请将军安!” “免。” 柏玉与秋韵异口同声。 “女帝如何?”柏玉敛了敛衣袖,眉目微蹙。这个时候竟然还没有出来,怀若在前堂等急了,传话让她来看看青音,这个素来坚强的女子,竟也会这般畏缩,不敢面对这个时刻。 “没……没有任何动静。”领头的婢子思忖着,一时之间委实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何事。 眼前这两个女子,皆是显贵极致之人,一上是曾经女帝身侧的长史女官,如今的相国夫人,另一位则是女中豪杰的大将军。这两位都女帝极其信任的人,如今来了,这些人反倒是松下一口气。 柏玉与秋韵对望一眼,皆沉了沉目色,竟然是没有任何动静! 她那样的自负清冷的性子,沉敛得有些可怕。这个时候,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却又迟迟不肯出来见人,到底发生了何事? 柏玉一敛眉,绕过众人,径直去敲门。 秋韵目色一痛,按着身侧的佩剑,跟上。 屋内,伏在地上的女子听着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只是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以前,纵兮总也不让她喝酒,每次也只有在他在的时候才能小酌一杯。开始,她不明白其间的缘由,后来经柏玉提点,原来酒水待她而言竟是天生的魅药。此后,她便更是滴酒不沾。 不能饮酒,委实不是一个好的病状。 瞧,目前整个人都清醒着,想要过得糊涂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能醉,醉不了,那心口的疼痛,一阵阵扩散出来,彻入骨髓,分崩离析。 他说:阿衿,待一切安妥,我便可娶你为妻。 可是,他却用这天下最为尊贵的礼仪娶了别的女子。 他说:自古有结发之说,我现在给不了你一场十里红妆,那些门面上的礼节来日我定补上。你我今日天地为证,此后你便是我云纵兮一生的结发妻子,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可是,这一场欠了十年的十里红妆,他竟然给了别人! 他,竟然给了别人…… 明明已是三月的天,天已明朗,可是却莫名的生寒,一阵阵的好冷从地底下钻出来,渗进身骨,冰冷了温度。 她本就惧冷,在槐阳城的时候,便是盛夏六月,她十指都是冰凉的。此刻,在冰冷的石板上匍匐了一夜,冻得想要动一下都有些艰难。 微微蜷缩一下,若是以前,纵兮一定会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把她的手藏在胸口,一点点让她温暖起来。 可是,再也不会了,以后被他呵护的女子再不是她。 那些曾经编织的梦想,也仅仅只是一个梦。 “阿洛……” 青音将半边脸紧紧地贴在冰冷刺骨的大理石上,她努力张了张嘴,喉咙嘶哑得吐不出一个字来。漆黑的大理石,借着门缝间传进来的点点晨光,照出丑陋酌焦的半边脸,天火所致,此生再也不能恢复。 那眉角处,原本盛开着栩栩如生的海裳,因着面容毁去,只剩下寥寥几笔,早已模糊不能视。 女子目光有些涣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地嘴角一翘,无声地笑起来,满眼的泪水顺着眼角急速滴落,勾勒出不能排遣的忧伤。 她哪里来的勇气,看着自己心爱的男子迎娶别的女子? 这个女子若是子茉,她尚且有可以安慰自己的借口,因为她们如此相似。可是那个女子是一个根本与她毫无关系的人,她的身上没有一点她的影子,这叫她如何自处? 她本以为,这件事情只要她不同意,纵兮应该拿她没有办法。可是谁知道,这个亲事竟会由漠涟来提。呵呵,他当真是“此意不改”,为了能够取到那个女子,竟然授意朗栎来提出和亲! 若是没有他的授意,朗格如何会替朗栎提了这个条件?! 一夜无眠,那些过往明明历历在目,却是镜花水月。回忆千万,却也终于只能在回忆里面找到曾经的欢喜。如今,那一刀刀划在心上的,没有伤,却血流成河。 活着,比死了更痛苦的感觉,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青音痴痴地笑起来,真想就这样躺在这里,不再起来。如此,就不必面对外面的一切了,不必面对纵兮,不必面对那个女子,不必面对天下。 可是,为何自己还是这般清醒? 门并没有落锁,柏玉久久地叩击,终于忍不住试着推了推,竟也没有想到一下子便就推了开来。 阳光,疯狂地从门开处照进去,顷刻间铺陈了整个屋子。 柏玉一抬眼,赫然撞上一袭雪白,手下一颤,“咚”一下,再次再门一下子合了起来。 秋韵瞬间苍白了脸色的柏玉,紧抿的薄唇禁不住哆嗦着,便是放在身前的手也控制不住地颤动着。 “怎么了?”秋韵小心翼翼地问着,伸手准备再次推门,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这个素来雍容的女子于顷刻间失了容色。 “不要开!”柏玉一把握住秋韵伸出去的手,对上秋韵的眼神,冲她摇了摇头。 秋韵目色一沉,自是明白了柏玉的意思,这里面的光景怕是不容外人瞧见。 秋韵收回手,柏玉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勉为其难地换了换脸色,缓缓转身,浅浅开口:“这里就交给我与将军,你们先行下去吧。” 她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上位者的笑,眼里有些许的疏离,看不出丝毫的端倪。 然而,虽是如此,方才依旧有人无意间瞥见了大殿深处那一袭雪白,不免地满是惊骇,顿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甚怕一个不妥,便是招来杀身之祸。 此刻,得到赦令在此候了一个多时辰的宫人终于缓出一口气,徐徐退去。 “女帝如何?”待得那些人走远,秋韵再次发问,柏玉的脸色不好看,只能说明女帝不好。 “你自己看。”柏玉推开一条缝,容得目光探进去,自己却让到一旁,别过脸过,不忍再看一眼。 秋韵顺势将门缓缓开启,门板“吱呀”的呻吟声传递开来,与空旷的大殿之中久久回荡,如泣如诉。 目光随着阳光再次望进去,驱散了满殿阴沉与寒气,送进晃眼的金色,却带出来满目的刺痛。 “啊——” 秋韵一声急促低沉的惊呼,猝不急地收回手,连连退了数步,方才稳住身子。 大殿深处,那个素来自负孤高的女子,她仿似出生的孩子一般蜷缩在大理石铺成的冰冷上,因着阳光的突然闯入,她的身子微微抖动着。 只是,那一袭洁白,白得宛如殿外飞扬的皎梨,胜绝寒冬的落雪。 素白的锦袍上铺成了胜雪银丝,映衬着阳光,散发出灼眼的光华。 那一根根青丝,竟会在一夜间尽数白去! “怎……怎会如此?”秋韵唇瓣哆嗦着,委实想不明白这个清冷的女子怎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柏玉望着躺在地上的女子,陡然一颤,猛地想起,这个女子素来惧寒! 二话没有便拉着秋韵进了殿,掩了门。 柏玉矮下身去,伸手拨开垂在脸颊上的发丝,抚了抚青音消瘦的脸,唤她:“子棠?子棠。” 秋韵陡然一个激灵,目光“嗖”一下锁住柏玉,放在腰间的手下意识地一扣:“你唤她什么?” 躺在地上的女子,身子冰冷僵硬,目光涣散空洞,便是呼吸也弱下去。 柏玉一把抓起青音冰冷的手,狠狠地搓起来,颤抖着声音终于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惧,悲恸起来:“是阿衿,是子棠!”开口以后,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女子这般无力绝望啊!她这样坚强的女子,若是一旦崩溃,那是怎样的后果?! 秋韵只觉“哗”一下,天崩地裂,整个人晃了几晃,狠狠扶住柱脚方才稳住神魂。 阿衿? 子棠?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早已刻在了心里,却尘封在了记忆中。 然而,此刻,却有人告诉她,眼前这个至尊至贵的女子竟然是她的裳儿! “秋韵秋韵,你看怎么办,她没有一点求生的欲望……” 柏玉将整个人扑在子棠身上,狠狠地将她搂在怀中,他们柏家便是医术再高,若是病者没有求生的欲念,那也是回天乏力的。此刻的子棠,全身冰冷僵硬,宛如死去了三四个时辰,眼角除去未干的泪迹,便是呼吸都很难再探到。 这个子棠,委实让她束手无策。 这样坚强的女子,一旦崩溃,分崩离析! “子棠子棠……”柏玉抱着雪白的女子,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你暖起来,暖起来……” 秋韵一敛眉,目光一沉,陡然一把退去战甲,弃去衣带,解去华裳。继而一跪下去,伸手捞过柏玉怀中的女子,将她放在玉榻之上。再揽过锦被,将她与自己紧紧地裹在一起。 “柏玉,”秋韵咬着牙,将子棠狠狠地扣在怀中,转头望着柏玉,“你去找人,这屋子里寒气重,需要炭火暖起来。快点,我怕她撑不住!” 秋韵轻抚着埋在自己颈侧的这一张苍白消瘦的脸,清丽的容颜,眉角眉梢都是淡漠疏离,这真的就是她的子棠呀! 可是,她那另外半张脸竟是如此可怖! 陈旧的伤疤匍匐在原本光洁的肌肤上,吞噬了盛开在眉角的海裳。那一块伤疤,就像一张黑色的蜘蛛网,罩住了整个半边脸,纠结起清丽的容颜,渗出森寒。 秋韵别过眼去,忍不住落泪,当年皆说她死在了那场火里。能够从那一场天火之中爬出来,活着,一定很不容易吧。 可是,那些年的不容易都已经走了过来,如今,难道就活不下去了么? “传话,”秋韵哽咽着,“叫帝君过来。” “今日是帝君的大喜之日……”柏玉有些为难。 “什么大喜之日,她都快要死了,哪里来的大喜啊?”泪仿似盛夏里的白雨,断了线。秋韵狠狠地抱着子裳,将她冰冷的身子紧紧地贴在自己赤裸的身上,“她都快要死了,哪里来的大喜,哪里来的大喜……” 第一次,她没有见过她的死,这一次,她是这样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她的生命就在她手中渐渐流逝。而她,竟然没有办法! “裳儿,韵姐姐在这里,在这里,你一定要好好走下去,韵姐姐陪你一起走下去……” 柏玉沉了沉目色,疾步出去:“来人!” 远处候着的宫人听得一声呼,立马速步而来,等待传话。 “速去请相国大人。”顿了顿,终于还是如实说,“就说女帝病危,急召相国大人!” “此事莫让帝君知晓!”末了,柏玉嘱咐。 这个时候,若是让他知道她危在旦夕,他定是要毁了这亲事。身为帝王,如何能够轻易毁诺,若是毁诺,漠涟断断不肯轻易罢休,届时这天下便又是一场浩劫。 如此,定是使不得的。 宫人疾步而去,这个消息真乃惊天,若是有半刻迟疑,小命不保! 然而,就在消息传到怀若手中的时候,这样一则惊天的消息同样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纵兮手中。 “何事?”荀漠望了望突然沉下目色的纵兮,目光一路尾随前来传话的暗卫,希望能够看出些许的端倪。 藏在袖间的手指一寸寸扣紧,身子控制不住地有些哆嗦。 “你在此替我。” 话罢,一拂袖,纵身跃上马匹,一个调转,便是匆匆回城去。 “哎……”荀漠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莫名地恐惧起来,这个时候,他委实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能够将他召唤回去。 竟是走得这般急切! 是那个女人出了事情么? 也只能是那个女人,虽然容颜不同,性子却是那样相似。莫说纵兮与她一起那么多年,便是他远远望着都觉得恍惚。 浅浅一笑,没落极致。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纵兮虽是纵马而去,也真是去看青音,他却立在阴影里,远远地望着,终究没有踏足宫殿。 双帝_第三十八章、与子如一(3) 帝君大婚,普天同庆,这样的场面无论如何也是少不了女帝的。 当女帝着着素白腾龙锦袍被柏玉扶着出现在所谓的“家宴”之上,一个个眼里写着的不仅仅是震惊。 那满头的青丝,竟然在一夜间尽数白了去! 以往都在揣测,女帝与帝君水和,如今漠涟要求和亲,女帝无奈答应,帝君被迫应承。为此,女帝竟然为帝君一夜白发,可见其二人之情深。 那女子面容惨白,仿似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白日里便又传言,说女帝病危,如今看来,女帝为帝君,不仅仅只是白去了满头的青丝,心里的不痛快显而易见。 这天下,任是女子都不可能清清淡淡地望着自己的夫君娶别的女子,而无动于衷吧。何况那个女子还是这全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她素来自负,一身清冷傲骨,又怎么能够咽下这口气? 可是,她素来良善,以天下为重。咽不下,却不能不生生咽下去! 是以,便只能任由自己白了青丝,身心俱损。 纵兮望着款款走来的女子,心脏忽地停止了跳动,一口气哽在胸口,翻腾着,却怎地都吐不出来,沉得整个胸膛都犯疼。 藏在袖间的十指导握着,“咯咯咯”地作响,这一步是错了么?竟然把她逼成了这副模样!她到底为何,竟就这般执着,那样通透的她,难道不明白他要的不过只是一个她亲口给出的答案? 而她,宁可把自己逼成这样,也不愿意告诉他! “恭迎女帝!”众臣拜下。 “免。”薄唇轻启,女子一如从前的雍容华贵,丝毫看不出那苍白的容颜下是如何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子棠隔着一丈的距离,静静地立在那处,定定的眼神落在纵兮身上,淡雅一笑,道:“帝君。” “女帝。”纵兮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上前扶了子棠与他一起坐于上位。 子棠眼见一扫,淡淡扫过静坐一旁的红衣女子,那一袭嫁妆,刺痛了眼眸,终也不属于她的。 一旁宁桐蹙了蹙眉,目色有些沉郁。扶风沉了沉目色,一闪即逝的复杂,终究也只能将作毫不在意。扶苏脸色煞白,藏在袖间的手指紧扣,修整得工整的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 荀漠紧抿薄唇,只觉心口莫名地疼得厉害,他还是伤害到她了么?她爱他竟也到了这个地步? “今夜晚宴,乃为家宴,众爱卿不必拘礼,且举杯共饮吧。”子棠拂了拂广袖,举起酒樽。 纵兮睨着子棠,浅浅地笑,人前,他们之间还是要假装琴瑟和谐。 子棠一转眸,便是撞上纵兮清雅的笑容,尔雅的模样,如水的目光,仿似又回到了在槐阳城的时候,他总也是这般静静地望着她,满目情深。 而如今,这一切,只有各自明白,皆是假的。 “女帝素来不饮酒,可以茶代酒。”纵兮望着子棠,浅浅开口,声音清冷如煦,听在子棠耳中却分不出情绪。 子棠淡雅一笑,并未放下酒樽:“今日帝君大喜,朕替帝君高兴,小饮一樽,无碍。” 纵兮的目光暗了暗,眉目微蹙,睨了对面那素雅的女子片刻,终于也只不动声色地一笑,一敛眼帘掩去满目的复杂。 说是小饮一樽,到头来却是一杯接一杯。子棠只觉这酒果然是好东西,一樽樽下去,原来沉郁的心情,终于松懈开来,便是沉重的身子骨,此刻也有些飘渺。胃里面暖暖的,驱走了满身的寒气,令这一副即将腐朽的身骨逢了春。 “栎儿曾以为我漠涟胭脂乃是天下无双,后来听闻女帝舞姿倾绝天下,侧作梨上舞,不知今日栎儿可否一睹女帝风姿?”朗栎缓步走到宴席中间,向女帝行大礼。 热闹的气氛在顷刻间安静得诡异,气氛竟也一下子凝重起来。 子棠端着酒樽的手微微一颤,洒了几滴酒水,嘴角的浅笑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地盛开来。 在座的,有些人面色已然不是很好。这个漠涟的公主未免过于大胆无礼,女帝至尊,如今岂可与昔年相比,她竟然公然要求女帝作舞庆幸! 因着酒水的缘故,清丽苍白的脸上晕染开鬼惑的绯色,眸光流动,缱绻溢彩。子棠抬了抬眼皮,如丝眉眼淡淡扫过一侧的纵兮,从容开口:“今日朕身子欠妥,怕是不能亲自作舞。” “女帝怕是早已忘记了吧,朕这些年也还从未见过女帝舞姿呢。”纵兮盈盈含笑,望上子棠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挑衅。 盛名之下怕只是一场虚空罢。 纵兮举着酒樽,等待子棠回应。 子棠浅浅一笑,目光落在一处,轻启薄唇:“许儿,朕前些年教导你的惊鸿舞,如今可有熟练?”青音昔年最富盛名的便是一舞惊鸿,如若这她都不会,岂不是早已被槃良的旧贵族识破。不曾想,他竟也在这里候着她。只是,终究是要让他失望了罢。 云相许这些年待在她身侧,与扶苏走得近,她也自是真心疼惜她,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养,自己所长自然要传给她。她喜欢惊鸿,她便是耐着性子转了她惊鸿。 现在,竟要她来解围了。 “回婶娘,许儿应该可以的。”自幼心思通明,自是知道女帝的意思。 子棠的笑意盛了盛,目光愈发地柔和了些:“嗯,你身子虽是轻盈,却不及朕的身手,梨上舞便是作罢,且现下舞一曲,如何?” “喏。”相许从容应下,若是梨上舞,她确实舞不起来,只是平地而舞,不在话下。 纵兮的目光暗了暗,他的阿衿他从来没有教过她舞蹈,便是普通的舞步,她都不可能踩出来,莫说是天下极难的惊鸿。 他的阿衿定是不会的。 相许退下去换衣,走过扶苏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扯了扯扶苏的衣襟,迅速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盯紧了女帝,她快不行了。 扶苏冲她一笑,给她一个了然的神色。 外人皆以为,她云相许会是内定的太子妃,只有扶苏和她自己明白,感情这个东西是强求不来的。一起长大,因为太过熟悉,是以产生不了男女之情。而他心里想什么,她这个知己,当然不会不知道。 女帝那样的女子,一生兵戎,一生华贵,大概有念想的不仅仅只是他一人吧。真是可惜,这天下偏偏人、谁都可以有念想,唯独他不能。而她,没有任何办法。 相许速步退去。 子棠敛了敛神色,脸上的热度愈发地烧起来,身体里面的炽热也不太容易控制。不禁痴痴笑,朝暮之间,冰火之别。她终究不能这样撒手而去,最终还是活过来了。 昨晚,她本是心里难过,找不到突破口,只能让自己伏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保持着惯常的冷静。可是,她也不知道怎地就爬不起,等到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根本已经僵死了一般。若非秋韵用自己的温度暖着自己,此刻,这一场喜宴怕是要换成了国丧。 抚了抚额头,该是离开的时候,再不离去,怕是要控制不住了。 放下手中的酒樽,子棠掀了掀眼皮,长臂一伸,指向扶苏:“苏儿,母亲有些不适,扶母亲回去。” 扶苏神色微微一滞,看她那样子,显然是不胜酒力,现在便是醉了。 众人望着女帝那一脸绯色,皆是以为她不胜酒力,任由扶苏搀扶着她离去,不敢拘留。 纵兮望着那少年与那女子离去的背景,目色沉了沉,火红的眸色妖冶起来,有些骇人。 月色洒下来,皎梨飞扬,铺成天地的寡淡清香。 少年恭谨地搀扶着手中的女子,不敢有丝毫的逾越,仿似前些日子挑衅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苏儿,你先下去吧,让母亲一个人静一静。”到了殿门处,子棠推开门,将扶苏止在门外。 扶苏敛了敛眉,目色挣扎了几下,终于还是无声应下。 子棠浅浅一笑,方才他那一滞,她还真是担心他会与她犟。不过幸好,他还是没有。 扶着门径自进去,顺手掩上门。 然而,关至一半,力道陡然一滞,留着一掌宽的距离,稍稍用力,却怎么也合不上。 子棠僵直着身子,缓缓回眸。 扶苏一手抵着朱门,一手扣在门框上,静静地站在原地。月光拢下来,留下一片阴霾,那黑濯石一般的眸子,幽深的宛如一潭死水,看得子棠一阵胆颤。 “苏儿,莫闹。”子棠定了定神,她可以从容面对天下人,从容面对纵兮,却唯独待这个少年这般窘迫。 扶苏静静地望着子棠,紧抿薄唇,依旧不置词。 子棠无奈,蹙了蹙眉,对零零散散的几个宫人吩咐一句:“你们先行下去吧。” 宫人们听的吩咐,赶紧速步退去。 “如果他要这个天下,给他便是,你跟我走,如何?”少年倔强地抵着门,抬眼望上女子的眼眸,他凝着眉目,声音深沉,看不出丝毫的戏谑。 子棠痴痴一笑,他终究还是将这个问题直接拿到台面来与她谈判了。只是,这个时候,莫说她没有心思跟他讨论,便是有,也只有一个答案——不可能! “你的母亲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子棠拢了拢耳侧的发丝,有点烦躁,偏偏还不能冲这个少年发火。 “她看不到。”少年挑了挑眉,不以为意。 “我也不要这个天下。”少年目色明灭变幻,顿了顿,继续,“我只要你……” “啪——” 话音未落,一耳光便是狠狠地落在少年的俊颜上。少年生生别过脸,嘴角渗出血渍。 子棠怔怔地望着少年,眼里是铺天盖地的震动,她没有料到这个少年会这般直接,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下如此重的手。 少年的眼里满是沉痛,目光随意地落在一处,嘴角依旧噙着满不在乎的笑。 “苏儿……”子棠张了张嘴,声音有些颤抖,“我是你的……” “你不是!从来不是!”少年陡然抬头,目光决绝,“你心里比谁都明白!” 子棠敛下眉目,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抠进门框,指节泛出清白:“你走吧。”一如他的笃定,她委实拿他没有办法。 “裳儿,他哪里好了,他再不是昔年那个公子兮了,你为何还是执迷不悟?!”少年一把握住子棠的手,将她紧紧拽在手里。 子棠一个踉跄,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少年的力道竟会如此之大,硬生生被他拽过去。 温度从指尖传递过来,身体的躁动一阵阵涌上来,子棠只觉满目晕眩,身子仿似也不是自己的了,一点力都使不上。 “你怎么了?”扶苏一蹙眉,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女子竟然没有躲他,他竟是这般轻易地便把她拽到了怀中。 “母亲,醉了。”子棠维持着一点理智,推了推扶苏,没有推动。 扶苏索起子棠的脸,仔细端详,这个女子素来清冷苍白的面容上晕染开不正常的绯色,媚眼如丝,泛出撩人的迷离光泽,指下肌肤的温度有些灼手。 这分明就是魅药的作用! “裳儿……”扶苏的手颤了颤,复杂地望着眼下的女子,开口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暗哑低沉。 “你快走,等酒劲过了,便就好了。”子棠也没有精力与他计较,此刻她只想着赶紧让他走,若是迟了,她委实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这种状态,以前她不是没有前科,只是以前纵兮总也在她身侧,如今这个男人,他,不是纵兮! 扶苏目色几经变换,终于勾着嘴角浅浅一笑,一低头陡然一把抱起被自己扣在怀中的女子,掩了门便往内殿走。 “苏儿……”子棠下意识地抓紧了扶苏的衣襟,不能对他下毒手,可是不动用力量,身上的力气竟是连他都已经反抗不了。更令人恐惧的是,被他抱着,竟然是满心的满足! 扶苏展颜笑得无害,不是他乘人之危,只是面对这个女人,若非如此,他怕是一生都不可能再靠近半分! “母亲身子不适,孩儿自当好生侍奉。”扶苏轻轻将女子放在玉榻之上,伸手拢了拢她的发丝,满目的疼惜。那个男人已经给不了她想要的,那么就让他来给,这个天下他不在乎,只要能够带她走,再是卑鄙的手段,他也能做出来! 少年干净的气息抚在耳侧,子棠努力躲了躲,却没有躲开。 “扶苏,”子棠伸手推着拢下来的身子,沉了沉声音,“我会对你动手的!” “来吧。”扶苏浅浅地笑,伸手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朝这里,一掌下去,我便不会再纠缠你了。” 子棠颤抖着缩回手,这样不怕死的扶苏让她恐惧,也让她束手无策! 扶苏着子棠的脖颈,吻上她的脸颊,轻笑着:“真想看一看你这张面孔下的本来模样,对着你这张脸,总也有乱伦的罪恶感。” 子棠倒抽一口凉气,这个少年……还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么?! 只有仰着脖子艰难喘息,怎么办?这个人,推不开,又下不了手,也不能下手,难道就真的任他胡来? 细碎的吻从脸颊一路游走到脖颈,最后落在性感的锁骨之上,少年伸手解开她的衣带,稍稍拉开一些,露出衣裳里面的肌肤,他轻轻啄吸吮着,鼓动起她身体里早已按捺不住的欲望。 子棠绝望地闭了闭眼,他是笃定了她不会出手的呀! 有微风从门缝处吹进来,带来些许的凉意,朱门不动声色地呻吟一声,夜静得诡异。 陡然间,子棠一颤,心里直哆嗦,莫大的杀气“哗”地铺张开来,没有任何预兆! “你来啦?” 子棠猛地睁开眼眸,奋力推开身前的少年,倾身过去,一把死死拉住来者的手。她仰着面孔,迷离地望上来者冰冷骇人的眼眸,心颤得更厉害了。 “滚!” 玄衣男子冷冷开口,滔天的怒火燃烧在眼眸中,他冷冷地望着被推倒在地的少年。 少年神色一滞,静静地望着那一双紧紧握在男人手上的玉手,她扣得那样紧,甚怕一个失手,他便抽了手去。 少年痴痴一笑,绝望没落,眼前这个男子不是他们可以对视的男子,方才若非子棠及时出手,恐怕他早已死了吧。 这一生便就只能这样了吧。 以后纵使相见,怕是都不能再靠近她分毫了。 真是可惜。 扶苏勾着唇角,无声地笑起来,还有什么赖着不走的理由,他们本来便是夫妻啊! 少年拢了拢衣袖,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出去,嘴角始终扬着风轻云淡的弧度,至少他在她心里还是不一样的存在。 望着少年出门,子棠一下子倒下去,终于缓下一口气,方才就差一点点,若是稍有迟疑,他便是出手了吧。 “怎么是你?”女子掀了掀嘴角,微蹙着眉头浅浅喘息,方才一发力,酒劲过去不少。 “你来做什么?” 双帝_第三十九章、与子如一(4) 伏在床榻上的白发女子微微仰着脑袋,素白腾龙锦袍被退至一半,露出皓白优美的脖颈,香肩半裸。 因着饮过酒水的缘故,原本清丽苍白的容颜,晕染开夺目的绯色。她的眼眸微微眯起,一瞬不瞬地睨着身前的人,本是琉璃一般的眸子,却成了如丝媚眼。 那模样分明生得如湮香山绝顶的雪莲一般圣洁,眼里面却偏偏含着一丝媚入骨髓的撩人风情,火热迷离的眸光,直接大胆地落在来者身上,与素来冷清的她判若两人。 然而,那一连三问却终究泄露了她的情绪,从最初的惊喜,到失望,到嫌弃,那眼底的神色掩藏得虽好,却终逃不过他的眼。 纵兮的目色冷了冷,俯下身去挽起那女子一缕白发,这满头的青丝,竟就这样轻易白了去。 而她,却依旧死死地咬住不放! “女帝希望是谁?!”纵兮的目色陡然阴狠起来,手下一紧,狠狠地握紧被挽在手中的那缕白发,往身前用力一拽,毫无疼惜地将半伏在床榻上的女子拽到了眼前,难道是你的好儿子?! “嗯——”头皮上传来的疼痛,陡然让子棠清醒了几分,身子里面的躁动也因为这么一痛,被压下去不少。 “疼么?”纵兮缓缓坐上床榻,嘴角噙着邪魅的笑,说得风轻云淡,“我还以为你已经不会疼了。” “今夜是帝君的大喜之日。”子棠蹙了蹙眉,冷冷提点。 “那又如何?”纵兮伸手再次挽来一缕银丝,一圈圈绕在指上,他的眸子一瞬不瞬地锁着身前的女子,满满的尽是戏谑。 子棠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企图离得纵兮远些,无奈那几缕长发被他死死拽在手中,脱离不了半分:“春宵一刻值千金,帝君切莫负了美人恩!” “哈!”纵兮嗤笑出声,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子棠的脸颊、眉眼、唇瓣,然后便是皓白的脖颈…… “放开!”子棠挣了挣,温凉的指尖仿似点了火。 “醉了没有呢?”纵兮浅浅地笑,完全没有把子棠的愤怒放在眼中。 “没有!”子棠狠狠地颤了颤,努力压下体内的炽热,“请你放开朕。”她的声音冷到了极致。 纵兮含笑望她,久久地却未置词。 子棠被她望得心里发毛,那样魅惑人心的眼神,她素来抗拒不了。 “女帝醉了。”薄唇轻启,清冷吐字,他说得万分笃定。 “你,离不开我……” 修长的手指拂过裸露在外的肩膀,顺着线条往下,探进衣袂。 “你要做什么?!”子棠大怒,这个男人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她! 纵兮一把扣住挥过来的手,拽着她的长发往下一拉,顺势整个人压上去。两两对峙,他残忍吐字:“洞房。” “你——” 一字未吐尽,阴影陡然拢下来,呼吸一滞,唇瓣便被人夺了去。 “唔——” 子棠的心狠狠地颤动起来,一面因着酒精的作用疯狂想要,一面却又因着感受到纵兮身上分明的怒气极度排斥。 男人是前所未有的暴戾,猩红的眼眸里面是愤怒的火焰,他一手紧紧挽住女子长发,一手锁住女子的下鄂,如暴怒的狼撕咬着手中的猎物。 “疼!”子棠狠狠地推他,他却纹丝不动,男人天生的力道将她死死制住,没有任何技巧,但她却迸发不出任何力量,口中满是合着莲花清冽清香的血腥味。 因为一把发丝被他牢牢拽在手中,她便是连头都不能偏移分毫,只能任他欲舍欲夺。 男子却只是冷哼一声,丝毫没有怜惜之意。 嗜咬一般的吻离开唇瓣,顺着皓白欣长的脖颈落在好看性感的锁骨之上,一张口竟狠狠地咬在骨头上。 “这里有没有被他亲到?!”纵兮一把抓住子棠的肩,修得工整的指甲因着过度用力依旧抠进了光洁的皮肤,同时拽住发丝的手指紧了紧,天知道如果他晚来一步,是不是这个女子就放纵了扶苏那小子,任他乱伦?! “没有!”子棠本能地撒了谎,潜意识里她认知到绝对不能说实话,她承受不起如今这个男人的怒气。 “哼!” 纵兮再次一声冷哼,这个女人撒谎的时候,中气特足,掷地有声。 子棠被他弄得疼痛从头皮和肩头蔓延开来,酒精掀起的欲望此刻完全被压下去,满心的只有畏惧。 他这是疯了么?! “我不是你的阿衿!”子棠一声低吼,合掌积聚了力量击向纵兮的胸口。 然而,身上的男子陡然松开挽住的长发,伸手一捞便化去了扑面而来的掌风,顺势抓住迎上来的手臂,狠狠拉起禁锢在头顶。 猩红的眼眸里面的怒火“嘶嘶”地燃烧着,滔天的怒气迎面压下来,无形地撕咬着身下面容苍白的女子。 男子自上而下望着愠怒的女子,冷冷地,眼里生生结出冰来。 “竟是想杀我么?”男子嘴角一勾,冷冷地嗤笑。 子棠不知道为何这个男人会突然如此暴戾愤怒,但是她委实承受不起他的情绪。她也并没有想要杀他,她只是想要逼退他。 可是他那阴鸷的眼神,沉得骇人的目光,笃定了她是要他的命! “放开朕。”子棠冷冷地贺词着那一双没有丝毫温柔的眼眸,微蹙着眉头,淡淡吐字,并没有否认。 纵兮冷冷地笑,眼里满是讽刺:“你儿子都能碰你,朕碰不得?” 子棠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平仄:“朕不是你的阿衿。” “我知道!”纵兮控制不住地吼她,“我知道你不阿衿!”所以你,完全没有必要一次次来提点我! 子棠闭了闭眼,缓缓开口,声音清冷:“那么,请帝君放开朕。” 纵兮痴痴一笑,妖魅横生,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眼下的肌肤,从脖颈,到肩头,到锁骨,一寸寸往下。妖治的笑容之下,盛载着毁天灭地的怒火,尽数敛藏在阴鸷的眸子里。 这个女人,不是他的阿衿。他的阿衿绝对不会容许别的男子触碰,他的阿衿绝对不会对他动杀念,他的阿衿也绝对不会舍得待他这般冷漠。 是以,她不是阿衿! 尽管她与阿衿如出一辙! “女帝真会撒谎。” 纵兮嘴角擒笑,俯下身子,在子棠耳边吹气。妖孽一般的容颜,将满身的凌冽煞气与妖魅融合得天衣无缝。他声音明明清冽,却又莫名地妖气,婉转得有些飘渺。 莲花的清香拂过耳畔,突如其来的温柔,令消沉下去的燥热陡然一颤,再次袭来,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这酒果然不可以乱喝的! 子棠挣了挣,他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把她制得死死的,竟不能动一分一毫! 早已松解开来的衣襟,于指间一一剥落。美好一下子铺陈开来,白皙光滑的肌肤,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抚过玲珑的曲线,抚上那如雪胜白,往上轻轻一推盈盈一握。 “哼——” 身下的女子一阵颤栗,死死咬住唇瓣,倔强地发出一声闷哼。 “女帝的嘴巴太紧,有些话不肯往外说,”纵兮眼里的妖气愈发地浓郁,嘴角绽放着邪魅的笑容,手下稍稍用力,那如雪胜白在掌中柔软变换着形态,“还是这具身体比较诚实。” “你放开我!”子棠弓起身子,想要挣脱,却无奈这个男子丝毫放松警惕。 “放开?”纵兮笑起来,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女帝觉得朕还是那槐阳城的胭脂美人?” “子棠咬了咬唇,杏目怒瞠,不置一词。他自然不再是槐阳城的胭脂美人,早已不见了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眼前这个男子阴郁狠戾,争气甚重,如何会是那个良善的公子?” “朕退可守,进可攻——”纵兮狠狠地咬住那个“攻”字,拖长了尾音,戏谑地望着身下的女子,“女帝需要朕,朕如何能放开?” 女子被他的话震得险些气绝,便是以前再是亲密的时候,他都不曾说出过这样无耻的言语。如今,当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子棠别过头去,闭上眼睛,不去看他那一张颠倒众生的脸,那种熟悉的脸上的写满了陌生的情绪,看得她生疼。 “呵,”男子轻笑出声,“这般便是受不住了么?公子谏在世的时候,没有这般待过你?”他贴上她的耳,压低了声音挑衅,暧昧的气息扑面而去,喷洒在脸上。 一低头含住,随即便狠狠地吞咽。另一只手顺着玲珑的曲线一路往下探去。 “别……” 子棠恐惧地颤栗起来,便是以前曾经经历过这个男子,然而多年不曾坦诚相等,这突然之间也不能轻易接受。 纵兮冷冷一笑,手指抚过腰际。 “别啊——”女子猛地睁开眼眸,狠狠地锁住身上的男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纵兮依旧笑风轻云淡,眸色清冽,静静地望着她。 然而,子棠却是知道,这个男子远非他表象地那般尔雅温润,他手下的动作狠到没有一点点的怜惜! 纵兮静静地望着那个女子的表情,那一蹙眉一抬眼,刻着的尽是嫌弃愤恨。如若他此刻放开这个女子,她一定要将他生吞活剥了吧? 她竟然待他嫌弃到了这种地步,宁可放纵了扶苏,竟也不肯让他来做! 目色陡然再次阴狠起来,手指再往里面探了探,微微弓起,摩挲着内壁。 女子无力地张了张嘴,终究还是缓缓合上了眼帘,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栗。 睁开眼睛看着我! 纵兮一把扼住女子下颚,迫使她别过去的脸贴近自己。她连看他一眼都是觉得多余了么?! 子棠抬了抬了眼皮,无力地掀动嘴角,淡淡开口:“你,随意吧。”你想要的,我都不会拒绝。如果你当真如此待我,我挣脱不了,也只能任你取舍。可是,你要我如何面对这样的你我? 纵兮的神色微微一滞,她那是什么表情?漠然?绝望?痛恨入骨? 只感觉心口狠狠地抽痛起来,她说“你随意吧”,那样无所谓的语气,她是当真不把他放在心上了啊! 一点点松开手指,停下动作,他居高临下地端倪着她,冰冷的眼眸里道不出的复杂。 所有的情感,终究耗不过岁月的风化,那些深埋在心里的美好,如今不过是一场讽刺的笑话。 她的心里,只有天下,她的眼里,只有苍生。 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他为了她,将天下揽在手中,而她却最终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那么,就让他,将这天下踩在脚下,倾覆苍生。看她是否还能死死咬住牙关,不肯道出一二! 忽地,嘴角绽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目色一沉再沉。那么,就让我来替你好好回忆一下,那些被你丢进尘埃的记忆! 一展袍缎,赫然退去裹在身上的锦袍,一只手抓住女子的脚踝,往上一提,高抬起女子的长腿。 女子伸手抓了抓身下的锦缎,无力地瑟缩一下,终于还是逃不过他。 纵兮俯下身,伸手掰开她修长的腿,将其狠狠地圈在双臂之间压在玉榻之上,摆出一个十分羞耻的姿势。 纵兮跪起身子,瞥了一眼指尖上的滑腻银丝,冷冷一笑,猛地一把托起女子的身子,将她抱在怀中,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按着她的腰肢压向自己。 “啊——” 女子一声惊呼,感受着忽然空起的身子,本能地伸手攀住男子的肩。 尚未完全惊觉,只觉整个人再次往下一沉,被生生地按了下去,那种令人生疼惊叹的刺激感顷刻间传递开来。子棠委实经受不住。 眼泪直流,一口狠狠地咬在纵兮的肩头。 男子一时间并未再动,女子无力地伏在他肩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纵兮蹙了蹙,感觉心口有什么东西,忽地因为自己这样一个举动,碎了一地。这感觉,有点不似记忆中的感觉…… 难道,真的是他猜错了? 那个女子,那个他曾经膜拜过无数次的女子,每一寸每一分,他便是闭着眼睛都能一清二楚地将她摸出来。 可是此刻,掌中抱着的这个女子明明分毫不差,却又似乎不再是想象中的分毫不差。 记忆一下子恍惚起来,心中的笃定开始一分分动摇。 她究竟,是,还是不是?! 箭已然离弦,既然错了,那便也不在乎错下去。有些东西,一旦碎了,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一次,与很多次,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纵兮敛了敛目色,跳动的火红里面泛出一点点的幽蓝,瞳孔的颜色清明起来。 他紧了紧手臂,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中,银白的发丝铺陈开来,与他的青丝纠缠在一起。 纵兮仰着面孔,无声一笑,狠狠地抽送起来。 这一夜,一夜无眠。 子棠无力地伏倒在锦被之上,任由身上疯掉一般的男子取舍,微张着口,便是连喊都喊不出来,臂上的金色臂钏,于烛火之下泛着清冷晃眼的光泽。 幽蓝的眸子里面染上浓郁的情欲,寻找着记忆里的紧致。 原来,走到最后,命运竟是这样安排。 双帝_大结局(1) 三月的梨花,盛艳开来,仿似满城的落雪,美不胜收。 子茉睨着眼前的锦袍男子,那一袭玄衣裹着矫健挺拔的身段,一只白凤自下而上绕在周侧,委实是天下无双的男子。 只是那一身煞气,便是他静默的时候都巍巍地从身上散发出来,逼得人不能靠近分毫。 过来近半月,便是他静默的时候都巍巍地从身上散发出来,逼得人不能靠近分毫。 过来近半月,女帝倒是过来很多次,现下,还是第一次切切实实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男子。 “你与阿衿虽像,性子却完全不同。”纵兮负手而立,望着满天飞舞的皎梨,六月盛夏的时候,槐阳城的六月雪也是这般美。 子茉怔了怔,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不曾想,这个杀伐的男人,身上有着这样深重的煞气,声音却能这般好听,温润如玉,温柔和煦。 纵兮转头去看身后静默的女子,子茉促不及地赶紧敛下目去。纵兮无声一叹,便是长了一张相同的面孔,终究也成不了子棠。子棠素来不喜欢站在他的身后,也不会躲避他的目光,若是被他逮着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她只会更为大胆地狠狠地瞪回来,从来不示弱。 被纵兮盯着,子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这个男人的眼神不是她可以直视的,便是被他看得久了,她都觉得生寒。 之所以能够这样平静和煦地与自己说话,定是因为这张脸的缘故吧,因为子棠,是以所有的都可以是例外。 “你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么?”纵兮顿了顿,终于还是决定不要对这个女子太过生疏。 子茉藏在袖间的手下意识地颤了颤,怎么会没有话要说,来了这么多天,她一直都想要见他,而他却迟迟不来,为了等这一刻,她都快要疯掉了! 纵兮浅浅一笑,她果然是有话要说。之所以这么久一直不过来,只是希望她能够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与虚怀濬的那一份感情到底如何。 她大概是恨着虚怀濬的吧,被他囚在沧阳城,然后又被他轻易地送给了他。可是,她是否知道,虚怀濬待她的那一份感情? 凤玉回报,那一日,虚怀濬将她送出沧阳,转身便纵马追来,便是死也要见上一见。他是没有见到那一日的惨状,不过风玉说,兰舟最后都不敢下手了。风玉叹谓,他不了解这个男人,怎么就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这般不要命,而只是要见上一见。 他是后悔了罢,是以才会这样强求。 “他让你来杀我?”纵兮笑了笑,有些讽刺,这世上除了阿衿再没有人可以将他杀死,还真是垂死挣扎。 子茉猛地抬起头来,惊骇的望着纵兮,委实不敢相信这个男人竟然一语道破。 纵兮挑了挑眉,果然没错。虚怀濬让她来杀他,她一定会觉得虚怀濬是在利用他。而虚怀濬又如何猜不透她的心思,他本要她来杀他,却又因为害怕她只觉得自己只是他的一颗棋子,是以才要急着与她解释。 只有到最后,才能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虚怀濬那样的人,这些年这个女子一直待在他的身侧,他如何分不出她到底是子棠还是子茉,之所以没有动她,一方面或许因为一直想要利用她来对付自己,一面却是因为私心吧。 可惜,他明白自己的心的时候,已经做出了不可挽回的抉择。从他决定送她离开沧阳,送他将他的谋杀计划交予她来执行,这个女人便是恨毒了他! “你不会杀我。”你也杀不了我。 子茉敛下眉目,咬了咬唇,应道:“是。” 纵兮轻笑出声:“那你想要什么?虚怀濬的命?” 子茉的眼里再次掀起惊天骇浪。这个男人似乎能够洞悉一切! “不,”子茉蹙了眉,浅浅开口:“不仅仅是他的命。” “那你想要什么?”这一次,纵兮微微蹙了眉,除了虚怀濬的命,他不知道她竟还想要什么。 “你可以做到么?”子茉扬起头,定定地望着纵兮,她很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可以。”纵兮笑起来,回答不容置疑,“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满足你。”因为你是阿衿的命,她在死之前都想着要去看你一看,若是你不痛快了,阿衿心里肯定难过。阿衿不好过,我便让这天下不好过。 子茉睨着纵兮,似在揣度他的能力。 “我想要虚氏一族,西云十大姓氏,从此再无虚姓!” 梨花飞进来,窜进领口,亲吻着肌肤。 纵兮含着笑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看似懦弱的女子,她这一张口,便是要了千万人的命! 早有传言,这个女子将给虚氏一族带来灭顶之灾。不曾想,这样的灾祸,竟是她借着他的手来做。 “好。”纵兮依旧笑得风轻云淡,薄唇轻启,却是应下了一场毁天灭地的杀戮。 子茉再次一怔,没有料到这个男人竟会应得如此轻快。 “为什么不问我原因?” 纵兮转过头去,望着门外飞舞着笑皎梨,眉宇间生出不可察的妖冶:“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做到,不需要原因。”不需要原因,只因为你是子茉,是阿衿的孪生妹妹。 子茉往后再次退了退,这个男人真是令人恐惧,他应得这般轻松,满目的风轻云淡,浑然是没有意识到他所应承下来的将是怎样的杀戮! 抑或是,他根本不将这些杀戮放在心上! “你不需要怕我,这个世上,谁都可以畏惧我,唯独你不需要。”纵兮拂了拂衣袖,往前走了几步。“因为我会像子棠那样护着你。” 她的阿姐,她的子茉,因为她的存在,一次次死去。而她所能做的,便是倾覆了那个害死她的虚氏一族! “因为当年槐阳城的那场天火,是虚怀濬授意……”子茉垂下眼帘,一声轻叹,似是自语,又似诉说。 然而,踏出门的男子,果然顷刻间驻了足。 “你说什么?!”男子缓缓转身,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 “是虚怀濬害死了阿姐!”修长的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她仰着头,说得笃定,满腔的怨恨自眼中鄙喷薄出来,是虚怀濬害死了子棠,是虚氏一族害死了子棠,他们都该死去!! 纵兮一颤,他一直以为那场火是冲着他云纵兮来的,他一直以为她的阿衿是为了他才葬身火海。可是没有想到,竟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那一场火原本就是冲着阿衿而来!纵兮闭了闭眼,原来竟是如此! “一月之内,朕会让虚氏一族的血来祭奠子棠。”再次睁开眼眸,里面的杀戮之火肆虐起来,周身的煞气张狂着,似要吞噬一切。 “我想手刃虚怀濬。”子茉扯出一丝丝的笑容,她一定要亲手杀了他!如此,也不枉她于他膝下承欢多年! “好!”纵兮没有多问,此刻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能震撼他的心。他真的很后悔,如果知道这个女子给他带来这么一个消息,他一定早些时候便来看她,他不应该发善心,试图给虚怀濬一个善终! 纵兮冷冷地笑,让他手刃虚怀濬,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是他害死了他的阿衿,那么就让他尝了尝被自己心爱的女子恨毒了的滋味,让他死了也不能安息! 提步离去,这一场杀伐必须得瞒着青音,她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大开杀戒的。 这个女子,这些年身子素来不好,也该让她好生歇着了。 她虽然与阿衿极像,却也终究不是阿衿吧,有传召过医师,医师说这个女人当年生育过孩子,因着没有调理好,是以惧冷得厉害。他的阿衿,定然是没有给他生过孩子的,那么,那么女人还是青音了。 心里想着,也便步向青音的寝殿,一夜抵死纠缠,终究是他错了。 那个时候,他笃定着她便是他的阿衿,有多爱,就有多恨。他以为她是阿衿,所以他气她瞒他瞒得这样辛苦残忍;他以为她是他的阿衿,所以他气她明知自己不能碰酒,却偏生饮了那么多,还让扶苏扶她回去;他以为她是他的阿衿,所以他气她便是他那样暴戾地对待她,她都能不道出真相。 气她,怨她,恨她。 却是那样地爱着她。 他笃定着她是他的阿衿,所以他努力寻找着记忆中的感觉,偏生的,所有的触感都分毫不差,却偏偏让他恍惚不能轻易下定论。 伸手抚了抚封印在胸口的那朵冰花,阿衿,去了这么多年,便是连梦都不曾入来,招魂无数次,你却总是不肯出来相见。你难道就这样放心我么?你看,我一再地娶了别的女人,我又有了别的女人,你难道不怪我么? 你,怎么忍心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帝君。” “免。” 宫人们见着纵兮速步而来,一个个皆拜下去,纵兮一拂袖,看也未看,便是直接免了这样的礼数。 “女帝还未醒来么?”纵兮蹙了蹙眉,她抑郁成结,白日里方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而他却那般待她,丝毫没有顾及到她的身子。果然是控制不住身体里面的暴戾了。 “没有。” 宫人如实回话,昨夜明明是帝君的大喜之日,他却在女帝的寝殿过了夜,一夜纠缠,女帝便是这个时辰都没有醒过来,委实是相当激烈的。以前的那些种种猜测,也就不过是一场笑话了。 原来帝君与女帝相爱如斯,女帝为帝君白发,帝君为女帝弃下新婚女子,琴瑟和谐,当真是人中龙凤。 纵兮走进几步,伸手掀开食盒,里面的清粥还是热的。 “将东西放下,退下吧。”纵兮淡淡发了话。 宫人们连眼皮都不敢抬一抬,赶紧放下东西出去,这个男子,哪是他们可以窥探的。 纵兮掩上殿门,隔绝了从外面照进来的阳光,他与阿衿的身子一样,每每极其脆弱的时候便需要阳光,集天地灵气,恢复得很快。 这个女子,大概也是如出一辙吧。 只是,这个时候,他不能让她恢复得那样快。 指尖轻轻抚过清冷的眉目,女子下意识地蹙了眉,却依旧没有醒来。像,极像,便是蹙眉的神情都与阿衿如出一辙。 捋了捋她额前的碎发,指尖带过面颊,暖暖的,轻轻的,撩起些许的酥痒。 沉睡中的女子张了张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眉头锁得更紧了,赌气似的一撇嘴:“别闹!” 纵兮的手指一滞,整个人在顷刻间僵住,面色铁青,宛遭雷劈! 纵兮缓缓收回停留在女子耳侧的手指,静静地望着沉睡的女子,目色复杂,深沉骇人。 她方才说了什么? 她说:阿洛,别闹! 纵兮抚上心口,忽地想笑,可是那里的疼痛,却让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阿洛,别闹。 阿洛…… 多么可笑,竟就这样……这样于不经意间,得到了答案…… 纵兮再次伸手去摸子棠的脸,眸光纠结,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你知道么?而你,竟是这样决绝地活在我的身侧,一点点地凌迟着我的心。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值得你信赖么? 还是,我终究已经抵不过你的天下苍生,抵不过颜扶苏? 我恨你! 恨你! 修长的手指拂过面颊,微微一滞,稍稍弓起,本想要撕下那一副陌生的容颜,却还是作罢。纵兮静静地望着手下的女子,她是这般安静。 可是,她是这般心狠! “咳咳!”沉睡的女子猛地喘起来,“咻”地睁开眼眸,一把握住脖颈间的手,惊恐地望上那一双猩红的眸子。 长臂一伸,修长的指甲陡然划破那倾绝天下的容颜。 “嘶——” 纵兮倒抽一口凉气,陡然回过神来。目色一沉,促不及地撒回了手。他这是要做什么?他刚刚这是在做什么?! 他竟是想要亲手结束她的生命么?! 纵兮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甚怕自己再次出手将那个清丽的女子活活掐死。 子棠捂着脖颈,大口大口地喘气,她惊恐地望着方才那个神魄游离的男子,他竟就这样,于恍惚间冲她下了手! 纵兮目色一沉再沉,握在身侧的双手一寸寸扣紧,指甲抠进掌心,他方才竟然没有控制得住自己的杀念! 他竟然再向他挚爱的女子下杀手! 这力量…… 她才是北辰宫的正主,破军入主北辰,这天下只有北辰正主方才能遏制破军不可一世的杀戮破坏。是以,那邪恶的力量是要将这个女子杀死么?! 久久地对峙,子棠定定地望着纵兮,那男子敛下杀戮之气,满脸的懊恼。猛地一颤,他方才竟然已经控不住自己的力量了么?! “想要杀我?”子棠伏在床榻上,冲他浅浅地笑,没有一丝丝地嗔怪。 纵兮敛下目去,紧抿薄唇,是的,他想杀她! 子棠的笑意盛了盛,这一刻,眼前这个男子,哪里还有平日的杀伐煞气,哪里还有那肆意张狂的帝王霸气,哪里还有温润如玉的公子气息?他,仿似一个犯了错,而惊慌无措的孩子。 这样的纵兮,她还是第一次见。 他脸上被他抓伤的伤口,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愈合,没有渗出一滴血渍。 “过来。” 子棠伸出手臂,想要将纵兮拉近,却没有够到,反主纵兮再次连连后退了数步。 “你……” 子棠无奈地张了张嘴,话还没有说出来,便见纵兮一个转身,逃也似的离去。 望着那个逃离的背影,子棠仰着面孔痴痴地笑,你就是知道了,还是没有知道?我等着你来唤我的名字,却迟迟没有等到。我们是这样,这样地相互伤害,如果你想我死,那么我愿意就此死去,只要您能够回到以前的模样。 可是,你竟这般避着我了…… 纵兮一口气从子棠的寝殿逃出去,她说“过来”,那一刻他莫名的恐惧陡然充斥了他的心,令他不能再面对那个女子一分一毫。 真是可笑,他竟然妄图要杀她。 破军的力量,终究不是可以轻易驾驭。只是,若是北辰星陨落,破军便将正式成为北辰宫主,届时,破军也就不再是破军了,那力量便也冲不过北辰的帝王之气,只会凭空散去。 它是在自掘坟墓。 他更是在自我毁灭! 阿衿,我要让要天下世人为你陪葬,我邀请整个人世与我沦丧。阿衿,我将天下踩在脚下,四海为赤,你何不入梦来? 何不入梦来?纵兮无声地笑起来,何不入梦来? 原来竟是如此! 那么阿衿,你要何时待我说出真相?这天下与我,你究竟选择哪个? 你迟迟不做抉择,就让我来替你抉择吧! 纵兮的目色陡然阴狠起来,就从虚氏一族开始! 双帝_大结局(2) 明灏一年,三月下旬,女帝抱恙,养于帝宫。 沧阳君虚怀濬不知接到什么消息,几番上请,欲见公主子茉,皆被帝君驳回。 四月初,飞书急报,沧阳君于沧阳联络弗沧旧部,以沧阳城为中心,几十座城池,意图谋反,兴复弗沧。 帝君迅速发兵镇压,一场血流,浸染山河。 虚氏一族,数万人口,妇孺稚子,孤寡老人,于沧汚湖畔被斩杀,尸体沉溺于沧汚湖底,沧汚清水,绯赤不散。 从此世上,再无虚姓。 “他到底要做什么?!” 刚刚接收到密报的子棠,一下子将折本摔了出去,一口血吐在榻阶上。 “是臣无能。”怀若跪下去,目色沉痛。 子棠的脸色煞白,难怪这些天他一直守在她身侧,外人丝毫不能靠近她的寝殿半步,便是谨谦也被生生地阻在门外。 原来,他竟然对虚氏一族下了手! 这一场谋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依着纵兮的耳目,若是虚怀濬造反,他又怎么肯能在他彻底举兵之际方才觉察到?出兵的速度这样快,他分明是早就知道早有准备,他这是有意放纵了虚怀濬,只等彻底毁灭! 虚怀濬为何要反?纵兮在逼他反! 病危?是谁发出消息,说子茉病危? 真是好笑! 一场战争需要死多少人?一个虚氏一族又死了多少人? 他家是要亡天下,倾覆苍生么?! 他下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子棠也是虚氏一族的子嗣? “他要亡我虚氏!”子棠挣扎着从床榻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那连我一起埋了吧!” “棠儿!”怀若一把抱住欲要冲出去的子棠,“是子茉,是子茉!” 子棠一滞,陡然转身望着怀若,完全不可置信。 怀若缓了缓,放开子棠,浅浅开口:“虚怀濬逼迫阿茉承欢多年,她恨他……”眉头锁到一起,终于还是要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子棠。 “承……承欢?”子棠声音颤动着,便是握在身侧的手也经不住哆嗦起来。 怀若敛下眉目,未再置词。 子棠歪着头睨着怀若,良久,忽地仰天大笑起来。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笑着笑着,忽地,泪流满面。这便是命,这便是所谓的命! 谁也躲不过,谁也改变不了,还不得不信! 可是,这真的是命么? 不!不是! 如若没有那预言,她就不会被沉入沧汚,她不会离开子茉,只要她在,虚怀濬怎么可能欺负到子茉头上,如若她一直待在沧阳,她也不会遇见纵兮,纵兮便不会疯魔至此!如期她早些时候便能将子茉接回来,子茉也不会恨虚怀濬如斯!如若近来她看出端倪,好生劝着子茉,子茉也不会请求纵兮做出这样的杀伐!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错! “棠儿……”怀若揽住子棠,她一定很内疚吧,那是她一生守护的人,可是到头来不仅没有护住,反倒真真切切地应证了那一句预言——女儿香,沧汚赤。 本不想告诉她,可是又怕她恨上纵兮,她那样的女子,恨着纵兮比什么都难过。 就在子棠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之时,纵兮派出去的暗卫挟着虚怀濬已然抵达了孤隐城。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梨花盛开的季节,零零散散的还有几瓣赶得迟了的花瓣挂在枝头,风一吹,也便飞扬起来,孤孤单单,形单影只。 子茉冷冷地望着遍体鳞伤,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男子,短短几月不见,这个男子竟然亦是满头华发,苍老得不成样子。 身上的伤口裂开来,汩汩地流着血,干净的空气里面因着这个男子的到来,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防了我这么多年,没有想到竟会有这么一日吧?”子茉冷笑着,浅浅开口。 虚怀濬抬了抬眼皮,虽是一身伤痕,却依旧笑得尔雅。他是从来没有过的释然,原以为生前不可能再见到这个女子,原以为已没有机会向她解释,终也是上苍垂怜,让他再一次见着了她。 子茉矮下身去,定定地望着被抽干力气的男子,他已经是废人一个。 “我想杀你,你知道么?”她伸手拨了拨男子脸上凌乱的发丝,看清楚他的面孔,“哈,你一直都知道我要杀你,你竟然还痴心妄想地想要我来替你做事!” “你就不该把我送出去,你瞧,送出了一个我,你葬送了你的虚氏一族,哈哈,从此天下无虚姓了。” 男子动了动手指,努力伸手握上女子的手,他望着她,只是浅浅地笑。那些过去,当时没有说清楚,如今,便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了吧。她是恨毒了他,他说的,她也不会信的了。 “只要你心里痛快,我都会依着你。” 男子缓缓开口,笑得从容真诚。他们说你病危,我就知道不是。我知道你想杀我,我知道你恨我害死了子棠,我知道你恨毒了我们虚氏一族,是以,我顺着你的意,我要求见你,一再要求。而我,终究也知道,帝君不会让我见到你。 所以,我便有了谋逆的理由。 “阿茉,我爱你。”男子垂下手去,仿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终于说出自己最后的言语。他缓缓阖上眼帘,嘴角勾着从容的弧度:“我以为我没有机会再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现在,便是死去,我也瞑目了。” 男子的声音轻缓飘渺,宛如叹息,听在耳畔恍如隔世。 他说:阿茉,我爱你。 他不是说:阿棠,我爱你。 他是说:阿茉,我爱你!! 子茉只觉心口一抽,脑子里便什么也不剩了。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她便是虚子茉! “什么时候知道的?”子茉扑过去,一把抓住虚怀濬的衣襟,狠狠发问,苍白的面容,因为震惊,而显得有些扭曲。 一路颠簸,又身受重伤,此刻,便是抬一抬眼皮都不可能。 “已经不重要了啊,”男子微张眼,艰难地掀动唇角,“你要好好活着,记得啊,你要好好活着……”因为你是我用一族的性命换来的,留着你,我便预料以了这一天。可是,我不后悔。 男子嘴角的笑飘渺起来,游离的气息,也终于飘渺起来。 子茉怔怔地松开男子的衣襟,一时之间做不出任何表情。 她只是懦弱,她从来不笨,她从来不笨啊。 可是,这些话为什么你到现在才说出口?既然能够如此纵容我,既然如此爱我,为何还要毫不留情地将我送走?你怎么舍得将我送给别人?你怎么舍得放我走? 我是这样恨你! 我以为你素来无情,我以为你一直只是在利用我! 可是,你却告诉我,你要我好好活着! 我只是想要一个结局,千万种结局,偏偏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然而,却又是我一直奢求的结局啊! 纠缠半生,你便就这样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人世,没有爱我的人,没有我爱的人,便是我恨的人,也尽数死去。 我,如何好好活? 子茉望着零零散散的皎梨,伸手将睡在地上的男子紧紧地抱在怀中,久久地,痴笑起来。眼里悲恸的神色,随着笑声,一点点地散去。最后,空洞得什么都不剩下。 明灏一年,春末,茉公主病逝,女帝病重。 明灏暂由帝君一人当国掌政。 夏初,帝君与相国谨谦携众臣分权天下,中神之地有使者出。 天下分五王,分别为云国云氏、姜国莫氏、漠涟郎氏、燕国秋氏、南国荀氏,分派祭司一名行授权之职,诸王各自独立而臣于帝皇,王司人事听命于上者祭司司天命听于天侍奉于上者。(政治方面,具体就不写了,其实与分封制差不多,但是有祭司约束,不担心会诸王造反,具体的在《君子好逑》里再说) 次月,诸王携家眷先后离去。 与此同时,纵兮大兴土木,于城西兴建祭场,一场大祭于暗中准备。 “信上说什么?”柏玉拿着扇子缓缓扇动几下,睨着对面的女子,她这几个总算是有了一丝的笑容。 子棠拢了拢衣袖,眼里的阴郁散去一些:“宁桐说阿茉在碧渊过得很好。” 柏玉伸手接过子棠递上来的信笺,细细扫过,终于也安下心来:“破茧成蝶,原也是希望她过得好。那些记忆,她记不起来,也甚好。如今,也终算有个好的归宿,你也可以放心了。” 子棠浅浅地笑。 那一日,虚怀濬死在她的怀里,她抱着他哭到昏厥,沉睡半月,醒来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些痛了二十余年的记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竟就这样化作了虚无,便是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宁桐说“破除束缚,化蝶而飞”,便就化名“蝴蝶”。 醒来后的子茉,明显比以前明朗了许多,跟着宁桐,自然也是圆满的。 “你也不能总是这样,天天晒太阳。”柏玉将自己埋在梨阴下,她可是普通人,晒不起。 子棠眉目清远,还是笑得清雅。她的身子,也该是大好的时候了,这天下终究不能让纵兮亡了。 沧阳城一战,纵兮坑杀无数将士百姓,将虚氏一族斩杀绝尽,时至今日,沧汚水赤,依旧如染血墨! “他最近又杀了多少人?”子棠浅浅一笑,眼里闪过不动声色的苍凉。 柏玉蹙眉一叹:“帝君的性子愈发的暴戾了,城西的祭场,前些日子由于暴雨,塌陷了一角,他便斩杀了三百民夫,如今是日夜建工,赶着七月七之前竣工。” “确实是愈发暴戾了。”子棠蹙了蹙眉,望着柏玉,那一座宫殿,据说覆压百里,自汜水湖下凌空而起。如此庞然的巨作,岂是百姓可以力及? “在勘测。”柏玉不禁一叹再叹,如今他握着权柄,手上掌握着杀伐的力量,谁都阻止不了! 便是谨谦和扶风都被变相地架空了权势,他待扶苏更是苛刻了,暗卫看守,禁足太子殿,已然数月不曾踏出宫殿半步。 “横跨无殇和孤隐城的天栈桥呢?”子棠扯了扯嘴角,这个男人当时是想逆天呀! “嗯,还有漠涟深长达千里的防水墙。”柏玉的目色里面毫无光泽了,这些都是劳民之事! “都开始动工了么?”子棠望着柏玉,很久不理朝政,他的事情倒真是不少。 “都着手了。” 子棠敛了敛眉目,忽地想到一个事情,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柏玉一颤,将扇子收在胸前,脸色沉了几分:“七月初七!昨日城西的祭场恰好完工!” 七月初七是什么日子? 子棠拧着眉细细寻思,忽地一哆嗦,瞳孔陡然紧缩。 他要招魂! 他要施用禁术招魂! 做一场持续七七四九天的祭祀,向上苍奉上三百三十三头牛,三百三十三匹马,三百三十三只羊,三百三十三个童子,三百三十三个处女,三百三十三个壮汉,用他们的血祭奠苍天,由招魂者唱招魂曲,如此即便是轮回之后的魂魄都能被重新召唤出来。 他终究还是做到了这一步。 他终究还是不能将她认出来。 看来这一天,终究是到了。 “怎么了?”柏玉见子棠目色沉得骇人,忍不住握上她的手。 “他要大开杀戮,给我招魂了。”子棠想笑,却怎地也笑不出来。 柏玉怔了怔,一时间委实不明白子棠的话。不过,也只是一瞬,便是转了过来。 依旧如子棠那般,想笑,却笑不出来。 那又要死去多少生命? “嫂子,”子棠微微颔首,拢着衣袖,浅浅开口,宛如叹息,“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哥哥,他身子不好,能迁就就迁就着,毕竟能够在一起,也不容易。” “你要作甚?”柏玉警觉起来。 子棠还是浅浅一笑,未作答复,没有什么可以遏制他的杀戮了,只有让他彻底入住北辰。 这一战,在所难免! 子棠赶在城西的时候,日头就快要沉下去了。 余晖拉长了祭台上玄衣男子的身姿,晚风徐徐,扬起衣袂青丝。 “你是来阻止我的么?”男子负手而立,没有转身,却是知道了来者。 “是。”女子提剑在侧,没有丝毫回避。 “你阻止不了我。”男子轻笑起来,回身淡淡地望着面容清丽的女子,“已经没有谁可以阻止我了。” “你看,整个天下都在我手上,任我取舍。你,已经没有了与我对抗的资本。” 纵兮眼风扫过子棠的面颊,还是那一副清丽陌生的面孔,那一张面具之下的真容。她难道真的不打算再拿出来面对他么? 她终于还是选择了这个天下。 不过也好,这不正是他想要的么?他的力量,他也控制不住了,那个时候。他险些亲手杀了她! 如今,她执剑而来,便可以有个了断了。 阿衿,前一世,你死在我手里,这一世,我已经尝过两次失去你的滋味。接下来,就让你来结束一切吧。 “你觉得你杀得了我么?”纵兮握了握墨玉,眼里没有悲喜。 子棠冷冷一笑:“试试如何?”我是来杀你的,可是我却不要杀你。阿洛,如果你真的控制不住你的杀戮,那么就让我来帮帮你吧。 日头沉入深渊,这一场对决,九天之上,风起云涌。 冷月寂寂,星辰隐下去,苍穹如墨泼洒,北边孤孤单单地高悬着北极星和北斗。 北辰的亮度一次次爆破,映照这北斗七星,光泽明灭变幻。 墨玉迎面而来,一样,同去心口。 “噗——” “啪——” 北辰陡然暗下去,北斗星的隐破军瞬间冲破雾霭,彻底清亮起来。 纵兮怔怔地望着插进心口的墨玉,那女子一手狠狠地握在了他提剑的手上,画影被折成了两段。 一口血喷在锦缎上,染红了洁白的凰鸟。 纵兮张了张嘴,只觉得薄唇哆嗦,喉咙堵塞,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眼里的猩红迅速退却,泛出沧海之蓝。 那一剑迎面而来的时候,他分明弃去了墨玉。可是,这个女子竟然扑过来一把死死握住他的手,带着他的长剑,毫不留情地贯穿了自己的心脏! 她可知道,墨玉可灭神! “你看,我成功了。”女子嘴角噙笑,琉璃一般的眸子里面因着疼痛氤氲着泪水。 她说,你看,我成功了。 她从一开始便就是与他怀揣着同样的目的! “阿洛……”女子艰难地扯动着嘴角,“被你宠惯了,素来懒得动脑子,我委实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再见到以前的你。” “所以……只能这样了……” 女子手中的剑掉落在地,无力地倒下去。 “呵呵,”女子抓住男子的衣襟,红莲自胸口盛开,漫及了整个素白锦袍,“我就知道你心里明白。” “为什么?”纵兮一把抱住倒下来的女子,为什么还是这个结局?! “阿洛……”子棠抚上纵兮那如玉生辉的脸,“对不起……”我是如此自私,我终究不能活在没有你的岁月里,请原谅我把痛苦留给你。死亡从来不是终结,疼痛的岁月,还是由你看着我一次次轮回吧。 “为什么?”纵兮紧紧地抱着子棠,眼里的悲恸滔天而来,最后却只能化作铺陈无尽的绝望。 “我以为你认我不出,你害我好伤心。”子棠挽着纵兮的发丝,“后来我也就明白了,你一直在逼我,你还真舍得!” “对不起,阿衿,对不起。” 眼泪仿似六月的白雨,急落而下。我不知道你一直在等我将你认出来,我是这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你,你却一次次告诉我你不是阿衿。我是这样的无奈,因为太过谨慎,我不敢轻易下定论。我真的不知道你一直在等我,如若知道,我怎么会做出那些伤害你的事情? “傻子,”子棠伸手去抹纵兮的眼泪,“告诉你还是这个结局啊。”若是我不死,你又怎么可以脱离魔魇?一切本就因我而起,一切也该因我结束。 “阿洛,这墨玉煞气太重,我两世皆死在墨玉之下,你把它给昭儿吧。” “你一定不知道,我给你生过孩子……”双生子,云昭止戈,昭衍光明,止戈天下。 闻变而来的人,赶到的时候,只看到祭台之上,那个玄衣男子静静地抱着满身是血的女子。莲花的清香,弥散了整个夜色,皓月之下,那素衣白发尽数染上夺目刺眼的殷红。 男子嘴角浅浅擒笑,因为太过沉静,而看不到悲喜。 那一张清丽陌生的容颜,他终究没有掀开来。 她说,莫看莫看,很丑。 能从那场天火里面活下来,一定不容易,既然她不想给他看,那便就不看了吧。 “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来者静静地立在一丈之外,开口的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清冷疏离,“你曾答应我,不会伤害她的。” 纵兮抬眸看着那个静立成殇的男子,是的,他曾经那样笃定,他绝对不会伤害她。而他,最后还是走上了诅咒的轮回。 “她便是阿衿,对不对?”荀漠一脸苍白,前所未有的冷静。 而只有纵兮知道,他那样的冷静之下,到底有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纵兮没有置词。 荀漠却是了然一笑,被封南王,他迟迟不肯离去,便是隐约觉得不妥。不曾想,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还是亲手杀了她! “我,做不到原谅。”荀漠敛了敛眼帘,眉目间的阴霾笼罩开来,“还是不见了吧。”忽地,他痴痴笑起来,蹙着眉,微微扬了扬脸,转身离去。 纵兮怔怔地望着荀漠离去,扯了扯嘴角,没有找到一句挽留的词。他知道,这一转身,从此山高水远,此生便不复相见了。 可是,他却是这样无力。 纵兮低头拾起地上碎去的冰莲,是曾经阿衿幻化而来的,他一直将它放在心口。如今,若是没有它,画影卫浴地轻易折断。 我想,这人世间再也没有了我不好好走下去理由。阿衿,我为你而成魔,将天下踩在脚下。可是阿衿,我终究也将为你而成神,将苍生捧在掌心。从此,这天下也便只剩我一人了,只剩我一人了…… 明灏一年,女帝病逝,帝君悲恸,天下举哀。 同年,帝君被神之力,修筑子衿宫,开科举,选治世之才,大庇天下寒士。 明灏二年,帝君请神之力,建起天栈之桥,开行路之便。 明灏三年,帝君倾神之力,筑起漠涟深处千里之墙,从此化去漠涟风沙之苦。 明灏四年,初,帝崩。 同年,太子扶苏即位,改姓为宁,回归宗室。封谨谦为帝师,任相国之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西云迎来盛世繁华。 扶风弃贵而去,游历天下。 相许尚于君氏,帝君亲自相送,数日后,赴云国。此后,未再回帝都。 明灏四年,秋、燕国夫婿苍堇臣殃,国主悲恸。 数年之后,江湖传言,惊现倾国美人,可御风而行。那一袭白衣,白衣胜雪,像极了当年的公子兮。 于是,江湖开始热闹起来,不断有人追逐着那一袭白衣,或是一睹其姿容,或是一见其倾绝天下的身手。 就在江湖被搅翻之时,某两位无聊之人,正在进行无聊之谈话。 “宁梧夫君,阳钺怎么死不了?” “他是子棠的血式神,只有子棠可将其毁灭,神之血不死,阳钺世世听命于她的。” “当年他是故意激怒兮兮的吧?” “破军力量不爆发,天下不能平。” “他如今怎么跟着兮兮?” “子棠轮回,阳钺身上流着她的血,兮兮需要他寻找命轮轨迹。” “唔,阿漠哥哥还是不肯见兮兮?” “说好的老死不复相见,自然不再见。” “唔……可怜的江湖人啊,翻遍了江湖,也猜不到兮兮被拒在南国国主门外,迟迟不肯离去呀!唔,可怜的兮兮。” “睡觉!”有没有人告诉漠漠,他曾经饮过兮兮的一杯血,这一场持久战,他得躲上兮兮还几百年?唔,可怜的漠漠。 中神之地,皓月之下,湛蓝眼眸,俯瞰苍生。 星辰殿里,轮回始。 昭衍光明,止戈天下。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全本TXT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